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川回到公寓,将吉他箱往床上一丢,立刻去淋浴。他将水量开到最大,一动也不动地凝视顺着刘海滑落而下的水流。
姬川好长一段时间一动也不动:“也有可能是我记错啊,也许我拨开关的次数并不是三次。”
因为竹内的一句话,人行道上的争论变得暧昧不清。
——电灯根本没关上啦,我大概动了四次或六次开关。
谷尾似乎仍然无法释怀,但最后三个人还是直接走向大宫车站,在车站内道别,往各自的月台走去。
电灯开关。
“是那个时候……”
电灯开关。
那完全是姬川的疏忽。在光被杀害的现场——仓库里面——组装让电源跳电的装置时,姬川关掉电灯,只利用从小窗照射进来的淡淡光线工作,因为他怕被别人从门外发现他的身影。
音箱与大龙头的安排完成,要让电源跳电时,姬川忘了重新打开被他关掉的电灯。这完全是他的失策。虽然这次的争论结果在暧昧中结束,然而不知何时还会被再度提起。不光是电灯,也许自己还犯了其他尚未被发现的大失误。
简直就像全身痉挛一样。姬川感受着被某人夺去一半呼吸似的闷痛,忍受着不安仿佛就要冲破胸膛爆炸的每一个瞬间。
深夜,电话响了。
漆黑的房间里,闪着亮光的行动电话的荧幕上,显示着“无来电显示”几个字。
“……喂。”姬川拿起电话。对方没有出声。是讯号不好吗?不,听得到微微的呼吸声。
最后,对方出声了。
有点像母亲嗓子的沙哑女声。
“你根本没去厕所吧……”
只讲了这句话,电话就挂掉了。
“我会跟‘好男人’联络,发生这种事,已经管不了演唱会的事了吧。”
“是啊。”
竹内与姬川和谷尾分手后,慵懒地往野田线的月台走去。他边走边拿出iPod,将耳机塞进耳朵里。并不是真的想听音乐,纯粹是习惯性动作而已。他操作着iPod的主体,才发现此刻根本没有听音乐的心情。
实际的感受直到这时才慢慢涌现。
从高中时代就玩在一起十四年的光死了。
竹内默然地走在热闹的大宫车站内。星期天晚上的车站里挤满了醉客,是因为正值尾牙季吗?与其听着那些人爽朗的谈话声与笑声,不如将iPod开大声一点,随便听点音乐还比较舒服。竹内再度拿出iPod,将耳机塞进耳朵里。开启电源的同时,今天在抵达“电吉他手”之前听的大人物合唱团(Mr.Big)的专辑从中间曲目开始播放。歌手哀怨的声音随着缓慢的吉他旋律唱出抒情歌,那是翻唱凯特·史帝文斯(Cat Stevens)的《野蛮世界》(Wild World)。
如果你真的要走,请保重你自己
希望你能在那里交到许多好朋友
但是请小心那里也有许多险恶之事
竹内几乎是不自觉地按下停止键。
“……拜托!”
人类是一种很任性的动物,只有自己的心情宁静、没有任何问题时才能舒服地醉心于悲伤的歌曲或诗词。真正难过与揪心的时候,歌曲诗词只会让自己不快。旁观悲伤很舒服,然而一旦自己身涉其中,只会觉得厌恶。
“听吉米·罕醉克斯好了……”
光喜欢吉米,罕醉克斯。竹内以大拇指按着iPod的操控按钮,寻找曲子。他记得里面应该有几首曲风明亮的曲子。竹内低头望着iPod的荧幕,茫然地动着大拇指。
然后,手指瞬间停下来。
荧幕上显示的是《Thing in the Elevator》这几个字。这不是曲子,而是竹内以MTR制作的“作品”。也就是他想到可以作为演唱会上曲子的开场白播放,于是上星期从MTR转录到iPod上,拿给姬川及谷尾听的那个东西。
为何自己的手会停下来呢?竹内不解。
对了。刚才脑海的某个角落好像发出小小的声音,该说是第六感吗?看到这串文字时,竹内好像感受到什么,所以才忍不住停下了手。是什么呢?自己究竟是对什么起反应呢?
“你们最近有没有听说关于这座电梯的诡异传闻?”竹内想起自己在家里急忙录音的登场人物的台词。
“听说有那个出没。”
内容是在讲社长死掉的儿子搭电梯,一个司空见惯的怪谈。这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听说电梯里会不知不觉多出一个年轻男人。”
“不知不觉多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竹内的脑海里突然鲜明地重现那时的情景。
漆黑的仓库、不亮的电灯、竹内走进被大鼓挡住的门,呼喊着光的名字一步一步往前走,紧接着,谷尾和桂也走进仓库里。然后……
——原来你们在这里啊。
背后传来姬川的声音。在那之前姬川外出寻找野际,所以竹内以为那时姬川是因为放弃寻找而回到“电吉他手”来。但是……
“是真的吗……?”真的是那样吗?姬川真的是那个时候刚回到乐团练习中心的吗?
