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雷督理忽然又道:“你哭起来,像个小丫头。”
叶春好看了他一眼:“您踢人踹车的时候,瞧着也不像个大帅。”
叶春好别过了张嘉田,继续走去见雷督理。半路上,她遇到了白雪峰和林子枫,这二位结伴而行,不知是要往哪里去。迎面见了叶春好,白雪峰含笑站住,招呼了一声“叶小姐”,林子枫则像是脖子僵了一般,只对着她微微一颔首。
不管他二人分别是个什么态度,她这边的反应总是如一的。把手里的一本硬壳簿子夹到腋下,她对着二人微笑唤道:“白副官长,林秘书长,下午好。”
白雪峰笑呵呵地一摆手:“你太客气,叫我老白就得了。”
叶春好对着白雪峰抿嘴一笑,没说出什么来。白雪峰和林子枫站在一起,明显是林子枫更出众,林子枫有一股子冷森森的文气和傲气,瞧着是个有真本事的模样。和他一比,白雪峰就有点像个老好人。可叶春好怎么看,都觉着白雪峰是在韬光养晦,相形之下,那位刚高升为秘书长的林子枫,就显得浅薄了。
论级别,她是在林子枫之下的,不过因为她只负责处理雷督理的私事,所以这位秘书长也管不到她。白雪峰侧身给她让了道路,她也就只对白雪峰一人道谢,然后姗姗而行,继续向前走去了。
如今,雷督理的“书房”,人来人往,是很有人气了。
原来她总看雷督理不像个督理,更像个赋闲在家的阔人,直到洪霄九死了,雷督理大开杀戒,她才颇有如梦初醒之感。
楼门口的卫兵见她来了,立刻一磕脚跟一昂头,紧绷着脸立正敬礼。她习惯了,视而不见地向内走。一楼的客厅垂着亮晶晶的珠帘,帘子后头是雷督理在和人高谈阔论。她等了片刻,待里面的客人告辞出来了,她才掀帘子走了进去:“大帅。”
雷督理本是歪在沙发上的,此刻起身快步走到她面前:“刚来?”
他这么一阵风似的刮了过来,反倒让叶春好紧张起来:“不,来了一会儿了,听大帅在和人说话,就等在外面没有进来。”
雷督理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转身走了回去:“糟糕,我方才大吹其牛,都被你听去了。”
他方才说的那话确实是云苫雾罩地不着边际,叶春好听得真切,却是不以为意:“大帅那些大话都是专门要说给人听的,有目的在里面,所以只算是一种谈话的艺术,绝不能说是吹牛。”
雷督理坐回了沙发上:“你倒是会给我找面子。”然后他对着叶春好招了招手,“过来!”
叶春好发现他最近对自己有了点动手动脚的趋势,所以只向前走了几步。和他隔着一张茶几,她站住了,从腋下抽出那本簿子:“大帅,关于账房上个月的账目,我——”
雷督理向后一靠:“有问题吗?”
“问题倒是没有,我只是向您做一次汇报——”
雷督理说道:“没问题就不用说了。”
叶春好捧着簿子,犹豫了一下:“大帅这样信任我,我反倒有些惶恐了。”
她这话发自真心,因为俱乐部后头那处账房专管雷督理暗地经营的走私生意,涉及的金额数目极大。先前这账房是由林子枫管理的,如今雷督理把管理权给了叶春好。林子枫失去了账房,得了个秘书长的官衔,一出一进,真是赔大发了。
雷督理听了她的话,不以为然地一笑:“我的心思,你明白,难道你的心思,我就不明白吗?你这些客套话,对付别人还可以,拿来对付我,可是显着你有点儿没良心。”
叶春好把簿子合好,拿在手里:“我这话并不是假话。我的年纪和资历摆在这里,您让我负那样大的重任,我可不是要惶恐吗?”
雷督理把笑容收敛了,瞪了她一眼:“无论这话是真是假,我不爱听,你也不许再说了!”
