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田醉倒在了那春风一样的笑容里,面红耳赤、豪情满怀,说话都是醺醺然:“记住你的话,千万别逞强。有二哥在,饿不着你。别说一时,就算管你一世,二哥也愿意!”
民国十二年春,北京。
张家田坐在茶馆里,听说书先生讲《唐伯虎点秋香》,听着听着,心思就飘了,飘到一个大姑娘身上去了。
他今年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光棍一条,正是娶妻生子的年纪,然而无妻无子,所以不想大姑娘才怪。其实他生得人高马大、小白脸,是个很英俊的小伙子,家里还有一座现成的小院子,照理来讲,讨个老婆是不为难的,问题是他不肯按照道理活——张家原本是贩粮食的,不富也不穷,结果惯出了两个游手好闲的儿子来,等到老两口子先后走了,余下这俩儿子“兄弟同心”,也没多久,就把小小家业败去了大半。张家田是老二,算是兄弟中比较智勇双全的那一个,老大张家粮在智的方面略微欠缺一些,去年惹到了本地一个有名的大混混,被大混混一仗打得没了影子——没死,也不知道是逃去了哪里,反正这人就是没了,连根头发丝儿都没留下。
家粮一没,家田就独自撑了门户,自己过得也挺好,唯一的问题就是入不敷出、总闹饥荒。饥荒的问题尚未解决,他又动了春心,看上了人家叶家的大小姐,叶春好。
春好今年十九岁,生得是:削肩长颈瓜子脸,芙蓉为面柳为眉。去年剪了头发,鬓发弯弯地掖在耳后,留一层齐齐的薄刘海,瞧着越发洁净伶俐。叶家本来也是买卖人家,叶春好的爹做生意,大概是小钱挣腻了,年过半百时起了邪心,开始拿出大笔金钱做投机生意,结果生意没做几年,就忽然蚀了大本,连铺子带房产全卖了,都抵不上债务。
叶老爷子自己溜了个无影无踪,留下的一个姨太太,也带着亲生的小儿子卷包逃走。叶春好本来是个无忧无虑的女学生,如今瞬间成了孤家寡人,并且贫困潦倒,还得负责还债。
张家田作为她邻居的邻居的邻居,平时常看见叶春好上学下学,心里早就有了这么一个美人的影子,如今美人落了难,他立刻嗅着气味找上门去,想要英雄救美。
他没想到,那美人竟然并不要他这个英雄来救。
叶家已经被债主子自行瓜分完毕了,房子、院子都没保住。叶春好收拾出了一只大皮箱,随时预备着搬家。张家田这些天总来帮忙,她和他熟了,因他在家排行老二,所以她便唤他一声二哥:“二哥,你来得正好,我除了这只皮箱,还有一箱子行李,将来我若是搬离这里了,那一箱子行李,暂存到你家里几个月,成吗?”
张家田一愣:“你要上哪儿去?”
叶春好答道:“这房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让人收走,我同学家里有一间小空屋子,我已经和她说好了,到时候就把那间屋子租给我。如今趁着还有时间,我打算出去到处走走,看看自己能不能谋到一份职业。”
张家田听了这话,吓了一跳:“你胡说什么呢?”
这回换了叶春好一愣:“我不赚钱糊口,怎么活着呢?”
张家田这才反应过来——他老觉着大姑娘想要赚钱,那就只有往下流那条路上走。要不然她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能干什么?就算是给人缝缝补补、洗洗涮涮,那也都是力气活儿,凭她的细胳膊嫩手,干那些粗活,还不累断了骨头?
“你别胡想了。”他正色说道,“咱们街里街坊的,我能看着你挨饿吗?糊口的事儿不用你惦记,我管得起你一天三顿饭。要不然你这年纪轻轻的姑娘走出去,不受欺负才怪了。”
他这话说得诚心诚意,一点也没有要趁火打劫的意思,即便叶春好并不因此感激得以身相许,那也没关系,他白养着她也不委屈。而他说这话时,叶春好一直抬眼看着他,神情是温柔坦然的,锐利藏在了瞳孔里面。
“你是好人,我知道。”她开了口,心平气和的,声音特别好听,话说得特别讲理,“可我也没有因为你好,就死吃你一口的道理。”说到这里,她展颜一笑,“二哥,你甭管啦!我毕竟上了这么多年学,能读书能写字,这点本领,多少应该也能值一点钱。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行就行,不行就不行,我不逞强。”
说完这话,她又是一笑,笑得眉目弯弯,真有满面的春色与春光。张家田本是在呆看着她,她一笑,他傻乎乎的,忍不住也跟着她笑了。
“行!”他醉倒在了那春风一样的笑容里,面红耳赤、豪情满怀,说话都是醺醺然,“记住你的话,千万别逞强。有二哥在,饿不着你。别说一时,就算管你一世,二哥也愿意!”