在不知不觉中,姬川出现在仓库。在不知不觉中,姬川站在竹内他们身后。
如果是幽灵的话,想出现在哪里都可以,但是姬川是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人要突然出现在某个地方,只有两个方法。第一个方法很简单,只要不要让周围的人发现,偷偷靠近即可。出现在竹内他们身后的姬川,就是这样。应该是这样。然而,还有另一个方法。
那就是——一开始人就在那里。
某种想像突然闯进竹内的脑海里。但实在是太可笑,所以竹内立刻就想否决。可是他做不到,怎么也做不到。被大鼓堵住的仓库入口。竹内他们推开那道门,走进仓库时,姬川是不是早就在里面了?是不是一直潜伏在黑暗中?姬川会不会是和竹内及谷尾一起走出乐团练习中心后,又偷偷溜回来,潜进仓库里,接着杀了光,伪装成意外,让电源跳电,导致电灯打不开,然后等待竹内他们走进仓库?他趁着一片黑暗,偷偷走到竹内他们身后,假装自己才刚从外面回来。
“办得到吗?这种事……”
当然不可能。就算他想这么做也不可能成功,因为当时乐团练习中心里还有桂在,桂并没有外出找野际,当时姬川要她留下来,因为野际有可能回来。偷偷溜回乐团练习中心,不让坐在等待区的桂发现地走去仓库,这种事怎么可能……
“不,等等。铁卷门……”
那个仓库有道对外的铁卷门。姬川可以借口说要去找野际,走出大门后绕过建筑物,从那道铁卷门走进仓库。虽然上了锁,但是只要他出声呼叫,在里面的光一定会帮他开门。据隈岛所说,铁卷门是从内侧上锁,而钥匙放在光遗体的口袋里。要这么做很简单。姬川之所以要桂留在等待区,也许是要利用她来证明自己并没有回乐团练习中心。没错,这么想的话,电灯开关的事也说得通了。姬川在设计让电源跳电时,将电灯关掉了,因为要是留在乐团练习中心的桂突然去仓库的话,就会透过小窗看到一切,包括光的遗体以及将音箱的插头插上大龙头的姬川。而在跳电后,姬川忘了打开电灯开关了。
这个想法简直不可思议,实在很可笑。为什么姬川要杀光?光和姬川交往很久了,虽然两人都很内敛,外人不清楚他们的相处状况,然而真的无法想像他们之间会出现什么问题,严重到让姬川想杀害光,再伪装成意外。
但是,有一件事让竹内非常在意。
一星期前,在“电吉他手”结束练习后,有只螳螂在乐团练习中心门口的人行道上,腹部冒出了一只很恶心的线形虫。没想到姬川突然踩死它们。非常唐突,完全无法理解的行为。竹内第一次看到那样的姬川。那个时候姬川的模样像肿瘤一样,至今仍残留在竹内的脑中。
有一种叫做反社会人格障碍(APD)的人存在。
在平塚当精神科医师的姐姐曾提过。这不是精神病,只是人格异于常人,以前称为精神病质(Phychopath)。因为家庭等问题,在成长过程中受到很大的精神压力时,导致此种人格障碍的比例很高。在姐姐工作的大学附属医院,十几年前曾发生过刚结束APD治疗的患者犯下残酷杀人事件的案例。
听说姬川在很小时,父亲就去世。而他和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也就是母亲之间的关系也因为父亲之死而崩毁。不止如此,竹内从高中时代就常觉得姬川对于自己家人的事情有所隐瞒,而他想要隐瞒的事情对他的心灵造成很大的压力。竹内无法具体说出是什么,但是在姬川的成长过程中,那件事很可能带给他的精神某种不好的影响。
“那家伙……”竹内呆站了好一阵子。
最后他迅速回头,朝宇都宫线的月台冲去,背着MTR的背包在肩膀后方发出叩叩叩的声响。
他立刻在人群中发现谷尾的黑色贝斯袋。他正好和其他乘客要搭上刚到站的电车。“谷尾,喂!”
回过头来的谷尾一脸惊讶,不过他马上离开电车门,朝竹内走去。
“竹内,怎么了?”
电车车门关上离站,谷尾只是瞄了一眼电车,随即又回头看着竹内。
“抱歉,谷尾,我怎么也……”
竹内很快地将自己刚才所想的事情告诉谷尾。谷尾不发一语地听着他述说,而且从中途开始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当然我也不是真心那么想,亮怎么可能杀了光,但是……”
“说不是真心……你不是马上冲到这里来了吗?”
谷尾的目光中明显带着困惑,因为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自己该采取怎样的态度。
“总之,竹内,如果要讲那些,我们先换个地方吧,这里不适合讲这件事。”
“没关系,就在这里说,如果你觉得站着不好,那我们去那边的椅子坐着说也可以。”
谷尾抓住竹内的手,打算走去椅子处。
“不,我的意思是这个月台本身不适合。”
“为什么?”
“亮搭的高崎线的月台就在对面呀,要是让他看到我们偷偷摸摸地在这里说话,他会误会吧?”
