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早起出来拾柴,留兰德在营地继续睡觉。外面仍在飘雪,气温低得能看见呼出的白气。今天怕是不能赶路了。这种天气能把人给冻僵,反正,在宰完那头熊之后,他们已经别无所求,只需要多些柴火维持火势。昨天一整晚,他们都把火势控制得很小,不过,他们后来也没再听见任何猎犬或人出没的迹象。只有狂风摇动大树和树枝不堪重负发出的嘎吱声响。这片深山野地的清晨十分宁静,只不时有些小动物跑出来四处打探。都是些无须担心的小家伙——小兔子或出来搜寻坚果的大尾巴松鼠——不过附近应该还有别的动物。她一边听着动静,一边提醒自己注意,同时搜集可用的木材。地上倒着一根昨晚垮落的橡树枝,已经没了生气,她盘算着可以将它分成几小截,拖到山坡上去,把篝火烧得更旺些。
这时,一只小动物走进了这片空地,是一只小兔子。因为没必要去伤害它,她便只是从旁观察,看到它一注意到自己就立即蹲坐下来。她想,它此时一定心跳加速,肌肉紧绷,感到惊恐不已。
“嘘,”她压低声音向它靠近,“回家去吧,小家伙。”这是额吉对那些不食用的动物说的话。“所有生物皆由上天创造,我的孩子。”她说,“众生平等,没有一件上天不予以留心。同样的道理,没有一件不应当被我们重视。”
小兔子待在原地,离她很近,只要她愿意,伸手就可以摸到。“今天早晨太冷了,不适合在外面待着。”她倾身向它靠近,十分享受这种亲近感,还有这只小动物的温驯表现。它还只是个幼仔,没完全发育成熟。如果它能挨过这个冬季,到来年春天,就可以寻到配偶开始产仔。
如果它能活下去。
它黑黑的眼珠映射着树林和天空,像一个只属于它的小小世界。她凝视着它眼中的世界,享受着这份平静与美好。
树影中,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兔子眼里的倒影也随之动了。萨拉这才听见了动静——兽蹄踏在地上的声音,喘粗气的声音,这声音在雪地里已几不可闻。
她像小兔子似的心里一紧,俨然成了先前那只小动物,不敢大声呼吸或轻易移动。
她把上身压得更低,小心地转到能看清状况的角度。一匹马正驮着骑手往山坡上爬。其实他原本可以看见她,如果他把视线投向这边的话,不过他却正看着别的什么东西——那是她和兰德昨天把肉搬到山上,系在离他们露营地不远的某棵树上时留下的足迹。
她认得这匹马,一匹带白花斑的栗色马。她曾被扔在这马背上赶过很长一段路,马鞍和铁链几乎将她给拦腰截断。
她用手掩住口鼻,担心只是呼出的白气就能引来拉维的注意,就这么静静地待在原地。在她身边,小兔子全身紧绷,已做好逃跑的准备。如果它现在窜出去,他肯定会听见动静看过来的。
“稳住别动,小家伙。”这念头在她脑海中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等待的时间过得十分缓慢,她开始认真思索起来。山坡上面,兰德仍在睡觉,手枪在他身旁。他根本打不过拉维。杰普和其他人哪儿去了?难道他们已经找到了那个洞穴?
