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才把话说罢,没两日,就传来了难民集结的消息——有人在绥平城内集结了八百人,准备揭竿而起了。好消息,不是受到月党煽动,坏消息,还是冲着意迟来的。
对于此事,月党也很困惑,他们拼死拼活地造势,在绥平城内能集结的人马不过两百人,这群难民到底是怎么煽动近千人的?
消息传到意迟耳中时,她还在睡觉,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帮月党分析他们的困惑。
很简单,那些喉口麻布的招数太迂回,话术太正式,月党以为他们自己在意女帝主世,所有的百姓都会在意女帝主世,所以以此为口号大喊特喊,但其实已经快要饿死的百姓根本听不懂他们在争什么,甚至大多数务农的百姓,学都没上过,压根听不懂他们的官话。
这时候擅长用白话交流的领袖出现了,说官府有粮,憋着不放。大家迅速达成了共识:那还等什么?抢他娘的。
愿意跟随月党造反的两百人,只是因为太饿了。而被轻易集结起来要造反的八百人,也是因为太饿了。
说到底,饥荒灾年,选择谋反的,都是些没饭吃的百姓,在他们眼里,与其饿死,不如去抢朱门的粮,哪儿管什么党争,不过是被拿来当作棋子的一群苦命人,意迟自然也不能跟他们计较,弊病在于,谁让他们没饭吃。
在百姓眼里,是意迟让他们没饭吃,因为老国师说意迟是灾星。是官府让他们没饭吃,因为太守护着粮仓不放粮。
近千人拿着锄头斧子,杀进了朱门,采取了先攻富绅,再抢官府的策略。毕竟富绅无兵,能先抢一点是一点。也正因为此,给了官府一些喘息的机会。
“陛下!救命啊陛下!”绥平罗太守衣帽尚来不及正,踉跄跌至正堂,扑到意迟脚边哭嚎连天。
“朕尚未到此时便下过旨意,凡饥荒赈灾皆以百姓为先,为何不开仓放粮?”意迟皱着眉头,放下手中茶盏,茶水打翻落到罗大人头上,才激得他弹身退开。
罗大人重重磕头,泣不成声:“陛下明鉴,不是没放,是不能再放!城中粮食须有大余,供给兵马,这些年月党乱战不休,尤其灾荒之时,他们煽动造反的理由多如牛毛,且绥平邻山,匪徒巨多,二者起祸,出兵镇压内耗巨大,若无后备,实难支撑!”
“你莫要转移话题。”意迟凝视着他,缓问:“朕来时,命人押调至此的粮食去了哪?”
罗大人敛了敛神色,收起眼泪,“这……”
一旁文官听不得有人比他们还贪,怒得拍桌,“从实招来!”
罗大人又哭道,“陛下,不关下官的事啊,到下官手上时便已所剩无几!”
“那你为何不上报?官官相护,还说与你无关?”意迟垂眸,微俯身对上罗大人的视线,“谁负责押送的,今夜将关卡路书呈来。”
“是张副使。”罗大人满头大汗,“陛下,此事可否暂缓,待乱党镇压之后,下官必定查个清楚明白!”
“乱民杀上来了你知道要去查了,早干什么!”文官从旁叱责。
意迟冷眼,“乱民要镇压,此事也要彻查。若不对百姓有个交代,你以为光凭镇压就能平息此事吗。”
罗大人擦了擦汗,“下官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意迟补充道:“罗大人,朕要的不是一个押送的张副使担下所有罪责,朕要的是从粮食启程,到绥平城内,再到放粮赈灾,经了谁人手、遇了什么事,一桩桩一件件,到底粮食为何会层层递减,为何放粮了百姓还是吃不饱,全都有个来去明白。限你三日内查清,把所有贪污粮食的罪人都送到朕的面前,否则,你这个太守也别做了,城门上挂着赎罪吧。”
罗大人慌忙磕头谢罪,“下官一定彻查!可那乱民……”
“开仓放粮。”意迟果决道,“凡弃兵械者,既往不咎,皆可领粮。”
一旁文官大惊,“不可啊陛下!若无余粮供应此地兵马,您的安危难有保障。大可以等援兵至此,三日后您平安离开绥平,再开仓放粮,调整粮价。”
“三日后百姓又饿死了一批,粮食放给谁?给那些富得流油的富绅么?不必再劝,立即放粮,叶渠,你亲自监管此事,不得有一丝一毫失误。”意迟抬了抬头,示意叶渠,“若有富绅愿意开私仓救济难民,不吝嘉奖。”
叶渠颔首领命。
罗大人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意迟看在眼底,戳破他的私心,“朕再说一次,凡事皆以民为先,灾荒之年更甚,无论文武百官,不得因惧怕担责,迟疑不定,看重形势。尤其似罗大人这般在朕面前演戏,只为了要一个亲口御言,推脱责任。若朝廷皆是如此,那朕要你们何用。”
罗大人的汗毛再一次竖了起来,涔涔汗水瞬间聚凝,比方才更为惊惧。他本以为自己已足够谨慎迂回,却还是被看透。
绥平屯兵数千,八百人的乱党其实不足为惧,他怕的是什么?