他这种程度的生气,叶春好是不怕的。而雷督理的冷脸果然不持久,她这边刚顺着他点头答应了,他便重新又有了笑模样:“你下午打扮一下,晚上陪我去趟东交民巷。”
“去那儿做什么?”
“英国大使夫妇今晚请客。”
叶春好听了这话,只觉得莫名其妙:“大使请客,您去就是了,干吗还要带上我这个秘书呢?”
“英国人请客,请的都是夫妻。可我现在光棍一条,哪有太太可以带?不带,又显着有点儿秃,不大好看。”
“您带三姨太太嘛!”
雷督理这回看了她一眼,又清了清喉咙,然后才答道:“我想带个懂英文、会交际的,也能给我长点儿面子。”
叶春好不假思索地摇了头:“大帅恕我不能从命,这种场合,实在不是我应该出席的。三姨太太如今也会讲好些句英文了,人也漂亮活泼,走出去绝不会给您丢脸,您还是带着她去吧!”
雷督理看了她片刻,忽然低声问道:“要我求你吗?”
他这话一出,叶春好只感觉自己是被将了一军——拒绝的话是说不出口了,可若是接受了这个要求,她又要以着何等身份去抛头露面呢?
“可是……”她轻声问道,“别人要是问起我来,大帅怎么介绍我呢?”
雷督理想了想,末了反问道:“就说你是我的朋友,如何?”
叶春好垂下了头:“大帅把话说到这种程度,我再推辞,倒显得我矫情了。只是我的英文也不好,也不曾交际过。大帅若不怕我出去了给您丢人,那我就去。”
雷督理站起来走到了她面前,先是歪着脑袋看了看她的脸,然后俯身凑到她耳边低语道:“我真高兴,高兴得简直想要亲你一下。”
叶春好又窘又急,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说道:“那我就不去了。”
叶春好不知道雷督理是从何时生出这个主意的,反正等她走回房时,新衣服和配套的珠宝首饰已经被勤务兵送到了。
新衣服居然还很合身。
叶春好下午梳妆,晚上出门,半夜才和雷督理坐着汽车回来。
她打开了车窗,让夜风吹拂她滚烫的脸。今晚真算是见了世面了,她和好几国的大使夫人都搭上了话,宴会也很盛大,连国务总理都带着小姨太太来了。
令她惊讶的是,国务总理对雷督理竟然是相当地恭维。当然,当今这个世道,政客是需要军阀来往上捧的,而雷督理就正是一个手握重兵的军人,总理多尊敬他一点,也算合情合理。但是总理毕竟是总理——在此之前,叶春好只是一户殷实商家中的女儿,从未想过自己此生会和这样高级的阶层有关系。
这是老天对她的厚爱,她朦胧中觉得自己不能辜负这番厚爱,她能从一名落魄孤女变为督理的亲信秘书,自然也能摇身再变,如有为的男子一般,变成这社会中的一个人物。
这时,一只柔软温凉的手掌,覆上了她瘦削的膝盖。
她扭头望过去,看见雷督理的眼睛在黑暗中生辉。黑暗隐去了雷督理的岁数,他看起来是异常地年轻俊美。
“多谢你。”他柔声说道,“辛苦你了。”
叶春好一笑,心中却是猛然掠过了玛丽冯的影子,让她心中一阵不快。幸好那影子转瞬即逝,并不久留。
拨开了膝盖上那只手,她忽然懒怠说话,只想这样坐着吹风。然而那只手在离开了膝盖之后,腕子一转,又握住了她的手。
她当即一挣,发出低低的呵斥:“大帅!”
那只手在被她挣开之后,又执着地回了来。手指划过她的手背,钻进了她飘飘的喇叭袖,直接抚摩到了她的胳膊肘。她正要说话,雷督理却赶在她前头开了口:“别动!”
