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世隐并不是自抬身价或者虚言恫吓,他是真的没兴趣出手帮助皇室。
天道不仁,天道无亲,天道无私。
漫长的时间早已将茶世隐的‘仁念’冲刷得近乎稀薄,哪怕他仍然认为自己是人类,但他已经无法将其他辉耀人当做同胞了。
在他眼中,除了千年前的誓言以及那份遥远的执念外,世间万物没有任何值得他牵挂,辉耀人跟蛮族也没什么区别,哪怕他对辉耀人的观感更好一点,但一道名为‘岁月’的厚障壁早已横亘在他和所有凡人之间,这世上没有人可以理解他。
时间是抚平一切伤痕的灵药,也是消磨一切情感的毒药。
荣辱,怜悯,热血,爱情,友谊,色欲,正义感,无上权力……这些凡人孜孜欲求的渴望,根本无法束缚他分毫。两千年来,茶世隐当过皇帝,杀过猪,在红梦场所当过迎客,拄着竹子当过乞丐,有过刻骨铭心的恋情,也会因为一个诺言而虚掷数十年光阴只求满足心中的英雄气概。
他也曾是一诺千金仗义杀人的侠客,忧国忧民的政客,贤淑妻子的丈夫,教书育人的先生;也曾是统御地下世界的黑帮帮主,斤斤计较的奸商,妻妾成群的色中饿鬼……
并不是茶世隐自诩高人一等而变得薄情,而是时间令他高人一等,他不得不变得薄情。若不薄情,他怎么面对无数亲朋好友的逝去;若不薄情,他怎么经历千百次悲欢离合生死两别;若不薄情,他怎么接受自己也是一个无法改变世道的垃圾?
刚才茶世隐之所以骂得那么畅快淋漓,是因为他在千年前无数个忏愧痛苦的夜里,早已翻翻覆覆责骂过自己。
没错,这些执政者是垃圾,是废物,但他长生不死的茶世隐又何尝不是垃圾,不是废物,不是苟且偷生的庸人?
只不过茶世隐早就认清现实的残酷,接受自己无能为力的事实。
他是长生不死的人,不仁的人,无亲的人,无私的人,但他终究是人,不是天道,更不是神。
他救不了所有人,正义在时间面前是何等的苍白,怜悯在命运的辗轧下只能发出不值一提的哀嚎。
一千两百年前,东宫太子不明不白毒杀,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一家哭,一路哭,炎京内处处哭丧,户户哀嚎,茶世隐看着;七百八十年前,三党乱朝,引兵入京,数万大军在炎京内肆意厮杀,百姓惨遭蹂躏,茶世隐看着;四百五十年前,妖后乱政,奸相掌朝,天下民不聊生,茶世隐看着。
他不是不愿意救人,但他只能救一小部分人,而其他大部分人难道就该死吗?他们能否活下来,全在于他们有没有遇到茶世隐的运气?
不公平。
这样不公平。
所以茶世隐选择将自己抽离出来,平静地审视人间疾苦,看着凡人接受命运公平的审判。或许第一次旁观只是因为懈怠,因为垂头丧气,因为心情不好,但一旦茶世隐选择坐在旁观者的座位上,他就再也离不开了。
因为在那一刻,他发现,这就是他唯一能给予的公平。
因为在那一刻,他发现,他根本不是人。
他只是一个披着人皮的异类,一个良心还没泯灭的天道,一个无能为力的神灵,一个行走在光阴长河里的观测者。漫长的岁月令他变成一个非人的存在,他已经不会对任何生物产生恻隐之心,也能平静地注视他们走向最为公平的命运——死亡。
明皆尽的猜测只是冰山一角,生不如死对茶世隐来说其实是求之不得的欢愉,而真正残酷可悲的,是茶世隐不知不觉间接受了自己的变化,主动踏入了没有任何同行者、也没有终点的孤独之旅。
回到现在。
既然当初他选择了旁观,那现在他也没有出手的理由。对他而言,现在的炎京人并不会比四百年前、七百年前、一千二百年前来得高贵,来得重要。
当年那些人都湮没在历史的车轮下,那你们凭什么值得我拯救?
迎着茶世隐深不可测的眼神,众人面面相觑,明朝颜小心翼翼地举手询问:“那个,执剑人不应该是,要听命于皇室的吗?”
