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太守真要认真办起事来,号召力和组织力非同凡响,不过三日时间,确实就将灯会办得响当当的。长街悬起千余盏花灯,交错排布,璀然璨然,高处望见,整座城都在发光,邻城官员和富绅特来瞻仰,商贩扛着特产从小地方跑来添薪加柴,有些闲余的百姓们全都出门赶集淘金,声名显赫的书画大师被请到中央大街摆起展会,文人骚客难免驻足观摩,喜爱收藏字画的富豪们附庸风雅,高价买下,则为灯会放了最大的一把火。
商贩和展会一多,摊位便多,摊位多了,工位就多,长街热闹繁华之下,是孤苦无依的饥民吃饱了饭。
出门验收成果前,意迟送给袭檀一身新衣。雪青色的玉锦长袍,银丝织就流云暗纹,清辉暗放,肩袖与袍角绣着几枝雪白的玉兰花。
侍从为袭檀高束起长发,簪上一枝玉兰,便丰神俊朗,秋水风度。
袭檀裹了好几层底衬,那腰肢用银皮玉扣的腰带系紧了,仍有余量,更莫说裙角拖曳及地,片刻便脏了的事。毫无疑问,这身衣裳大得太多。
意迟打量他,左手握拳打在右手掌心,摇头叹气地一锤定音,“看来还是得量身定做呀!我在成衣坊一眼相中,觉得适合你便买了,没想到你的身高与身材都这么让人失望,一点也撑不起来!哎!”
“我有将近七尺①,已然是十五岁的少年郎中长得高的了。”袭檀放眼扫去,屋里的精兵强将皆是近八尺的汉子,他敛了视线,抬着下颌换了个说法:“…我还会长。”
意迟笑,“光长个儿可不行。”侧头抬了抬下巴,示意身旁的侍卫长将腰间长刀交给他试举。
袭檀一只手接过,那侍卫的手一松,他就被重刀猛地带得仄了下去。
满屋哄笑。
袭檀不得不双手握刀,咬着牙站直,低着眉轻道:“从前在青檀坊中,最重不过是拎水,这把刀是玄铁的。”又抬眸瞄着意迟,殷殷切切地暗示:“你见过,我的腰腹上,也虬结着一些硬肉。”他渴望意迟当着众人面,帮他找补个两句话。
意迟却毫不留情,笑得更明媚了些,抬起指头示意侍卫拿回刀,“是啊,我见过,好薄的一层呢。日后多吃饭,勤习武,能长高长壮再穿给大家看看,一雪前耻吧。”日头全然落下了,她起身大步出门,从袭檀的一边错身而过时,回过头在他耳畔道:“对了,我也近七尺。”
话落时,便从侍从点起的两排提灯中穿了过去,袭檀微微心惊,回头望她,她着了一袭黄衫,平日里总喜塌腰叹气,加上无几人敢直视窥看,任谁都忽略了她的身量,此刻出巡,瘦骨玉姿,清挺若树,灯火将她落在地上的影子一道道拉长。他从交错的数道长影中,看到了她的力量。
袭檀回过神,恰好看见在门口驻足等他的叶渠,两相对上视线,后者使了个眼神,他便会意,默默地跟了上去。
中央长街宽有数丈,好比百年树干,岔路多如树枝,亦有丈余,方正的街牵着盘错的道,再连着数不清的巷,无一不有华灯高挂,垂如繁星。最长的街道有鱼龙穿行而过,敲锣打鼓,震得有情之人神摇心晃。商贩摆出了绫罗绸缎,簪钗镯钏,琳琅添彩,华光射人,也有香气腾腾的热酽小食,气味乘着秋风飘在上空,络到了一网子的热闹。
叶渠吩咐了侍卫暗中保护,不可惊扰百姓,扰人兴致。意姒抱着剑跟在侍从身边,盯紧了意迟周围。罗太守则跟在意迟一旁介绍那仅用三天时间,在最中央简易建造的一干娱乐设施。意迟走走停停,视线扫过摊铺,又停在头顶的花灯上,“这灯扎得不错。”
“是西街刘记灯铺子的手艺,他制灯快,成品也是又密实又好看,这次量大,特意找的他带头,教全城制灯的匠人合力完成。”罗太守接过身旁随从递来的一盏灯,“这一盏是特意为您制的宫灯,灯架用的正是扈沽所产檀木,八面用丝绢作罩子,请丹青大师绘制了龙凤呈祥的图案,随风飘转时可见龙飞凤舞。”
意迟瞥了一眼侧边,“袭檀,你且提着宫灯吧,好看。”
突然被点名,袭檀愣了一瞬,顺从接过,就这么走了不知多久,檀木的幽香被灯火烤得愈发浓郁,扑进鼻中,教人梦幻颠倒,微微沉醉。
“前边小摊上的可是射灯之戏?”一文官大喜,指着街边一摊点问罗太守。
罗太守颔首笑道:“正是。射灯起源于绥平,因此处山林环绕,百鸟盘桓,古人常常挽弓射鸟,因此箭术了得,便在灯会上也创了射灯之戏,不过如今城中繁华,家家户户从商从农,挽弓者很久不见了,射灯的活动便也少了。”说着,几人已走到小摊面前。
那官员看过了箭头,闻了闻,摸着胡须道:“是布帛包裹的钝头,染了凤仙花汁儿,若是射中花灯前的纱绸,会留下记号。射中哪个,便可带走纱绸后的花灯。”
意迟将袭檀叫来,“这纱绸朦胧,花灯之貌全然不可见,只有射中了才会知道是什么样子,你想试一试手气吗?”
