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庆平老师在香港的家,位于半山腰处,远远地望过去,只见绿树丛里掩着的白墙红瓦——同样是白墙红瓦,香港的白墙红瓦,就自带一种小资气息。
谭雅素爱读张爱玲,只觉得她笔下的香港,惨烈而又美丽,用现在孩子们的话来说,就是“美强惨”,没有人不喜爱这样的定位,所有人都会为之疯狂。
每每来这里,谭雅都会想起张爱玲的那句话:那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大概正是因为她在沈庆平老师面前念叨了这么一句,那之后的第二天,他就叫人将所有的琉璃瓦,都换成了现在的红瓦,并十分坚定地,将张爱玲列为他的禁读作者之一。
无奈谭雅喜欢张爱玲,并堂而皇之地,将张的几本小说,就那么大喇喇地丢在了这边的卧室里,被沈庆平老师三番五次严正声明:你再不来拿走,我就全拿去当柴火烧了!
当然了,时至今日,那几本书,也还没被烧掉。
阿姨在门廊前等着他们,要替谭雅拿行李,见只有一个行李箱,不禁笑:“怎么不多带点衣服过来,多住上几天?”
谭雅笑眯眯地说:“这次是顺道过来的,拍两天杂志内刊,就又要飞回去的。”
阿姨悄悄对她说:“那沈先生该伤心了,好不容易等你来。”
“他人呢?”谭雅拿下帽子,问。
阿姨冲厨房方向指了指:“在那里做饭呢,我今天可清闲了,等下就下班回去咯,托谭小姐的福嘞。”
谭雅笑着,放了帽子去玄关处的衣帽架上,往左边一拐,就进了那间全开放式的厨房。
才进门的时候,就闻着空气里鸡汤的香味了,现在到了厨房,香味愈是浓郁,特地没吃午饭的谭雅,腹中更是饥肠辘辘。
“饭好了吗?我好饿啊。”她出声。
沈庆平老师背对着她,连转头都不愿意施舍,只冷着声音硬邦邦说道:“四点都还没到呢,就嚷着饿了,你自己说说,是不是又不好好吃饭来着?”
相比较老纪的不甚标准港普,沈庆平老师的普通话,完全听不出港腔,他拍的戏,从不用内地配音,从来都是自己上。用他的话来说:你台词都念不好,还怎么去表演?——也是那个年代吧,要放现在,他说这样的话,不得给一群对号入座的流量小鲜肉们的粉丝围攻死。
“用空空的胃来迎接沈老师的美食,那才是对您厨艺最大的敬重。”她恭维着,得到沈庆平老师一句:“油嘴滑舌!”
明明是要训斥,却明显地,那训斥里带着笑意。
“过来替我尝尝这汤,火候够了没?”沈庆平老师侧过身,给她在煲前让出了一席之地。
谭雅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她走了上前,接过沈庆平老师递来的汤匙,自沸腾的煲里舀出一勺汤来,因为怕烫,很是吹了一会儿,这才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
“唔!”汤一入嘴,她便不由得赞叹,竖起大拇指,脸上的愉悦太过明显,是绝佳的广告。
然而沈庆平老师却撇了撇嘴,说道:“饿着肚子来的,给点吃的都要感恩戴德了,哪里还会尝得出味道的好坏?”
说着,他又自己尝了一尝,这才点头:“嗯,可以了。”
真是个顽固的老头子!谭雅暗地里鄙夷。
菜上了桌,荤素搭配,有汤有酒,五颜六色,可谓色香味俱全,不亚于米其林餐厅的标准,此刻,只为她一人所享。
“喝汤还是喝酒哇?”沈庆平老师坐在她对面,虽是问她,却又自问自答,“算了,还是先喝汤吧。”他递了大汤匙给她,“不吃饭,胃里空空,不喝碗汤垫垫,还想喝酒?年纪轻轻胃不要啦?”
谭雅接过汤匙,分秒必争地还嘴:“我又没说要喝酒,是你自己先入为主,莫名就给我又骂了一顿,你说你是不是跑马输了,把气撒我头上的?”说着手上不停,迅速给自己舀了一大碗汤,还顺势捞起个鸡腿。
“少乌鸦嘴咒我呀。”沈庆平老师举起了筷子,佯装要打她。
谭雅压根连躲都懒得躲一下,舀了口汤,入嘴鲜嫩,她只尝得出有菌菇、笋丝、枸杞,姜片被她无视,谁让这东西曾仗着她眼神不好,多次冒充鸡肉,让她一口咬下去,却是呛口的辛辣。
“学习还好?”开了胃,沈庆平老师便如同这天底下所有的长辈一样,开始关心起晚辈们的学业来。
谭雅在百忙吃菜中,抽空回答他:“嗯,挺好的,都是A+.”
