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
低低的一句话插了进来。我们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发现说着话的小菱正摸着自己的光头。
“疑点在于,小野君为何一定要被杀呢?我们需要考察所谓的犯罪动机不是吗?”
是的。我把这一点给忘了。脑子果然很混乱。
“你有什么想法吗,小菱君?”
听到菊乃的反问,小菱故意咳嗽了一下。
“小野君被杀,是在公布与夫人的婚约之后的次日。我总觉得这个时间有什么意义。”
“与夫人的婚约”,这一措辞虽有些奇怪,他却用很平静的方式说出来。——菊乃皱了皱眉。
“你是说小野君是因为跟我订婚才被杀的吗?”
“我认为有关系。”小菱大模大样地继续说道,“通过与夫人结婚,小野君得到了将这个木更村按自己所想改造的机会。哎呀,也许事实并非如此,但小野君确实曾用过这样的语气。即使是我,似乎也可以看到他那将这里变成自己的理想之村的野心。如果小野君与夫人结婚了,我想自己大概就要被赶出这里了。我想的是在被赶走之前自己离开这里,但应该也有人抱有其他的想法吧?”
“其他的想法是指什么?”
“是说有人觉得自己怎么能被赶出去呢!对于还希望继续留在木更村继续创作的人而言,小野君的存在将被视为一个很大的麻烦。”
“你是说因为这样就杀了他吗?就仅仅因为这个理由?”
“是的。我觉得这个理由很充分。”
“你是说这个理由足以杀掉他然后切下耳朵?”
“有时也很充分吧?”
菊乃环顾满座,然后问道:“如何?其他各位怎么想?”
如果她指名询问我的意见,我恐怕只能回答说“不知道”吧。对于既不与创造搏斗,又有家可回的我而言,对此心理尚有思索所不能及的范围。
“我不认为这是一个不够充分的杀人动机。或许有人觉得与其被赶出这里还不如死了。”八木泽回答。
“那也太夸张了,”哲子讪笑着说,“如果火冒三丈地打他一顿我还能理解,可竟然还追到洞穴里面把他勒死,这也太不现实了。而且,竟然还把一只耳朵给切掉了,会有那么过分的人吗?”
“所见不同啊。我认为也许有那样的人。”
“谁啊?”
八木泽似难以启齿般说:“你们夫妻俩如果被小野君宣告‘你们给我离开这里’的话,会怎么做呢?”
哲子眼梢上挑:“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和我丈夫都极力反对小野君的计划。但是我不会因为那么点事就把他的生命夺走。”
“可是……如果不是这样,那你觉得小野君是因为什么理由被杀的呢?”
“不知道。我可不知道。”
“你先生怎么想呢?”
哲夫慌张地转着眼珠,胆小的性格暴露无遗。
“我可不知道。这个问题你问凶手不就行了。”
我想起了婚约公布之夜,小野君与前田夫妇在食堂激烈争论的事。面对从容不迫的小野,哲夫与哲子满是焦躁地挑起了毫无胜算的争吵。然而——那样的激烈争论可能导致杀人剧的开端吗?我没有这种感觉。
“那么八木泽君,”哲子改变语气转向了反攻,“所谓不能容忍小野君的下流计划的人是谁呢?你想说首先就是我们夫妻俩吧?这没问题。其他人就没有了吗?我觉得有啊!”
哲子喋喋不休地说道。我立刻就明白了她想说什么。八木泽似乎也察觉到了而欲言又止。
“这可不是我想说才说的。是你让我说的,八木泽君。——依我看,最可能认为与其离开这里还不如死了的人,就是由衣。”
由衣弓身低下了头。她没有否认的意思。我心中痛楚无比。哲子的话残酷地击中了由衣的要害。自己投出的石子弹了回来,眼看就要击到自己心爱的水晶公主了,八木泽没有沉默。
“这不对。由衣不可能做那么恐怖的事。我连想象都无法想象她在深夜进入漆黑的洞穴。更何况是杀死小野君这么个大男人,还切掉耳朵,还要把尸体搬到岩台上。”
“不是不可能哦。”哲子挑衅说。
“就是不可能。”
哲子摇了摇头。八木泽一脸随你怎么说的表情,仰头看着天花板。
“还有,我们正在调查动机,你却说什么不可能搬得了尸体什么的,我希望你不要依自己方便转移话题。——不好意思啊,由衣。我不是觉得是你做的才这样说的。因为八木泽君只想把我们当恶人所以才无意中……”
听到哲子的道歉,由衣似蚊子哼哼般回答说:“我明白。”
八木泽痛苦得扭曲着嘴唇。
“不过其他人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是吧,冴子?”