张家田这么说,完全就是话赶话,他想横竖叶春好吃不了苦,终究还是要投入自己的怀抱。说完这句话,他回家就开始拾掇起了屋子。爹娘留下来的这所小院子被他们兄弟住了几年,住得仅比马圈好上些许,无论如何也迎接不了美人,所以他悄悄找来裱糊匠,先把四壁和天棚糊了个雪白。
然而就在他买来新棉花,要雇隔壁的老婆子给叶春好絮棉被时,消息传来:叶春好居然真找到了一份差事!
她到雷督理府里,给雷督理的三姨太太当家庭教师去了!
做家庭教师,管吃管住,一个月二十块钱的薪水,是好老妈子的两三倍。这倒也罢了,问题在于“督理府”三个字——叶春好若是住进了督理府,那么他张家田一介草民,可怎么进去瞧她呢?
张家田坐在家里,守着二十斤新棉花,傻了眼。
借酒消愁地过了小半个月,张家田渐渐看不起自己了:为了个小娘们儿要死要活,真他妈的不是男子汉!
为了恢复自己男子汉的身份,他剃头刮脸洗了个澡,重新上街见了天日。他这样的野小子,身边兄弟最多,从来不缺玩伴,然而今天他自觉着臊眉耷眼,不由自主地就要贴着墙边走,生怕让人瞧了去。小兄弟们都知道他看上了叶家大小姐,还都知道他这回得了机会,十有八九是要美梦成真、把那落了难的叶美人儿娶回家里。可是谁知道叶美人儿那么要强呢?谁又能想到这年头的大姑娘念了书,居然也能凭着学问挣饭吃呢?
说来说去,都是无解。他溜达进了天桥附近的一家茶馆里,想着闲坐一阵,打发光阴,哪知道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开了腔,讲的竟又是男欢女爱的红尘故事。他不想听,可架不住字字句句往他耳朵里钻,说书先生一提秋香,他就想起春好,像中了邪一样,满脑子都是春好,只有春好。
忽然间地,他心一动,一个念头浮了上来:“我怎么就不能学学唐伯虎呢?”
唐伯虎能为了秋香进华府,自己当然也能为了春好进雷府。若是实在进不去,那没办法,只好再想新主意;只要是有希望进,那自己就必得试一试!
进去之后,首先就要想法子把春好这份差事搅黄。那姨太太虽然是个女人,不能把春好怎么样,但雷府里还有个身为男性的督理大人呢!
雷督理的大号叫什么,他说不上来,这些年来连番打仗,胜者为王,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个将军那个司令的尊姓大名,简直记不过来。但张家田可以确定两点:第一,这雷督理没死,此刻确实是个活督理;第二,雷督理好像是一点也不老。
换言之,督理可能看上春好,春好也可能看上督理。
这么一想,张家田就彻底坐不住了。事不宜迟,他得想法子去!
