马车门上垂坠的两只铃铛晃荡作响,随着意迟的话音一道落下,敲在袭檀的眉间,模糊的视线便如云雾散开,清朗了几分。
“主子……”碎琼似的少年,拖着倦涩沙哑的长音,唤得人脊骨酥麻,叶渠隔着车壁骑着马都想啐他两口。他只是抬了抬视线环顾一周,微微蹙眉,想撑起身,牵动了伤口,又倒下去吟哦一声。
这一声不可谓不闷骚不婉转,正哼到了意迟的心上,她便屈尊伸出手,扶了一把帮他坐正,“哎,真拿你没办法。”佯装无奈,咧着个嘴角那是一丁点也压不下。
“谢主子救命之恩。”袭檀紧盯着她扬起的唇角,眸光明灭间加快了语速,轻声嗔怪,“还以为主子会将奴扔在凄冷之地,不予救治了。”
“听你这口气,是在怨我?”意迟促狭道,“你意思是,我那夜就该为了你一个小小的奴儿,放弃捉拿能够挑起边域战事的海洲刺客喽?”
袭檀垂眼,“奴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明白,主子平日里对奴关怀备至,然而真当奴的性命堪虞时,为何主子一丝担忧也无?主子下令时哪怕犹豫半分,奴也甘愿为大义捐躯,最后真的死了,也不会死不瞑目,阴魂不散。”说着那眼泪已经蓄好了一眶,就等意迟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他便不要钱似的落。
意迟看不得美人哭,忙哄道,“哪有?我可担忧死了,可再如何担忧也只能是心底担忧,面上若露出分毫,那人便以为握住了我的命脉,更要猖狂!他为了威胁我,届时一定将你一并带走,难道你想被他掳走,落到海洲族人手中,受他们欺辱?或是……”
她话锋一转,敛起戏谑之色,偏头问道:“你本就与他们相识,被他掳走,正合心意?”
绕上正题,袭檀蓦地怔住。
意迟拂了拂袖摆,“来吧,讲一讲,你与古韵光同处青檀坊时相交如何?你对他了解多少?他藏身驿站时,你们有无接触?那夜他将匕首刺入你的心口时,有无同你说些什么?这四件事,老老实实回答清楚,我便不追究你叛逃之罪。”
袭檀瞳仁一颤,“叛逃?”他指着心口,“奴已经伤成了这样,几乎就是死过一次,主子还以为奴是助那贼子叛逃之人?”
意迟摆手,“不是这个。那叶渠让你走,你便走,你是我收来的宠奴,这么听他的话,我很不高兴。我是君王,不高兴了,治你个叛逃之罪不过分吧?”
袭檀语窒,红了眼眶。
意迟倒了一杯茶,边喝边催,“坐着讲吧,只是照例盘问,不必太过紧张。”
袭檀微摩挲指尖,心下不得思量太久,唯恐破绽,遂作回忆状,徐徐道,“青檀坊时,我与他不算熟,我做杂事,在大堂,他作丹青,在高台,虽然抬头低头就能见到,但没什么机会交流,更莫说青檀坊中有才之人众多,他也只是一整夜中轮值一场。我也不了解他,只知他清灵俊秀,眉眼却深邃,有些外族人的体貌,不过前几年北域极寒,来中原谋生的海洲人也不是没有,所以不算稀奇。那日无意偷听到他与族人接头,在坊中谋划刺杀,而我照旧跑堂接待,才有了向您通报救驾一事,这事儿我救驾那日也向您汇报过了。”
“至于他藏身驿站,我不知情。”袭檀捂着伤口,忍着痛意艰难道,“后来刺伤我时,他才告诉我他一直藏在我的房中,利用我找时机潜逃出去。我想,是因为觉得我与他是旧相识,倘若他暴露在我面前,就算我不念在同工之情的份上帮他出去,也至少不会上报,不舍得让他丧命。而且他说,知道我有几斤几两,整个侍从队伍中,只有我最好拿捏。说完后他便想杀了我,但听见犬吠声,知道中计了,所以他没有抹尽我的脖子,只是刺中我的胸口,我想是为了防止我挣扎,随后你们赶来便看见他挟持了我。”
意迟点点头,神色却忽然端肃,“檀奴儿啊檀奴儿,古韵光,可不是这么说的呀。”她将方才看的奏报丢到他面前,“昨夜我长姐审问他时,他一口咬定,是自己在你的屋中时就持刀威胁了你,让你念在旧识的份上顺势帮他的。怎么,那夜香膏气味确实太浓了,我牵狗来得太快,你们还没来得及对口供吗?”
袭檀满脸错愕,有些慌神,“怎么会?若是奴一早晓得此事,是决计不敢欺瞒的!”
“那你说,他为什么要胡说呢?”意迟佯装回忆,“昨夜审问时,我只是让长姐骗他说,你醒了之后一个劲地在为他求情,说他肯定也是被青檀坊的人胁迫才来行刺杀之事,说在驿站时你就已知晓他的存在,因为当初你出卖了青檀坊中不少恩人,十分愧疚,所以才想送他出去报了这一恩。这么一诈,他就说你是一派胡言,明明是他自己在你房中时持刀威胁了你,你才送他出去的,此事与你无关。我思来想去也想不通,他这么激动地为你辩白,害怕你担责,是为什么呢?难道那夜挟持你害你受伤,如今良心发现了?”
