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黎无法安然坐在公案前,当即起身走到乡民面前,悲声道:“我枉为一县父母官,愧对乡亲们。是我无能,让乡亲们生生受了这般大苦。”
“你们来到城里怎么样?有没有饭吃,有没有地方住?”
他说着,转头向一边的王班头吩咐道:“把空着的厢房收拾收拾,让逃难的乡民都住到衙门来。”
王班头应是,正要离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年乡民急忙拱手道:“万万使不得。草民多谢大人好意,我们已经有住处了。衙门不是我等草民能随便进出的地方,不能坏了威严。”
“既然不能安民,又哪有威严可言。”程黎满脸沉痛之情,“去吧,都收拾出来,再有乡亲进城,直接引到衙门来。”
王班头领命,招呼大堂上仅剩的几个衙役迅速离开。
“老伯,城里都在说潭州守备军在南边乡间杀了数千人,能跟我说说吗?”程黎问。
“杀了多少人我不知道。我们小河村近百人,就活了三个,还是去邻村走亲戚,躲过一劫。一路逃过来的路上,时常能看到烧毁的村子,官道上也有很多人头......”老者说到这里,喉咙紧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其他人也流泪不止,泣不成声。
眼见如此,程黎虽然还是不敢相信,但已经信了七分。
“乡亲们放心,我程黎虽然官微言轻,但拼上这条命,也会为你们主持公道,绝不会让作恶之人逃脱律法制裁、逍遥法外!”
老者无言,只是拱手。
程黎看在眼里,心如被人揪扯一般难受、疼痛!
潭州若不能妥善处置此事,官府在湘阴百姓眼中的威严怕是要荡然无存。丢了民心,再想捡回来,谈何容易。
乡民被送出衙门,程黎独自站在王法大堂,望着公案之上的匾额,久久不语。
一个多时辰之后,程黎下定决心,要去守备军大营谏请上官约束兵卒,白班头请缨随行。
二人很快出了衙门,乘着马车出城,沿官道一路向南。
马车一路无阻,通过山林之后,被刘安的中军大营挡住去路。
白班头说明身份及来意,护卫队员连忙跑步去通报请示。
不久,护卫队员打开营门,马车驶入大营。
程黎透过马车窗户,看着一个个汗流浃背的光脚农民正在列队练拳练枪,心中五味杂陈。
路过一个个草木搭建的临时窝棚,更是刺疼了他的神经,这些人跟难民相比,又能好到哪里去?
可为什么从他们脸上看不到一点恐惧?甚至个个都劲头十足,挥汗如雨,也看不出他们疲惫?
直到马车突然停下,一个少年出现在他面前,他才有了一些答案。
“程大人为民请命,刘某佩服,但前方不是你们能去的路。若要一意孤行,我无法拦你。”刘安抱拳,肃然站在路中。
程黎看着眼前好似历经风霜,却依旧年轻的自信少年。
“你便是他们的首领?确如传言,人中龙凤,可惜走了邪路。”程黎打量着刘安,直觉得可惜,“若你悬崖勒马,知错就改,将来未尝不能成为朝廷栋梁之才。”
“能不能成为栋梁,得有庙堂之上那群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说了算,可他们看不见千里之外我等披麻吃糠的模样。”刘安平心静气,不为所动。
“湘阴如此局面,大人依旧坚守县衙,如今只身探营上谏,也算得心怀百姓。前路凶多吉少,恐怕有去无回,我便送你一程。”
刘安翻身上马,接过一旁护卫手中的长枪,“传令,各部小心戒备,若有敌军袭营,不得擅自撤退,不得盲目深追。”
传令兵领命而去,刘安策马上前,很快便出了中军大营。
单枪匹马在前,马车在后。
一车一马沿官道行了数十里,刘安方才将马勒在路边。
“程大人,若事不可为,便原路退回。即便匪兵暴虐,天道社也会拼死照应湘阴全县百姓。”
“若潭州之兵不收敛,我又如何回湘阴见父老乡亲?刘安,你好自为之,莫要害了这些贫苦百姓。”程黎说完,便放下布帘。
白班头一抖缰绳,车轮滚动,带起灰尘,向前急奔。
刘安看着马车远去,摇头苦笑,匪兵当前,枉送性命,可惜了为民请命的一片赤诚。
马车在视线里消失,刘安一提缰绳,策马归营。
官道平坦,一日百里。
最后一缕夕阳在西边落下,即将日暮之时,白班头远远地望见平直官道上挡住去路的一座大营,营门正在路中。
还没来得及细看,眼睛的余光便扫到旁边的异样,转眼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官道两旁挂着数不清的人头,干枯狰狞,随风摇摆,异常恐怖!
与其同时,阵阵恶臭腥气直入胸肺,令他五脏六腑一阵翻涌。
他强行咽下涌到喉咙的酸水,屏气扬鞭,马车顿时加速往前疾驰,完全不顾是否有危险,只想尽快逃离地狱。
“白班头,外面发生了何事?”程黎背靠车厢,闭眼假寐。
“没事。大人千万别看!”白班头一句说完,赶紧闭嘴,怕多说一句,便多吸一口浊气。
人就是这样,不论童年、少年、还是中年,永远好奇,永远叛逆,越是提醒别看,程黎就越是想看。
他睁开眼睛,拉开窗帘,顿时一阵恶臭涌进马车,熏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强忍住恶心,屏气往外一看,霎时汗毛直竖,如坠冰窟,心脏骤停,眼前一黑,几乎昏死过去。
闭眼挣扎片刻之后,程黎才从阵阵眩晕中清醒过来。
人间炼狱!
人间炼狱!
程黎痛心疾首,胸闷难忍,连锤数下,吐出一口老血。
“湘阴知县到访!湘阴知县到访......”
马车如飞,迅速接近守备军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