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字卷 第一百零二节 选择

冯紫英叹息了一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文弱选择去兵部也是理所当然的,当下朝廷举步维艰,内忧外患深重,兵部所需要面对的便是最棘手的当务之急,文弱去兵部,也能让我等可以松一口气。”

若是别人说这般话,杨嗣昌倒也可以坦然受之,但是面对冯紫英他可不敢如此狂妄。

“紫英,论理你才该是去兵部的,不如你我皆去兵部,联手做一番事业?”

在座五人都是官二代,侯恂侯恪老爹是太仆寺卿,沈自征老爹是东昌府知府,所以对这等提前就敢夸口去向的事儿心里也都是有些底儿的,并不在意。

“去哪里都是为朝廷做事,兵部有文弱去了就足够了,而且大章和非熊估计起码有一人会留在兵部吧?总不能咱们这一科的人都往兵部里钻吧?”冯紫英笑道:“至于我去哪里,我倒是想下到地方上去干一番。”

“什么?去地方上?”冯紫英这话让包括杨嗣昌和沈自征等人在内的四人不敢置信。

杨嗣昌在想若是冯紫英不愿意去兵部,那肯定是有更好的去处,比如吏部或者都察院,毕竟上边还有齐永泰和乔应甲照拂,没想到冯紫英居然是想下地方。

这简直就是最糟糕的选择,但凡有机会留在京师城里的,谁会愿意下地方,而且下地方基本上都是三甲进士的选择,二甲进士几乎没有选择下地方,更别说冯紫英还提前进入翰林院拿到了修撰身份,如何会选择下地方?

这可不比后世这到地方挂职锻炼,两三年就能回去还能提拔一级,这下了地方那就是真正的地方官了,严格按照地方上的考核来,年资和成绩都会成为重要依据。

而且地方官员的成绩也很大程度受到上司的影响,远非在朝中那样容易受到重臣们的关注。

“紫英,你怎么会想这下地方?”侯恂率先发问,他虽然不想杨嗣昌那样专攻一行务求精深,但是对朝中时局变化却更敏感,“是不是和你提出的开海之略有关,我听家父说北地士人对开海之略有些看法,认为北地吃亏大了,……”

“嗯,若谷兄说的有一些这方面的因素,但不是主要的,开海之略收益是立竿见影的,朝廷落了好处,南方也获得了更多的机会,北地收益的确不是短时间能见到的,可能要三五年之后才能看到,但不能因为这个朝廷就把我给卖了吧?把我留在翰林院,或者打发我到礼部刑部这些地方去冷一冷也还是可以的吧?”

冯紫英笑了笑,很坦荡。

“主要还是我自己觉得下去锻炼熟悉一下府县的实际情况,看一看当下我们大周这些府县究竟有些什么问题,为什么每年都有如此多的天灾人祸,究竟是德政不修,还是治安不靖,亦或是民风不善,又该如何来解决,……”

这番话就有点儿重了,连杨嗣昌和侯氏兄弟都有些肃然起敬的感觉。

若冯紫英真的是这种想法,可以说对方当得起北地青年士人领袖这个名头。

这真的是先天下之忧而忧了。

倒是沈自征却不管不顾,听得冯紫英还真的要下地方,忍不住道:“紫英,你若是下了地方,我阿姐怎么办?”

几个人都还没想到这里还藏着一个小舅子,冯紫英想了想,“你姐姐自然是要跟着我走的,我也和你姐姐说过了。”

沈自征很郁闷。

这个冯紫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刚成亲,放着在京师城中优渥的机会不珍惜,却要想着下地方,真以为这下边父母官那么好当?而且听他的口吻还是要下到府州一级去,这可真的是要深入民间了。

“紫英,兹事体大,你还是需要多斟酌一下,这一下去恐怕就不是一年半载能回来的,下边府县的事务也不像朝中,繁杂而琐碎,而且地方上吏员多有刁滑之徒,若是要驯服这帮人,那也是颇为棘手的事情,可若是没有这些人做帮手,在地方上便寸步难行。”