张家田有个兄弟名叫侯三,侯三的四姑原来是在阔人家做奶妈子的,认得许多同行。于是张家田给侯四姑送了四斤槽子糕和两篓上等水果,侯四姑便把他介绍给了雷府的李管家——该管家在当年还不是管家时,曾与侯四姑有过一段露水情缘,到了如今,人老心不老,二人偶然见了面,还要眉来眼去地传情。
雷府的门房正好缺个听差,侯四姑不来说情,那李管家也打算要出去雇个小子,侯四姑发了话,他乐得答应,做个人情。及至见了张家田本人,李管家反倒犹豫起来——他只是想添个小厮在门口,平时扫扫院子跑跑腿。让眼前这个仪表堂堂的大小伙子干这种杂活儿,怎么看都是埋没了他。
“好。”他沉吟着说,“你先干着,将来……”
没有后文,因为他不了解张家田的本性,所以不敢贸然地许大愿。张家田别有居心,也没打算在雷府出人头地,所以对着李管家笑了又笑,他装傻充愣地也没说什么。按照李管家的指示,他这天清晨在雷府大门内的长板凳上一坐,等着听候差遣。
坐了半个时辰,他坐不住了,溜达到门外东张西望,又仔细端详这雷府大门的气派模样。雷府门前是一片平整的开阔地,红漆门柱,红漆大门,门外左右各有一座门房,清晨阳光照射着那高墙头上的碧绿琉璃瓦,照出了上方一片星星点点的辉煌。大门开着一扇闭着一扇,两旁站着荷枪实弹的卫兵,卫兵像假人似的,纹丝不动,莫说表情,连眼珠子都不转。张家田不是个乡巴佬,可若不是这大门内的叶春好勾了他的魂魄,他也绝没有胆量站到这样的两扇大门前。眼角余光瞄着那两个卫兵,他心里还是有些惴惴的,因为都知道大兵有枪,敢杀人。他平时在街上打架斗殴,谁都不怕,唯独不爱招惹大兵,就是怕吃枪子儿。
“当大官是好。”他想,“光是大门口的这份威风,就够吓人的了。”
紧接着他又想:“这府里头,又得是个什么样儿呢?”
里头当然又是一番温柔富贵的景象,但因为和他实在是没什么关系,所以他好奇得有限,只是惦记着那富贵乡里的叶春好,又怕人家对她不好,又怕人家对她太好,有心托人给她带个信儿,又找不到相识的熟人。
无奈之下,他只得耐下性子傻等。如此等到了下午,他正坐在门洞内的长椅上,听身边几个老听差扯淡,忽然有所预感似的一扭头,就见一对美人相依着走来,其中一人梳着乌黑的齐耳短发,穿着白地浅灰柳条的旗袍,瞧着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正是叶春好,旁边一人梳着两条大辫子,却是蓝衣黑裙白丝袜,一派中学女生的模样。
叶春好略微有一点近视,眯着眼睛认清了张家田后,她一点也不避嫌,脸上立刻就有了笑模样,一边快走过来,一边唤道:“二哥?你是找我来了吗?”
张家田见了叶春好的好模样,却是有点自惭形秽,强定了心神开玩笑:“不是,你再猜。”
叶春好摇了头:“那我可猜不出了。”
当着身后那群虎视眈眈的老听差,张家田不敢说实话,怕那帮人听了,要笑话叶春好。向旁走了几步避开了旁人的耳目,他小声说道:“你一个人在外面谋事,我不放心。正好这儿招人使唤,我又闲着没事,就过来了。”
叶春好听了这话,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说道:“二哥,你真是的,拿我当个小孩儿看。可你是个自由惯了的人,如今干这个活计,不拘束得难受吗?”
“我没事儿。干活挣钱,不比在街上混强?你个姑娘家都知道要强,我是个男人,更得干点儿正经事,对不对?”
叶春好看着他,点了点头,心里明知道他对自己有所图谋,可是又不能不承认:他对自己也是真好。
这时,张家田又道:“你知道我在这儿就好了,要不然我还犯愁,不知道怎么给你捎信儿。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受了欺负,或者是让人干活跑腿儿,都来找我,我给你干。”然后他对着那女学生微微一抬下巴,“去吧,那位小姐正等你呢。”
叶春好转身要走,临走前对他小声笑道:“她不是小姐家,她是这府里的三姨太太,我的学生。”
话音落下,她转身跑回了那位三姨太太身边,两个人像一对姐妹一样,继续并肩走出去了。张家田看着她二人的背影,就觉着春好真干净、真灵秀,像清晨一朵含苞带露的花。那三姨太太打扮得再嫩,再装女学生,也不如春好的一个零头。
所以,他也下了决心:非得尽快把春好带走不可了。
春好既是从大门走出去的,那必要走大门回来。张家田眼巴巴地坐在门内等着春好回来,那长凳上仿佛长了刺,扎得他坐不住。旁边一个名叫老吴的便抬头看他:“你这是闹痔疮了?”
“不是……”他心不在焉地敷衍答道,“我是看我妹子怎么还没回来。”
“那个女先生,是你妹子?”
“表妹,不是亲妹子。”
老吴笑起来:“表妹?那你小子就更甭等了。你表妹现在是三姨太太的宝贝,轮不着你惦记了。”
张家田和他相处一天,已经发现这人嘴敞舌长,此刻听他话里有话,心中立刻一动:“她顶个先生的名儿,其实不过是多念了几年书,其他什么都不懂,还是个丫头片子呢。三姨太太再缺人才,也犯不上拿她当宝贝啊!”
