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刻郡医官司,光疗室。
乐语躺在床上,四盏凸面强光灯照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上,两名医官双手在上面揉搓按捶,乐语的身体在他们手里仿佛变成橡皮泥肆意变形又逐渐重组。
不知过了多久,两名医官重重呼出一口气,接过毛巾擦了擦额头的热汗,示意学徒们关掉强光灯。
“结束了吗?”躺在床上紧闭双眼的乐语忽然问道。
医官们顿时一惊,于医官愕然问道:“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我根本没有睡着过。”乐语睁开眼睛,悠悠说道:“沸眠汤对我无用。”
“那你刚才一直都是清醒着接受重构手术?”于医官一脸难以置信:“你没有感觉到疼痛吗?”
重构手术是医官外科手术里最常用的手术,医官们借助强光穿透身体的特性,通过治疗战法在体表进行推拿活血,将断裂的血管、神经、肌肉乃至骨头都重新连接,简单来说就是利用光能暂时填满伤患的‘漏缺’,欺骗患者身体让身体误以为自己‘没事’,身体机能便会恢复正常运作,达到细胞迅速增生强行愈合的效果。
身体:我觉得我行了。
大脑:不,你不……(啪!)
光:没错,你的确行了,没病走两步(递拐杖),看,你的确行了(取走拐杖)!
重构手术效果极强,但缺点是光芒填充身体时会对患者造成极大的痛苦,甚至会有患者因此痛死。所以以前进行重构手术,都要对患者进行物理催眠——直接打晕。
近代医官们发现一种强休眠能力的植物,煮成沸汤后患者会陷入昏迷不醒且没有副作用,因此沸眠汤便成为重构手术的标配。至于止痛镇痛的麻醉药物,倒不是没有,但基本没人用——这种药物对精神多多少少都会有一定损伤,甚至会永久降低精神力,对精神力无比看重的辉耀人自然弃之如履。
因此于医官对乐语如此震惊也不足为奇了,他可是知道这位躺在病床上的病人是统计司第一特别行动队队长千羽流,送院之前刚刚连败三人轰杀一人,可谓是穷凶极恶之辈。
患者因为剧痛而怒起暴杀医官的事,可不算罕见啊。
想到这里,于医官就背生冷汗,感觉自己在鬼门关里转了一圈。
乐语可不知道于医官的心理活动,坐起来做了几个伸展动作,笑道:“不痛,医官您的手法很好。”
于医官看得眉头狂跳——千羽流伤势有多重他可是一清二楚,两道穿透伤,三十八道重击伤,这种伤势在星刻郡里也不多见,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千羽流的身体重构完毕。
但现在手术刚完成,千羽流居然就敢坐起来乱动?他难道没感觉到那脆弱的肌肉神经正在哀嚎吗?
而且他说重构手术不痛?于医官偶尔受了小伤也会在清醒状态给自己做重构手术,哪怕只是治疗一下跪搓衣板的膝盖擦伤,有时候都会被光疗刺痛弄得头皮发麻。
千羽流刚才几乎是整个身躯都被光塞满了啊!
这感觉应该跟吃了个榴莲果王差不多吧——带外壳吃的那种!
这就是统计司的狠人吗?
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于医官的声音越加柔和有礼了:“送千队长回住院部。手术过后三小时内不宜饮食,千队长还有什么不适吗?”
“没有,劳烦医官了。”
乐语坐上轮椅被年轻女医官推着去住院部。因为没有电梯,医官司基本都是二层建筑——而且二层基本是教学办公区域,一层则是治疗、手术、住院区域,方便病人走动。
一路上乐语并没有看到多少病人,毕竟能来医官司看病的人本来就不多,而且除非是权贵或者重症,否则是没资格住入医官司。
不过绝大多数疾病医官司都能通过手术推拿进行治愈,没有住院的必要,而辉耀人因为精神力强化的原因,疾病抗性都比较强,因此哪怕医疗资源稀缺,疾病也并没有成为辉耀的天灾。
当乐语穿过医官司中庭的时候,恰好遇见一伙人。
熟人。
高进、夏林果、林雪等人脸色低落地往门口走去,他们身后跟着一个牵着小男孩的中年妇女。中年妇女外貌富态圆润,看的处是一位娇生惯养的妇人,一直拿着手绢在低声抽泣。
高进看见乐语顿时脸色一变,张开嘴巴就要说话,眼看着就要机关枪般喷出数十句大义凛然的训斥怒骂。但他此时却是忍住了喉咙里的千言万语,侧过头一言不发加快脚步离开。
其他人也是默不作声离开,但中年妇女旁边的一个青年看见乐语就下意颤声说道:“千羽流!”
高进暗道一声糟了,连忙按住中年妇女:“卢姨,冷静,别冲动!”
林雪也拉住中年妇女:“卢姨,我们回家吧,好么?”
但出乎他们预料,中年妇女并没有激动起来,只是呆呆地注视着乐语的方向,问道:“你就是千羽流吗?”
乐语示意推轮椅的女医官停下,点点头:“是。”
林雪和高进等人忧心地看着中年妇女,但中年妇女却是慢慢蹲下来,抱着旁边表情有些茫然的小男孩:“小辉,看清楚那个人了吗?”
小辉看了看乐语,重重点头,没说话。
“你一定要记住,就是这个人,杀了你的父亲,杀了你的大伯。你一定要记住他的名字,你的仇人叫千羽流,你一定要记住这个名字,你长大之后,一定要,一定要,报……仇……呜呜……”
中年妇女说着说着就忍不住低声抽泣,小辉有些慌乱地伸出手擦擦母亲的泪痕:“妈妈别哭了,我会听话的,妈妈别哭了……”
旁边众人都忍不住眼眶一红,高进更是两行清泪飞流直下,而这时候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却是悠悠响起:
“冤冤相报何时了呢~”
高进彻底忍不住了,怒吼道:“闭嘴!谁都有资格说这句话,但你千羽流绝对没有这个资格!”