他侧过身来正视了她,看她有点羞又有点怒,一只手隔着衣袖摁住了他的手,不许他继续深入。她脖子修长,肩膀单薄,腰身和手臂都是那样地纤细,然而手掌却是柔软有力,异常坚决地阻他继续。微微偏过脸对着窗外,她显出了从鼻梁到嘴唇到下巴的流畅线条,人不是珠圆玉润的人,可是自有一派安详温柔的菩萨相,是个既精致又稳妥的小女子,将来老了,做了一家的老太太,也是慈善尊贵的老太太,荣华与风雨,都禁得住。
雷督理看着她,她看着车窗外,直过了好一阵子,她才低声说道:“大帅方才还谢我辛苦,如今怎么就又对我任性起来了?”
雷督理向她挪了挪,却是答非所问:“你今天真是漂亮极了,和平时大不一样。”
叶春好依旧望着车窗外,不肯看他:“这只不过是脂粉造出来的假象,一把毛巾就擦去了。”
“就算是假象,也得有个好底子才行。换成我,再打扮也是白搭。”
叶春好冷不防听了这个比方,倒是忍不住抿嘴一笑:“大帅又说玩笑话,男人和女人怎么能一样。”
“当然不一样。”他从她的喇叭袖中抽出了手,“我胡说八道,只是想逗你笑笑。”
叶春好把双臂环抱到胸前:“我不敢当。”
雷督理向后一靠:“你这话也是胡说八道!”
叶春好听他忽然变了语气,像是带了怒气的样子,但是强忍着不去看他。相处的日子久了,她也发现这位大帅有点阴晴不定,说翻脸就能立刻翻脸,她家的人管这叫狗脾气,她看雷督理就是个有点狗脾气的。她不肯顺着他的狗脾气,怕他得寸进尺。
汽车停在了雷府大门口,她先下了去,站在大门外等雷督理。雷督理下汽车时踉跄了一下,气得他回头先将开车门的副官踹了个跟头,又“咣”地踢了汽车一脚。副官一屁股坐在地上,和汽车一起不敢吭声。而他大步流星地往府里走,叶春好见他势头不对,刚要劝他一句,可话未出口,雷督理绊在那一尺多高的老门槛子上,已经结结实实地向前拍在了地上。
他这一跤可是摔得够狠,一点防备都没有,就这么兜头盖脸地扑在了青砖地上。叶春好刚要去扶他,白雪峰等人从后方一拥而上,早慌里慌张地边喊“大帅”边围了上去,七手八脚地把他搀了起来。雷督理摔蒙了,站起来后不说话,单是晃,叶春好站在人外踮了脚看他,就看他鼻子额头都没事,但左颧骨明显地红了一块。皮肉伤是不打紧的,她放了点心,却不想雷督理抬手一抹鼻子,竟然抹出了一手的鲜血。
大门内外都悬着电灯,把这一带照得通亮,雷督理瞧见了自己手上的血,明显是吓了一跳,慌忙伸手又去抹,几下子就抹了个不可收拾。忽然抬眼看到了人群外的叶春好,他一把搡开了面前的副官,对着叶春好便是大吼:“你看什么?我摔成这样了,你就是干看着?我摔死了,你也干看着?”
叶春好被他这一吼震得面红耳赤,脸上登时就挂不住了,下意识地想走,可雷督理见她呆站着不言不动,越发恼火,继续大吼:“你还看?你是傻子吗?你不知道给我擦一擦?”
他这话一出,白雪峰立刻掏出手帕上前要给他擦手擦脸,然而随即就被雷督理推了开:“不用你!让她给我擦!”
叶春好是个姑娘家,又是雷督理眼中的红人,所以平时除了林子枫之外,再没有人敢对她不和气。此刻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她自知成了雷督理的靶子,但一方面,她无处可逃,另一方面,她眼看雷督理气得呼哧呼哧直喘,又是惊诧又是关切,真许她逃,她也不肯逃。
取出手帕走上前去,她擦拭了雷督理的手脸,明知道雷督理正虎视眈眈地瞪着自己,却只做不知:“大帅还是回房好好地洗一洗吧,这么着擦不干净。”
雷督理“哼”了一声:“你跟我走!”