他瞄了一眼桌上的弓箭。箭虽是钝箭,弓却是踏踏实实的重弓,他能不能举起来,都是个问题,更莫说将弦拉开。
意迟确实是想试试他的力气,拉弓是唯一可以将力量视觉化的动作,她想知道袭檀的底线在哪里,日后培养起来,也不会像个无底洞般填不满。遂挑了挑眉,浅笑着示意。
“那便为主子试一试吧。”不是袭檀窝囊,分明是她的表情不容反驳,他这样想,将宫灯交给身旁着便衣的侍卫长提一阵,然后去拿弓。
叶渠掏了钱,几名小贩便都动了起来,殷勤地招待几人观赏其他项目,唯有意迟的眼睛落在袭檀身上。
只见他一手拿弓,拿得臂与腕青筋暴起,一手持箭,持得袖与发勾缠连卷。他不可思议地低头瞪着弓箭:这么重?这儿管这么重的东西叫游戏?
意迟一愣,好奇地举起弓掂了掂,随即放下,轻声唏嘘:“我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宠奴啊。”
袭檀从未射过箭,摆了许久姿势方才有点模样,正要凑合凑合随意拉弓时,意迟握住了他的手,绕到他的身后,就着教他持弓射箭的姿势,几乎将他揽在怀中,他一惊,慌乱道:“主子……”
“随意拉弓会伤着自己的。”意迟在他耳畔轻声道。
呵气如兰,挠得整个头皮都在发麻,他微偏了偏头,耳梢红透,“是。”
她暗施巧劲,将弓架在桌上帮他借力,右手从他腋下穿过,扣着他的右手握住箭羽,比在弦上,继而用脸贴着他的耳朵与他同瞄一点。片刻后,松手,正中。
“你来。”
袭檀屏住呼吸,强制让自己的注意从她身上剥离,却仍是磕磕绊绊地举起箭,半天瞄不准,被她一把握住手。
“乱了乱了。”意迟懒懒地提点,“这样的节奏,射不好箭,须得一气呵成,半分都不要犹豫。”
袭檀拼命眨巴眼睛,想要屏蔽掉让人从心底酥痒到脖颈的耳语,又拿了一支,这次意迟只是虚空握住,不消带着他,他便已迅速架起,射出,仍是未中。
“还是乱了,虽说教你不要犹豫,但你好歹也要瞄准再射。”意迟在他耳畔不住地指导,气息与他的气息混在一起。
袭檀闻见,呼吸声更重了些,只想快速逃脱这一切,便又捞起一支箭,盯紧那绸缎,迅速射出。未中。
“还是乱了呀。”意迟点评道。
袭檀有些恼,红着湿漉漉的一双眼偏头看她,几乎是哑着声音勾她,以祈结束这一切:“哪里乱了啊?”