她祈祷不要发生这种事情,闭上眼睛恳求天父将他们引到别的地方去。
拉维马上要经过这里了,她蹑手蹑脚地朝他们栖息的那个山洞退去,一步、两步、三步。她缩成一团,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恨不得化入环境当中。她轻轻地拿起一根嫩枝,将兔子朝相反方向赶去。它先往马儿那边蹦了几下,接着便掉转身体朝河边飞跑而去。
拉维勒停坐骑,拉着它掉了个头,马儿踩在岩石和积雪上,踉踉跄跄地直打滑,张大了嘴巴喷吐着白气。
“听见什么动静没?”拉维的声音在林间回荡。
没有人回应。杰普离这儿还有多远?其他人去哪儿了?兰德有听见声响吗?他醒过来没有?拉维扫了一眼通往河边的斜坡,又掉转头来。他从旁边经过时,萨拉紧张地闭起了眼睛,闻到混着柴火、麦芽威士忌以及马儿咸汗沫的味道。他们一直在拼命赶路,连下雪的时候也没停。
她透过灌木丛偷偷观察,听着自己心脏的怦怦声响,看见了白色的马脚,闻到了它的气息,注意到它的耳朵正朝这边抽动。它横跨一步,踩到木头上,踉跄了几下才站稳。
“快点!快走,没用的畜生!”拉维一边咒骂,一边用松掉的缰绳抽打马的侧腹。
后方某个地方响起一声枪响,在他们昨天见到那个女人和小女孩的木屋的方向。紧接着又是第二声枪响。拉维掉转坐骑方向,弯腰贴着马鞍沿小路飞跑而去,不时转头四处张望,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
萨拉的身体不听使唤了。她全身都在颤抖,刚吸进一口气,肺部便像火烧似的灼得生疼。她觉得反胃想吐,泪水刺痛她的眼睛,感到又酸又辣。
“萨拉。”她听见他轻声呼唤她,然后拽着她的胳膊把她从灌木丛里拉了出来,“你受伤了吗?”
她说不出话来,只能摇头回答。
“我们得走了。”兰德低声说,“萨拉,我们得赶紧离开。你听见没有?不能再留在这儿了。”他像领着一个小孩似的牵着她,抄近路来到先前存放毛毯和包的地方。他把东西绑在背上,再次拉起她的手,不顾一切地跑了起来,恐惧转化成为他们奔跑的动力。
温热的泪水盈满她的眼眶,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变得冰凉。她不能拖后腿,不能再被他们抓住。她和兰德跑到河边,来到对岸,然后一直沿河岸前进,那底下因为河堤拦截了风雪,不会留下他们的足迹。她一门心思只想着尽她所能跑得又快又远,只在腿脚和心肺提出抗议时才停下来歇口气。
他看着她,两颊通红火热,发尾处结了薄冰。“你怎么想的,在我睡觉的时候独自离开?我醒来时,发现你不在……”他再次抓紧她的胳膊,“这次纯属是运气,我醒了过来,到这边来找你,还在被发现之前先看见了拉维。”
“我出、出去捡木材。”她的声音颤抖中带着哭腔。
“在没带枪的情况下?我的天哪,我昨天才刚在这儿被黑熊袭击了。而且我们都听见了猎犬的声音。”他嘴唇张开,又猛地合起来,“我们都知道他们可能会被昨天那声枪响引过来。”
她脑子飞速运转,像一只老鼠急着寻找能钻进去的洞。她没法向他坦白事情的真相——她在山洞里坐了许久,凝视他熟睡的样子,并趁机肆无忌惮地观察。她用视线描摹他下巴的线条,刚长出的浅色胡茬,额头上几缕干草色的鬈发,他嘴巴的轮廓,撇动嘴唇仿佛正在梦里和谁说话的模样。她想起他在吹嘘自己如何猎杀黑熊时的那个笑容,望着他的睡颜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她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渴望,一种她不知如何安放的奇怪感觉,这感觉令她有些心神不安,这才决定独自出来拾柴。她希望清晨的寒风能让她不再胡思乱想。
“我有留心猎犬的叫声,也有注意黑熊的粪便。”她为了让下巴不再颤抖,把头仰了起来。老实说,她原本可以听得更为仔细,不过她一直在思索自己坐在火堆旁看着他熟睡时涌起的那种感觉,“我从出生就开始学习和熊打交道。”
她没等他回话,径自改变方向朝林子里走去。暴风雪又要来了,寒风如刀割般扎进她的骨头,雪也下得越来越厚了。虽在这样的天气出行可以掩盖他们的足迹和气味,不过他们却无法赶在被冻僵之前,往下游走十英里抵达下个小镇。她必须找个足以容纳他们两人的洞穴,躲在里面盖上松枝和树叶来保暖。
眼下他们只有两张毛毯,得挨过多少漫长而凛冽的时间,才能等到风雪停歇,阳光穿破云层照向大地。她祈祷转机能在明晚之前出现,接着便开始对此深信不疑。因为上天会聆听和应许虔诚信仰的人所祈求的心愿。
他一直在近旁,即便是在狂风暴雪之中。
男人咧嘴笑开,浓密的灰白胡须随之一分为二,冲兰德挥了挥手,“放松点,伙计,我又不会咬你。到这种地方来的,很少会有同伴作陪。咱们既然遇上了,就应该尽可能地互相照料。从你昨天来到三叉镇开始,我就一直在观察你。我能坐在这儿吗?”
