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天意,难违

内城区,香雪海。

富丽堂皇的装饰、婉转勾魂的丝乐、令人沉醉的芳香、精致香郁的食物……当然里面最重要的,莫过于香雪海搜刮整个东阳,经过严格的精挑细选,以及数年间数百道工序精心打造,能让无数男性为之倾倒豪掷千金的魅惑梦女郎。

在外城区的男女眼中,红玉海和香雪海都属于那种只要自己能进去爽一晚就死而无憾的梦想之地。

这其实是一种‘吃不到葡萄就觉得葡萄很甜’的错觉,毕竟终究只是为了满足欲望而存在的地方,去红玉海香雪海和你用青年报封面来解决问题,得到的快感其实是差不多的,不可能有什么‘非来这里不可’的新鲜花样。

你看乐语从来就没来过香雪海,除了洁身自好这种小处男理由外,更重要是他批判荆正威的记忆时看见香雪海的现场实况,感觉‘就这’?

因此更多时候,红玉海香雪海其实是肩负‘深度社交’的隐秘属性。

在银血会里,人人都衣着光鲜,说着人话,做着人事;

去喝酒了,大家可以脱几件衣服,说几句醉话,谈几件醉事;

而来红玉海香雪海,那大家都可以脱光衣服,说禽兽的话,干禽兽的活。

那么,究竟是什么人会经常来香雪海呢?

毕竟来香雪海的都是银血人,如果真的日久生情,直接买回家就得了,公车变私车就得了,香雪海也会时不时举行新品推荐活动,像荆正威就是每个月都来买新品,直到买到青岚才停止这种购物活动。

所以经常来香雪海的人,绝对不是外面那些云玩家所想象的‘好色成性’,只有一种原因——

他不想穿上衣服了。

咚——

罗镇推开香雪海那沉重浮华的大门,一步步踏入这座令无数银血竞折腰的销金窟。

昔日朝夕欢闹的香雪海已经人去楼空,繁华的酒席上只剩下残羹剩饭,丝竹乐器空弦待弹,几大块冰块在大厅各处寂寞地散发寒气,只有那股令人昏昏欲睡奇怪香味依旧肆意蔓延。

香雪海的老板比谁都精明,他知道今晚不会有人来光顾香雪海,而乱民一旦冲进内城,香雪海必定成为他们的头号目标——红玉海也有可能——因此他必须先保障好那些珍贵商品的安全,早早就带着姑娘们藏到更安全的地方去了。

客人们也早就回家,或者逃跑,或者坐以待毙,无论如何,他们都不愿意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交代在香雪海这里。

除非——

“你在这里等死吗?”

罗镇的长靴踢开过道上的酒壶,看着那个躺在一楼大堂中央软床上,双眼盯着杯中物的慵懒男人,冷声说道:“泉家都懒得找你了。”

泉新全身只披着一件银白色的宽松丝绸睡衣,将酒一饮而尽,笑道:“正常,泉家早就不需要我这种废物了。”

“这里已经没有女人陪你玩,也没有人陪你喝酒,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罗镇站在泉新面前,“罗家泉家已经决定联合镇压外面的动乱,如果事有万一,就直接冲出去收拢东阳各地残部,图谋后计反攻玄烛……我不看好他们能镇压那群暴民,内城区的毁灭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哎,是吗,罗家家主你知道的好多哦。”泉新端详着酒杯说道:“那我这个泉家家主可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呢。”

“你这副模样,泉家怎么可能信任你?”

“别搞错顺序了,是他们先不信任我,所以我才这样的。”泉新调整一下姿势,挨着旁边的软枕上,慵懒说道:“其实我也没所谓,废物当久了才发现,这种感觉是真的棒。”

罗镇微微眯起眼睛:“所以,你就想直接堕落到死亡为止,都懒得爬出来?”

“死亡有什么不好的吗?”泉新说道:“不过又是一段新的旅程。”

说着,泉新往酒杯里倒满酒,再拿起旁边一个宛如调料瓶的瓶子,倒了一些渐变蓝粉末进酒杯里,用指尖拌匀然后一饮而尽,看得罗镇轻轻叹了口气。

“你是嗑药嗑傻脑子了吧。”

泉新哆嗦了一下,苍白的脸庞泛起些许红晕:“如果我真的傻了,那就比现在好太多了。”

罗镇终于看不过去了,直接一脚踢向泉新的脸庞,将他牙齿都踢出一颗:“不就是只有家主之名而无家主之实,你至于在这里怨天尤人醉生梦死自卑自怜吗!?”

“呸。”泉新吐出一口血沫,脸上无悲无喜,趴回软枕上躺下,冷声说道:“你这个独生子又能知道什么?你在指责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并没有你拥有的条件?”

“你爹都快死了吧?而我爹才四十二,我大伯四十四——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

泉新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他们至少还得斗十年。”

“十年,我的人生也才两个十年,而我过去的那两个十年,已经被我爹用来跟大伯争锋了——执政官泉渊,家主泉墟,唯我泉家贯通政商两界,多么威风的名望,但你知道代价是什么吗?”

泉新将酒杯砸向罗镇,然而力气太小,只能跑到罗镇的长靴。

“是一山不容二虎。事关利益,哪怕亲兄弟,也是无情,更何况我们这种商人世家,向来就不谈感情。”

“只是他们斗了那么多年,还是无法凌驾对方,所以将视线投向下一代。从小开始,我事事都得比我的堂兄弟做得好,什么都得压他们一头,我不仅商业得有所成就,甚至还得想办法去掠夺大伯的政治资源,就像两头重的笔,每时每刻都得不停旋转,没有任何停下来的余地。”

“我本来以为,当我从临海军回来接任家主,就可以为这场比赛画上句号。”泉新闭上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结果是我太天真了,有些怨恨,是永远不会终结的。”

罗镇问道:“所以你就因为不想继续当你爹争斗的棋子,所以就流连香雪海,现在甚至宁愿在这里等死都不愿意回去?”