意迟迎上他的目光,坦坦然道:“你的心乱了。”
袭檀眉眼微舒,继而抿紧唇,窒了气息,愣愣地盯着意迟,往后退了一步,一幅如临大敌的样子。恰是时,隔壁一根琴弦,弹断了。
意迟抬眸看见,是侍卫长那粗苯的手脚,便无奈地摇了摇头叫人赔钱,“走吧。”
小贩跟上来,将方才意迟射中的花灯交给她,“姑娘,这是您方才中的,此灯名唤‘檀奴’,上面描绘了男女自相识到联结的过程,檀奴便是檀郎,是‘心上人’的意思。小的看姑娘与公子举止亲密,倒是契合。”
不说含义,只说他的名字中有一“檀”字,确实巧合。意迟接过来,转眸看向袭檀,低眉一笑,“也交由你拿着吧,檀奴儿。”
檀奴便檀奴,檀奴是心上人,檀奴儿是何意?总有几分轻佻之意。袭檀心想,怕是带着“檀”字的“奴儿”才是她想要唤的。他接过灯来,不是很高兴:“多谢主子。”
一行人东看看西瞧瞧,时辰便晚了。
叶渠看了眼袭檀,对意迟道:“主子有些口渴了没?那边有个茶坊,咱们去歇一歇吧。”
“好。”
叶渠一早便盘算着将意迟引开,遣人送袭檀出城,此时逮着了机会,给手下使了个眼色,一群人便蜂拥而至,本就在汹涌的人潮中心,谁被扒走都是情有可原的。
意迟和一干文官侍从被人潮推着前行,而袭檀就这么被叶渠的人无声无息地往后拉开,他手中的两盏华灯被挤掉,下意识想去捡,愣了一下便弃了。
宫灯被风卷转如走马,很快隐没在人们交错的足里。
“走吧。”四个戴着斗笠的黑衣人出现在他最终抵达的巷子里,送他来的侍卫反而不见了。
巷内冷冷清清,只有侍卫冰凉的两字,与巷外盛极繁华相对比,袭檀的心底生起一缕极淡的落寞忧丝。方才意迟呵出的热气和握手的余温终于尽数抽离,他回头望了一眼,谁也瞧不见,便翻身上马,不再犹豫。
城门大开,官兵将人一个个拦下盘查。
为首的侍卫拿出令牌,“叶相密令,命我等送此人出城。”
侍卫们纷纷亮出腰牌,撩起帷帽给官兵看了一眼。
叶相的人不敢有疑,官兵匆匆看了一眼便放行了。
举办灯会的街道距离郊外不算太远,但城与郊实是两个天地,高高的芦苇裹着黄土,一进去谁也瞧不见谁。四个侍卫跟着袭檀一路跑到郊外,待周遭无人,才勒马急停,高声喊道,“就送到这吧!”
袭檀踉踉跄跄地下马,朝几个侍卫道谢,侍卫将一个包裹甩给他,“这是叶大人答应给你的珠宝,你好自为之,我们要回去复命了。”
袭檀接住包袱,抬眸看向说话的侍卫身后,瞳孔一紧。侍卫察觉不对劲,转头那一刻直接被抹了脖子。
其他几人怔了一下,尚未来得及拔刀,只听见袭檀怒喝,“不要!”声音还在耳畔,脖子一热,鲜血飞溅便断了气息。
“这一招挺好,你怎么想到的?让我接替护送侍卫的活儿和你一起出城,鱼目混珠。”古韵光揭下帽帷,长松了一口气。
袭檀凝神审视他,“我没说让你杀掉这几人,他们不回去复命,叶渠会派人找来的。”
“他们就算回去复命,少了一人,难道就不可疑了?”古韵光挑眉。
“少一人只会让他们猜测内部出了纰漏,全都不回去那我也成嫌犯了。”袭檀怒道。
古韵光却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你都出来了,无须再与小女帝周旋,怀疑便怀疑,干什么这么大火气?”
袭檀皱眉,“我心底有些不安。我们出城太快了……太顺了,你明不明白?”
霎时风动,空气中飘来淡淡的香味。古韵光微蹙眉,“什么味道?”随即恍然大笑,“你果然还是擦了那香膏。我说,你这么生气,不会是舍不得小女帝吧?”
他的话虽是调侃,却让袭檀清明了几分,被檀木香晕了一晚的脑子忽然就浮出两句话来。
“蜜桃味儿的香膏,抹身上好闻。”
“袭檀,你且提着宫灯吧,好看。”
意迟的话盘桓在脑海,袭檀心底警钟大作,抬手闻了闻袖子,芬芳已被热灯烤得馥郁浓稠,犹如鸩毒,致命至极。
出门时意迟长身独立的背影在他眼前浮现,那一刻她落在地上的交错的灯影,终于如宫灯走马一般,将她的力量转到了此刻。瞬时,袭檀的额间沁出了汗。
“古韵光,拔刀。”他听见了犬吠声,自四面八方扑来,呈合围之势,不由得一把握住了刀,比向心口,“朝这,快!”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会细解最后的意思。
①每个时代尺寸换算不太一样,这里七尺合约一米八,近七尺为一米七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