兰德示意男人坐下。尽管看不出会有什么问题,他还是向后靠在椅背上,手慢慢地滑进包里,同时摸到了他的手枪和祖父的《圣经》。他和萨拉确实吸引了不少注意,昨天,暴风雪终于停歇,他们开始朝下游方向继续往三叉镇上前进,当两人拖着步子出现在镇上时,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几乎就要筋疲力尽。幸运的是,白天的气温暖和了不少,阳光迅速融化了冰雪。他们一直沿着河岸前行,偶尔绕路避开别人的住所,尽可能避免被人看到他们路过。
兰德已设法在三叉镇上找到了住处,但整个过程并不太顺利,这让他觉得,他可能没法像先前计划的那样,在这里给萨拉找到一个安全去处,然后再继续独自上路。
事实上,越早离开这个地方,或许反而更好。他现在只想赶紧从最近一两天会来镇上的牲畜群里买好坐骑,将特拉斯克旅馆彻底抛在脑后。这个仅有餐厅和几间客房的简陋旅馆不欢迎萨拉,使得他们只得屈居于马厩边上的一个地方。那是个单坡棚屋,萨拉目前还在里面睡着,只是比起住人来似乎更适合安置动物。但实际上,能够摆脱野外的严酷环境,住进可以遮风避雨,还有温暖火堆的地方,两人都感觉如释重负。
陌生人将咖啡杯放在两人中间的木桌上,俯身向前,摩擦着他被风吹红的双手,“雪融了以后,路上被打湿可就走不快了。”
“是的,我想会是这样。”
“急着要上路,是吗?”
兰德背上都僵直了。他有些措手不及,估摸着可能是因为,这里的人到目前为止所展露的态度。他已经习惯了人们因为查普林这个姓氏而表示出的尊敬,而一旦自报家门没有用,他的财富通常也能达到同等效果。
“没错,我们很快就会离开,只等我把坐骑买好。有人告诉我,镇上现在没的卖,只能再等一两天新牲口群过来。”
他注意到男人脸上现出一丝微妙的神情,躲在模糊眼镜背后的眼睛稍微眯了眯,脸颊迅速抽动了一下,“那个牲口群就是我的,而且预定就是今早到达——都是骡子和一些役使牲口,要穿过山谷被带到士兵岩去。我承包了一个工程,要到那里去建一个锯木厂。”
如果换一种情境,兰德肯定会向这个男人打听他工作的事情,并怀着极大的兴趣听他讲述各种细节。不过现在,他却只是说:“有人向我保证,这几天还会再来一批牲口。而且是上鞍的牲口。”
男人摘下眼镜,自我介绍名叫哈德森·约翰,兰德便也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
哈德森随手摆弄着眼镜,凑到跟前来,“孩子,你要不要跟我说说,你和你的默伦琴女人怎么会一点吃的也不准备,徒步走到这地方来?”
兰德啜了一口咖啡拖延时间。他有胆量对这个人直言相告吗?谁知道现在将萨拉抓回去能够得到什么酬劳?没准连他自己的脑袋也会不保?
