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紫英刚到鄜州。
鄜州再往南,局势就不太稳定了。
虽然邱子雄还在延川与王左桂和苗仁美周旋,暂时还没有消息传过来,但是紧随而进的摧城营已经控制住了青涧,局势正在悄然发生变化。
鄜州西南面是中部县,也就是后世的黄陵县,洛水、华池水、子午水、谷河、慈乌水五水汇聚之地为县城,乃是兵家必争之重地。
中部县城还在官军控制之下,但是除了县城外,乱军十分活跃,乡间基本上都被乱军控制,除了一些豪绅堡寨外,几乎令不出县城。
鄜州东南三十里就是洛川,鄜州正东方向八十里地就是宜君,加上中部往西南四十里的宜君,这几个县就是整个延安府乱军势力最强的地区。
只要能解决掉这几个县,延安府就算是光复了,而延安局面一稳定,西安府东部州县的问题就要好解决得多。
鄜州知州文廷寿算是个可用之才,冯紫英虽然才来两日,接触了几次,便能感觉得到。
民壮训练有素,甲胄武器齐备,城防修缮完备,可以说鄜州维系现在较好的状况,他功不可没。
不过这个家伙有些太过强项,对地方豪强士绅严厉打压,与上司潘汝桢关系也不睦,所以在鄜州已经干了五年知州,依然看不到升迁希望,一直到此番陕北大乱,才算是让文廷寿看到一丝曙光。
看到冯紫英看完信后脸色微微有些难看,文廷寿便知趣地起身告辞,不过冯紫英还是压下心中的烦躁和担心,以手示意对方稍安勿躁。
「不急,廷寿,鄜州的事情还没有谈完呢,接着谈。」冯紫英淡然一笑,把书信放入袖中,缓缓道「土豆、番薯和玉米种子所剩无几,但是还是能够供应一二百亩之地,所以廷寿你要安排人好生种植培育,你鄜州旱情在延安府里算是最好的了,五水汇入,这县城周边选一些山地好生侍弄,这一季下来,我要亲自来察看情况。」
「大人放心,别的不敢说,但鄜州还是能找出一批善于侍弄农活儿的,就是不知道大人您带来的这些种子中用不中用。「文廷寿笑着道「一二百亩地不算什么,但是花了偌大心思,却没干出个像样的结果来,有损大人您的威望啊。」
「哼,你少在那里和我油嘴滑舌,徐大人试验这么多年精心培育出来的,还能有差?」冯紫英摆摆手,「你只管做到位,其他不必操心,对了,你们鄜州民壮也有三千余人,我看训练有素,这花销怕是不小吧?」
「谁不说呢?」一说起这个,文廷寿就来了劲儿,「免劳役,饭管饱,还不好好训练,说得过去么?」
「可是强行派捐,在士绅里边可是引起了强烈反响啊。」冯紫英笑问。
「呵呵,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儿,既不出钱出粮,又想要求得安稳,大人您告诉我哪里找这种好办法,我也学学。「文廷寿撇嘴道∶「找不到,在鄜州,就得按照我的办法来,不出人可以,按照田产和宅邸铺子数量来,有一算一,都得要给我出银子出粮,否则我就只能把你当成与乱军勾结来处理了。」
文廷寿说得满不在乎,但冯紫英却知道这厮是真敢这么干,鄜州陈家和谭家两家就是被他以勾结白莲教匪意图谋逆为由给下了大狱,最后散尽家财才算是脱身,经此事之后,鄜州上下噤若寒蝉,再无人敢挑战他的权威。
不过这样做的反噬力也不会差,一旦局面稳定下来之后,这些士绅绝对会疯狂报复,只不过现在乱军势大,这些士绅只能苦苦忍耐罢了。
「廷寿,你考虑过后果么?」冯紫英问道,他不信文廷寿考虑不到这些问题。
「呵呵,大人,鄜州的情形您应该清楚,中部县危在旦夕,中部一丢,那鄜州就首当其冲了,与其等到
乱军刀斧加颈,还不如先下手为强,我自己按照我自己的路子来走,真要秋后算账,大不了我辞官走人就是,我一介举人,老家又在江西,散尽家财请一帮保镖护卫送我回江西还是没问题的,总比在这里丧命的好吧?」
文廷寿说的是实在话。
中部的局面现在是苦苦坚持,如果邱子雄的拜堂寨大军不能迅速在延川延长取得突破南下,中部县城估计会在半个月到一个月内陷落。
整个延安府境内的卫军都很孱弱,延安府也就是肤施城里有一营,其余卫军均只是名义上存在,比如保安所、塞门所、安定所,都是百户所,每个百户所驻军是一部,六百余人,但实际上六百人都不到。
