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挥之不去的不祥预感,终于应验了。
“小野先生,死了……”
我的喃喃细语声在洞内回荡开来,声音大得令人吃惊。
他死了。之所以没有任何人冲上岩台去救助一动不动的小野,一定是因为他们看清了他早已毙命。
“发生了什么事啊……耳朵,你们看,右边的耳朵!”
我们循着八木泽所指望去,发现尸体上确实没有右耳。虽然这让人联想到了一些事故,但我不禁奇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失去右耳呢?
我们久久无言,只是茫然地伫立在那里。
滴答、滴答、滴答答、滴答。
不知从何处传来水滴落的声音,在已经永久睡眠的小野身边重复着这样的节奏。若是宫泽贤治就能为我们想出美妙的拟声了吧。我抬头望去,地下水自湮没在黑暗中的高处落下,在岩台上的水洼处猛烈地迸散开来,形成地底下奇妙的音乐。
“……救救他。”
菊乃从喉中挤出恳求的声音。
“至少……把他从那里……放下来。”
“嗯。”八木泽回过神来回答了一声,然而他似乎不知该如何行动,僵在了原地。
“我来帮忙。”
江神学长大模大样地向前走去,开始攀登巨大的岩石阶梯。八木泽看后也终于踏上了岩台。两人到达约四米高的最上层之后,在小野的遗体侧双手合十。仰望上方的我们也都合起了双手,为死者祈祷着冥福,我依旧未能理解这状况。——小野为什么死了?而且还是在那么高的岩台上,以倒立的姿势……
“八木泽君!”
江神学长大声喊道,我吃惊地抬起了头。
“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八木泽窥了窥死者的咽喉。这时,他发出了“唔”地一声令人惊讶的声音。
他们发现了什么?我们在下方无法看到。大家都很担心,而他们二人却缄口不语,什么都不为我们解释。
江神学长突然抬起头,越过我们的头看着虚无的远方。虽说是远方,那里也还是只有岩壁而已。只是,那不是普通的岩壁。江神学长凝神观看的是一幅似乎刚刚完成的描绘上古祝祭的壁画。死者自身正以倒转的双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遗世之作。
“我们先把他放下来吧!”江神学长说。
“是啊,这个样子的话……”八木泽边回答,边拭了拭额头。他脸上似乎渗出了汗水。
“轻点儿啊,你们轻点儿把他放下来。”
菊乃恳求说。岩台上的二人默默地点点头,缓缓地抱起尸体。尸体已经僵硬,姿势没有发生变化。尸体易于搬运倒是很方便,我黑暗地这样想到。我的正常感觉一定已经麻痹了。
不久,尸体被轻轻地平放在地上。我慌忙将视线移开右耳原在的位置。菊乃屈身蹲下,合上他仍旧睁着的双目,她似记起了悲伤一样,呜咽了起来。虽然我也感慨她好可怜,却涌不出真实感。人一旦茫然若失,便会很冷静。
冷静的我,也能屈指数清小野之死的不可理解之处。
为何他在那样高的地方倒立而死呢?
为何会从他的尸体上升起如此甘甜的香气?
为何他的尸体缺少右耳?
为何他的咽喉周围缠绕着黑色细绳?
细绳?这细绳是什么?似乎被牢牢地缠绕在了他的下巴上。
如此说来——他是死于什么原因呢?
“小野君是被勒死的。脖子被勒住,他是被杀的。”
八木泽颤抖着宣告说,把双手在裤腿上擦拭着。他的脸色也如死人般苍白。
“你说什么被杀,怎么会……怎么会呢!”
菊乃傻傻地说道,左右各趔趄了一步,凝视着横亘在脚下的现实。她一边的脸颊微微地抽动了下。
“为什么……为什么?”琴绘双手捂住了脸庞下方,然后说了一句意想不到的话,“为什么有这个香味?”
“那个香味,是什么意思?”
江神学长慎重地询问。琴绘双手优雅地扇动了一下自尸体上升起的香气,送到江神学长身边。香气如同花瓣般散开的情景似乎浮现在了我眼前。
“是这种香味,这是我创造的……”
我记起来了。在调香室她让我闻过。是的,是啊。这种香气是她的作品。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种香气?我明明把它收在调香室的瓶子里,摆在架子上的,为什么会在这个洞穴的里面……”
“好像洒在小野先生的遗体上了。是夺去小野先生性命的人干的勾当吧。虽然我也猜不透那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做,”江神学长看着另一个方向,“那边也有同样的味道吧?”
小野的画材及搬运其用的手提箱。因代替拐杖使用而尖端磨损的伞。似乎曾装在手提箱中的小魔法瓶及底部沾有咖啡残渣的纸杯。地上扔着这些东西。——并且,从那里也飘来与尸体同样的酸甜香气。
“小野先生的所有物上似乎也被洒上了同样的香水。凶手为什么会施行这样的仪式呢?”
“少问这个!”八木泽刹那间发出了尖刻的声音,“不好意思,我失礼了。因为你若无其事地问了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失礼的人是我。”江神学长道歉说,“诚如您所说。”
不知道江神学长背对抱着遗体痛哭的菊乃、仍处于惊慌中的我们想到了什么,他再次登上了岩台。我望着如猴子般迅速攀登的他的背影,他在丧命的小野倒立的附近捡起了什么东西。——是瓶子。
“香西女士,香水是放在这个瓶子里的吗?”
