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这一晚上,孟步青明明没有喝酒,可像喝醉似的,在睡梦里不断地做着相当真实的梦中梦。直到天色渐亮,窗外不知名的鸟叽叽喳喳地吵醒了她。

孟步青睁开眼,像昏迷的重症病人转醒般迷茫。

她长睫颤动,翻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竟然已经中午了。

好多条新消息。

舅舅:[你妈妈昨天往我房间里搬了好多东西,要我拿给你,说你不想见她。]

舅舅:[她想带你去迪士尼,你都不肯去?]

舅舅:[步步,你妈妈的性格不太好,可她是非常非常爱你的,那两张会员的门票是托朋友才买到的,多花那么多钱,是因为她记得你最讨厌排队。你这样很伤她的心。]

孟步青长长地打着哈欠,然后问:[我现在想去了,还来得及吗?妈妈是不是已经在和别人玩了。]

半天没有回复。

她撇唇,习以为常了。

舅舅从来都是妈妈的保护伞,他顶着人畜无害的老实人外表,说着温温柔柔的话。其实背地里无条件站在肖安乔这边,帮她各种圆场,帮她摆平事情。

帮忙补的好听话,根本也不是谁的真情流露。

孟步青起床洗漱后,看见客厅空无一人,玄关处是室内的拖鞋。季婉已经出门了。

她鼓了鼓脸,一个人随意地扒了几口饭。

在满室的阳光里无所事事,坐着发呆。

过半天,她也决定出门了。

天气转暖了一整子后,大街上忽然穿什么衣服的都有。怕冷的人还没来得及脱掉外套,已经有人穿着会露出一截腰的体恤衫了。

孟步青双手插着口袋,视线打量着,走到熟悉的彩印店店。

她还没进去。

一个熟悉的人影,双手提着垃圾袋正出来。他原本杂乱无章的黄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薄削削的黑色半寸头发。

孟步青情不自禁地骂了句脏话:“许家豪,你刚从里面出来??”

“对啊,”许家豪不明所以,看见她后眼神亮了一下,点点头说,“我先去把垃圾扔掉。”

他飞快地跑去不远处的蓝色大垃圾桶。

“……”

孟步青坐在沙发上,阳光斜斜地照在脸上,她半眯起眼睛。盯着他那刚从监狱里出来的同款发型。

“你是犯什么事了?”

许家豪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她刚才的话。

不由也骂了句脏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道:“我觉得这发型靓,显得我脑壳圆润,头大脸小,帅!”

孟步青若有所思地点头:“看来是你妈妈过来了,你得装乖,妈宝活得真不容易啊。”

许家豪:“……”

他掏出手机打开游戏,问:“过来找人玩游戏的吗?我去叫他们来?”

“不是,不用,我闲着没事过来坐坐而已。”

孟步青低下头,望着纯白的地砖,忽然疑惑地道:“怎么你们这些店,都喜欢用这种破地砖,颜色刺白刺白的,一点也不好看。”

“因为抛光砖最便宜啊,便宜又耐磨,打扫起来又方便。”许家豪将手机塞回口袋,好脾气地说,“大小姐,我们这种破店,哪儿来的钱挑什么好装修。”

“哦。”

“……”

孟步青移眸,盯着角落里新摆上的小颗招财树,顿几秒,仔细点评道:“这叶片蔫搭搭,整株树垮塌塌,那么没有气质,看来你今年财运也是不会好了。”

许家豪闻言忍不住跳脚了:“姑奶奶,你今天是诚心来闹事的啊?”

“没,”孟步青轻笑,“我诚心来想顾阳了。”

“……”

空气顿时寂静下来。

顾阳这个名字,很久没人再提起过了。他们这圈人,说到底还有自己的生活泥泞要花力气挣扎,过去的事只能让之过去。

插科打诨着,悲伤的事情没人爱说。

孟步青抬眼,看着许家豪脸上的表情。

半晌,许家豪轻笑说:“那你可没他嘴毒,他比你会气人多了。”

“是吗?”孟步青无所谓地说,“他对你们挺坏的,可是从来没有气过我,我学得不像也是正常的。”

许家豪点点头,缄默。

孟步青直勾勾地盯着他,用一种低沉又平淡的语气,问:“许家豪,你还喜欢小哥哥吗?”