叶春好低低地答应了一声,没敢驳回,怕再激出他的雷霆之怒。
雷督理回到了他起居坐卧的那座洋楼里。
楼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这回叶春好看清楚了,就见他左颧骨的那一块红,已经破了皮渗了血,裤子的右膝盖也破了,露出同样血淋淋的一小片皮肉来。她没想到他摔得这样重,瞬时把他的狗脾气忘了,自己拧了白毛巾过来,给他轻轻地擦伤口,又让白雪峰找来药水棉花,给他的伤口消毒。
雷督理疼得直吸气,他一吸气,叶春好的心就一抽,也说不清是心疼还是心惊。最后把纱布覆上伤口贴好了,她说道:“大帅上楼把这破裤子脱了吧,脱的时候小心一点,别蹭了膝盖上的伤。”
雷督理坐在沙发上,气色依然不善:“都怪你!”
叶春好见白雪峰等人都退出去了,自己又成了他的唯一靶子,只得无奈一笑:“好好好,都怪我。”
雷督理一拍身边的靠枕:“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是我无理取闹不成?”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叶春好垂头站在他面前,不说话。可她越是示弱,雷督理越是咄咄逼人:“说啊!你是什么意思?我问你话,你不但不答,还给我看脸色!谁惯的你?”
叶春好那张脸,先前本是恢复了白净的,此刻又猛地涨红了:“大帅今天是存心要找我的碴,我说什么都是无用,不如不说。”
“我找你的碴?我他妈的为什么要找你的碴?”
叶春好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直视了雷督理:“无非是我不许大帅动手动脚,大帅觉得自己被我扫了面子,心里不痛快罢了。”
雷督理抓起靠枕向下一掼:“胡说八道!”
叶春好知道自己是说中了他的心事——说不中,是她蠢笨;说中了,她心中又是一阵难受,一股酸楚的热气顶在喉头,她忽然间看不起了他,也不怕他不敬他了。他骂他的,她说她的:“大帅拿我出气,我没办法。可我是到大帅手下卖力气挣饭吃的,并不是来给大帅做姨太太的,这话我早就对大帅讲过,大帅自己也明明白白地知道!所以大帅今晚为了这种事情迁怒于我,不是我的错,是大帅的错!”
雷督理弯腰捡起那个靠枕,恶狠狠地掷向了她,嗓音都变了:“你还冤枉我!”
叶春好被那靠枕软绵绵地打了一下,然而不躲不走,因为听他声气不对,不是个单纯发火的样子。雷督理又抄起了一只靠枕扔向了她:“叶春好!我拿真心待你,你就这么对我说话?!”
叶春好这回发现雷督理的眼睛都红了,这可真是动了大气了——也可能真是受了大委屈了。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雷督理红了眼睛,她也带了哭腔:“你拿真心待我,难道我有虚情假意吗?”
“你就是虚情假意!我当你是个好的,你却拒我于千里之外,你还说你不虚假?你还说你有情意?你不但虚情假意,你还恶毒!你编造罪名往我头上扣!”
“我哪里有拒你于千里之外?男女有别,谁愿意和你闹着玩,你找谁去。我不愿意。我都说我不嫁人了,还和男子藕断丝连、玩玩闹闹的,那我成什么人了?”
“好,好,你冰清玉洁,我是流氓。你都对,错全是我的。”
叶春好听到这里,就觉得自己分明是占着理的,可是怎么说也说不清楚,又急又气,眼泪便流了满脸:“我没说那话!你说我冤枉你,那你这不是也在冤枉我吗?”
“我冤枉你?我都这个样子了,你还说我冤枉你?”
“你这个样子是你自己摔的!你自己走路不看路,也要怪到我身上吗?”
“你还敢嘴硬?”
雷督理说到这里,一挺身站起来走向了她,然而小腿磕上前方茶几,他摇晃着踉跄了一步,失去平衡,竟是“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疼得他当场大叫了一声。
叶春好泪眼蒙眬地见了,不假思索地上前扶他坐起来,就见他右膝盖上的纱布被鲜血洇透了,连忙撕下胶带揭开纱布,只见那膝盖经了方才的一跪,止住的鲜血又流了起来,伤势似乎比先前更严重了。而雷督理一拨她的手:“用不着你管!男女有别,我死了你都别管!”