“理论上,外区军队也不应该在没有调动命令的情况下入京。”茶世隐笑道:“如何让别人听从你的命令,这是历代帝王都无法穷尽的学问。”
“更何况,执剑一脉跟皇室是平等关系,除非圣剑空悬,否则执剑一脉是不会出现在皇室面前。让我想想,执剑一脉上次跟皇室接触的记录……也已经是五百年前的事了。”
“所以,你是想从我们口中听到有趣的回答,然后才肯去死吗?”
众人惊骇地看向明月宴,但明月宴并没有丝毫顾忌,冷冷说道:“寻剑争位也是你的主意吧?虽然双鲤姐说你是想保护我们才举行寻剑争位,但在我看来,保护之心不是没有,但之所以举办寻剑争位,更多是因为你觉得‘有趣’而已吧?”
“不愧是月下狂宴。”茶世隐笑道:“洞悉力果然出众。”
“月下狂宴?”众人眨了眨眼睛。
明月宴一懵:“你……看过我的书?”
“你的著作我一本不漏都有收藏,甚至还为白箱进了几本当馆藏,借阅量也不错。”茶世隐说道:“月下狂宴文笔优美,感情细腻,剧情直击爽点,可以说是近些年最为令人惊喜的作者——如果你愿意写一些更加大众的小说,想必能成为名噪一时的大文豪。”
姐妹们都忍俊不禁笑起来,有的是因为知道明月宴写小黄书,而有的单纯是笑明月宴的笔名。
明月宴则是万念俱灰,她居然在数位长辈大人物面前暴露自己那个邪魅狷狂的笔名。哪怕他们没看过,但事后稍微调查一下,都肯定知道她写过《名人集》这种里小说啊!
什么是社会性死亡?这就是社会性死亡!
“你说得很对,我之所以举行寻剑争位,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觉得这样很有趣。”
茶世隐挨着椅子,平静说道:“看着你们这些年轻人在校园里学习、谈恋爱、挥霍青春,确实是一件很令人高兴的事。”
“但并不是所有事都能高兴,都能有趣。”明桃浪勇敢地跟茶世隐对视:“我们已经不是孩子了。”
“长大可不意味着要牺牲。”
“但长大就是要承担更多责任。”揉着豹猫脑袋的明卿云说道:“我也很害怕,我也想明天继续上学,跟同学打闹,跟剑鞘聊天……但如果需要我贡献自己的力量,我在迟疑过后,恐怕还是会毅然接受自己的命运。”
“没有人生来就是要拯救别人的。”
“但也没有无辜者要理所应当地接受命运的践踏。”明黛蓝深吸一口气,大声问道:“执剑人,你为什么不愿意救炎京?你讨厌炎京里的普通人吗?”
“不,我不讨厌他们。”茶世隐看了一眼令将离等人:“我甚至不厌恶无能的你们。无能并非贬义词,只是一个中性的判断,不足以引起我的厌恶。”
“那——”
“不厌恶距离喜欢可是有很长一段距离。”明水云开口说道:“你的确没有理由去拯救那些你见都没见过的陌生人,所以你想从我们这里寻找拯救的理由。”
“回答正确。”茶世隐笑道:“那我们也该进入正题——首先,你们之中谁愿意接下这个烂摊子,成为乱世中的烽火女皇?”
没有人回答。
“那反过来问——谁不愿意?”
也没有人回应。
“既不前进,又不后退,老实说这挺扣分。但这毕竟是关乎一生的抉择,我可以理解你们的犹豫。”茶世隐轻抚圣剑辉耀,问道:“那就让我来帮你们做决定吧。”
“桃浪宫,只能住在皇庭里,整天沉浸在奏章的海洋,每日被数之不尽的国事淹没,一举一动都会影响无数人的命运,这种生活是你觉得高兴吗?有趣吗?”
明桃浪微微一怔,沉默不言。
“虽然我们已经不是小孩,但有趣依然是我们行事的第一准则。你不是那种能活在四方天里的笼中鸟,你有更适合自己的命运。”茶世隐笑了笑。
“黛蓝宫,如果当了皇帝,那就轮到你保护灭堂牙那小子了。争权夺利,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这些政治斗争可是很容易催人老,不信你看看校长跟首辅的相貌差距。”
明黛蓝下意识看了一眼茶欢和令将离,茶欢骄傲地抬起头,令将离面无表情,但她还是被吓得赶紧摇摇头。
“当一个无忧无虑不想努力又想幸福的漂亮姑娘是很伟大志向,请继续坚持。”茶世隐扬扬眉毛:“你也的确有无忧无虑的资本,相信灭堂牙,在他死之前,他不会让你眉头皱一下。”
“卿云宫,炎京可不是养豹猫的好地方。我想风吕就是因为知道你恬淡无争的性子,所以才送这只小猫给你,让它狠狠撕咬那些敢欺负你的恶徒。”
明卿云微微颌首,说道:“我确实不适合……我退出。”
茶世隐看向明月宴。
“月宴宫,千面的变体之水,应该是海蛮夺走了。”
提及尸骨无存的千面,明月宴忍不住眼眶一红,揉了揉眼睛问道:“你想说什么?”
