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也想看里面,他拼命往前挤,明华章文武双修下盘扎实,无论江陵怎么挤都纹丝不动,然而明华裳就不行了。
她只觉得被撞了一下,身体稳不住,眼看就要往前栽,幸亏一双修长的手及时握住她手臂,轻轻一拽就将她拉了回来。
明华裳扑到一个宽阔挺拔的怀里,鼻尖猛地涌上一股清冽冷香。明华裳手指下意识拽住身前人的衣服,明华章按住她肩膀,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她护在身前。
明华裳有些懵,第一次直观意识到明华章竟然已经长得这么高。明华章冷冷瞥了江陵一眼,一句话没说,但里面的警告意味吓得江陵瞬间僵住。
明华章护着明华裳退到屋外,等站稳后不动声色松开手,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太平公主不喜欢外人干涉,我们进去不会有事,但这些侍女定要被惩罚。别为难她们了,走吧。”
江陵不情愿走,他磨磨蹭蹭的,想等明华章离开后再进去。谁料明华章一眼看穿了他的意图,他看起来也没怎么使劲,拽住江陵衣领,直接将他拖出房门。
江陵只觉得自己被一股大力吊起来,他虚张声势地呼喝了好几声,但压在他脖子后面的手像铁钳一样冷酷无情,江陵甚至觉得他是被提到台阶下的。明华章面无表情,说道:“二娘,关门。”
明华裳脆脆应了声,干净利索关上魏紫的门,甚至用旁边的铜锁锁起来了。任遥冷冷看着某个像死猪一样被拖下来的身影,道:“可真丢人啊。”
更丢人的是明华章放手后,江陵踉跄站稳,竟还不敢发作。他用力整了整衣领,一脸凶恶地放狠话:“你等着,以后我一定让你好看!”
明华章抬手拍了下衣袖,还是那副高冷疏远、目下无尘的模样,甚至都懒得看他。
江陵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哼哼唧唧说:“小爷本来也不想看,鬼住过的屋子,谁稀罕呢。哼,无趣,小爷回去溜宝宝了。”
江陵大摇大摆地走了,明华裳看着前方那个走出螃蟹架势的鹌鹑,问:“二兄,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侍女藏在阴影里,死死垂着眼睛,就差明说你们快走吧。看她们这样子也问不出什么了,明华章无声叹了口气,说:“我们也先走吧。”
明华章率先出门,明华裳紧随其后,任遥长松一口气,赶紧跟上。
明华章颇有心排查魏紫见过的人,奈何现在山庄里人人自危,没人愿意开门答话,一眨眼到了申时,天都阴暗下来,还是一无所获。
暮色笼罩下的邙山显得尤其冷酷无情,明华章知道再问下去也是浪费时间,没必要耗着了。他注意到明华裳悄悄在手上呵气,心知她从清晨到现在没好好吃过东西,身体肯定受不住了,便说:“能去的地方都去了,我们先回去吧。”
飞红园里风声鹤唳,不消说,今夜还是共住更安全一点。四人回到客院后,都有些沉默。
明华裳再一次感谢自己是个饭桶,上山前没准备那些中看不中用的衣服首饰、诗词歌赋,而是备了吃食。
飞红园虽然储备了足够的食物,但如今人心惶惶,太平公主自顾不暇,哪还记得给他们这些客人折腾饭菜?
明华裳的食盒再一次派上了大用处,虽然不是热食,但胜在干净安全还顶饱,在这种关头比什么都重要。
他们四人都出自公侯世家,哪怕看起来最不拘小节的任遥,用餐礼仪也是从小培养的。四人安静而快速地吃完食物,明华裳见大家的情绪微微放松下来了,就让招财把食盒收起,问:“招财,我早上让你搜集的雪还在吗?”
“还在。”
“正好。去取花露和红泥炉来,初下的雪干净清冽,最适合烹茶了。记得取百合花露。”
招财早已习惯明华裳这些奇思妙想,见怪不怪应是。明华裳回头,兴冲冲说:“上山不方便带太多辎重,我只带了一个小泥炉,勉强能烹花茶。我手艺不好,但胜在邙山的雪新鲜,二兄、谢阿兄和任姐姐能不能赏脸喝一杯?”