“我?”冴子说着看了看哲子。她似乎想说她不明白为何会出现自己的名字。
“就是你也不想离开这里吧?而且是因为小野君势利而幼稚的计划——”
“能不能请你说话小心点儿,哲子?”
菊乃的声音如柔软的鞭子一般飞了过来。哲子吓了一跳,一只手捂住了嘴。
“……非常抱歉。”
“您认为与其被赶出这里,我可能会杀害小野君吗?”
说“我”字时,冴子将手放在了胸前。较之似乎怒火冲天的哲子,她手的动作实在很高雅。
“我并不是说你可疑,我只是想说,反对小野君计划的并不只有我们夫妻两个而已。——是吧,志度君?”
志度拨开散乱的头发,瞪大了眼睛。
“这次轮到我了?”
“嗯。我就不跟你客气什么了。朝气蓬勃的天才诗人志度晶,如果被赶出这里,你要去哪儿?”
“哼,用不着你来管!”
他咋舌说道,好像不仅没有心情不好,反而觉得很滑稽。
“我不认为你能容忍小野君的迪士尼乐园建设。你也是我和由衣的同伙。”
“你想在胸前贴一样的徽章吗?”志度充满讽刺地说道,“我觉得都快变成画师的缅怀会了呢!——你还想把谁弄成同伙?”
哲子略微思考了一下,说:“小菱君完全面无表情所以我不太清楚。不过他也许已经做好回家乡寺院的准备了吧?有马的话,我觉得她不是非留在这儿不可。对于给这两个人贴上徽章我感到很犹豫。”
八木泽轻轻地敲了敲桌子说:“那我呢?”
“在我看来,你不是个以离开这儿为痛苦的人。在外面多受受刺激倒是更好。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吧?你来这里两年。虽然我没有恭听过,但听说你创作的曲子也很快就要完成了。不过呢——”
“不过什么?”
“你心爱的人由衣不想离开这里,所以你没有办法。所以你可能是为了她而想保住原来的木更村。”
我本想看看他是生气还是嘲笑,却发现八木泽非常认真而又目不转睛地看着哲子。
“真不凑巧,您推测失误了。如果木更村将不复存在,我不会做那样的事。为了让由衣可以离开,我会帮由衣找回勇气。虽然我现在还不能确定一定能完成这个任务……”
他有些羞涩。由衣心情不悦地扭动着肩膀。我很理解她的心情。
“那我怎么样呢,哲子?”
琴绘如此问道,并重新戴了戴眼镜。表面上看不出她的任何感情。另一方的哲子被不同的人接二连三地询问,似乎已开始疲惫。她饮了一口咖啡。
“请你给我贴上那个徽章什么的吧。我曾经很明确地表示过我的意思。前天,菊乃夫人公布婚约时我就说过了。我不想把游客叫到这里来什么的。您还记得吧?”
大概是出于年长者的威严吧,面对气定神闲的琴绘,哲子话也没说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她似乎迂回到了守势。
“不过,我也没想过要把小野君杀了,即使我把他杀了,别说把尸体搬到那么高的地方,就是扛我也扛不起来啊!”
让哲子冷静下来的琴绘,缓缓地宣告着自己的清白。这虽无可厚非,被不断提到的“杀”这一词汇却针扎似的刺痛了我的心口。
这时,两个人几乎同时发出了奇怪的一声“嗯”。
“你们刚刚没听到什么吗?”八木泽环视大家之后询问说,“我听到河那边好像有奇怪的声音……”
“嗯。我似乎听到了泥石流一样的沉重声音。”
只有江神学长回答说。然而,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声音。
“是心理作用吧?”
菊乃对谈话中止表现得很厌烦。两个男子的话被当做幻听而重新开始谈论事件。
“小菱君,关于小野君的野心你是怎么想的?”
哲夫询问道。或许是因为妻子的气势委靡下来,而他全当自己前来援助。
“我只能说我并不打算持批判态度。我在木更村叨扰已久。无论理由为何,如果村庄不复存在了,我打算谢过夫人之后离开。我只要把它理解为我的好日子到头了,然后回去寺院当住持就可以了。——这回答虽有些难为情,但这就是我的真心话。”
“谢谢。”菊乃对他说道,然后将脸转向了由衣的方向,“能不能让我听听你的真心话是什么样的?”
由衣看起来像被雨淋透的小鸟般无助。我在桌下握起拳头暗自为她加油。
“……我,”她依旧低着头,“我曾想,这里变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只是希望能再让我留在这里一段时间。”
“那现在呢?”我不禁问道。
“不知道。”她痛苦地吐出的只有这一句话。
“我们换个话题吧!”菊乃将视线返回正面的墙壁上,“昨天晚上,真的没有人知道小野君在那里作画吗?”
