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
从左右耳拉下iPod的耳机,姬川亮抬头问。
别的乐团刚好结束练习,从后面的小房间喧哗地走了出来。三个男生、一个女生,大概还是高中生吧。个头矮小的短发少女没拿乐器盒,也没拿鼓棒,看来是主唱。年轻人异口同声地对柜台说再见后,走过围在等待区桌旁的姬川他们身边,带着乐团练习结束后特有的畅快情绪,消失在门外。
“什么然后?”越过桌子探出身来,一直等待着姬川感想的竹内耕太脸上已经看不到刚才那种兴奋的表情了。
“你打算拿这个做什么?”姬川说着将iPod放在桌上,推还给竹内。
“在这次演唱会的曲子前播放啊,在《Toys in the Attic》之前。”
《Toys in the Attic》收录在史密斯飞船(Aero smith)一九七五年发行的专辑里,是硬式摇滚的名曲,这专辑让他们在一夜之间闻名全美。一九七五年是姬川他们出生的那一年,对组团时还是高中生的他们来说,对这首歌有种青涩的共鸣感,他们决定每次表演的最后,一定要演奏这首歌。这个仪式在他们都踏入社会工作、对练习及演唱会也已产生惰性的现在,仍旧持续着。
“为什么要放?”
“我不是说了嘛——”
竹内边说,边对着坐在旁边的谷尾瑛士苦笑。谷尾也是一副相同的表情,从大衣口袋拿出七星。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有六根七星的烟蒂。三十分钟就抽了六根。谷尾从事的是坐办公室的事务工作,可是他的皮肤黝黑,该不会是被体内散发出来的尼古丁染黑的吧?姬川已经认识谷尾十四年,看他抽烟也看了十四年,这个念头却在这时才浮现。
“算了,别人在讲话时你老是神游,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你。”
竹内的视线回到脸色白皙、五官整齐、与谷尾恰成对照的姬川脸上。他们已经认识十四年了,三个人是高中同学,今年都三十岁了。
“我再简单说明一次。那首曲子副歌部分的合唱是‘Thing in the Attic’,对吧?我要将那个部分改成‘Thing in the Attic’来唱,然后在唱这首歌之前,先放刚才你听到的这段‘Thing in the Attic’。”
“完全听不懂。”姬川老实说。
刚才姬川听到的那一串对话就是《Thing in the Elevator》,那是竹内的“作品”。他常在家里使用MTR创作这类作品,拿来给乐团成员姬川及谷尾听。MTR即Multi Track Recorder,是一种多重录音的机器,可以个别收音至多个音轨,再同时播放。譬如个别收录鼓、贝斯、吉他、歌声,然后同时播放,就能达到乐团演奏的效果。这是原始的用法,竹内本来也是为了这么做才买了MTR,只是不知道从何时起,他透过这个机器找到了另一种乐趣,也就是创作“作品”。
刚才听到的是竹内使用声音变换器改变声音,一人分饰三角的作品。每段对话之间都用英文数字倒数,而且速度愈来愈快。最后那句听不太懂,不过应该是社长死去的儿子就站在电梯里吧。
“我来说明吧,竹内讲话那么快,亮怎么可能听得懂。”
谷尾吐着烟笑了笑,将烟灰弹进桌上的烟灰缸。
“首先,亮,我想你应该不懂Thing in the Attic的意思,对吧?”
“不懂。阁楼的东西……不是这个意思吗?”
“直译是这样没错。其实这是恐怖剧和悬疑剧的主题之一。某处的某个地方隐藏着某种东西,这就是故事的重点所在。不见得一定要躲在阁楼——总之就是某个地方潜藏着某种东西的意思。”
“就像《黑色星期五》(Friday the 13th)之类吗?”
听到姬川这么问,谷尾笑眯眯地直点头说“对对对对”。
“那部电影的故事也属于这个主题,而竹内创作的《Thing in the Elevator》也是一样。所以竹内才想把‘Toys in the Attic’这句歌词改成‘Thing in the Attic’,在演奏这首歌之前放自己的作品。”
“但是——”是可以理解,但是……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因为……”
谷尾叼着烟想了想,然后看着竹内问:“为什么?”
“只是觉得满酷的。‘Toys in the Attic’跟‘Thing in the Attic’感觉很像,所以才有了这个点子。我只是觉得如果把副歌的‘toys’改成‘thing’应该很有趣,又刚好想起最近创作的这个《Thing in the Elevator》,如果在演奏之前播放的话,可以营造气氛,也可以当作歌曲的前奏,最后3、2、1,然后就开始演奏。”
竹内气势十足地做出握麦克风的动作。谷尾点头表示了解,不过他显然觉得竹内的创作动机低于他的期待。
姬川似乎在沉思,他先沉默了几秒钟后才说:
“我觉得还是不要比较好吧?‘thing’这个字的发音对副歌的开头而言,会减弱声音的震撼力,再说,光改那里的歌词,前后的意思根本连贯不上。”
“那首歌的歌词本来就没什么意思吧?”