“道理谁说出来都是道理,狗牙谁吐出来都是狗牙,不要让仇恨主宰你的脑袋,欣赏你的敌人,你会有更多收获。”
乐语气定神闲地说道:“难道你们觉得让一个小孩子从小活在仇恨里就是对的吗?他连字都没认全,你们就要让他学会‘复仇’吗?他本可有一个幸福的童年,你们非得要摧毁吗?”
“他幸福的童年不是被我们摧毁的,是被你摧毁的!”高进大喝道:“你杀了他的大伯林锦耀,又杀了他的父亲林雪恩!你难道连一点羞愧都没有吗?!”
“嘘。”乐语轻点嘴唇:“这里是医院,安静点。”
顿了顿,他又笑道:“没有,我一点都没有感到羞愧。”
“你——”
“我是病人,我不跟你吵。真是好心当驴肝肺,这世道都不安稳了,孤儿寡母就好好活着抓住手中的幸福,别想着复仇这种不切实际的事了。”
乐语嘴角勾起:“如果真的想报仇,我劝你们最好快点,因为……你们很快就没机会了。”
林雪恩,是乐语穿越到这个世界后杀的第二个人。
有趣的是,他杀的第一个人是林锦耀。
两兄弟都是死在他手上,让乐语不禁感觉到一股冥冥之中的恶趣味。
不过对于林雪恩这个叛徒,乐语没有丝毫的愧疚。林家人是怨恨他也好,想报仇也好,他也不在意——反正他们也没报仇的机会。
有一说一,按照千羽流现在的身份牌,能活过明年都是老天保佑。那个小孩子长大都是十几年之后了,那时候千羽流要么坟头草三米高,要么早就回归组织洗白冤屈,哪有对方报仇的机会?
不过仔细想来,千羽流这种内奸死得无声无息才是最有可能的事,所以乐语才劝他们一句,不要将时间浪费在报仇这种事上了。
你们还没动手,我可能就已经死了!
但乐语的这番良苦用心,在旁人听来可就变了味了。高进脸色一变:“千羽流,你难道还想对孤儿寡母出手?!你还是不是人!”
妈的,真想一个秽土转生将林锦耀林雪恩两兄弟复活出来,让大家知道我其实是白夜派出去的正派间谍,林雪恩才是统计司收买的反派内鬼,让高进这个沙雕羞愧地跪下来给我唱征服。
“是啊,但我想想不犯法吧?你去报案啊,看提刑司会不会来抓我啊?”乐语优哉游哉:“你很生气吗?你有种就杀了我啊,来啊~”
“你,你——”
“我就是喜欢看你这副无能狂怒的样子,特别是你打又打不过我,说又说不过我,你不如回家种红薯吧。”乐语心满意足地笑了,没办法曝光身份打脸高进,那就先嘴臭两句收点利息。
高进气得满脸通红,忽然一口老血喷了出来,吓了别人一跳。但他推开别人的搀扶,一脸悲愤地走出医官司,看来是学乖了不跟乐语正面对线了。
夏林果看了乐语一眼,默默不言带着其他人一起离开。
乐语也没兴趣跟他们扯谈,示意后面小心翼翼看戏的女医官继续推他去住院部。
林雪这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乐语的背影,忽然说道:“夏林果,你带着卢姨和小辉先回家,我还有点事。”
说吧,林雪便在大家惊讶的眼神里,小步快走追上了乐语的轮椅。
“千羽流,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爱……你问吧。”乐语下意识想抖个机灵,但想了想还是不抖了。
“你为什么要杀我二叔。”林雪眉头轻蹙,眼睛直勾勾看着乐语,轻声问道:“跟你遭到的铳击有关吗?”
那时候,林雪亲眼看着乐语掐住二叔的脖子,将二叔摔破脑袋。
连续失去两名至亲,林雪脑袋陷入一片空白。虽然她一时间被悲哀和悔恨填满了心房,但在双方送往医官司救治的时候,她敏锐地看见千羽流身上有铳伤。
千羽流进行前三场战斗的时候,并没有这个伤势,而二叔也没有动用铳械,因此千羽流的铳伤毫无疑问是来自其他地方的刺杀。
而且千羽流前面战斗时没有明显的杀机,唯独与二叔交锋数回合后忽然杀意暴起,这种违和感让林雪隐隐约约察觉到这次仇断里似乎还有更多秘密。
千羽流刚才的话也很奇怪,虽然听起来像是普通的嘴臭,但仔细想想又像是善意的劝告。
因此就在刚才的一瞬间,林雪忽然心血来潮,或者说,她的第六感让她做出了一个决定——她要找杀父仇人询问一个答案。
“有关。”
林雪睁大了眼睛,小腿微微颤抖,她感觉到自己接下来将听到一个颠覆她的世界观的秘密。
乐语耸耸肩:“毕竟被铳弹打了一下肯定会生气的嘛,恰好面前有个老混蛋站在面前,我下手狠点也很正常吧?谁知道他脑袋这么不经撞。”
年轻女医官听得一个哆嗦,斜眼看了看林雪,心想不愧是统计司的千队长,都坐轮椅了还这么嚣张,真不怕别人将你轮椅掀了啊?
然而林雪并没有如女医官料想般生气,她只是静静看着乐语好一会儿,忽又问道:“那你为什么没有杀我?我的剑鞘对准你的胸膛时,我是真的想杀了你,你也肯定知道我会杀了你,但你为什么没有扭断我的脖子?”
因为我馋你的身子啊,乐语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