“你上山没多少日子,对吗?我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你们。”
兰德稍微舒了口气,松开了暗自握着的手枪。如果哈德森没有听说过他,那么很有可能他们的遭遇,还有杰普和布朗·崔格那帮人,就还没有来过这里。他们可以在三叉镇安心等待鞍马的到来。“没错,我是才来不久。几周前刚从查理斯顿过来,到这山里来过冬。暴风雪来临之前,我遇到了一些麻烦,结果我的坐骑连同所有食物都没了。”
“你被人抢劫了,对吧?”
“可以这么说吧。”
“那个默伦琴小娘儿们也是那时候趁乱到手的吧?”哈德森笑了出来。咖啡溅到了他的袖子上,可他似乎对这污迹毫不介意。的确,这衣裳自从上次洗过之后,显然不是第一次遭受这种待遇。
他的说法使兰德感到心烦,还有他的笑声,以及寡妇特拉斯克从电炉后面投来的怪异眼光。“她并不是我的……娘儿们。”光是说出这个词他都感到极不自在,因为它暗示着某种他绝不允许自己去做的的某种不光彩的结合。
哈德森摩挲着快挨到羊毛衫上的浓密霜白胡须。“记不得有多久没见过像她这样迷人的默伦琴姑娘了。我猜想,你会把马给弄丢应该和你带走这姑娘有点关系吧。”他抬起一只手,接着说道,“先别急着反驳,年轻人。我懂你。我自己吧,就讨了个切罗基女人做老婆。她叫作邦妮。她很好,是这世上最好的女人。有些家伙怎么都不会明白,不过男人可不能光凭别人的看法来决定自己的事情。”
兰德挺了挺脊背,对这种说法及其暗藏的深意表示抗拒,说道:“我只是上山来过冬的。我计划要从这里一路往西去,等一年期限结束后,我就会回查理斯顿去。我在那里还有要尽的义务。”
“不想在走的时候纠缠不清是吧?”哈德森这样理解。
“嗯,可以这么说吧。”
哈德森把头向后昂起,捧腹大笑起来,再次吸引了寡妇特拉斯克的注意,说道:“也许你还没意识到,不过你早就已经撇不清了。任何人,只要在这地方待上一个多月,都免不了会被卷进来,再说了,我看到你昨天凝视那个女孩的神情了。”
兰德耸耸肩对他的断言表示不屑,尽管他早就因为内心里涌动的情感而感到不安了。就在今天早晨,当他从草垫上坐起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萨拉,她就睡在帘子的另一边。“我会在明年夏末的时候回家去的。”
“打算得倒挺好的。”哈德森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芒,他再次凑上前来,使两人所说的话不会叫寡妇特拉斯克听去,“我不是故意要激怒你,孩子。我只是想弄明白,你可能会陷入多大的麻烦。我今天上午就会离开这里,而我还需要招些能派上用场的强壮劳力。那个女孩可以帮我家的邦妮做饭和洗衣。要是你会识数,能读会写,我还可以在本来的酬劳上再多给你三分之一。东部的投资人希望锯木厂能在明年春天建成。虽然要在这种天气完成不是件容易的差事,不过我老哈德森建过那么多锯木厂,就没有一次晚过工期。同样的,这次也绝不会发生这种事情。问题是,今年冬天好多地方染了白喉病,召集人手的工作进展得很不顺利。”兰德谨慎地考虑着他的提议。他无从知晓这话究竟能否相信。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如果哈德森真是个正派的人,也许他能说服他和他的切罗基人老婆,在锯木厂完工之后,继续雇用并照看萨拉。
“我并没有要找活干的打算,不过……”
哈德森强烈的视线截断了兰德的话头,他不再说话,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男人。
“孩子,在你拒绝之前,最好先听我说上几句。最近几天,唯一一批会到三叉镇上来的牲口群,就是我要带到山上工地去的那些。不会再有别的了,如果有谁这样告诉过你,那就是有人出于某种原因,想把你留在三叉镇上。如果你是个聪明人,现在就会说,‘好的,约翰先生’,非常友好地说。然后叫上你的姑娘赶紧跑到我停在后面的骡车那去,好好躲在帆布底下直到我离开这里。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自从看见你们俩从那条路上走来以后,我就一直有这种预感。”
