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岩石大殿后约两个小时以后,我们从第二洞门回到外面的世界。我们之前并未见过的该洞门。拨开茂密的叶子,雨露飞溅而来,我们遍身都湿透了。阴郁的天空依旧下着雨,可对于在地底度过了三个多小时的我而言,这外界的光亮依然很刺眼。此刻,手表的指针指向了下午四点半。
“辛苦了。”志度打了个大哈欠后撑开了伞,“对了,这里是哪儿?”
受他话的启发,我眺望了一下周围的景色。我看了一眼右边,发现透过山毛榉树林的间隙可以窥见公馆的石板瓦屋顶。这里是公馆的东北方向约二百米处。距离并没有多远。虽没有多远,但平日并无事来此。来也是散步途中吧!
“世界变成这个样子了啊!嗯,这个发现可真新鲜。”
志度似乎觉得很有趣。
江神学长正在观看周围的竹丛。我也好奇地望了过去。
“这里有些许人踩踏过的痕迹。小野君果然从这里出入过。”
“那当然了。”志度叼起一支烟说道,“刚才那到处都是些难看的画的地方,画那些画时从这里进要近得多。”
“嗯。我在想,如果该第二洞门事实上并没有被使用——如洞口太小人无法通过等——凶手大概就会埋伏在第一洞门等待小野君了。可是,小野君还是使用了两个地方的洞门。我深深地感觉凶手是因此才未能埋伏的。”
“你抽吗?”志度把香烟连盒取出说道,江神学长接受了。
“我们回去吧。我想喝点热的东西。”我耸耸肩说道。
“我赞成!”志度举起一只手说。
我们回到公馆后,大家都出门相迎。问我们之前到底做什么了。江神学长解释说,我们不仅去调查了杀人现场,还找到了第二洞门。我们在食堂边喝着由衣为我们冲泡的咖啡,边公布我们的探险故事。
“那你们发现什么了吗?”
小菱同时看着我们询问道。我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问题,我们把进入洞穴的目的不知遗忘在何方了。
“我只能说很遗憾……”志度打了个大哈欠说道,“我只是明白了这个凶手是冒充艺术家的。不过我希望凶手如果要创作第二部作品可以去其他地方寻找素材。”
志度神色不悦地环视满座的人。然而,他的视线如同刺入水中的匕首般,未能挖掘出任何东西。艺术家们平静地接受着诗人的目光。
我想到了一件离奇的事。
——倘若,大家都是共犯呢?
缪斯的使者们不能接受自己的乐园为小野所持的野心所夺,便全场一致同意杀害小野博树,并付诸实践,如果他们如此想呢?他们每人手持一盏灯,一直追踪小野到洞穴的纵深处。宛如举行神圣的仪式一般在篝火前杀人,然后将尸体像神轿一般担起,运到美丽的祭坛上……
背向岩石大殿缄默不语地离开的一行人中有小菱静也,有八木泽满,有香西琴绘,有前田哲夫与哲子,有铃木冴子、千原由衣。走在最后面的是——是在我身边闷闷不乐、却经常双目熠熠生辉的志度晶。
——你真愚蠢啊……
我用橡皮咯哧咯哧地擦掉我这不现实的空想。——它很快便消失了。
我想,如果大家都参与了犯罪,那不是可以处理得更好一些吗。虽然这个比喻很残酷,但他们完全可以杀人之后将其扔到河中,然后把案件伪装成一场事故就可以了。而且也可以统一说话的口径。如果大家聚集到一起便可轻松抹杀犯罪事实,此外,选择在江神学长这一不速之客留宿的夜里行动也很不自然。
我毕竟还是无法想象冴子与由衣会杀人。——然而如此说来,琴绘与志度也难以想象,小菱与八木泽也,不,那么恐怖的事就是前田夫妇也……
我想放弃思考了。
——与夏天时一样。嘉敷岛发生连环杀人案件时也是如此。而且……
而且,凶手还是我亲近的人……那件事情让我心灵受创。那件事情使我来此漂流。我没有想到,就在我在此地疗伤时,竟然又开始了第二幕悲剧……
我曾试图相信在此处邂逅的所有人。然而这似乎并不被允许。罢了。我且向命运吐着口水,直面这第二幕悲剧吧!我好好睁大眼睛看清结果吧!无论凶手是谁我都把其所犯之罪认作“人类之罪”吧!命运什么的如同狗一般,只会袭击逃跑的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乐园。自然讨厌真空,神却厌恶乐园。不幸与烦恼会侵入幸福与安乐,其运动却不可逆转。这就是神所制定的第二条熵规则。罢了罢了,若想将我变成虚无主义者就悉听尊便吧。我看了看江神学长的侧脸。这个双目聪慧的人在思索什么?他的视线朝向空空如也的桌子中央。宛如在观看世界的空白般……
“就是说一无所获是吧?”
菊乃无力地说道。她似乎想说连活着呼吸都很麻烦,然而,她却似转变念头一般说道:
“有件事情必须向你们汇报。由我们大家。”
我本以为她要说与桥对面取得了联系什么的。然而却不是那么好的消息。
“我们现在知道,昨晚这个家里还被施行了另一桩犯罪。是由衣下午发现的。就在刚才我们还在就这件事情进行讨论呢!”