叶春好听他油盐不进,单是不讲理,自己想要继续跟他吵,可气息乱得身体都打战,莫说说话,连呼吸都费劲。抬手一抹那滔滔的眼泪,她忍无可忍地哭出了声音。这么大的人了,还要呜呜地大哭,怎么说都是丢人现眼的事情,她蹲在雷督理身边,先是用一只手狠命地捂了嘴,想把哭声捂回去,随后又用两只手扪了脸,想要遮住自己这一塌糊涂的面目。
一只手抓了她的腕子,试着把她的手往下拽,可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周身都冰凉得发僵,喇叭袖堆在肘际,她那两条雪白的胳膊像是冰霜雕刻成的,一动都不能动。于是那只手转而用力抚摩了她的后背和肩膀,顺着肩膀往下走,他一下一下捋着她僵硬了的手臂,硬把她那冰雕般的臂膀融化得软了。这回再把她的手扯开,他歪着脑袋去看她的脸——她脸上的脂粉全被泪水冲花了,鼻涕也拖了老长,嘴唇显得特别地红和厚,是口红漫开了。勉强睁开眼睛看了雷督理一眼,她随即又把眼睛闭了上,身体一抽一抽的,抽得她头晕目眩。
雷督理从她肋下的纽扣上解下了手帕,那手帕先前沾了他的血,如今干了,又被他拿去擦叶春好的泪。手指垫着手帕轻轻捏了她的鼻子,他说:“使劲。”
他给她擤了鼻涕,于是她喘气痛快了许多,头脑也渐渐地清醒过来。这回再把眼睛睁开,她终于能够看清雷督理的脸了。
雷督理用手指梳了梳她汗湿了的头发:“好孩子,不哭了。”
他的声音疲惫,因为方才大吼大叫了一场,所以还有点哑。向后挪了挪靠着沙发腿坐了,他把叶春好拽过来揽了肩膀。
“你靠着我歇一会儿。”他轻声说,“我们不吵了,要不然,让人听着笑话。”
叶春好觉出自己是依偎在了他怀里,但是知觉很钝,像是和外界隔了一层膜,这依偎也显得不真切。她心里有一句话,是很没意思的,很幼稚的,但因为对象是雷督理,所以她强挣扎着还是把这话说了出来:“我没错,我对你没有坏心肠。”
“我知道。”雷督理的声音在她耳畔轻轻地响。
隔了一会儿,那声音又响起来了:“你对我若即若离,我就生气。我宁愿你和我吵架,也不愿听你的客气话。”
“我没有若即若离,我一直都是那样说话。”
“我不爱听你那么说话。”
“那我怎么说你才爱听?”
“好比今天晚上,我摸你的手,你不愿意,就直接说‘雷一鸣,你再碰我,我就剁了你的爪子’,这多直接痛快?”
说这话时,雷督理的声音带了一点点笑意,叶春好也微微地笑了笑:“这样的话我说不出。”
“也不是让你照着我的话来学,你知道我的意思就够了。”
“我知道。”
“我想你也知道,你要是不知道,也不怪你,怪我自己看走了眼。”
说到这里,他从叶春好身后抽出了手,抓住了她冰凉的手反复揉搓,把她的手搓红搓热,搓得血流加速、关节恢复了灵活。
雷督理带着叶春好上楼,到他的浴室里洗了把脸。
两个人都像是累极了,叶春好洗净面孔走出来,面目有些肿,眼皮尤其是红红的。雷督理见了她这样子,就笑道:“明天你是见不得人了。”
叶春好也觉得自己的眼皮特别厚,简直睁不开,若是睡上一觉,醒来后必定肿成桃子,任谁见了都要笑的。
“那我明天请一天假。”她低声说,“我明天躲在屋子里不露面。”
雷督理想了想:“那你总要吃饭喝水,可以不见我,但是不能不见仆人。”
“那怎么办?”