杨嗣昌这番话倒是由衷之言,也是在为冯紫英提醒,让他莫要冲动行事。

“多谢文弱的关心了,小弟自会考虑清楚。”冯紫英也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倒是文弱去了兵部,恐怕要多关注西南这边的流土之争,我觉得播州只是一个起火点,没准儿水西和永宁也都有这样那样的麻烦,若是西南这一片如星星之火,一燃俱燃,那恐怕就要危及整个大周的安全了,没准儿建州女真或者蒙古人以及其他一些心怀叵测之辈就在等待这个机会呢。”

冯紫英的话让一干人都有些毛骨悚然,若是建州女真和蒙古人都觉得这是个机会而群起而攻大周,那可就真的就是大周处于危难关头了。

杨嗣昌皱着眉头,“紫英,你这个预言可真的让人心里不悦,有依据么?”

“要什么依据?西南这些土司真的乱起来,难道是以一年半载就能平定下来?按下葫芦浮起瓢,这我们都能想到,难道说你觉得努尔哈赤和蒙古人会对此一无所知?不要说建州女真和蒙古人在咱们京师城里没有眼线,有些眼线后来都变成了内线,甚至都深入到咱们许多王公大臣们家中了,龙禁尉哪一年不找出几个这样的角色来?但是我敢肯定,没找出来没被发现的更多。”

冯紫英冷冷的话语声让杨嗣昌心里更是焦躁,他忍不住抗声道:“西南就算是要出问题,也不可能抽调九边兵力,女真人和蒙古人就算是想打鬼主意,也不会有机会的。”

“哼,这只是我们掌握到发现到的一些罢了,很多事情都是在我们不经意的时候发生的,让你根本没有准备。”冯紫英摇头,“文弱,你该明白的,明白了,我们才能沉下心来寻找对策。”

杨嗣昌来府上拜年本来是兴冲冲而来,结果却是带着一脸沉重神色走了。

他以为提前发现和掌控着播州的异动,但是却没有想到冯紫英居然说水西和永宁都有异常,这让他顿时就坐不住了。

再加上冯紫英还“危言耸听”地说建州女真和蒙古人一样存在趁火打劫的可能,这就让他更担心了。

他这个兵部员外郎倒是进入状态够快,朝廷都还没有开始研究,他就已经钻了进去。

杨嗣昌的到来同样也罢冯紫英的好心情给破坏了。

他知道西南那边迟早要乱,但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如果说杨嗣昌得到的情报线索无误的话,播州叛乱恐怕就要迫在眉睫了,甚至可以说随时都可能爆发,也不知道张景秋和柴恪安排得怎么样了。

有些时候这种事情并不取决于双方的决心和态度,而是取决于某些谁都无法预测的一些细微因素,尤其是某些突发的小事件,如同一堆已经干燥无比的枯草,一颗无意间的火星子就能让其燃起熊熊大火。

就像当初自己预测宁夏叛乱一样,有可能就是明天,也有可能会是明年,甚至可能是三年之后,一切皆有可能。

而作为朝廷这一方,甚至还不好做出更多的举动,以免刺激到对方突然爆发,毕竟对朝廷来说,能避免最好,不能避免也最好往后拖,已做好更完全的准备。

这种糟糕心情一直持续到练国事、范景文、贺逢圣等一大堆同学的到来,才算是稍微舒缓了一些。

到这个时候,每个同学都已经在考虑到几个月后观政期结束时的安排了,而这一次来冯紫英家中的聚会,无疑也会成为一次探讨大会。

小书房自然是容纳不下这么多同学的到来,好在东府这边已经在后边儿早已经建了一个小花园,花园中也有一些建筑,比如一个面积不算小的暖阁,正好挨着花园连带着一道游廊相通。

雪后初晴,一边看看花园中的雪景,冻脚的时候再回到暖阁小酌几杯,可以说是难得的享受。

“紫英,你这小花园倒是捯饬得挺别致啊,面积小了一点儿,但是别有一番风味,暖阁凉亭,回廊钓台,草木葱茏,石径覆地,还有专门挖的小池塘,很有点儿采菊东南下的味道啊,怎么,开海事务都还方兴未艾呢,你就打算隐居不出了?”贺逢圣打趣着冯紫英,“安石不出,如苍生何,这话得用到你身上来?”