“最近没接戏?”沈庆平老师给自己倒了杯红酒,不喝,只晃了红酒杯,慢悠悠地说,“我看你回来这段时间,都在不务正业啊。”
“什么叫不务正业?”谭雅拧了眉,脸上却还是笑,“走秀,出席品牌活动,那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呀。”
“狡辩。”沈庆平老师翻了个白眼——谭雅自认为,她那翻得出神入化的白眼,就是跟着他耳濡目染来的。
她笑着,去夹起块菠萝咕噜肉:“倒是有个好本子,我还在看,可能月底会去谈谈。”
“哦?”一说起剧本,沈庆平老师顿时就来了兴致,他往前坐了坐,光明正大问她,“是什么本子?编剧是哪一个?导演呢?”
“嘿,”谭雅挑眉瞪了他,“你是知道的,这些都是保密的好不好?”
作为吃过的盐比她吃过的米都要多的存在,沈庆平老师哼笑一声:“你拿这个搪塞我?你把刚才吃我的都吐出来!”
吃多了荤,谭雅夹走一棵蚝油生菜,用以调和胃口:“进了我的胃,那就是我的啦,你就不要想再拿回去了。”她吊儿郎当地说,纨绔不输败家子弟。
初见只觉是个倔强却又真诚的小女孩,拍戏时感叹她还灵气,是难得小小年纪就会用那双乌润眸子讲故事的小演员,他有意培养,却不曾想,这养着养着,竟养出了个如今万般顶嘴来去如风的没良心。
这种时候,就只能往迷信上推了:“我定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谭雅抿嘴,冲他一笑:“没关系,这辈子还很长,你慢慢还,我不着急。”
若不是常年锻炼,体检一切正常,此刻都该给她气出高血压了。
一餐食完,先不收拾碗筷,一人一盅冰糖燕窝,权当饭后甜品,盘腿坐于茶几前,慢慢细品。落地窗前映着夕阳晚霞,红通通一片,自然的滤镜唯有人眼记录,哦,还有窗前趴着的那只长毛猫。
在叫唤了几声都没得到应答后,谭雅放弃,泄气地说:“它不爱我了。”
沈庆平老师终于逮着机会刺她:“你想多了,它就没爱过你。”
谭雅不甘示弱:“你想没想过,你晚年孤独的最大原因,就是因为嘴巴太毒?”
姜毕竟还是老的辣,沈庆平老师嘴皮子上下一搭:“那你也不遑多让,到现在连个正经恋爱都没有过。”他一向不喜欢蓝以柯,所以将他们的那段感情,视作谭雅人生中的败笔——人嘛,总有被猪油蒙了心,看走眼的时候。
小辣椒却也不差,冷笑一声:“别担心,我现在就在谈恋爱了。”
叮当一声响,是沈庆平老师的汤匙,碰上了炖盅的边沿。他眉头深锁,抬手过来,手背贴上她的额头:“这孩子,白日做梦说胡话呢?”
谭雅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推开他的手,认真说道:“老头,我跟你说,这次是真的,我真的有在认真地跟别人交往。”
多年对戏的经验,沈庆平老师有时候也会分不清,她到底是在演戏,还是在说真话,但现在,他宁可相信,她说的是真的。他思考了一回,说:“好,那我就只有一个问题。”
看他终于也正经了,谭雅点头:“你问。”
他便问:“你交往的这个人,是男是女?”
“……”
“你看嘛,这时尚圈里,男男女女都亲密得很,就有些报道,写得跟真的似的,你也不能怪我,多问这一句吧?我好歹也有权利知道,自己到时候面对的,是又一个女儿,还是女婿啊。”
“等等!”谭雅抬手,打断了他的解释,“为什么是女儿,不是儿媳妇?”
“……这就是你发现的重点吗?”这次距离隔得近,沈庆平老师轻而易举,就赏了她另一个饭后甜品吃——爆炒栗子。
冷不丁就被敲了下,谭雅一手捂了额头,对老狐狸怒目以示:“喂,我明天还要去拍杂志挣钱的!”
“谁管你啊。”沈庆平老师白眼,自顾自去吃燕窝。
盅里燕窝快见底,谭雅手里的汤匙柄,也被捏得温热,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那剩下的一点甜汤。
“我这一回,”她下巴磕着手背,眉头微挑,“跟一个比我小很多的男孩子在交往了。”
就知道自己不问,她也会继续往下说,沈庆平老师于是哼笑:“你自己说,是不是很喜欢年龄差?不是找比你大不少的,就是找小很多的。”大概是一边脚坐麻了,他挪了挪,又问,“说吧,小多少?”
谭雅抿了抿嘴,呵呵地笑:“六岁哎。”
“……”沈庆平老师觉得,自己是养了个没见过世面的女娃娃,“六岁也能叫‘小很多’?”他摇头,好气到发笑,“等差了十六岁,你再来同我讲这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