我看了看由衣。
“我不知该做什么好,我对自己束手无策。所以就一时冲动走进了那个我很少去的房间,结果……”
菊乃制止住了无法表达清楚的由衣,然后一如既往地在说话之前先起身站了起来。
“还是看一看更快。请跟我来。”
大家都站起了身。
她带我们去的,是位于西栋的陈列室。房间本应开有照度高于其他房间百分之五十的灯,此刻无须赘述,正处于停电中。在这个四十块榻榻米大的房间里,村民过去、现在的作品或挂于墙上,或摆于台上,或直接置于木地板上。房间正中央有一把宛如自己也是艺术作品般的椅子。作品的配置虽无统一感,却被精心设计,反而演出了一种打翻了阁楼玩具箱一般的兴奋感。之前我经常在这里打发时间,最近却有些疏远,因而有些激动。我窥探了一下江神学长的反应,他宛如被初次邀请到朋友家做客一样目光炯炯。
我正想犯罪痕迹在何处时,一股淡淡的香味便刺激了我的嗅觉。是海风的香味,潮水的香味。
——为什么?为什么我可以闻到这样的香味?
“你发现了吗,有马?”
菊乃询问探着鼻子嗅闻的我。
“我感觉嗅到了海的味道。”
听到我的回答,她走进房间里面,向我招了招手。
“我已经打开窗子让空气流通了,可是还能闻得到是吧?因为这里都被洒满了。”
我尽量缓慢地走向菊乃的方向。虽然她手指着墙边的地板,我却看不清做陈列台使用的桌子阴影处有什么东西。江神学长与志度赶超了我。
“这是什么意思?”
我隔着喃喃自语的志度的肩膀望去。倒在那里的是镶入匾额中的一幅铜版画。
“是樋口未智男先生的作品吧?”
江神学长询问说,菊乃点了点头。
“是的,是他送给我的。”
画上是伫立在龙森河木桥之上的身穿衬衫的一位男子,他头上一如既往戴着纸袋,凭依栏杆俯视着河面。在一片无色彩之中,到处散有黯淡的绿色。这幅画大概是被人从墙上取下,抛在桌子的角落里的。匾额玻璃破碎,画中间破裂开来——它正微微散发着海的香味。
“有人不仅损坏了樋口先生的作品,还把上面洒上了香水。香水瓶在那里。”
桌子阴影处倒着一个我似乎见过的瓶子。我凝神望去,刚好可以看到朝向这边的拉丁字母——Mitio。
“那也是我创造的东西,是我心爱的作品。”门口响起了琴绘的叹息声,“是我借樋口君的形象而调出的香水。他曾经很高兴地告诉过我,说自己是看着高知的大海长大的,所以我创造出了大海的香味送给他做礼物。他离开这里的时候说:‘看吧,装在瓶里的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画和香水都被亵渎了!”
较之樋口作品的损坏,琴绘似乎对自己的作品被蹂躏一事更感到愤怒。
“到底是有什么仇恨才要做这种事啊!真是太过分了!从昨晚开始,我的作品已经是第四次被用作邪恶用途了。我为什么一定要承受这些?如果有人可以解释一下请你告诉我吧!”
四种受害香水。——洒在玄关处的enigme与fauve。洒在小野博树的尸体及所有物上的香水“ヒロキ”。还有洒在先被打在桌子上又被扔到地板上的樋口未智男的铜版画上的“ミチオ”。
“谜”、“野兽”、“博树”、“未智男”。
我完全猜测不出是何人为何目的做了这种事。只是我很难想象这只是因为与琴绘有私怨。若仅是因为与琴绘有私怨,一来还有很多其他直接的方式,二来也找不出其与洒香水的对象有何关联。
“有证据证明这桩罪行是昨晚犯下的吗?”
江神学长效仿菊乃使用了罪行一词询问说。
“到昨天傍晚之前还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我和铃木打扫时,这幅画并没有异常,好好地挂在墙上呢!今天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处于大混乱之中,所以没有人有机会作恶。虽不能说是绝对的,但我难以想象凶手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种事。所以我才说是昨晚的犯罪行为。——不过,说是昨晚也可能是黎明时啊!如果香水是在半夜洒的话,恐怕现在香味都已经消失了。”
黎明,江神学长默默地动了动嘴唇。
“香西女士,”江神学长又转向了门口方向,“这个叫‘ミチオ’的香水也是放在调香室里的吧?您没有发现它不见了吗?”
“没发现啊,”琴绘满脸悲痛,“我今早很早时便去调香室了,可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ミチオ’在不在。我倒是记得昨天刚过午时时它还在架子上的。”
“我从来没有进过调香室,我想问一下香水瓶是在架子上排成一排的、外观相同的瓶子吗?”
“嗯,不过不是只有外观相同的瓶子。”
“只有瓶子被拿走的地方才会突然出现空缺吗?”
“不是的。瓶子是一点点错开排列的。所以即使凶手偷走瓶子之后我进入调香室,如果不留神观看也可能发现不了瓶子数量的减少。”
“这个叫‘ミチオ’的香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比如说材料特殊什么的——”
“没有什么显著的特色。不过‘ヒロキ’倒是有成本很高的特征。是不是因为要洒在樋口先生的画上,所以才牺牲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香水?”
“有可能。这样一来,就变成凶手对樋口先生的作品抱有敌意了。那么疑点就在于,这个人究竟是谁?还有凶手为何要把香西女士的香水卷进来?”
“就是说这个人对我和樋口君双方都有敌意吗?”
“真相或许并没有那么简单,”前田哲夫插嘴说道,“被杀的人是小野君。我们无法把握凶手的恶意朝向哪个方向。而且,即使凶手憎恨樋口君,为什么现在才表现出对他的作品的憎恶?他离开这里都已经一年了……”
没有人给出答案。只有江神学长吐了一句话:
“或许是基于某种合理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