那个声音响起时,差点没被水流冲刷旧水槽的动静给盖过去。我关掉水龙头,侧耳听了听。有人正在敲门,敲门声迫切,而且强硬。
我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因为不确定来人是谁,加上自己没有化妆头发也是湿的,心里多少有些慌乱。
敲门声变得越发响亮而且急促起来。
“来了。”我赶紧穿上鞋子,用手指拢了拢头发,急忙赶到门边。
我打开门,站在对面的不是别人,竟是埃文·哈尔,看上去并不高兴。
他两手交叉抱在胸前,下巴紧绷,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张嘴吐出三个字便又立马闭上。“你还在。”他慢吞吞的南方口音拖长了句子,听起来近乎一种别扭的客气口吻。
“没错,我还在。”这是我今天早晨最、最、最不想碰到的事情。昨天在埃文·哈尔的府邸与他摊牌之后,我又找到了更多《守护故事的人》的后续章节,这些几乎使我忘掉了科拉尔·瑞贝卡的来信以及家里的种种困境,不过今天我已别无选择。我不得不开车到莱恩山丘去,趁我还能鼓起勇气的时候,亲自面对家中遭遇的最新危机。然而,我甚至还没走出这间木屋,就已经开始紧张起来了。
“理由呢?”他伸出食指沿着唇边摩挲,在嘴角处停留了一会儿。他怔怔地看着我——眼神阴沉、冷淡,又有些试探,似乎想弄清楚我是否相信他所说的话,是否感受到了足够的威胁。“‘坚持追查下去,直到得到解答。’这是我在克莱姆森大学的新闻学课堂上学到的。”问题是,在我远离莱恩山丘之后,没有人,没有任何人,以如此倨傲的态度对待过我。我顿时便被他激怒了。
“星期五”一定察觉到了这逐步升级的敌意。它绕过我脚边,推开纱门,来到门廊上,在闯入者与我中间的位置站定。
“克莱姆森,”埃文·哈尔复述道,凄然地撇了撇嘴角,“你们出版社倒是够聪明的,还知道派个本地人过来,搞得跟什么秘密行动似的。我真是不得不佩服,之前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过。”“这事纯属意外。吸引我来到这里的那份书稿只是碰巧出现在我的办公桌上。并不是我主动要求的。”我脑子里除了激愤,还有名为谨慎的情绪在使劲摇旗警示:当心你所说的话。要是那份书稿真是他写的,而有人瞒着他把其中部分内容送来了木屋,这事要是被他知道,估计我就再也见不到后续章节了。
他回给我一个刺耳的冷笑:“我有二十年没主动寄出书稿了。”
我其实本应该在此叫停,但这天早晨一直压抑的紧张情绪激发了我的斗志,我迎上他的视线说道:“这份东西已经有二十年历史了。它之前被放在某个古老的废稿堆里,不过里面既没有投稿信也没有回信地址。”
这话使他迟疑了一下,他停下来,迅速重新组织语言。很快,惊讶的神色便已一扫而空,“那东西不是我写的。”
“既然如此,那我们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本应该和他好好谈谈,而不是加剧两人之间的隔阂。在此之前,我从未任由个人情绪影响我的工作。长大以后,我早已学会了将恼怒、气愤、痛苦以及将其他情绪深埋在心底。不能保持愉悦的女孩子都会被生活的残酷不留情面地提醒必须这样做的原因。
然而此时此刻,我只想要奋力回击,而埃文·哈尔就在我的攻击范围之内。
他双眼迸发着怒火,说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无稽之谈,相信现在还会有从二十年前的废稿堆里扒拉出来的书稿?你的那些伎俩或许可以蒙骗我的姑婆和祖母,可是——”
“你尽管去查,蔚达出版社,乔治·蔚达。没错,我们公司到现在都还堆满了纸质文件,而且还有一个货真价实的废稿堆。关于这一点,有专门的文章介绍过,而且还不只一篇。”
他手指抽搐,带动车钥匙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我把他难住了。这感觉非常好。
“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什么意思?”