我想大概没有吧。连菊乃都没有听说过,很难想象其他人会知道。果不其然,她的询问引来的只有沉默。
“应该有人知道。那个人就是凶手。”
菊乃的视线掠过我们上方不断地来来回回逡巡。对于悲哀得疑心生暗鬼的她,我感到深深的同情。
“我可以发言吗?”
听到江神学长的声音,我感觉到大家齐刷刷地望向了局外人的他。我不禁瑟瑟发抖。
那是小学五年级那年父亲参观日的事。上课时我不知为何心中很是不安,这时从后面飞过来一句低沉的“老师”,是父亲的声音。听到父亲说“老师,能不能稍微打扰一下”,年轻的女老师和蔼地回答说“好的”。想着“爸爸肯定又打算问些又傻又无聊的问题吧。可不要给我丢人啊”,我都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了。听到父亲那声“老师”时,我也像现在一样瑟瑟发抖。区别在于这次我没有觉得是“江神学长的傻问题”。——我想恳求他做些什么。
“怎么了?”
菊乃保持着威严,浮现出好奇的神色催促道。
“小野君在钟乳洞里面的那个地方作画,这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是吧?——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询问小野君本人,要找到那个地方是不可能的对吧?”
这当然是首先应该质疑的点。然而,对我们内部的人而言,这个答案也是不言而喻的。
菊乃回答说:“不可能吧。刚才我们是好多人一起才好不容易摸索到那个画室的。十个人,每遇到分岔路口我们便分头行动,想方设法才找到那里的。要一个人偷偷地进行探索是非常困难的。”
“可是,我们也不是花了一天才找到的。我们只用了大约两小时。如果凶手一个人——虽然也无确证证明是一个人——花费多日的时间,也许就可以找到画室了。”
“这个可能性不是零。不过啊江神君,这里的其他人也都知道,小野君有很多幅画了一半的画。他的习惯就是在已暂且完成的画上再加上这样那样的东西,他会在哪个画室里只有他本人知道。如果你是凶手,你就会轻率地认为只要进去找就可以了,然后进入洞内吗?甚至不顾可能迷路的危险……”
“不,我不会冒那样的险。如果是我,我就会推算小野君出洞的时间,然后在洞穴入口埋伏。”
江神学长这么一说我才第一次意识到这很合情理。是啊,凶手为何要把洞穴里面的什么地方选为杀人现场呢?诚然,在那里一定不会有阻碍,而且即使被害人发出惨叫也不会有任何人听到,但我想有常识的人都会采取江神学长所说的策略。
“这只能去问凶手了。”菊乃只是简单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小野君不会把他‘今夜的画室’在哪儿透露给别人的。”小菱说道,“他,那个……有秘密主义者的一面。极其讨厌自己所画的东西在完成之前被别人看到。在马上就要大功告成这一即将公布的时候,我认为他不可能把那个地方告诉别人。”
江神学长注视着菊乃,看她作何回答。她先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个人我最了解了。我的意见也与小菱君完全相同。——可是,如果是这样,凶手是如何找到他的所在地的呢?”
江神学长在再次征得发言许可之后,询问八木泽说:
“您刚才说您听到了小野君出去时的声音,请问有没有什么人跟在他后面出去了呢?”
“这个我不知道。迅速洗完东西后,我就很快回房间了。即使隔了一会儿会有人出去我也不知道啊!”
我明白了。他怀疑凶手是跟踪走向画室的小野而去的。
那么,谁可以做到这一点呢?——我不得不说所有人都有机会。正如八木泽方才所做证词,他洗完东西后回房间,凶手与他交错而过下楼来,然后匆匆忙忙去追赶小野大概也来得及。此外,八木泽本人随便收拾一下茶杯后迅速追赶小野应该也是可能的。在这种状况之中,仍然不能找出凶手是谁。
谢过八木泽之后,江神学长转向了菊乃。
“您说过有幅小野君画的钟乳洞的地图是吧?您能不能把那个给我看一下?”
“我搜了一下他的房间找到了,并把它带来了。”
菊乃把扣在桌上的一张纸片翻过来,推给了旁边的冴子。纸片手手相传,到了我这里。我把它放在我和江神学长中间进行瞻仰。(见图一)
这就是那个大钟乳洞的真实面目吗?我不禁有些兴奋。弯弯曲曲的道路复杂而充满分叉,一部分形状在我看来像一条飞翔的龙。听说传说中栖息在龙森河上游的恶龙有两个头,可收在地图中的这条龙似乎也有两个头,我突然无法接受刚才还在它的体内的事实。想起如果一个人被放入这迷宫之中,我不禁暗自发抖。
这幅地图上有值得注意的新发现。根据小野制作的这幅地图,钟乳洞有两个开口。未知的开口——第二洞门,位于与第一洞门完全不同方位的、公馆的东北方向。稍后我们必须要进行确认吧。
“出入口有两个地方——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吗?”