“不知道。”

“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很没意思。”泉新指着悬挂华丽吊灯的天花板:“政治没意思,商业没意思,争斗没意思,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这个世界就跟假的一样,做什么都没什么意义。”

“有时候我会想起过往的事,看见爹娘,看见你,看见其他人,我想找你们道歉忏悔,却想不起来我要为什么道歉。”

“有时候想得多也觉得累,就干脆不想了。”

“所以,你走吧。”泉新伸出手遮住眼睛挡光:“我就不走了,逃跑这件事对我来说,太累了,而香雪海的门对我来说,也太远了。”

罗镇看了看香雪海的大门,转身向门口走去。

咚——

在隆隆的关门声后,沉重的脚步声再次接近。泉新稍微抬起手臂,看见罗镇坐在自己面前。

“或许我是嗑药嗑傻了。”泉新说道:“我居然看见你还没走。”

“你这不是药的问题。”罗镇平静说道:“你这是病了。”

“病了?”泉新哦了一声。

“不问问怎么治吗?”

“没力气。”

“也是呢。”罗镇点点头:“这种病是绝症,治不好的,只能等死。”

“是吗……”泉新闭上眼睛。

罗镇拿了两个酒杯倒满酒,“女人我是找不到了,但陪你喝酒还是没问题的。”

泉新接过酒杯灌入嘴中,任由酒液沿着嘴角流淌。

两人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躺着,沉默了好一会儿,罗镇忽然问道:“你觉得今晚的暴乱有没有幕后黑手?”

“我大概能猜到是谁。”泉新低声说道:“但我不明白他的动机。”

“我也有一个怀疑人选,我知道他的目的,但我不知道他到底想怎么完成。”罗镇说道:“他是不是找你办事?”

“是,他想找巡刑卫办事,而我指挥不动泉家,但指挥泉家的狗还是没问题的。”

“他也找我办了一件事,罗家商旅众多,他往罗家商旅里塞了些人,一起混出城了。”

泉新轻轻啊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啊……”

罗镇抿着酒杯:“银血会输得不冤,他的胃口太大了。”

两人继续这样沉默的你一杯我一杯,直至酒壶倒空,外面响起吵闹的声音。

咚咚!咚咚!

香雪海的隔音很好,他们只能听见外面隐隐约约的叫骂声,却听不懂在骂什么。

“时间到了。”罗镇站起来:“我们该走了。”

泉新没说话,他看着罗镇打翻了酒桌上的酒壶,然后掏出一个打火机,扔到被酒液浸湿的桌布上。

火势迅速蔓延,很快就烧到幕帘,木椅,地毯,散发出滚滚热浪。

不过想要烧到坐在大堂中间的两人,火势显然还需要加把劲。

“不介意吧?”罗镇再次坐下来:“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更希望是被火焰吞噬的凄美,而不是死在草叉锄头之下的丑陋。”

泉新醉眼迷蒙地看着天花板,似乎听不懂他的话。

“我一直不敢跟你说。”罗镇轻声说道:“我的爱沉重、污浊,里面带有许多令人不快的东西,比如悲伤、忧愁、自怜、绝望,我的心又这么脆弱不堪,自己总被这些负面情绪打败,好像在一个沼泽里越挣扎越下沉。我不想将你拖进来,宁愿自己被自己吞没。”

“只是我没想到,你也被自己吞没了。”

泉新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弧度:

“我醉得恰到好处,既能听懂你的话,却不会感到悲伤。”

罗镇静静看着他,忽然说道:“表演一下那个。”

泉新沉默片刻,没有拒绝,奋力伸出手拿起酒席上的筷子,用食指、中指、拇指夹着,然后旋转——

啪。

筷子飞了出去,泉新看着自己的右手,刚想收回去,却看见罗镇拿出一根双龙头笔。

跟他以前用的那款一模一样。

泉新接过双龙头笔,毫不费力就令其在指尖上旋转起来。

它不停旋转。

不停旋转。

直至火焰吞没了一切。

……

……

乐语逃到一条熟悉的路上。

这里曾经是他经常来往的热闹外城街道,然而现在大街上到处都是追杀银血的工人平民。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选择走这条少有人涉足的暗巷捷径,这条在过去经常被他使用的隐藏通道。

他走着,走着。

最后停在路中央。

在这条难以被大道灯光覆盖的暗巷里,借着依稀的月光,乐语看见一个熟悉的红发人影,正挨着墙壁站着,似乎已经在这里等了好久。

“如果我说,我最初只是想破坏工人与你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默契。”

“如果我说,我根本不知道平民会决心将银血会斩草除根,连你都不放过。”

“如果我说,我只是想为了追忆与你的第一次见面,所以才来这里故地重游。”

“你信吗?”

乐语点点头:“我信。”

“如果白夜行者没有做出‘正确’的决断,并且恰好遇上一个‘错误’的巡刑卫,事情决计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如果事情没有发展到这一步,平民里的草莽人杰也不会趁势而起,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杀之而后快。”

“如果我不是经历连番追杀和惊险逃生,甚至用出各种底牌,我也不会有命逃到这一条路上,而是早就死了。”

“所以,我相信这一切都是命运愚弄般的巧合。”

阴影里的红发人轻笑一声,走到月光之下,露出一张俊秀的脸庞。

他悠悠说道:“我只相信。”

“天意。”

“难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