老吴听了这话,依旧是摇头嘿嘿发笑,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张家田等到了天黑。
雷府的门房,夜里也少不得人,张家田是新来的,理应多受累,正好他自告奋勇地愿意值这前半夜的班。春天的夜,还非常地冷,他躲在门房里,隔着玻璃窗向外望,心想这深宅大院里的姨太太,还有胆子彻夜不归不成?
他等了又等,迷迷糊糊地等到了午夜,他半闭着眼睛坐在窗前,困得直向前栽。大门外的卫兵都换了一拨,朦朦胧胧地,他能听到那帮大兵在抽烟卷扯闲篇儿。
“什么督理府。”他半梦半醒地低声骂,“他妈的还不如个好窑子。姨太太一走走一夜,家里硬是没人管。这督理真他妈是个当活王八的料……”
可是没等他骂完,大门外忽然响起了“咔咔”两声,十分地清脆响亮,震得他猛一抬头。他懵里懵懂地推门往外走,寒冷夜风迎头一吹,他立时清醒了个透,同时就见不知哪里来了一群士兵,兵分两路地把那朱漆大门左右推开,而胡同口射来直通通的光芒,他下意识地向旁边暗处一躲,这才看清原来那是一队汽车拐了进来,车门踏板上均站立着全副武装的士兵,可见这必定是雷府的主人回来了。
汽车前后有四五辆,都是乌黑锃亮的大汽车,络绎地开进胡同,领头一辆正好停在了大门的正前方。张家田又听见了“咔咔”两声,这回觅声一瞧,才知道是穿了马靴的卫兵在跺脚、立正、敬礼。而车门踏板上的士兵各自跳下,机器似的退步侧身打开车门,一串笑语传了出来,正是学生装束的三姨太太先从车中钻了出来。
她先出来,紧接着转身又从车内拽出了叶春好。她一边带着叶春好往里走,一边笑谈,讲的都是这出戏怎么怎么好,那出戏怎么怎么坏,一阵风似的就把叶春好掇进了门去。
张家田站在暗处,一时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好在知道叶春好回来了,总算可以放一点心。领头的大汽车敞着车门还停在那里没有动,他眼看周围没有管事的,又仗着自己如今也算是雷府里的人,便向前走了几步,伸了脖子歪着脑袋,想要借着汽车灯光,看看那大汽车里的装饰布置。哪知就在这时,车内忽然又钻出了一个人来。
他站在车门的斜前方,直勾勾地往里看,车里的人斜着身子迈出一条腿往外钻,很偶然地也抬了头。张家田猝不及防地和他打了个照面,就见这人穿着一身瓦灰色呢子披风,没戴帽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车灯光芒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张家田没看清他的面容,只瞧得他是大眼睛,眼窝微微地有点凹陷,显出了笔直的高鼻梁。
车里那人下了汽车,作势是要进门去,但后方跑来一名军官,先是喊了一声“大帅”,随即凑到那人身边,嘁嘁喳喳地耳语了一阵。那人歪头静静听着,同时漫不经心地抬眼看向了张家田——单是看,眼中、脸上一点感情都没有。
张家田冷不防地和他打了照面,已经是觉得自己冒失了,如今又被他这么打量着,想躲又没处躲,越发地不安。那军官的一声“大帅”,已经坐实了前方那人的身份。如他所料,雷督理真的不老,一点都不老。
甚至称得上是年轻。
清晨时分,张家田躺在仆人房内的床铺上,蒙蒙眬眬地闭了眼睛。熬了一夜,累是累的,然而精神上像是受了什么大刺激,兴奋得很,死活睡不着觉。
他心里装了两个人,一个不用提,当然是叶春好;另一个是昨夜新添加进来的,是雷督理。雷督理昨夜进门之前,分明是看了他好几眼——说“看”其实是不大准确的,那应该叫“审视”,仿佛他是个未落网的贼子,或者未入世的英才。