“克繇,你就这么见不得我清闲一会儿?你可才去了江南一趟,我可是来回跑了两趟外加一趟西疆了!”

冯紫英瞪眼看着贺逢圣。

这家伙从江南回来之后就越发活跃了,或许是湖广士人的特殊身份使得他们既和江南士人也能走得拢,也不至于招北地士人的反感,官应震大概也很欣赏他的这位湖广老乡学生,看这架势这家伙还真的有可能被留在中书科去当中书舍人了。

“清闲?紫英,现在是清闲的时候么?”范景文没好气地怼着冯紫英,“开海对江南倒是善莫大焉,但是北地呢?登莱那边说得来劲儿,那王子腾从朝廷要走了一百万两银子,但是船厂建设进展迟缓,水师舰队究竟如何打造也是毫无章法,我看这厮就是另外一个李成梁!”

随着建州女真对乌拉部的攻势被遏制,察哈尔人与大周关系似乎也得到了改善,加上舒尔哈齐父子被成功地拯救出来逃到了开原卫庇护下的黑扯木举起了建州右卫的大旗,冯唐出任蓟辽总督兼辽东总兵之后,似乎辽东局面一下子就得到了很大改观,这让朝中对李成梁攻讦的势头越来越猛。

就连已经病退致仕的李成梁本人都感觉到了不安,频繁上表谢罪。

现在谢罪算是主动认错,若是等到都察院的御史们疯狂上弹章时,那就不好说了。

不过冯紫英从自己父亲来信中却知道,包括自己父亲在内的辽东边将对李成梁的看法并不像朝中这样一边倒的指责叱骂。

准确的说对李成梁的看法还是一半一半。

前期的确做得不错,后期的确也犯了很多错误,包括一些错误还很严重,但是这些错误也和朝廷的支持力度有很大关系。

像放任努尔哈赤一统建州女真算是李成梁的走眼失策,但是在建州女真对海西女真辉发部和哈达部的吞并时,朝廷给予辽东支持力度不够,而当时李成梁也是赋闲甚久之后刚刚二度走马上任辽东,尚未完全掌握住辽东镇,这也是一个很大原因。

当然在丢弃宽甸六堡问题上李成梁铸成了大错,但是却也和时任兵部尚书的萧大亨短视和软弱有非常大的关系,倒也不能完全把责任怪罪到李成梁一个人身上。

若是要追究萧大亨的责任,只怕又要把已经成为太上皇的元熙帝乃至当时内阁几位都有很大责任。

“梦章,你这话太绝对了,登莱本来就是从无到有,哪能和蓟辽或者宣府这些军府相比?便是三边也要比登莱强得多,王公军人出身,民政方面或许弱了一些,但是在关系到登莱和辽南之间这条生死线的建设上还是不会懈怠的。”

冯紫英替王子腾辩解了几句,范景文的观点太偏激了,当然,这也代表了北地士人对开海之略的越来越不满意。

冯紫英现在已经越来越深刻意识到自己装了一回大逼,给朝廷也的确带来了立竿见影的大好处,让皇上和内阁乃至六部都对自己十分满意,声名也是大噪。

但伴随着光环慢慢消退,一些隐藏在背后的问题也开始暴露出来了。

你一个被誉为北地士子青年领袖的家伙,居然拿出的韬略就是让江南受益巨大,至于朝廷的得益,那就被北地士人们选择性的忽略了,那不是他们关心的范畴,他们只看到了江南士绅商贾们的兴高采烈,而北地士绅却一无所获。

像他们这一科的王象春等人就已经在公开批评自己,而还有如礼部右侍郎张我续、刑部山东清吏司郎中冯盛明等北地中坚士人也都对冯紫英的开海之略颇多批评,认为未能为北地带来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