任遥皱眉,她很少和女孩子打交道,但现在长安洛阳的娘子,出门都要自备泥炉吗?谢济川好奇问:“二妹妹,你能未卜先知不成,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
明华裳面无表情抱怨:“我要是能未卜先知,两天前就不上山了。”
谢济川点头,深以为然:“也是,我现在也特别后悔,当初接到请帖时怎么就没抹开面子拒绝呢?”
任遥忍无可忍,问:“外面接连死人,你们就不怕吗?”
“怕又如何,不怕又如何,人总归要吃饭喝水的。”明华裳招手,示意招财把茶具放到这里,熟稔地摆弄器皿,“开心也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为什么不让自己轻松一点呢?你们可有什么忌口?”
任遥听到这话愣住了,在她的世界里,闲下来无疑是罪恶。练武也好,学习也罢,反正决不能没事情干。
但明华裳却和她截然相反,哪怕在这么紧张的闹鬼山庄,她依然能支出一个泥炉,大费周折只为了煮水喝。
她似乎格外容易快乐。
谢济川单手支颐,静静看着明华裳摆放茶具。他永远带着三分笑意,此刻却难得收敛了笑,认真说:“大敌垂至,游谈不暇,我看二妹妹比我更有谢氏遗风。”
这话太重了,明华裳忙推辞:“谢阿兄太抬举我了,我一普通小女子,不敢辱没谢氏风流。招财,你看着火,如意,去取雪来。”
如意干脆应下,谢济川听到这话,回头望了眼如意,玩笑道:“她叫招财,我还以为你叫进宝呢。”
如意认真回答:“确实有进宝,这次她没来。”
谢济川本意是开玩笑,没料到竟是真的。他遮住眼睛,笑得前仰后合:“二妹妹,你实在是个妙人。”
明华章微微叹气,对明华裳说,“你呀,但凡把吃喝上的心思挪三分到学业上,阿父还何至于发愁?”
明华裳可怜兮兮摇头,道:“这不一样,吃喝时我很快乐,但学琴棋书画时我一点都不快乐。再说,不是还有二兄吗?”
明华裳对这一套手到擒来,明华章接触到她不知道撒娇还是埋怨的眼神,怔了下。
谢济川似笑非笑瞥了明华章一眼,笑道:“二妹妹,水开了。”
明华裳赶紧低头看,果然,水已经沸腾了。她熟练地碾茶、浇沸、加花露,这套动作仿佛已做过无数遍。
百合花味甘苦,清心安神,最适合今日的场合了。她撇去浮沫,将第一盏茶盛出来,率先端给明华章:“第一杯敬二兄。我不学无术,一事无成,以后,还请二兄多多担待。”
任遥没有兄弟姐妹,最看不得这种肉麻的场景。她嘶了声,觉得牙酸:“你们兄妹在家,就是这样说话的?”
明华裳依然保持着盈盈笑意,期待地看着明华章。明华章缓慢抬手,接过茶盏,明华裳又盛了一碗,递给任遥:“这两天任姐姐也帮我不少,这一杯我敬任姐姐。”
明华裳没回答任遥的话,如果是亲兄妹,自然不需要如此客气,但她不是。她现在只希望和明华章打好关系,将来真千金回府时,他好歹能放她一条生路。
任遥刚刚酸过别人,一转眼轮到自己,她反倒不好意思了。她手指缩了缩,不在意地接过茶盏,道:“行了行了,举手之劳,不用说这些肉麻兮兮的话。”
最后,明华裳郑重盛了一碗,在谢济川戏谑的目光中递到他面前:“这一杯敬谢阿兄。”
谢济川故意问:“我最后?”
“好茶不怕晚,礼轻情意重。”明华裳明知道谢济川调侃她,却还是认认真真道,“这些年久闻谢阿兄美名,如今才终得一见,果真有芝兰玉树之姿。之前没见谢阿兄实在是我的损失,望谢阿兄看在我损失惨重的份上,不和我计较。”
明华裳话说到这个份上,谢济川再不接就成了不近人情。他叹了声,双手接过明华裳递来的茶,说:“二妹妹真会说话,我都开始嫉妒你未来的郎君了。”
明华章轻轻啜了口茶,闻言立刻横来一道眼刀,缭绕的水雾氤氲在他眉眼前,越发有冰姿凛冽、金相玉质之色。
谢济川被瞪得很冤枉,呼道:“二妹妹总是要出嫁的吧,我只是说实话而已,这你也不喜欢听?”
