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乡路上,工作途中,我不知道遇到了多少面孔,有的记住了,有的没记住或没注意到。我知道自己就活在这些陌生的面孔中,于他们来说,我也是个陌生人。虽然只是浅面薄缘,他们也对我有着或多或少的影响,哪怕仅仅让我感觉到人世的丰富和有趣。
由火车站始发的公交车上,一个瘦小的老太太花了很大力气迈上车厢台阶,扶住门边的栏杆,在问司机一些简单得可笑的问题。
她七八十岁,头发花白稀疏,穿着旧式的斜襟蓝布衣,手拄一根墨竹烤成的细拐杖,腰背驼成快九十度,好在她瘦得有如腊肉,精神看来也颇矍铄,否则真担心会从中间折断。司机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还是回答了她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扛着大包小包的乘客被她堵在门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不耐烦地嚷道:“你要去哪里嘛,别堵在门口啦。”老太太一边抱歉地赔笑,一边继续问司机。后面的人只好无奈地从后门上车。
老太太问完还是满脸疑惑,蹒跚着往车厢后部走。我起身让座,她没懂我的意思,一边赔笑,一边瞪着眼睛惊恐地看着我。解释了两遍,她才大致明白,可还是不敢相信天下还有这等事,诚惶诚恐不敢坐下。旁边有人打趣道:“老太,你要是不坐,我就坐了哦。”车上乘客一阵哄笑。司机按了两下喇叭示意要开车了,我怕她摔倒,硬是按到了座位上。老太太怯怯地闪我一眼,赶紧看向窗外,眼神里充满了意外的喜悦。
我低头看着她沟壑纵横的面容,暗暗揣度她的身世。她应该是从未出过远门的山中老人,小小县城就已让她倍感光怪陆离。窗外滑过五颜六色的房子和廉价广告,她上下打量,不时回头多看一眼,仿佛是一次旅行。听口音,她家应该位于独山和麻尾之间偏南一带。没有儿女辈的人来接她,也没带随身包袱,不像是去拜年,或许这次是来吃远亲酒席的?她束腰的布带里,也许会藏着一个手绢叠成的包,里面折有一些皱皱巴巴的纸币。儿孙在外,在家她是主要劳力,否则不会有这么好的精神头。老太太枯黑的双手紧紧握住杖头,那是她眼下唯一的依靠。拥挤在人堆里,她没有丝毫不耐烦和不悦,脸上的笑意柔和自然,流露出与人为善的特质。偶尔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转头看看车厢内,又欠欠身,探头看司机,大概是怕坐过站。一抬头看到我正在看她,眼角一弯,深深笑了一下,又马上转头朝向窗外,神情里有感激,也有对陌生人的忐忑和疑虑。这种眼神让我有种悲凉与温暖交织的复杂感受。
工作关系,我每周都会到刘家窑坐地铁,上午从东南口进,晚上从西北口出。每次出站都能看到一位素衣老者,斜倚栏杆望着上升的扶梯。他灰发长眉,眼窝微陷,眼睛有神却毫无锋芒,脸上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在川流不息的人流间显得出奇地安静。他是个收空瓶子的老人,总是手拿一只空瓶,不疾不徐地轻拍右腿,伏躺在脚边的袋子稍显饥饿,鼓突出里面瓶子的轮廓。
第一次见到老人是在一个春天,我随扶梯慢慢往地面爬升,他一点点地浮现出来,衣装简朴洁净。等看得全了,我不禁一愣:那神情真像我的父亲,儒雅清癯,有种与世无争的平和。我站到一旁,让过身后的人群,掏出包里的半瓶水大口喝完,把瓶子递给他,他轻笑着,说:“谢谢。”离开时,余光看到他在目送我。又一周我从地铁站出来时,老人还是那样静静斜倚着栏杆,我摸了摸背包,没有水瓶,略带歉意地快步走了。第三周,我把留了一整天的四五个空瓶子都给了他,才满心欢喜地离开。上了天桥忍不住回头看,地铁站外的广场上很多人在跳集体舞,喇叭震天响,暮色也一点点地吞没城市的轮廓,在灯火人海中,老人显得那么渺小。我抽了根烟看了一会儿,看到橘红的天际黯淡下来,才整顿好心情,往公交车站走去。此后每周的那一天,我都会把喝完的瓶子收集起来,若没有就在进站前买一瓶水,出站时正好可以把瓶子给他。
老人应该每天都会看到很多很多的人,对每个给他瓶子的人报以微笑。我想他是不会记得我的。但每次把瓶子递给他时,心里都能收获一种安宁。