“……”

小哥哥这个称呼脱口,两个人都有阵恍惚。

时光总流逝在注意不到的时候,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以前,孟步青的爷爷奶奶被接到城里养老居住过一段时间,住的房子是中心地段的老校区,图个热闹的烟火气。

他们住在一楼,房子附带一个面积不小的车库。老人家节俭惯了,见空着浪费,干脆出租了出去。

车库就变成了一家外地来的夫妇的修车铺子。

店面往里是折叠床,三个人住在狭小的、原本是车库的房间里。

孟步青放假会在爷爷家玩。有次她的铅笔盒坏了,爷爷说,租在楼下的小哥哥手很巧,什么东西都会修的。

他拿着下楼去。果然,很快修好了。

而且修得完整如初,根本看不出坏掉过。孟步青惊奇地打开文具盒,看见里面还躺着一颗水果糖。

包裹着糖的玻璃纸泛着彩色的光。

她从此对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哥哥很有好感,路过都会礼貌地打招呼。如果店里没有人,就会被招呼进去坐坐。

顾阳对她相当温柔,真的拿她当亲妹妹似的,连作业都肯帮她写。

明明是个凶巴巴的不良少年,却握住缀着粉色吊坠的自动铅笔,一笔一划地给小学生写日记。

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之间就是投缘的。

“……”

孟步青刚上初中的时候,顾阳正在念职高的最后一年,终于谈了恋爱。他还没有来得及毕业,他的学业——连带着生命直接停止了。

原因是,他的手机被父母偷偷翻看到了。

他跟男朋友的聊天记录,被全部打印了出来。

那天拳头和巴掌交替落在他脸上,身上,男人甚至抓着他的头发往墙上撞。女人响彻天地的辱骂声,终于吵得楼上邻居报了扰民的警。

“……”

再然后,一个光线温柔的中午。

名字里带着“阳”字的少年,在爸妈的店里割腕自杀了。他仅用一块小小的剃须刀,竟然能将自己手筋都挑断,接着切断了动脉。

在这之前,他跟许家豪打了简单又温柔的电话,叫他注意身体,好好吃饭。

也给孟步青发了短信,是同样的叮嘱。

许家豪跟孟步青都感到反常,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赶到那个修车间门口。看见狭小的修车间外,拉着长长的黄色警戒线。

不让进去。不被允许进去。

似乎在等救护车到,又似乎在等法医。

白色地砖和墙面上全是喷洒的血。

“……”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不知何时,窗外的天色陡然间暗了下来,树叶被风吹得摩擦晃动,萧萧下的落叶被风逼到角落。

孟步青思忖着,她平常任性自由惯了,在外面敢随意地跟别人出柜,也是仗着别人不敢对自己不礼貌。可在重要的人面前,却从来都是瞒着的。

仔细想想,怕生麻烦或许只是表层的原因。

毕竟她亲眼目睹过,小哥哥的自杀。

许家豪偏开视线,叹了口气。

他什么也没说。

孟步青点点头,聪明地换了个话题:“我之前听李峰说,你这儿有个老头在摆棋摊子,怎么没看见?”

“那老头中午才会来。”

“哦,人干嘛要在你的店门口摆摊子啊?”

许家豪说:“他以前跟他老伴经常来这儿散步,跟我聊得挺熟的,后来他老伴出车祸了。”

听到这,孟步青以为是个悲伤的故事。

许家豪接着道:“老太太腿不方便散步了,就拉着老头子下棋。老头子每次都输,还被骂,只能在老太太午睡的时候偷偷跑出来摆摊,找人下棋磨练……”

季婉开车回家,路上经过一家彩印店。外面是瓢泼大雨,偶尔几个行人都在快步走着。

却有两个人撑着伞,在飘着大雨的街道边下着棋。

“……”

季婉匆匆地瞥了一眼后,察觉到哪里不对。她靠边缓缓停下车,降下车窗仔细地望了眼。

那个年轻女孩的侧颜格外熟悉,她撑着把伞坐着,脸上还带着傻兮兮的笑容。

看起来没心没肺的。

季婉坐在车子里,给她打了个电话:“怎么不找个能避雨的地方下棋?”

“因为开始下的时候还没下雨,老爷子他——”孟步青忽然停顿,她的视线从棋盘上抬起,移开伞打量着四周。

两个人的视线,在绵绵雨丝里交汇片刻。

“老人家下到一半不肯挪位置吗?”季婉在电话里轻声说,“过来,回家了。”

孟步青犹豫半秒:“啊,可是……”

季婉沉默着。

孟步青想了想,她眼巴巴地望着棋盘,还是站了起来。 匆匆地跟老爷爷解释说:“我要回家了,您叫许家豪把棋盘端到店里,不弄乱的,这叫封棋!我们明天继续下!”

说完,赶忙向季婉奔过去。

她上车前,把折叠伞的雨水往外抖了抖,还贴心地将潮湿的那面收拢起来。没有弄脏这台车。

关上车门后,问了句:“新提的车?”

季婉“嗯”了声。

“刚才和我下棋的那个老爷爷,他的老伴前段时间出车祸了。”孟步青边系安全带,边兴致勃勃地说,“老太太的腿伤到了,暂时不方便走路,就拉着老爷爷天天打牌下棋,老爷爷输得可惨了,然后就偷偷在外面补课,可有意思了。”

“挺好的,”季婉侧过脸,唇角带着淡淡笑容,“你倒是和谁都聊得上,和谁都能关系好。”

语气似有深意。

听到这句话,孟步青笑容缓缓收敛,狐疑地盯看她一眼,“怎么了,你心情不好吗?”

半晌,季婉回过神,目光直视面前灰烟烟的雨路。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