“虽然是无心之举,但圣剑印记连接了你和千面后,也在变体之水上铭刻了一个微不可察的烙印。也就是说,虽然变体之水可以千变万化,但凭借圣剑印记的联系,你或许能在人群中找出服用变体之水的海蛮——”
“我会把变体之水回收。”明月宴说道:“他的遗物绝对不能被那群蛮族夺走。”
“那就好,如果辉耀人拿到变体之水,顶多就是作奸犯科骗财骗色,然而蛮族拿到变体之水,就有机会窃取辉耀的最新技术,甚至窃据人类高层,贩卖国家媾和蛮族……就算你不去回收,执剑一脉也会派人回收的。”
茶世隐看向明朝颜:“朝颜宫,不要勉强自己,闭眼打一下瞌睡吧。你还在长身体的时期,这里没你的事。”
明朝颜如释重负地点点头,直接挨着旁边的书架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呼吸就平缓下来——昨晚通宵熬夜,对十五岁的她而言也正是累坏了。
“那么,这样一来……就只剩下皇室朝廷看好的双鲤宫,以及积分第一的水云宫。”
茶世隐敛下眼睑:“老实说,你们之中无论是谁登临至尊之位,我都可以接受……双鲤宫,有兴趣创造奇迹拯救世界吗?”
“啊?”明双鲤似乎一直神游物外,如梦初醒地抬起头,但很快又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茶世隐倒还没说什么,反倒是令将离等阁臣实相脸露异色,但皇太后没说什么,他们也只能憋着。
茶世隐也不急,静静等待明双鲤的答复。过了好几分钟,明双鲤才低声问道:“如果没人执掌圣剑辉耀,会发生什么事?”
“五区军队入侵国都,一开始或许不会有多少伤亡,甚至外区军队秋毫无犯,给人一种他们只是来主持公道的错觉。”令将离平静说道:“但他们终究不是来做慈善,而是争权夺利,染指皇位,很快就会相互征伐,大打出手。”
“一旦打起来,他们和气的面具也就戴不住了。士兵不会分辨你是敌军还是平民,更不会分辨这是民宅还是敌军工事。炎京将会付之一炬,无数百姓宛如草芥被兵锋剃尽,繁华的大街变为战场,池塘浸满尸体。”
“那群外区人,可不会爱惜这个千年国都,更不会怜悯住在这里的同胞。为了防止皇室复兴,他们首先就会对皇族举起屠刀……”
“好了,令首辅。”茶世隐说道:“吓唬一个孩子有意思吗?”
令将离没有反驳,沉默地待在一边。
“如果没人举起圣剑,炎京就会变得很惨吗?”明双鲤喃喃道。
茶世隐:“是。”
“朝廷会被摧毁?”
“是。”
“皇室会被……屠杀?”
“是。”
“近畿会变成战争之地?”
“是。”
“世道从此不会太平?”
“二十年内都不会太平。”
明双鲤握紧手上的疯狂面具,表情异常纠结,异常痛苦:“我,我……”
她一咬唇,重重低头:“对不起!”
茶世隐摇摇头:“没有人需要因为不够勇敢而道歉。”
“我不是不勇敢,我,我只是……”明双鲤嘬嚅说不出话,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茶世隐心有所感,看向茶欢。老校长说道:“涅若戴了疯狂面具太久,又饱受蹂躏无法反抗,虽然救回来了,但精神被疯狂面具腐蚀太深,半疯半醒。只有双鲤宫待在旁边的时候,他才会安静下来恢复理智。”
“为一个人活下来,或许比为很多人牺牲需要更多的勇气。”茶世隐平静说道:“人活着可不是为了看那些你都不认识的人冲你鼓掌,这世上你爱的人固然不多,但爱你的人也很少。”
明双鲤虽然仍然有些纠结,但眼神露出坚定,轻轻点头。
“这么一来,压力就全压到你身上了,水云宫。”
茶世隐看向明水云:“除了你以外,已经没有其他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