“怎么可能会看到我们。”
周围有许多下了电车的人来来往往,也有许多刚走上月台的乘客。
“有可能看到的。”不知道为什么,谷尾的口吻变得很强势。“我们先走下楼梯吧。”
谷尾率先从月台走下楼梯。当竹内追上来时,谷尾面朝前面对他说:
“原来是这样……你是因为那个电梯的故事而想到的吧?”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跟你想过同样的事。”
竹内不由自主地望着谷尾的侧脸。“什么时候?”
“刚才大家走进仓库的时候。所以那时我才会问隈岛警官铁卷门的事,问他铁卷门是否上锁了,钥匙在哪里……。虽然似乎没什么参考价值。要是亮真的从铁卷门进去,后来又直接躲在仓库暗处的话,钥匙当然是放在光的口袋里。”谷尾强调地接着说:“只是,我跟你一样,并不是真的怀疑亮,只是茫然地想着也有那种可能性而已。只是这样而已。”
谷尾带着竹内走到车站内人潮稀少的角落,卸下肩上的贝斯袋立在地面上,双手交叉放在上面看着竹内。
“不管如何……现在能说的是,那个状况下只有亮有机会杀害光,但是实际上是不是亮干的,那又是另当别论了。所以继续想像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是这么说没错啦……”
“总之要冷静,竹内。”谷尾安抚着说:“我们俩这么激动也无济于事吧,再看看情况吧。要真的是亮干的,我想也无法一直隐瞒下去,伪装成意外的命案总有一天会露出破绽,无数的推理作家早已证明这个道理。”
然而这样的安抚却没能让竹内冷静下来。
“那么谷尾,我们来找亮没干的证据吧。好不好?就这么办吧。找到证据的话,我也能安心。因为总不能找当事人问……”
“可能是证据的东西,倒是有一个哦。”
“咦!”竹内惊讶道:“有亮没干的证据吗?是什么?”
“就在那里。”谷尾指着竹内的手。
“我的手……?你想说什么?”
“你回想一下。发现光的遗体时,你不是跟桂一起摸过光的身体吗?”
“有,我们想将她从音箱下面拉出来,因为当时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当时你有什么感想?”
“我觉得已经死了,光已经死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一摸就知道啊,光的身体已经完全冰冷——”
讲到这里,竹内懂了。
“没错……完全冰冷了。”谷尾接着说:“对吧,遗体冰冷,也就是说已经死亡一段时间了。如果亮是假装外出找野际大哥,从铁卷门进入仓库杀害光的话,我们发现光的遗体时,她应该才死没多久,身体不应该是冰冷的。”
“对哦……”竹内几乎被说服了,但是他再度对谷尾说:“可是谷尾,这能算是证据吗?那个时候仓库里并没有开暖气吧?所以也有可能死后身体立刻变得冰冷,不是吗?”
“也有可能。”
“那么……”
“只要确认一下就知道了吧,确认光的死亡推测时间。”
谷尾从大衣口袋拿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纸片,那是刚才隈岛在“电吉他手”递给他的名片。
“问隈岛警官吧,大致的情况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啊,我去问吗……?”
“想知道的人不是你吗?”
虽然有点犹豫,不过如果能让自己的心情冷静下来的话,还是做吧。竹内拿出手机,拨了名片上的号码。接电话的是女性,说隈岛还没回去,竹内表示想联络上隈岛,于是对方留下他的电话号码。电话才挂掉没多久,隈岛便以手机回电给竹内。
“竹内老弟吗?听说你打电话给我?”
“啊,对,那个,我想啊,有点事想请教,能耽误你几分钟吗?”
“没问题,我在医院外面打的。”
对哦,隈岛说要带桂和小野木到医院去看光的遗体。
“验完尸了吗?”
“验了,因为医生正好有空,在你们离开‘电吉他手’前已经……”
隔了几秒。
然后隈岛以慎重的口吻问:
“……为什么要问这个?”
“没有,那个,我只是很在意光是何时死亡。只是想知道而已,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告诉我——”
隈岛再度沉默。这次隔了很久的时间,才再度开口。
“报告说可能是下午四点左右。”
“四点……”
听到这个,竹内顿时安下心来。四点的时候,他们才正在练习室开始练习。
姬川果然没有杀光,他没有潜藏在漆黑的仓库里。
“谢谢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帮忙?”隈岛摸不着头绪地反问,然而竹内没有多说,只是再度道谢后便挂掉电话。
“喂,谷尾,听说是四点哦,光死亡的时间。”
然而不知道为何,谷尾还是一脸阴沉。
“是吗……”
“怎么了?这不是好消息吗?”
“是没错……”
“还有什么疑点吗?”
“不是,不是那回事。”
“怎么了?你说啊。”
“没事。”
“说!”谷尾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好吧,我说。竹内……四点正好是我们刚进练习室的时间吧?”
“是啊,正好是那时候。”
“你还记得吗?今天刚进练习室没多久,亮做了什么事?”
“亮做了什么事……”竹内重复谷尾的话,回溯起记忆。“对了,他很罕见地去了趟厕所。”
“不,不对。”谷尾的眼神阴郁,轻轻地摇摇头说:“正确来说,是说要去厕所,但是是否真的去了,就只有本人才知道了。”
“也就是说……”竹内接不下去。
谷尾叹息着说:“也就是说,他也有可能是去了仓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