因为他儒雅的质地,我曾猜想他是退休的教师。为什么会来这里收瓶子?是生活所迫,或只是找点事做?也许有一天我会鼓起勇气去解开这个谜。入冬以来,他的衣装厚了,但神情依旧,我越来越想去了解他的故事。下雪的那天这个愿望差点实现,但在我刚要张口相问时,旁人递给他一个瓶子,我欲言又止,便顺着人群走出去了。
自从那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
在地铁里,我会习惯性地买瓶水,想着如果能看到老人,一定要问问他以前是做什么的,还想给他拍张照片。但老人一直没再出现,准备好的瓶子也只能扔进垃圾桶。
有一阵子,我每周都要坐车去天津,和司机约在花家地西里公交站见面。约好八点,我总是七点半就到了,站在人行道的槐树底下,晴天遮阳,雨天挡雨,有时会打开手机,或者拿本口袋书打发时间。
每天七点四十五左右,总有个虎头虎脑的小伙急匆匆地从南边赶来,大步流星冲到树下,猛然停住,像踩了急刹车一样。他的嘴像含了一块化不开的糖,圆嘟嘟的上下嘴唇幅度很大地咂吧着,一拧腰,背上的单肩包就甩到了身前。他从包里翻出烟和火机,顾盼自雄地点燃,深深吸一口,只一口,烟头至少黑了一厘米。长长地朝天吐一口,再使劲一拧腰,包又回到了背上。
注意到他,是因为他所有动作都仿佛上紧了发条,一顿一顿的,没有任何过渡,比“汤姆”和“杰瑞”更像动画片。他抽烟的速度之快、力度之大,每一口都是深呼吸,眼看着烟头红了又黑下去,三四口就烧到了过滤嘴,啪一声被他弹到了花丛里。即便如此他还能让嘴巴抽出空来,默默念叨。最初我以为他在练习“疯狂英语”,但看力度和语速,又很像在模仿某位以语速见长的主持人。同时不停地左顾右盼,神色如临大敌,就像有人立在面前跟他激烈地辩论。我实在忍不住好奇心,凑近听了听,却听不到一点声音。见他伸长脖子,探出脑袋,从济济的人头缝隙中打望公交车驶来的方向,我以为他很着急,但当他等的那路车闷哼着停下来时,他却只是慢悠悠地跟在潮水般的人群后面,东张西望。
四月的一天,到约定时间了司机还没来接,正是堵车的时间,急刹车声、喇叭声响成一片,传递着堵在路上的焦虑。
头夜尚未泼完的雨,稀稀拉拉、没精打采地飘在天上,落在肩膀上,感觉不到丝毫寒意。等车的男男女女撑着伞,站台站不下了,便拥堵到自行车道,自行车道满了,就挤到人行道。没有带伞的人缩着脖子,钻着空躲在槐树下,把包举在头顶遮雨。
人行道外侧,有一个卖早点的简易小卖铺,电饭煲里冒出腾腾热气。铺子前伸出两尺长的篷子,几个避雨的人挤在下边,堵住了门脸。里面传来老板的声音:“让让欸,让让欸,还卖东西呢。”他们象征性地闪一闪后,又站了回去。
公交车远远开过来,人群一哄,挤上了站台,撑伞的手举得高高的。有的来不及收伞,急得跳脚。有的踏进了路边的积水,忍不住骂了脏话。下车的、上车的,一团乱麻。人行道一下便空了,树叶间滚下水珠,吧嗒吧嗒滴在地面的水洼中,冒出一个一个小水泡,横着漂一会儿,爆开了。马路上,车越来越缓,公交车大概被堵在后面,迟迟不来。人又聚成了群,一个接一个打着哈欠,踮着脚尖也看不到公交车的影子。时间向早高峰进发,人行道上花花绿绿的伞又高高低低地叠在一起。
身边一米处站着一个女孩,不知道是因为长相还是表情,有点林黛玉的样子,穿着倒是很跟潮流。她不时拿黑屏的手机当镜子,整理额前乱发。放下手机,颦蹙远望,叹叹气,眼神又落到了地上。过一会儿,又拿起手机,对着讲了几句话,讲完眼帘又垂了下去。女孩双手握着手机垂在身前,楚楚可怜的样子很招路人的目光。她似乎并不在意他人的注目,散漫地看了看四周,目光碰到我的时候,我没有避开,她却迅速闪开了。过了一会儿,又朝我这边看了看。突然人潮涌动起来,车来了。女孩没有打伞,也没有用手挡着头顶,慢慢跟在人潮后面,不一会儿就被吞没进了车厢。
两周后,又遇到了她。女孩不徐不疾从花家地小区里出来,突然看到我,停住了,找了隔着一段距离的地方站定,还是忧郁的表情。我想,是不是因我探看的目光使别人感到了困扰,不只是她,还有其他被我观察的人,于是我自觉走到人行道,和车站保持一段距离。
后来,我和司机说:下次你再往前开一点,我在那里等你。
等车的陌生人被焦虑摄走了注意力,嘈杂、慌乱互相渲染,让人身不由己地加入这出日复一日的戏剧。或许因为我知道自己等的车总会在某个时刻到达,才可以从容地以旁观者的心态站在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