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婉抿唇,往后退了半步。
窗帘未拉的朦胧月色混着昏暗灯光映入室内,光不够亮,映不清她的阴郁神情。
两个人沉默地对视片刻。
望见孟步青越来越紧张的眼神,季婉神色稍稍柔和许多。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沉静而柔和地看着她说:
“步步,你还太小了,暂时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很正常。等你长大一点,回过头再看,会懊恼自己说过的话,会懊恼这些被我听见过。”
孟步青不自觉屏住呼吸。
直觉季婉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只是不愿相信。
她不相信她。
这个认知在她心里重重打击了一下,声音发闷:“对你来说,我实在不够成熟,是吗?”
“……”
季婉没有说话。
可又分明已经答了。
孟步青心里一阵沮丧赶着悔意锥着她,难堪于自己的不知天高地厚。
从很早开始,漆玟就是她最喜欢的作者,最崇拜的偶像。
高中那会儿压力太大,她的解压方式就是手抄漆玟的小说,抄自己喜欢的片段。一字一句,写得几乎能把某些片段背出来了。
她恍然想起很多年前。
在漆玟还没有太多读者的时候,偶尔也会在微博上发点生活琐碎的感叹。
有次傍晚,孟步青刚结束晚自习,走出教室便刷到她的微博。
夏日凉风爽朗的夜里,她背着沉重的书包蹦蹦跳跳几下,先习惯性截图,才仔细看内容。这个习惯,完全是因为漆玟总爱删旧微博。
那天的她说:
[一本书读完,或者一段音乐听完,这个当下已经结束了。剩下的空闲是流沙都淌不进的缝隙。一直没办法喜欢别人。]
孟步青记得当初看见这段话时,还自以为是的开心着,只能意会到表面的意思。
她没有喜欢过谁。知道漆玟也这样,便认为世界上独她能跟漆玟合得来。
一直这么愉快地错觉着。
当她初初心动的对象,和一直放在心尖上的作者竟然是同个人。巨大的巧合下令人沉醉的惊喜愉悦感砸到身上,没有功夫去审视别的。
比如说,她配不上漆玟。
配不上季婉。
孟步青低垂着脸,点点头,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乖巧地缩进被窝里后,背过身对着她,这才用柔软而肯定的语气说:“无论你怎么想,反正我是不后悔喜欢你的。”
季婉拧眉锁眸,眼神几乎严厉起来了。可一开口,语气还是轻的:
“别再说这些让人困扰的话了。”
孟步青闻言又翻过身,她那双漆黑眼睛从被子里浮出来,定定地问:“我这样让你困扰了吗。”
“……”
见她沉默了。
孟步青喉咙滑动,咽下满心的苦涩,努力不动声色地问道:“跟我住在一起的这段时间,让你很辛苦吗?”
“早点睡吧。”
季婉移步到窗前,将窗帘放下。
她回避的姿态,压得孟步青喘不过气,躲在被窝里的手抓着睡衣下摆。 干脆借着酒意言不由衷地说:“其实我也很累,那我们不要继续住在一起了。”
季婉动作一顿,转过身看着她。
“……”
孟步青拧着睡衣思忖。
季婉搬进来的理由,她开头便说过。
因为孟勇欠她钱了,并且在临终前拜托她照顾女儿。
那时候,自己对季婉下意识的判断是带着有色眼镜的,以为她是一时不清醒地跟孟勇有特殊关系。
这才拿出大笔钱投进大海里。
以为她住进来是为了守着房子,为了挽回点损失的财产。至于后面那句,纯粹当做恶心她的耳旁风刮过去了。
现在想想,达成故人临终前的拜托,才可能是真正的目的。
季婉这人嘴硬心软得很,如果在初出茅庐或式微时曾经受到过孟勇的帮助,她是会记着还恩的。
哪怕恩人已经去世,根本没人在乎她还不还。
既然这样,她该放她自由。
孟步青冷静地想,二十岁的人还需要什么照顾呢?
季婉烟瘾又冒了出来,与她对视着,语气愈加低沉:“喝醉了就睡觉,别说话了。”
孟步青扬唇,她甚至还能笑出来,“你不喜欢听别人酒后吐真言吗?而且我很清晰,米酒的度数有多低,你是知道的。”
虽然笑得很难看。
“你真心想让我搬走?”季婉眼神冷下来,缩在袖子里的手攥了攥紧。
她几乎要妥协,想说些缓和气氛的话。
其实二十岁的少女,刚脱离艰苦封闭的高中生涯不久,还没来得及好好探索自己的想法,有各种冲突的念头都正常。
刚才的一刹那,望进她闪烁着盼望的眼眸里,季婉甚至想点头。
和她谈恋爱,只求今朝,不问明天,有什么不可以?