竹内依然是那副拿麦克风的姿势,快速地唱起《Toys in the Attic》的歌词。竹内从高中开始就唱英文歌,因此发音很好。姬川一直觉得他应该要上大学,正式学习英语,然后从事英语会话能派得上用场的工作。竹内并不笨,他父亲现在还是一线翻译家,母亲是大学讲师,他应该很聪明,而且家里也供得起他念书,实际上她姐姐现在正在神奈川县当精神科医师,然而弟弟竹内却让家人失望,也无视替他准备好的学费,高中毕业后便决定不再升学,成了飞特族。
然后一直到现在。
Toys in the Attic
Toys in the Attic
不过对姬川而言,他自己所走的人生路也没好到能够批评别人。高中毕业后的十一一年以来,他只是一味地顶着不在行的笑脸,每天周旋于餐饮店的经营者之间,推销自家公司的火腿及香肠。他每件衬衫的领口全都深深渗入污垢,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是被上司斥责,感觉背好像驼得更严重了。其实他很想上大学,然而对单亲家庭而言,念大学负荷实在太重。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竹内这样过日子很可惜。
“还是算了吧。”就在最后一句歌词唱完时,姬川说话了:“我希望那首歌还是能照往常的方式唱,毕竟我们十四年来都是这样,高中时代的校庆、定期演唱会、毕业之后在‘好男人’的表演都是啊。”
“好男人”是一家Live House,位于大宫车站附近,姬川他们每年会在那里举办两次小型演唱会。
“嗯……话是没错啦……”竹内不满地嘟着嘴,望着桌上的iPod好一阵子,最后,他轻哼了一声点点头。
“知道了,那就不放了。”
每次在演唱会之前,竹内总会提出一堆有的没的点子,不过大多像这次一样,被姬川或谷尾无情驳回。
谷尾将烟摁熄在烟灰缸里,说:
“你的新作品就在演唱会开始前,透过观众席的喇叭播放吧,完全不见天日也太可惜了,这次的作品我觉得还满有趣的唷。”
“不了,敬谢不敏。”
竹内轻轻摇了摇头。演唱会开始前的会场十分嘈杂,他自己也很清楚几乎没人会仔细聆听喇叭播放的“作品”。特别是姬川他们这个乐团根本就是陪衬性的口水歌乐团,会来听演唱会的几乎都是团员的友人或是友人的友人。通常在演唱会开始之前大家都忙着聊天,根本不会注意到会场播放什么。
“不过,竹内,声音变换器还真厉害耶,可以变成完全不同的声音……啊!可恶,烟居然断了。”谷尾往七星的烟盒里看了看,接着一把揉烂了盒子。
“那是当然啊,我那台跟坊间随便买得到的廉价声音变换器等级可是大不同的。”竹内得意地笑了起来。“不仅可以变换声调的高低,还能转换成别人的声音,就连变成女人的声音也,没问题哦。”
“你可别拿来犯罪啊,最近听说有人利用那种机器一人分饰两角,组成纸上公司呢。”
“我对那才没兴趣哩,我可不想被你老爸抓。”
谷尾的父亲隶属都内管辖的警署,是现任刑警。也许是受到父亲的影响,谷尾看东西的眼光和待人处事的态度都有点像刑警。不认识的人在犯罪现场看到他,一定会以为他不是犯人就是刑警。然而他并不具备这两种身份,他只是东京都内某商社的总务主任。
“野际大哥,有烟吗?七星。”
谷尾探头问柜台那边。在看起来很寒酸的柜台里,这家乐团练习中心的经营者野际回答:“有啊。”野际的头发已经半白,看起来干干扁扁的,姬川他们组成乐团当时就已经认识野际了。
“卖我,一盒就够了。”
谷尾拿着钱包站起来。柜台边,野际与谷尾一边买卖七星,一边低声谈笑着,似乎在讲算数的事情。
姬川不自觉地伸手捞来自己立在墙边的吉他,以指尖拨拨六弦,没接上音箱的电吉他传来嗡嗡的轻微声响。仿佛是自己这群人的声音。姬川心想。
“不过她还真慢,再五分钟就要进练习室了耶。”
竹内看了下手表说。已经下午三点五十五分了,他们租了练团用的小房间,四点开始计费。
“亮,她有没有打到你的手机?鼓手没来,没办法开始练习哟。”
姬川拿出手机确认,但没有收到简讯或未接来电。
姬川他们组成模仿史密斯飞船的乐团“Sun downer”,是在高一的夏天。当时的随身听还是只能播放录音带的机型,个头瘦高的竹内老是带着耳机,哼着史密斯飞船的乐曲,在校园内漫步,而姬川和谷尾也喜欢史密斯飞船,于是主动接近竹内。姬川弹吉他,谷尾有三把贝斯,竹内没碰过弦乐器,也自认没有敲鼓的体力,不过他能够以原Key唱所有史密斯飞船的歌曲。他们立刻决定组一个乐团。
——那鼓手怎么办?