雷督理答道:“我派人送你出去住饭店,等眼睛好了再回来。你愿不愿意?”
叶春好点了点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雷督理忽然又道:“你哭起来,像个小丫头。”
叶春好看了他一眼:“您踢人踹车的时候,瞧着也不像个大帅。”
雷督理摇头笑叹:“吵架的时候,满口‘你’啊‘你’的,现在好了,又变回‘您’了?”
叶春好不言语,心想这人果然是个狗脾气,说坏就坏,说好又好了。
天亮之前,雷督理换了身衣服,亲自送叶春好去北京饭店。
北京饭店的上等房间,自然处处都是好的。雷督理在房间内外巡视了一圈,然后对着叶春好说道:“这地方还成,能住。明天下午我过来一趟,接你回家。”
“我自己回去就得了,哪还用接?”
雷督理走到她面前,小声说道:“今天我当着人对你发脾气,让你没脸了,所以我明天得亲自接你回去,给你把面子找回来。”
叶春好本没想到这一点,这时就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若以上下而论,您是我的上级长官,说我几句,也不算事。”
雷督理一皱眉头:“你怎么还说这话?嫌咱们两个在家没丢够人,要换个地方再吵一场?”
叶春好怔了怔,随即低头答道:“这回是我说得不对,我给您赔个不是。”
雷督理的眉头舒展开来,继续四处走动,叶春好见他四处看个没完,就问道:“您还不走?”
“累了?要撵我了?”
“不是——”
叶春好说出这两个字后,转念一想,重新答道:“是,我累了,您不走,我怎么休息呢?”
雷督理笑了,抬手向她比画了个轻飘飘的军礼:“得令,我走。”
叶春好送他到了门口,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洗脸、洗澡都要小心点,伤口别沾了水。”
雷督理连连点头,推门走了。
大床的床垫很软,叶春好躺下时,就觉得身体向下一陷,灵魂向上一飘,有种闯过了一劫的轻松。回想自己和雷督理这一场大吵,她总结不出什么道理来——原本就是莫名其妙的一场乱吵,哪有什么道理可讲?
她只是没想到,雷督理竟会对自己耍起性子来了。
耍性子是不分男女老少的,况且雷督理也不是对谁都耍。道理没有,其他的情绪思想也是乱的,想起雷督理这个人,她只觉着胸中蕴藏着极大的一种感情。那感情无法描述、无法定性,就单只是郁郁地燃烧着,能量巨大,热而且闷。
张嘉田上午没看见叶春好,中午也没看见叶春好,抽空跑去叶春好的院子里,发现叶春好依然不在,就回来问白雪峰:“老白,你今天瞧见春好了吗?”
白雪峰忙忙碌碌,听了这话,也来不及细讲,只匆匆地反问道:“你不知道吗?昨夜叶小姐和大帅吵了一架。”
张嘉田大吃一惊:“什么?春好和大帅吵架?”
“还吵得挺厉害,我们在外头干听着,也不敢进去劝。”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又好了啊!”
说完这话,白雪峰脚不沾地地走了,张嘉田追了他一步,随即心念一转,他跑去见了雷督理。
这是他今天第一次见雷督理,见了之后,吓了一跳:“哟!大帅,您的脸是怎么了?”
雷督理长条条地躺在沙发上,脑袋枕着个蓝缎子鸭绒靠枕,姿态瞧着是很舒服的,只是左颧骨上多了一块新鲜的血痂,让人看着感觉疼痛。
“没事,摔了一跤。”
张嘉田也知道这伤肯定不致命,所以也不慰问,直奔了主题:“大帅,我听说您昨夜和春好吵架了?”
“嗯。”
张嘉田立刻跑到了沙发前蹲了下来:“那我先替她给大帅赔礼道歉。”
“嗯?”
“春好毕竟是个小姑娘,在家还是娇生惯养的,肯定会有点小脾气。她要是说话冲撞了大帅,大帅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往心里去。”
雷督理翻了个身,侧卧着面对了张嘉田:“我没生气。”
张嘉田忍不住环顾了四周:“那……春好呢?我今天怎么一直没看见她?”
