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木泽的厉声斥责声传来,他似乎正在大声斥责着什么人。
似乎出事了。
我与画布对面的冴子面面相觑。
“发生什么事了……”
冴子放下画笔与调色板,走近窗口。我也从床上下来去看。
从画室朝南的窗口可以展望公馆前方的广阔庭院。暮秋中的草坪颜色黯淡,庭院充分吸收了昨夜的雨,到处都变得似水田一般。明明听起来并没有那么遥远,却看不到八木泽的身影。
“给我!快把相机给我!”
“住手,放开我!那可是我的!”
我听到了两名男子争吵的声音。我循声音的方向望去,发现八木泽与另外一名不曾谋面的牛仔装扮的男子出现在了喷水池的背阴处。
“赶紧给我!不然我给你砸碎了!”
“住手!”
“啊,等等!不要那么粗鲁!”
八木泽强行拧下对方的相机后,男子恳求他不要弄坏相机。原来如此,争夺中的相机好像是我等人不曾有过的昂贵正品。——尽管如此,那个男子究竟是谁?
“滚出去,你这个卑鄙小人!”
八木泽的声音因情绪激动而颤抖着,推了一下男子的背。
“我知道了,我会走的所以把我的相机还给我。”
“你出去我就还给你。”
无论如何决不能给你,八木泽似如此说一般,将相机带一圈圈地缠绕在了右手上。“喂!”牛仔男说着伸出了手,又因无济于事而放弃,耸了耸肩。
八木泽撇下男子,快步走向草坪中的小路。男子慌张地追随着他。
“你去哪儿?你想把我的相机怎么样啊?”
“我不是说了出了村子就还给你吗?!”
“你为什么那么生气?你说我犯了什么大罪?”
男子迂回至八木泽前方不满地抗议道,却被八木泽撞到了一旁。“你是谁啊?!”“卑鄙小人”,他们一边如此互骂着,一边你推我搡着穿过庭院消失在了森林里。
我听到了“喂”的一声喊叫。东栋一层调香室的窗子打开了,香西琴绘探出了脸。“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
冴子回答说。正门门扉打开了,我也察觉到菊乃与小野正站在那里。
“大概只是被这里的稀奇吸引而时常进来的人吧?八木泽君本也不用那么生气的。”
小野对琴绘说道。
小菱静也从公馆后方出现了。似乎是散步归来的他依次看了我们一眼,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好像有个奇怪的人提着相机进来了。刚刚被八木泽君发现给赶回去了。他刚才满脸怒气呢!”
菊乃说明道。他来到了画室正下方,满嘴不是不是地摇晃着光头。
“我不是说那个。那件事我听说了,所以大体上知道,我说的是千原。她哭着跑到后面的森林那里去了。是为什么呢?”
“那又是另外一件事。”
我说道。
“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我想过一会儿就好了。”
冴子说着看了看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果然对八木泽君来说担子太重了吧?”
“好像是的。”
我们等待八木泽回来,他却总也不回来。当小菱提议去看看时,八木泽从森林里出来了。
“他虽然出村子了,可还在桥上。我再去一次把他赶走。”
他在森林与庭院交界处向我们报告说。
“要我帮忙吗?”
面对提出援助的小菱,他说道:
“没事的。如果需要,我会请前田君帮忙的。”
前田家位于通往大桥的道路中途。我一晃想到:真的没事吗?因为我认为,八木泽、前田组合在这个村里属于文雅男子联盟,倘若谈话会付诸武力,不是应该出动小菱、志度组合吗?
——蠢材。当自己是吵架导演吗?
“真的没事的。”
八木泽又走入了森林。
冴子关上了窗。“明明才刚开始画,一开始就碰钉子了呢。”
“我们重新开始吧。”
她与我分别返回至画家与模特。
慢慢地只能听到画笔与画布摩擦的声音,我的思绪在种种事情上萦绕。我丝毫没有想什么八木泽是不是真的没事,却在担心由衣。我祈祷她所受到的伤害是极其轻微的。
我心底有件厌恶的事。那是来此大约两周后的事情。
我想由衷地同情由衣。曾经从梦幻世界送来可爱的笑容与歌声、被这个国家最多的人——不仅是满脸粉刺的宅男,是的,是不论男女老少——所仰慕的女子,因为受欢迎而受到深到无法想象的伤害,为使自己变丑而刻意贪婪、发胖,如同背负罪孽的人一般逃匿到这边远的地方,对此我感到悲伤。她无法忘记那不忠诚且在我看来低能一样的男子,她为此而落下的泪水实在令我心酸。
——事实果真如此吗?