被喊的琴绘抬头仰望着岩台上方。她重新戴了戴眼镜凝神望着它。
“好像是,标签上写着什么?”
江神学长重新拿了拿瓶子,将眼睛靠近。
“是外文,上面写着——H、i、r、o、q、u、i。”
“‘ヒロキ’。写着‘ヒロキ’吧?没错。这种香味名字就叫‘ヒロキ’。是放在那个瓶子里的。”
“‘ヒロキ’?哦,这种拼写方法是法语习惯吧?”江神学长仔细地看着瓶子,“已经空了。”
“江神学长,所谓‘ヒロキ’是已故小野先生的名字。”
听我说完,他将手中的空瓶与地上的死者进行了对比。然后默默地将瓶子落倒一只手中。那是一个粗得无法用手掌抓住、断面呈椭圆形、呈现极淡的绿色的半透明瓶子。无盖。
“是我为小野先生创造的香味。我把他所缺少的东西送给了他。这个味道表达的是酸甜的青春期的回忆。”
她看着江神学长的脸庞说道,仿佛在期望他能理解这种含义。学长依旧沉默不语地点了点头。
琴绘并不是只为小野博树调香。菊乃、冴子、八木泽、志度、小菱、由衣、前田夫妇都有,她创作出了以全村人员的名字为名的香水。也有被命名为“麻里亚”的。——我的香味似向阳处的稻草一般柔和。我没有问过其由来。
“这大概是想为死者饯行吧。”
琴绘似要说服自己一样逐字清楚地说道。
那也很奇怪。为了给自己所要杀的人饯行,竟然专程将一瓶香水带入洞里……我脑海中浮现出一手拿着香水瓶,另一手拿着黑色细绳,连灯火都不曾携带的影子,那个影子为了寻找小野而向洞穴深处前进着……我不禁不寒而栗。
紧紧被束缚茫然自失感的蔓延开来,恐怖感从足底袭遍了我的全身。小野被杀了。在这个仅有有限的几个人的村子里有人被杀了。我所熟知的人中的某个人是杀人犯。
——这种事情之前也发生过……
是什么时候来着?不就是今年夏天吗?在南边的岛上死了好几个人。我的噩梦似乎还没有醒。或者是,它追到这里来了?——就因为我出逃了……
“小菱与铃木他们怎么了?由衣和前田他们呢?”
被八木泽一问我突然大吃一惊。我把他们完全忘记了。我看了一下手表,发现与他们分开已经快一个小时了。他们此时大概正在裹着拘留服般紧张地继续进行无谓的搜索吧。必须去叫他们。——而且,必须向他们传达这骇人听闻的事件。
“我去叫吧!”
江神学长从我手中拿过记事本,返回了来时的道路。他没有说让我一起去,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目送着他。他的脚步声远离之后,沉寂中只剩下岩台上回荡着的水滴音乐。
尽管如此——
若在此处行凶,这是个多么不可思议的杀人现场啊!恐怖的同时,我也发觉自己为眼前的风景深深吸引。这里有小野的遗作之壁画。有琴绘创作的梦一般的甘甜香气。水滴奏响的,恐怕是在此无听众的状态中持续了几百年的波兰舞曲。被摇曳的火影所照亮的倒立死者,或许正处在孤独之舞的最高潮。杀人犯在岩石大圣堂所成就的,与其说是小野博树的被残杀,莫若说是献给黑暗之供物的创造吧——
“香西刚才说是为死者饯行……”八木泽望着壁画,“或许就是那样的。到刚才我一直都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小野君被抬到岩台上了呢?是凶手背着他的遗体登到那里的吧。我在想,凶手为什么要做那么麻烦的事?应该是有理由的,于是我便想到了——一定是对小野君的饯行。你们看,小野君是在那儿倒立的吧。脸看着这边。看着这幅壁画。”
我忆起倒立的小野的样子,看了看那失去光泽的眼睛所凝视的方向。那里确实有他遗留下的大作。
“凶手为了让小野君能看到自己完成的画才把他搬运到那种地方去的。这也是一种饯行吧?”
“什么叫饯行?!”
菊乃突然站起来。她已经不哭了。在她的双目中,有与悲伤同样深厚的愤怒之色。
“把人杀了就不可能有饯行什么的不是吗?勒紧脖子把人杀了还不够,竟然还要洒满香水,切掉耳朵,让他倒立在岩石上。玩弄尸体,这是禽兽的行为。我不能原谅,我绝对不会原谅这个人!”
大概是从她的愤怒中生出了恐惧吧,八木泽深深地垂下了头。
江神学长带着五个人回来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大概是因为已经解释过情况了吧,五人都满脸紧张的神色,由衣则为使自己不看周围,只看着脚下走过来。
“这就是小野君的画吧?”
来到我身边的冴子,将手放在腰上仰面望着壁画说道。只有她雪白的侧脸,在黑暗的背景中浮现可见。那是一张白得可怕的侧脸。
“真是一幅不错……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