他一直觉得自己有点梁山好汉的风骨,不是怯官的人,偶尔有点怯大兵,但是大兵如果没带枪,那他也不怕。但昨天被雷督理的两只眼睛那么一审视,他像受了定身法一样,进退不得,真露出怯相了。
一方面怯,另一方面也有隐隐的羡慕。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他姓雷的就是高高在上的督理大人,自己这姓张的,也并不比姓雷的少了什么,却不是在街上混些粗茶淡饭,就是跑来当仆役。
“什么时候,我也坐坐汽车。”他那思绪是东一榔头西一扫帚,在督理和汽车之间乱跳,但事实上是他既没有看清楚督理,也没有看清楚汽车。
越是看不清楚,越要产生无边的想象,张家田心中乱纷纷的,躺了个魂梦颠倒。而与此同时,这世上另有一个人,心事和他几乎是一模一样,那人便是叶春好。
叶春好刚刚洗漱完了,慢慢地坐在镜子前梳头发,心里也装着两个人,一个是她自己,另一个是雷督理。
她的年纪的确是小,但幼稚归幼稚,她不傻。那三姨太太许是当初想念书而不可得的缘故,有个“女学生癖”,不但自己爱装扮成个女学生,还爱在女学生多的场合流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认识这位三姨太太的,反正前些天走投无路,糊里糊涂地便接受了对方的邀请,成了她的家庭教师。
起初,她很不好意思,因为那三姨太太对她真是太好了,薪水除外,还另给她做了几身春装,若是出门游玩看戏,也一定要带上她,其间一个子儿都不让她花。她以为是自己命好,先是有张家田,后是有三姨太太,都是肯帮助自己的人。然而如此过了一个多礼拜之后,她渐渐地感觉有些不对味。
三姨太太依然是天天拉着她出去游逛,但是在那跳舞厅或者戏园子里,她们开始经常遇见雷督理。偶然遇见一次,那没什么的,可是天天相遇,那未免就巧得过了分。
遇见了不算,还要常常让她挨着雷督理坐。她虽然是个受了文明教育的姑娘,但并不打算活得太浪漫,尤其是现在穷了,更要自尊自重。她既然没有给雷督理当小老婆的心思,所以也根本不想挨挨蹭蹭地和雷督理并肩落座,若是被雷督理误以为自己想勾引他,那岂不是丢尽了脸?
幸好,据她所看,这套把戏自始至终都只是三姨太太一个人在耍,因为雷督理的态度始终是淡淡的,并没有对她格外殷勤。
把头发梳顺了,她从面前的首饰盒子里拣了一枚小发夹。盒子里有好几样头饰,都是三姨太太拿给她的值钱货,也不说是给,也不说是借,只亲亲热热地送到她面前来,让她别嫌弃、随便用。她先前也欢喜地戴了几样,后来发觉三姨太太别有居心,才不肯戴了。
“这也怪了。”她暗自忖度,“她们这样的人,不是最怕别的女子来争宠吗?怎么还肯主动介绍姑娘给她丈夫?”
紧接着她又想:“难不成,是她已经失了宠,所以想把我当个礼物送给雷督理,想要讨好?她把我笼络住了,我若是受雷督理的宠爱,她当然也能跟着得些好处。她若是完全把我控制住了,那更可以通过我,继续去控制雷督理。”
想到这里,她脸上发烧,忽然觉着自己是被玷污了。幸好雷督理不是那种见色垂涎的人,否则自己怎么办?自己有能力对抗一位督理大人吗?事到如今,脱身的唯一法子,就是离了这里。可前些天,她也四处打听过了,像她这样的中学毕业生,又是女子,简直没有像样的差事可以谋。平常一点的大学毕业生还闲在家里呢,何况她连中学都没正经毕业。
如果在外面找不到一碗饭吃,那么若是想活着,就只能去投靠张家田了。
张家田的心思,她也明白,若是吃了他的饭,恐怕就要给他当媳妇了。可问题在于:她没看上他。
她原来也常在胡同里看见他,印象不深,并且总觉得他不正经,是个小混混。他在她面前倒一直是个大好人,可她感激归感激,让她因此以身相许,她是决计不甘心、也不肯的。这样一算账,那就还不能贸然地离了这里。这里吃穿是不用钱的,她住上三个月,就能攒下五六十块钱呢!