是灾荒之年,乱党皆为粮而来,他若做主直接镇杀乱党,必会引起民愤,届时反噬,有更多人揭竿而起,朝廷会怪罪他。他若做主开仓放粮,使兵马军饷后备欠缺,引起月党狂欢,朝廷也会怪罪他。他若将此事甩给贪污粮食的官员,得罪高官参他一本,朝廷同样会怪罪他。因此他痛哭流涕,只为了让意迟亲口说出——将圣上安危置之事外,先开仓放粮,以民为先。
“下官罪该万死!”罗大人不断叩头饶罪。
意迟却没有心思在此时判他的罪。外边红日灼灼,热气蒸腾,她起身走到廊下,欲眺远方,见空无高物。
她望着高处沉吟片刻,说道:“富豪被饥民劫财截粮,需要安抚。”
叶渠立刻心领神会,转头问罗大人,“绥平可有歌舞宴台?”
罗大人思绪微转,不太懂何意,“有一水榭名玉琼,倚赤枫湖而建,湖心有一玉台,可献歌舞。可是要在今夜为陛下安排歌舞,宴请城中富豪一同观赏?”
意迟点头,随意道:“朕前段时间偶得一绝世美人,柔身韧劲,舞艺不俗,朕甚是喜爱。今日富豪遭难,实属横祸,朕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忍痛让此子露面,为大家献上歌舞,服侍酒菜。明晚,安排在玉琼榭,请各位鉴赏吧。”
罗大人不解她方才还口口声声以民优先,此时又要纵情声色是何意,但此地富豪若能接见女帝,仍是一桩美事,便立即俯首应是:“下官这就去安排。”
待官员散去,叶渠将茶奉给意迟,“陛下,此计虽好,骂名千载。”
意迟抿了一口,淡声道,“功在千秋,名声何惧。”
等袭檀得知是自己要上台跳舞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更深思重,意迟前几夜一直难眠,睡不着,所以今夜就把在场唯一睡得着的袭檀喊起来侍寝。袭檀被侍候着洗浴,头发丝儿掺了白桃香油,脸蛋儿涂了玫瑰玉露,肌肤抹了白芷汁子,寝衣却为了照应袭檀的名字,熏了檀香。香味儿那叫一个杂。
袭檀有不好的预感,概因他第一次被意迟强拗至枕席时也没有这样的待遇,遂弱弱地问身旁侍从,“请问……”
“是今夜过后,就要送我上路吗?”
侍从嘴里也没个把门儿的,直接告诉他,明夜他将要献舞陪酒,服侍几个身家不俗的富豪,把他们伺候高兴,全都。
很快,意迟收到了袭檀在屋里上吊的消息。据说,还写了十页鬼画符作遗言表诉衷肠与清白。
“多少?”意迟尖声扭曲。
“十页。”叶渠道。
意迟随手翻了翻,字写得稀烂,墨糊作一团,看了两眼就看不下去了,“快去救人!快!快!”
匆忙赶到他的房中,臂粗的麻绳仍挂在梁上,他的人趴伏床榻,一干侍从手足无措,他的脸埋在枕间,一手握紧枕巾拭泪,一手握拳,听见意迟走进房间的声音,才倔强地抬头质问,“陛下为何?究竟为何?”
龇牙咧嘴地吐出字来,活像被负心人抛弃的狸奴。
意迟叹了口气,挥手散去侍从,待四下没有生人,才宽慰他道,“你太美了,我身旁没有如你的美貌一般可以服众的人才。为了大家高兴,你就忍一忍吧,只是跳舞唱曲而已啊。”
袭檀生怒,“灾祸横行,陛下还有空闲与富豪把酒言欢,真是与民同乐的好皇帝!”
“你不懂其中弯绕,我不怪你。主要是以你的才学见识,也很难同你解释清楚。”说起才学,意迟想到了什么,拿出那十页纸,指着其中一处佯装怪怨,“你看吧,还有错别字。”
袭檀气得脸红脖子粗。
意迟拍拍他的肩膀,“好啦,这次你写的遗言我都认真看了,下次不许写这么多了。”
袭檀颤抖着嘴唇,瞪着她。
意迟继续宽慰,“你既如此忧国忧民,就且听我的,此事若成,饥荒之灾自可渡去。”稍一顿,她缓缓抬起袭檀的手,低头在勒红的手心落下一吻,随即让气息盘绕在他的掌心:“你手无缚鸡之力,要挂上这根梁,也废了不少劲吧?
今夜,我来教你如何利用身姿柔韧,暗施巧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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