“你说呢?”
张嘉田直视了雷督理的眼睛,忽然打起了结巴:“您……您不会是把她也给毙……毙了吧?”
雷督理无声一笑,露出牙齿:“是,我把她毙了,你敢怎么样?”
张嘉田直勾勾地盯着雷督理的脸,足足盯了半分来钟,末了他缩成一团抱着膝盖,也笑了:“大帅甭蒙我了。”
雷督理正色说道:“我真把她毙了。”
张嘉田一手摘下军帽,另一只手在头上胡噜了一把:“唉,您还逗我?”
“你怎么知道我在逗你?”
张嘉田晾着头上的腾腾热汗,同时嬉皮笑脸:“我能瞧出来。”紧接着他又问,“大帅,春好怎么惹到您了?她虽然年纪小,可是人很稳当,我真猜不出她能犯什么错。”
“你去问她吧。”
“她在哪儿呢?”
“躲出去了,今天不回来,明天必回来,你等着就是了。”
说完这句话,雷督理坐了起来。双手扶着膝盖,他作势要起,可在起立之前,他忽然扭头又问张嘉田:“我要是真把叶春好毙了,你怎么办?”
张嘉田一手向后捋过短发,一手将军帽扣了上:“那……我不知道。”
“你会为了个女人,和我反目吗?”
张嘉田慢慢地站了起来,被雷督理问得发蒙:“我?我……我真不知道。”
雷督理点了点头:“你这话倒是实话。换我是你,我也不知道。”
雷督理在房中溜达了一圈,然后又躺了回去。张嘉田闲着没事,雷督理也没撵他,他便坐在一旁的小沙发上,陪着雷督理闲谈。如此到了傍晚时分,张嘉田坐得腰酸背痛,正在暗暗钦佩雷督理躺功深厚,雷督理却是慢吞吞地坐起来,说道:“该出发了。”
张嘉田立刻问道:“大帅要去哪儿?我去让人预备汽车。”
雷督理答道:“北京饭店。”
张嘉田跟着雷督理出了门。
他本以为又是外省的什么官儿到了京,下榻在北京饭店。哪知道随着雷督理上楼进了房间,迎面却是看到了叶春好。
这房间都带着热水管子和西式浴缸,叶春好睡足了一觉,又洗了澡,此刻站在屋子中央,她面孔洁净,头发顺滑。雷家的副官上午过来给她送了一身换洗的衣服,她穿了上,越发有清爽相。看见了雷督理,她正要说话,可话未出口,她又看到了雷督理身后的张嘉田。
于是那话被她咽了下去,她只低头笑了一下。
雷督理凑到她面前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说道:“眼睛好了。”
叶春好低声说道:“是,早上起来还有点肿,到了下午就全消了。”
雷督理的嘴唇噙着一点笑意,垂眼想了想,又问:“我们,算是和好了吧?”
叶春好一点头:“是和好了。”
“现在回家?”
叶春好尽管是低着头,可也感觉到了张嘉田的灼灼目光。雷督理这几句话,从字面上看,都没毛病,可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就平白添了一层亲热暧昧。况且,要接她的话,有他亲自来也就够了,何必还要带上张嘉田?难道他不知道张嘉田对自己的心思吗?
还是方才那话,他其实是故意说给张嘉田听的?
雷督理这时侧过身,伸手向她做了个“请”的动作,于是她无暇多想,只得先迈步走向了门口。张嘉田退了一步给她让路,她抬头向他笑笑,他瞪着她,也回了个僵硬的笑。
雷督理用汽车把叶春好带回了家中,下汽车时,他还特意地伸手扶了叶春好一把。张嘉田冷眼旁观,心里不肯相信,可又不能不信——他是见识过雷督理如何对待女人的,女人在雷督理那里,连件好衣裳都不如,这样的一个人肯对着叶春好毕恭毕敬,若说他无所图谋,真是鬼都不信!