她刚穷了几个月,就知道了钱的好处,并且是刻骨铭心地知道。爹娘都是不可信的,自己往日对小弟弟那样好,小弟弟跟着他的亲娘逃走前,却一点口风都没透给她。倒是钱更可靠,几枚银圆揣在荷包里,只要自己不花,它就一直在那里,从不骗她,也不弃她。
这样一想,她定了主意:不能走。
春好所住的这间屋子,是三姨太太院内的一间厢房。她是无论多么晚睡都能早起的,大不了白天再补一场午觉,但三姨太太就总要到中午才起床。三姨太太不起,她就没有事做。清晨枯坐在房里,她忽见房内桌上放着三个大红苹果,便走去用手帕把那三个苹果包起来,想要送给张家田吃。那苹果实在是好得很,大得宛如小瓜,她用大手帕把苹果包成了小包袱,拎着往前头大门走。
雷府大得很,她走了好几道回廊,又穿了好几处院子,这才到了大门口,偏偏那张家田睡觉去了,又不在。
春好不好去男仆们睡觉的屋子里找人,又知道这帮听差奸猾,自己若是把苹果放下,很可能会被他们偷偷瓜分吃了。吃了倒也罢了,可是若被人说起来自己无故给门房听差送水果吃,岂不是听着古怪?
所以提着那三个苹果,她闷闷地转身打算往回走。今日是个大晴天,这样早的时候,阳光便能晒出人的汗来。她为了避那骄阳,一路走得拐弯抹角,专找阴凉。快步跑过一小块没遮没挡的空地,她眼见前方拐过去便是一道长廊,当即一个箭步跃了向前。
她没想到那长廊里会忽然转出一个人来。
一个箭步跃出去,她简直是直撞进了对方的怀里,手里的小包袱摔在地上,三个苹果骨碌碌地乱滚。慌忙伸手向旁去扶廊柱,她抬了头,惊魂未定:“大帅?”
她的手没有找到廊柱,胳膊在空中慌乱地一抡,还是雷督理伸手扶住了她:“吓了我一跳。”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想要躲开他这一扶:“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是太冒失了。我……”
道歉的话没说完,因为她瞧见雷督理蹲下来,从自己脚边捡起了一个苹果。从裤兜里抽出一条丝绸帕子,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把那苹果擦了擦——擦到一半,他不擦了,把那苹果给春好看:“摔坏了,不能吃了。”
春好也不知怎的,热得面红耳赤:“没事的,只伤了那么一块儿。”
说完这话,她想接了苹果就走,然而雷督理收回手,没有要给她的意思:“既然你喜欢吃这个,一会儿我让人往老三的院子里送几篓子。”
春好一听这话,慌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不是我喜欢吃,这是我拿去送人的。”
雷督理一听这话,倒像是来了兴致:“送谁?”
春好不想瞒人,坦白承认:“我有个邻居家的二哥,新近到了这府上当听差,就在前头大门那儿。我刚才想去瞧瞧他,没什么可带的,正好屋子里有苹果,我就包了几个。可是他昨夜值了夜,早上睡觉去了,我没找到他的人,就把苹果又带了回来——并不是我喜欢吃。”
雷督理抬头想了想,忽然问道:“昨夜我回家时,看家里多了个生人,是个二十上下的小子,是不是你二哥?”
春好连忙抬手向上比画了一个高度:“是不是挺高的,还有点瘦?那就是他了。”
雷督理点了点头:“你那个二哥,瞧着也有几分聪明相,让他打杂、跑腿、看大门,有点浪费。”
春好第一次和雷督理这样私下谈话,先前本以为他是个目空一切的军阀,没想到他其实竟是这样地温和。他冷淡时,她也冷淡;他一温和,她反倒有点手足无措。抬手把鬓边一缕短发掖到耳后,她微笑答道:“二哥那人很好,是个热心肠。”
雷督理又一点头,然后说道:“我还有事,你也回去吧!”
春好答应一声,转身走回廊下空地上,把另两个苹果找到重新包了起来,余下那个在雷督理的手里,她没好意思要,雷督理也没想起来给她。对着雷督理微微一鞠躬,她走进了长廊里,走了几步之后,她忍不住回了头,正看见雷督理在长廊尽头拐了弯,那背影笔直的,倒是真有几分军人的劲儿。
“他年纪不大,相貌称得上英俊,穿起西装来,也很摩登洋派,一点也没有军阀武人的粗鲁相,还握着一省的兵权,是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
她想起了报纸上最近登的新闻,心中很是疑惑:“那为什么他的正房太太,一定要和他离婚呢?”
雷督理的太太名叫玛丽冯,出身于外交世家,是个中英混血儿,据说是非常地美,但是叶春好没见过她,她和雷督理闹了一年多的离婚,早搬回娘家去了。雷督理固然有权有势,但玛丽冯却不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