还有就是靖边所、绥德卫和镇羌所以及榆林卫,但实际上除了绥德卫还有残缺不全的一营兵外,其他几个卫所都是直辖于榆林镇下控制的,是榆林边军的补充卫所,根本和地方无关,陕西都司根本就管不到。
「难道乱军来围城了,我还能指望延安卫或者南边的西安诸卫来救我不成?」文廷寿略带自我调侃地笑着道「当然,如果大人您和我一道被围在这磨州城里,我估计都司谢大人还有榆林镇的边军还是会不遗余力来救您的,可我不敢赌啊,那时候您也没来,你就算是来了,但万一明日你就去了西安或者凤翔呢?我还得在这里守土有责啊,我怕死,家有娇妻美妾,舍不得啊,宁肯不当这个官,也得要先把命保着,所以只有让士绅们忍痛割肉来组建民壮了。」
「实际上效果还真是不错,只要钱粮到位,猎户也好,泥腿子们也好,家丁也好,皮鞭棍棒之下,还是很快就能训练得像模像样的。」文廷寿笑得越发绢狂,「就是请这些士绅们去检阅训练成果时,他们的笑容就像是真的割了他们的肉一般,我都忍俊不禁。」
是个人物,在自己面前还敢这般狂放,要么就真的是性格如此,要么就真的是置之度外,没指望这个乌纱帽还能戴下去了。
冯紫英估计是二者皆有,把一州的士绅得罪如此之狠,肯定是骂名不断,而且又和顶头上司潘汝桢不和,那肯定吏部那里是得不到好的评价的,,如果没有意外,也就只能回家赋闲,等待机会了。
「唔,此事我知道原委了,对地方士绅还是需要抚慰的,莫要过于苛厉,……「冯紫英的话语里也显得很随意,丝毫没有觉得文廷寿的做法有多么大逆不道,文廷寿当然听得出来,心里也是有些活络,看样子这位巡抚大人还颇为赞许自己的做法?
他却不知道冯紫英的做法可能比他更加恶劣苛厉十倍,要钱要粮还不够,甚至还要所有家当财产,包括命。
「大人,我也想做好人,我也想与缙绅们相敬如宾,可奈何乱军势大,不给我等这种机会啊。」文廷寿摊了摊手,「而且可以说我做得已经很柔和了,城外饿死的百姓比比皆是,不断有暴民加入乱军,而这些情况只要缙绅们把粮食钱银拿出来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可我没有毁诺要他们额外拿出来吧?我只要我当初承诺的做到,可他们若是做不到,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冯紫英默默点头,不再多说。
待到文廷寿离开,冯紫英才细细品味。
这厮是来求援的,但是却做得十分委宛含蓄。
或许原来没有这个想法,但看到自己似乎很赞许他的表现,所以就有了想法。
不过冯紫英不吝给对方支持。
能做事的人,为什么不支持?
鄜州稳住了,就算是中部失陷,鄜州也能顶住乱军的蔓延势头,当然,这还要看邱子雄在延川延长的攻略。
这一趟走下来,也接触了许多官员,应该说延安府州县的官员并不像自己最初想象的那么糟糕,之所以局面如此险恶,固然有
官员积弊这一主因,但很大程度也是大旱经年的恶果,还有朝廷对三边四镇边军的苛待,导致大量逃卒渗透到地方的原因。
像潘汝桢、夏之令、许俊阳以及方才的文廷寿,表现都不差,即便是吴德贵这些人也算差强人意,不是那等尸位素餐的昏官庸官,当然这并不代表他们在各自岗位上就做得尽善尽美了。
或者说,即便他们做得再好,有些事情仍然会发生,个人行为改变不了最终大局。
汪文言进来,冯紫英舒了一口气∶「文言,出事儿了。」
听完冯紫英的介绍,又看了段喜鹏的信,汪文言稍一推算时间,就知道麻烦了,这么不巧?
「山西那边怕是没有可用之兵能抵挡得住乱军的攻势,安邑的司盐城,蒲州仓城,只怕都是乱军必欲得之地。」汪文言容色严肃,「按照几位姨娘的进度,只怕正好要赶上了。」
冯紫英喟然叹息,然后身体靠在椅背上,以手扶额,「可如今事已至此,为之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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