看过了雷督理,他又去看叶春好,叶春好倒是一派平静安然,瞧着还和平常一样。
雷督理不单亲自把叶春好接了回来,还特地为她摆了一桌宴席,仿佛她和他吵架,还吵出功劳来了。叶春好本打算快把这一页翻过去,谁知道雷督理花样繁多,吃过晚饭之后,又要带她出去跳舞。
叶春好不能再由着他了——她看出来了,自己若是再不拿个态度出来,那么雷督理明天就可能自作主张地把自己娶了。喝过了饭后的一杯热咖啡,她放下杯子,说道:“大帅,我并不喜欢跳舞,况且现在也不早了,大帅近来军务繁重,好容易得了闲,应该早睡觉、多休息才是。”
雷督理回头看了看屋角的大自鸣钟:“晚吗?不晚。你这么小的年纪,怎么不爱玩?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简直玩不够。”
他不说这话,叶春好也隐隐看出来了:他体内藏着个小花花公子的影子,说不准什么时候,他得意忘形,那个影子就要探头缩脑地溜出来一次。
“那地方吵闹得很,我不习惯,去了也是坐不住。”
雷督理侧身坐椅子,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专为了可以正视叶春好:“坐着干什么?我带你跳舞。”
“就是不爱跳舞,才坐着的。再说您的腿好了?”
“那我让人去弄几张电影片子回来,咱们在家里看?”
叶春好也转身正对了雷督理,简直有点哭笑不得:“大帅,您这么一样一样地问我,我若全盘拒绝,您保准又得闹脾气。要是我今天下午刚回家,晚上你我就又吵起来,那成什么了?别人嘴上不说,心里也要笑话。”
雷督理也笑了:“那你说怎么办?”
“我说,大帅爱怎么消遣,我不管,我自己是真的要回房休息了。”
雷督理笑叹了一声,向外挥挥手:“好,去吧,今天放了你。”
一夜过后,太平无事。
张嘉田站在雷府大门口,和白雪峰闲谈,白雪峰看了大门口一眼,然后一边说话,一边把张嘉田往自己这边拉了一把。张嘉田不知道自己这是挡了谁的路,扭头也往大门内瞧,却是看见了叶春好。
叶春好穿着一身浅灰色旗袍,旗袍窄窄的,正合她高挑纤细的身量。从矮矮的小立领里昂起雪白的脖子,她一路正色前行,后方跟着一名副官和两名办事员,再往后则是两名全副武装的卫兵。门旁的听差见了,慌忙闪到一旁让出道路,而这一行人目不斜视地迈过门槛,后方的副官向前快跑几步,打开了门前停着的汽车车门。
白雪峰对着叶春好打了个招呼,叶春好一扭头见了他们,登时抿嘴一笑,笑得眉目弯弯:“白副官长,二哥。”
张嘉田看着她,一时间没有找出话来回答,还是白雪峰问道:“去俱乐部?”
叶春好笑着摇摇头:“去秘书处。”
说完这话,她上了汽车。
汽车都开出去老远了,张嘉田还盯着汽车屁股发怔。白雪峰也跟着他远眺,等汽车一拐弯彻底不见了,他才发出感慨:“厉害。”
张嘉田这才回过神来:“厉害?谁啊?”
白雪峰对着胡同口的方向一抬下巴:“叶小姐呗。”
张嘉田有点恍惚——对于叶春好的性情,他有好些个词可以用来形容,比如要强,比如稳重,比如坚定,比如勤恳……太多了,但唯独没有“厉害”这两个字。
可是在见识了她方才的阵仗之后,他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厉害。雷督理对她那样高看,是不是也因为她“厉害”?
而不只是因为她年轻貌美?
雷督理都肯对她高看一眼,说明她一定是顶尖的好。张嘉田想自己居然生了一双慧眼,一眼就瞧中了个高攀不起的姑娘。这怎么办?他问自己。
可惜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这时,白雪峰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然后说道:“张队长,大帅那边大概快开完会了,我也得往回走了。万一大帅叫我,我没在,那可是个罪过。”
张嘉田陪着他转了身:“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