明华裳见状不对,赶紧说:“好了好了,我现在还小,姻缘的事未曾想过。二兄,你当真觉得,这几天是蛇鬼杀人吗?”
如今天色已黑,不方便出门,但现在去睡觉也太早了,明华裳这才准备了舒神的茶,一边烹茶一边交换信息。
任遥一盏茶都要喝到底了,突然听到鬼,动作都僵硬起来。她紧绷着脸看向明华章,不知道想在他这里听到肯定的还是否定的答案。
明华章沉吟片刻,说:“人死如灯灭,若鬼魂能杀人,天下还哪来那么多冤案?我倒是觉得有人心里有鬼,借鬼神之谈操纵人心。”
任遥迟疑:“可是,今早大家都看到了,魏紫的血字,不属于京畿的黑棘,若非鬼怪,这些东西怎么能出现?”
“这反而正是破绽。”明华章道,“若真按找替死鬼的说法,杀魏紫的是迟兰的鬼魂,那迟兰一个从未离开过洛阳的丫鬟,怎么认得黑棘,还特意拿它来绑人呢?”
任遥若有所悟:“你是说……对方是故意的?”
“显然。”明华章极冷地哼了声,少年脖颈修长,冰姿玉骨,眼神睥睨又不屑,像一只名贵的异瞳波斯猫,高傲的理所应当,“民间鬼怪传言那么多,只死了一个人而已,不编排山鬼雪鬼,偏偏编排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蛇鬼,若不是有心人引导,怎么能一夜间传遍山庄?黑棘虽然是江南西道特产,但江南西道那么大,为何流言直接锁定了吉州呢?”
仿佛,有什么人迫不及待想让山庄内的人相信,吉州有鬼。
吉州到底有什么特殊,值得搭上两条人命,如此大费周折呢?
谢济川垂眸盯着茶水,良久不语。明华裳对大周疆域不甚熟悉,更不认识黑棘和普通荆棘有什么区别,她只对白日看到的事情很感兴趣:“按目击丫鬟和魏紫同院之人的说法,魏紫死亡时间在四更到辰时二刻之间。我记得昨天看到魏紫的时候,她穿的是一身蓝色半臂配松绿色长裙,今日去看她的房间,里面色彩也多是冷色调。那她最后死时,为什么穿的是大红衣服呢?”
任遥没听懂这有什么关系:“衣服而已,说不定是凶手给她换的,这有什么大不了。”
明华裳却咬唇不语,她仿佛落入一个玄而又玄的世界中。在这里,她不是明华裳,而是一个面目模糊、性别不明的凶手。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才会给魏紫换衣服呢?
任遥没在乎这些小细节,遗憾道:“可惜昨夜出事后,太平公主就让人把迟兰死亡现场的字迹和血迹洗去了,要不然直接比对字迹,也能有线索。”
明华章听到这里眉梢动了下,看向谢济川。谢济川装听不懂,但架不住明华章目光如灼,他装死也没用,只能无奈叹道:“太晦气了,你想起我的时候能有些好事吗?”
明华章不为所动,说:“他自小有神童之名,过目不忘,只看一眼就可以临摹别人的字迹。黍离,取纸笔来。”
任遥吃了一惊,完全没想到只存在于书本中的天赋竟然有人能做到:“真的?”
谢济川嫌弃地拧着眉,很希望这是假的。明华章随身携带笔墨,就像明华裳随时携带吃食一样,黍离很快就把宣纸取来了。谢济川自知躲不过,认命地润笔:“交友不慎,真是交友不慎呐。”
谢济川甫一落笔,院外隐隐传来什么东西撞倒的声音。这道声音很轻微,但明华章耳朵一动,眼神骤然变得尖锐:“谁?”
明华裳被从那种奇怪的状态中惊醒,她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鼻尖掠过一阵劲风,随即背后猛地灌进来风雪,明华章的身影已冲入雪幕中。
任遥也咬牙切齿站起来,提起自己的枪就往外跑:“是哪个宵小在此装神弄鬼,吓得姑奶奶一夜没睡好。狗东西,拿命来!”
任遥也风风火火冲出去了,明华裳愣在原地,茫然问:“怎么了?”
谢济川站起身,说:“兴许逮到鬼了。走,出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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