当时的谷尾只是高一生,却留着一脸胡渣。
——同学中应该找得到会打的吧。
白皙的脸庞加上清爽的浅褐色头发是竹内的正字标记。
——到管乐社去瞧瞧吧,拉那里的鼓手入团也是个方法。
也许那是姬川第一次交到堪称为朋友的人吧。小学时,家里发生的那起不幸的事情,让姬川似乎始终抗拒着与人交往。
——你们要组团吗?
来搭讪的是同为一年级生的小野木光。不过当时他们三人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姬川、谷尾、竹内与光不同班。光有着一头乌黑秀发,没有化妆,制服的裙子也没有特别短,然而被搭讪的三人却同时惊为天人。
光非常漂亮。
——我会打史密斯飞船的鼓。
就这样,他们很快便组成了四人乐团,之后以一周一次的频率,到光的朋友经营的乐团练习中心练习史密斯飞船的歌曲。那位“朋友”就是野际,而“乐团练习中心”就是这家“电吉他手”。
姬川对自己的吉他演奏还满有自信。他将史密斯飞船原本双吉他的歌曲,漂亮地改编成以单把吉他就能弹奏。也因此,他很担心其他团员的能力。不过,当他们第一次在“电吉他手”的练习室里合奏时,他先前的担心全都烟消云散。竹内漂亮地唱出史提夫·泰勒(Steven Tyler)的高音,谷尾则是加入了即兴的击弦,展现自己的技巧,而最让姬川惊艳的是光的演奏。她双脚用力踩着自己带来的双踏,敲打着大鼓,有条不紊地控制着铜钹,并在敲打小鼓时加入缓急,营造出绝妙的节奏感;至于她在旋律间奏时加入的独奏,也是以几乎看不到打击棒的神速,一口气从最左边的鼓敲打到最右边的鼓。
第一次练习时,当演奏完事先说好的史密斯飞船的代表作《Walk This Way》之后,姬川觉得他将会非常热中于接下来的高中生涯。从竹内与谷尾两人脸上的微笑,不难看出他们也有相同的心情。只有光在曲子结束后仍旧一脸严肃地调整钹的位置,看不出她有什么想法,后来一问,才知道她也觉得不赖。
“我不笑的时候看起来面无表情”姬川还记得她面无表情地这么说。
想出“Sun downer”这个团名的是谷尾。当那张庸俗的脸庞提议出这么装腔作势的英文团名时,姬川跟竹内都很讶异,连光都稍微瞪大了眼睛。
——昨天上英文课时我随便翻着课本,刚好看到这个字。
教室的一角,谷尾以大拇指摩挲着脸上的胡渣,一脸严肃地对着姬川他们说。
——“Sun downer”不是那个吗?就是“支配音乐的人”的意思吧?
所以正好适合当乐团名,谷尾似乎是这么想。听到他的说明,姬川几个人同时沉默了。然后在接下来的瞬间,又全都爆笑出声。谷尾吓了一大跳,突出下颚问道:——不好吗?不适合当乐团名称吗?
简单来说,由“日落=sundown”衍生出来的“Sun downer”,意思是“日落时喝的饮料”,谷尾将其念成“soun downer”,再自行推论出“支配音乐的人”的意思。
竹内苦笑着,连点了好几次头,拍拍谷尾的肩膀。
——好吧,就叫这个名字,决定是Sun downer了。
姬川和光也赞成。不论他的想法是怎么来的,作为乐团名感觉还不错。谷尾搞不懂他们三个人在笑什么,脸上始终是不可思议的表情,还不停说觉得Sun downer听起来比较好。
接下来的十二年,Sun downer的团员不曾变动。他们总是聚集在“电吉他手”持续练习,定期在文化祭或是LiveHouse表演。他们也曾创作过几首歌曲,由姬川和谷尾写曲,竹内填词。不过虽说是自创曲,却是连自己也会苦笑,完全没有独创性,只要听过史密斯飞船的人都听得出来有抄袭之嫌的作品。只有竹内填的词,姬川觉得还不错,他似乎很不好意思唱日文,因此总是以英文填词。竹内所谓的“只是将想到的字眼排列出来而已”的歌词总是有许多抽象的词汇,无法实际掌握意思,然而却有种奇妙的魅力,姬川并不讨高中时代后半,Sun downer的演唱会已经变成一半演唱史密斯飞船的歌,一半演唱自创曲。即使后来大家都出社会了,Sun downer仍旧继续练习,只是减少次数,不过还是一年会在“好男人”举办两次现场演唱。
不过两年前,打鼓的人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