对于江神学长的问题,很多人摇头说不知道。
“没有任何人知道吗……不过凶手应该是知道的吧,在偷看过这幅地图之后。”
“为什么呢?”冴子歪着头问道。
江神学长不慌不忙地回答说:“我刚刚说如果自己是凶手,便会埋伏起来等待小野君完成创作后出来,我想凶手之所以没有那么做的原因现在已经很清楚了。也就是说——凶手看过这幅地图后,知道有两个洞门,意识到自己在门口埋伏等待小野君出来是很困难的,因为很难判断小野君会从哪个门出来,所以才到洞内行凶的。”
在此,我在脑中整理了一下钟乳洞深处那个场所被选为犯罪现场的原因。确实只有小野一人,不会有阻碍,即使他求救也不会有任何人听到,以此为条件才选择了他的创作时间和地点吧。由于在深夜,任何人都很难有不在场证明,这一点对凶手也非常有利。如果在公馆附近便可能被听到声音,还有被目击到犯罪行为的危险,即使想要埋伏在洞穴的出入口,由于有两个洞门也很可能扑空。于是便决定尾随进入洞穴的小野,在里面的画室将其杀害。——凶手之所以不怕在洞穴内迷路,或许是因为凶手持有小野所绘地图的副本。
如此理解之后我打开记事本,对照我们方才摸索的路线与小野制作的地图。距离虽不很准确,却正确地标出了道路的分叉情况。这地图大概花费了他很长时间吧。真是一个精心之作。
“谁有机会看这幅地图呢?”江神学长下意识地询问。
菊乃回答说:“这幅地图收在他房间的桌子上,所以没有人有机会偶然看到。可是,偷偷潜进去偷看或者抄写,这谁都可能吧?”
“可是,即使看了这幅地图,也不可能知道小野君当时在哪儿作画啊!”哲夫略欠身看着地图说道,“地图上并没有添加之前在哪里作画的信息。”
凶手果然在杀害小野之前跟踪了他。
“看了这幅地图,你有什么特别发现吗?”
被菊乃一问,江神学长回答说:“没有,目前还没有任何发现。”
他们对话期间,我不停地临摹着地图。我看了看江神学长,他认可般微微浮现着笑容。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香西老师?”
“好的,怎么了,冴子?”
“小野君的遗体和所有物品上都洋溢着香水的味道,这香水大约洒了多少个小时了?我想这个老师您应该知道吧。”
“是啊。”哲子也开了口,“如果是半夜洒下的,早上也应该很淡了。”
江神学长吃惊地抬起了头。即使是他,香水味道的持续时间什么的也超出了常规知识范围吧。
“它的赋香率,也就是溶于乙醇的香料比率为百分之二十五,所以香味有二十四小时的持续力。如果需要我也可以做实验的。我感觉残留在那里的香味已经过了七八个小时了。”
据她说这是由于香水的味道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化。调和的香料挥发有时间差。
“如果是这样,便可推断小野君被害于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
八木泽双手抱臂说道,听了他的话,琴绘似乎有些惊慌。
“请不要那样决定。我不是什么医生,这么重大的事情我可负不起责任。”
根据现场残留香味的强度来推断死亡时间确实有不合理之处。虽然这种独特的调查方法在推理小说中并没有见过,但我们此刻寻找的并不是那样含糊的东西,而是确切的信息。
“我有一个问题很困惑。”
菊乃忧虑地说道。她说什么“一个问题很困惑”让人不明所以。她想说什么呢?
“事实上,前天我给东京的西井君打电话了。我告诉他我想就这个村庄的未来状况与他商谈一下。那时,我拜托他说可不可以来这里一趟。”
“西井君要来吗?什么时候?”哲子询问说。
“说好是今天早上第一班车出发,所以……傍晚或晚上就能到了吧?”
竟然有外部人员要闯入这颁布了禁止外出令的地方。我正想要怎么做时,菊乃却突然站了起来。
“或许他迟些离开东京了。我给他打电话试试。如果他还在东京,我请他推迟一下来村的时间。”
她去客厅打电话离开后,我们都松了口气,略微松了松肩膀。然而,菊乃很快就回来了,环视了我们一圈,然后微微地做了一下深呼吸说:
“电话打不通了……到哪儿都打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