袭檀的指节在衣襟上握得泛白,轻声喃喃,“旁的奴不晓得,只现在晓得了,主子确然没有将奴放在心上,不惜作囚徒之境试探,疑奴到底。主子也不想一想,若是他真的仅凭持刀就威胁得了奴,奴又何必撞刀自证?若奴是贪生怕死之徒,又何必为了不让主子为难,自愿寻死呢?他这么说,才是真正想拖着奴下水,让您误以为他在为奴辩白,让您怀疑奴的忠心。这一切,奴可与他当面对峙。”
意迟露出欣赏的表情,“你很聪明嘛。”
袭檀即刻又摆出了泫然欲泣的模样应对,“不是聪明,是事实。”
“那么,你就没有因为出卖青檀坊的人而有过一丝一毫的愧疚吗?见到古韵光时,就想没想过要一报还一报?虽说这些话是骗古韵光的,可也是我的担忧。”意迟斜眼睨着他,“将来若是遇见青檀坊谋刺案的同伙,你能一直不动摇么?”
袭檀摇头,哀伤道,“奴不能保证,奴那夜被古韵光刺入心口时,也曾想过,这是奴的报应,全当是还他了。不过,奴不后悔那日救驾,若再来一次,奴也那么选。”
意迟玩味地审视他,轻笑道:“你年纪尚轻,当初一意救驾,就没想过以后青檀坊的人容不下你这样吃里扒外的叛徒?将你赶出坊间,让你无处可去?
他垂首低泣,“大义为先,天下不可无主,与外族入侵相比,奴没有容身之所又如何呢?更何况……”他抬眸,意欲用含情眼表忠,撩拨一二,“主子不是已经让奴侍随左右了吗?”
好伟大的一张脸。好庸俗的一招美人计。
意迟端起他的下颌,抚着他的唇,轻声道,“袭檀,那你说,我要怎么处置古韵光这个企图拉你下水的人呢?他刺杀我数次在先,挟持我的宠奴在后,如今还挑拨你我,非死不能扬我大康之威。你来动手,如何?”
袭檀顿时冷汗浃背,两相沉默,他倏地滑下座跪伏叩头,“主子,奴没杀过人,也不敢插手此等事关边域战事的要政。”
睥睨着脚边的人,意迟掂量了片刻,扶起他,“起来吧。”
袭檀坐起,胸间伤口撕裂,他却不敢动弹一下,任由血水浸透了衣衫。
“逗你的。”意迟低头一叹,又笑开了,“我还没来得及审问他呢,他还没醒。”
也即是说,方才的一切,都是她信口编造,是她的心术。袭檀虽松了一口气,额间的汗却不敢尽放,只颤着声问她,“为何…没醒?”
意迟凑近他,抚着他的伤口,抬眸与他视线相接,一脸天真地道:“因为,我怕他跑了,亲手穿了他的琵琶骨。”
袭檀额间的汗下来了。
可那一瞬,马车侧边的帘被风猛然吹开一角,外边山谷水涧的清风卷起她的青丝瞬间抓向他,与她的音貌一同逼近,旷然似八千里星月云霞尽数扑面而来,混乱,神怡,割裂,冲击。她那天真的残忍撕扯着幼兽的心头肉,咬得他热血飞溅,又落入他自己的口中,血沁舌尖后留下腥甜,他嗜之,疑之,慌之,乱之,谁心如擂鼓,惴惴惶惶。
“琵琶骨?”袭檀垂眸迅速看了一眼她落在自己心口的手。
“就是这块。”意迟戳了戳他的肩胛,又巧笑,“檀奴儿力气小身量小年纪小,胆子不会也这么小,连这都听不得吧?还是说,你心底藏了对不起我的事,怕我将来也穿你的琵琶骨?”
他倒是不怕被穿琵琶骨。他只是好奇怪,听她说“力气小,身量小,年纪小”,一颗心躁动不安,几欲反驳,跳得要命。
胸口的伤被她按得鲜血淋漓,她的脸和戏谑的神色就逼在眼前,袭檀呼吸急促,神志不清间,突然抓住她的手,眉头一紧,将她强按在车壁上,红着眼喃喃,“痛……够了。”
他的眉眼醉红如染,声涩调转,“我不小。”
“不小?”这猝不及防地一推确实让意迟愣住,眼前的人无端挺直脊背高她几寸,她不由得觉得很有意思,片刻就调转姿势,翻袖撩摆,与他滚到座下,调转上下,且让他的脊背抵在座边,自己则骑在他的腹间,“你这点力气,就别想以下犯上了。”
袭檀更难堪了,望着意迟,侧颊犹似火燎。
意迟随手丢了头上束发玉簪,在他清晰可闻的心跳声环绕中,扯落了他的腰带。
“试一试,檀奴儿这几日有没有长进。”意迟伏低身,褪了衣衫,在他烧得通红的耳边轻道:“若有长进,朕的皇恩,可泄你一二。”
活活被拿捏住,袭檀闷哼一声,心跳得更要命了。
山水迢迢,风雨欲来,马车紧赶几日,不管颠簸,终于在又一个半月后,进入扈沽城。回宫前,意迟却分走几人,专程绕了道,去往苦渡寺。
作者有话要说:阿迟:手拿把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