哪怕只是小孩图新鲜。
季婉有一瞬间,是怨她那么引诱自己的。到头来还是在恨自己那么禁不起诱惑。
孟步青顶着她冰凉的视线,轻“嗯”了声说:“你放心,等我毕业之后,再找你算清楚房子的事情。其他你想要的,可以直接都带走。”
“……”
—
这个夜晚是怎么结束的,孟步青已经没有印象了。
她只记得,自己躲在厚厚的被窝里,手脚还是忍不住地颤着,仿佛很冷。闭着眼,砰砰的心跳声吵得她难以入眠。
直到耳旁有叽叽喳喳的雀鸟声,热热闹闹地迎接破晓。
孟步青疲倦极了,终于能够阖眼入睡。
她做了很多梦。
梦见以前从私立贵族学校中途转入初中的重点,相当不同的学习内容,让她根本跟不上进度。
钱包是牌子货,妈妈给买的。 同学看见后阴阳怪气地说:你真有钱啊。
她看着用旧的钱包,想着自己是因为交不起学费才择校的。
后来总算是慢慢融入了环境,一点点追上了学习进度。虽然付出的时间够长,回忆起来也够呛。
其实孟步青一直很努力。
“……”
再睡,又梦到爸爸破产后的光景。
以前和蔼可亲的长辈们纷纷撕破脸皮,吵吵嚷嚷。妈妈很快便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家里只剩一地鸡毛。
妈妈走的那天,孟步青也不敢留她。
她只敢装着自己没有任何需求。等人离开后,独坐很久很久,甚至不敢哭——家里已经够乱了。
记忆中的家,以前是空荡荡的别墅。常常在烟雾腾腾的中式会议室里开会的爸爸,约着小姐妹成天逛商场做美容的妈妈,和保姆阿姨做的饭菜。
后来是简单的房间,自己的那张床。自己在厨房做饭。
总是孤独,渐渐忘记孤独。
这样的时间一长,她也不觉得自己是寂寞的。
呼朋唤友在街头巷尾待到天黑,反正无人等她回家。反正这就是孟步青的生活了。
她永远记得,初中的班主任把上课睡觉的她叫到办公室,板着脸教训她。可听见她委屈地说困,立刻柔和了语气。
还把自己的椅子平放下来让她躺着睡一会儿再回去,叮嘱劳逸结合。
高中的数学老师还将她带到自己家里,给她做饭。
稍有进步便欢天喜地地夸她。
仿佛她真是什么很有前途的小孩。
这些细碎闪烁的善意,没有常被挂嘴边,却被孟步青仔细地收拾珍藏在柔软的心底。
让她那么多年就算再嚣张叛逆的那段年纪,也不至于学坏,甚至作恶。
“……”
孟步青不停地做着梦,甚至分不清自己有没有真的睡着。
她睡得太浅,总是陆续地醒来。因为格外不敢、不想面对这个白天,于是稍有意识便强迫自己反复入眠。
这才躲在被窝里一直睡到了下午。
—
迟迟春日斜,客厅里光线温暖。
窗外的马路声填满空气。
孟步青趿着拖鞋,身上还穿着睡衣没换,脚步轻似猫咪地走出来。她乱跳的心期望看见什么——
窥视到季婉和她旁边的行李箱后,顿在原地。
季婉略略抬眼,同她视线碰撞几秒后,平静地道:“早。”
“不早了……”
孟步青嗓音有点哑。
“嗯,”季婉垂下眼帘,直起拉杆箱的手柄,“那我走了。还没来得及收的东西,过几天再说。”
孟步青想说个“好”,可惜嗓子太涩了,只能点点头。插在口袋里的双手紧紧攥着,指骨发白。
她脸上仍然是装到死的云淡风轻。
“……”
孟步青目送着季婉出门。
喉咙滑动了下,黏在她背后的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神色自如地开门离开。不敢相信她那么潇洒轻飘,多半句的话都没有,没给她任何反悔的缝隙。
只好暗暗告诫自己做得没错。
何必拿死人的遗言嘱托绑着她,让她平添许多麻烦。季婉并不需要她。
孟步青心里很难受,却不能表露。
季婉动作很轻地关上门后,站在门口停顿了几秒。
她长睫低垂,盯着白色地砖间的黑色缝隙,沉静半晌,勾唇无声地嘲弄了下自己。还在等什么呢。
“……”
她抬起箱子,下楼了。
本来,明天有个为期两天的短差。季婉收拾好东西后,还没来得及告诉孟步青,竟然以这样的方式提前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