某天夜里,我自问。那是我写完给父母的信之后的事情。
——你看到年幼自己一岁的女子比自己还痛苦还可怜,不是有一些安心吗?
不,怎么会……
——就是吧?你说实话吧。我不会被你蒙骗的。
不是那样的。
——你一直都是那样的。喂,你还记得吧?
那时……
——是高中二年级时。梅雨结束时。
那是……
——你从很早以前就是这样的。
我想起了一名同学的面庞。名字忘记了。那是一个内向得呆滞,总是毫无理由得战战兢兢的女孩。某个星期日,我在涩谷的一家书店与她不期而遇。我们都是独自一人。我邀请之前只说过几次话的她要不要去喝杯茶。那时是初夏,而我只是口渴了。大概是因为没有进过茶室等地方,又与我也不是特别亲密的朋友,她一时不知所措,却“嗯”的一声点了点头。我点了冰红茶与草莓冰淇淋,边吃边问她买什么了,她吞吞吐吐地说着没什么没什么,一边将书藏在了身后。我没有强行要看,把自己买的书给她看。当然是推理小说。那时我读的全是推理小说。我问她“休息日你都做什么”“不看电影吗”等问题,全是我在与她说话。她紧闭的嘴开始慢慢打开,一点点讲述自己的事情。她评价她自己“异常内向”。我笑说“太夸张了”,她却是认真的。她说一想到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何种样子便会不安得什么都做不了。害怕自己被别人认为:“这个人说什么傻话呢,是不是脑袋不好使”,害怕自己被别人认为没有幽默感、无聊。害怕自己被别人反问:“你声音太小,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瘦得如鸡架一般、满脸粉刺、头发一看就很硬、动作迟钝、学习成绩差、无特技、丝毫没有可以向别人夸耀的东西,她把自己认为的缺点罗列了一遍。所以才交不到朋友很孤独,这就是她的结论。我谄媚地说她所列举的缺点全是假的。
“下次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我说完后,她略微笑了一下。
离开茶室后我对她说“稍等”,便让她等在那里返回了书店。然后买了一本文库本。在车站分别去往不同的月台时,我把书交给她说:“给你。读读看吧。”
是田纳西·威廉斯的戏剧《玻璃动物园》。那是一个叫劳拉的女孩的故事,她闭门在家、收藏动物的玻璃工艺品,比她更内向且一只脚残疾。故事的最后劳拉寻回了勇气。我送她的是这样一本书。她对我说了“谢谢”。
——那晚,我为自己行为的厚颜与无耻而愕然。然而已经太迟了。我被自我厌恶折磨得无所适从,无法平静。那是一本好书,但绝不是一本可以说句“很适合你哦”而赠送给人的书。我感到羞耻。
——次日,她重新就书一事感谢了我,但我却未有机会听其读后感。之后我曾多次邀请她去看电影,每次却都是非则她说有事拒绝我,便是我有急事,最终一次也未实现便过去了一年,班级分离后连话都未曾再说过。
——与那时一样,发现比自己更为悲惨的女孩,同情中却总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你真是到何时都这样啊,这就是你的秉性。
由衣之所以可怜,是因为比我更悲惨……
“有马。”
——是的。你的心一直就是那样的。
我没有那么坏……
“有马。”
——那你就那样想啊。
我无法停止对自己的责备,趴在了桌子上。我可以听到自己啊、啦、嗯之类的呻吟。那是自我紧咬的齿间透出的呻吟。
“喂,有马!”
我突然回过神来。
“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啊。”
冴子停下画笔,担心地看着这边。
“没事。只是稍微思考了一些问题。”
“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我顺从地回答说:“好的。”
这时,楼下传来咣地一声巨响。是音乐室方向。
“血?又是血?你真是个蠢货啊!血和砂的比喻已经够了!烂!这个男人写诗真烂!这到底是怎么了,你给我适可而止吧!也许你脑子里塞满了狗粪。嗯?狗粪也很久没见过了。这样的地方会有吗?真是败给你了!”
是志度。他似乎正在作诗中苦苦挣扎。只有此时他才会痛骂自己,而不是大骂别人。
“那边似乎也在殊死搏斗呢。”
冴子突然似小女孩般微笑了起来。
大家都很热衷于玻璃工艺品呢。这句到嘴边的话我又咽了回去。那脆弱至极的艺术工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