“你马上离开这里啊。我不想再到法院去申请限制令了。”
现在想想,眼前这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怎么可能描绘出一个身陷偏见与危险困境的十六岁少女的敏感内心,又怎么可能是写出两个不同世界的年轻人对难以实现的爱情无法表露的温柔心意。
要是埃文·哈尔根本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怎么办?要是我完全搞错了怎么办?
“请你不要再去打扰我的姑婆和祖母,还有请离我的房子远一点。”
“我是受到邀请才去的。”
“她们年纪大了,我不希望他们受到不必要的打扰。现在的情形对她们已经造成很大的困扰,我的家人必须得忍受那些偷溜进来的狂热分子、埋伏在门口的大堆人群,还有其他各种问题。我不想再让她们被某些疯狂的投机分子所利用。还有汉娜。我并不想因此采取法律行动。”他不客气的言辞点燃了我心中的怒火,我立即回击他:“我告诉你,我做非虚构类编辑已经有十年了,其间接触过大量的真实案件。我也为此读过许多法律文件,几乎可以自己去当律师了。你姑婆开的药店是对外开放的。我租用的是属于她和你祖母名下的一间木屋。昨天也是她邀请我跟她一块儿上山去的。这和所谓的‘跟踪’可差远了,连跟踪这个概念的边都挨不着。”我的声音穿过树林传到湖边,惊起了岸边的一群野鸭。“星期五”转头去看它们惊飞的身影,埃文·哈尔和我则陷入了精神攻击和业余法律知识对决的僵局里。
他抬起挂着钥匙的手指对准我,向前踏了一步。“星期五”,上帝保佑,此时竟竖起矮胖身躯上的毛发,摆出攻击的架势,向这位《时空过客》缔造者的鞋尖发起了进攻。这是“星期五”在舔湿地板和干掉剩菜之外,唯一一次真的派上用场。
埃文·哈尔仰起下巴,把狗踢开,说道:“你的狗在咬我。你知道民事诉讼排名第一的是什么引起的吗?就是被狗咬伤。”
心中的怒火顿时像一块被打碎的玻璃似的哗啦啦散落一地,我突然觉得有些可笑,但还是强忍住了。“得了吧,那我就捅到报社去,告诉他们你之所以提出诉讼,是因为被吉娃娃攻击了。”我推开纱门去抓“星期五”,“如果你真和《守护故事的人》的书稿一点关系也没有,那就不要再来烦我了,不然、不然我就放狗来咬你。”
他嘴角扬起了一下,尽管他极尽克制却还是没能忍住。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我却突然记起,在他被媒体刻画成脾气古怪的艺术家之前,他的笑容有多么迷人。
“你是在威胁我?”
“这可不是威胁,而是我的许诺。不信,就试试看吧。”我把“星期五”冲他晃了晃,“星期五”立即张大嘴巴拼命咆哮,俨然一个犬形小圆锯。
埃文清了清喉咙,迅速掩去脸上的笑意,只稍稍撇了撇嘴角。
我把“星期五”像足球似的卡在腰间,说道:“听我说,我并不想伤害任何人。我只是在努力做好我的工作。”
他微微眯起眼睛,与我对视。有股危险的电流在我们之间噼啪作响,一种强烈的情感使我一时间头晕目眩。
“别再靠近我的领地了,吉布斯小姐。无论你是否受到邀请。另外,也请你和汉娜保持距离。她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她惦记着她的母亲,不需要一个假意和她做朋友的人。”
我抓住纱门把手,拉开来,说道:“我租了这间木屋一周时间。我会留下来住到那个时候。”
实际上,租期到这周就结束了。霍莉丝当初租下木屋时,没料到我需要待这么多天。
谁叫我给乔治·蔚达留下了很快就能解开谜团的印象呢。想到这里我就十分发愁。我现在就像个已决定孤注一掷却接连摸到烂牌的赌徒。这绵延无尽的山脉,承载着我苦痛的过往与破碎的记忆,是我最不该选择铤而走险的地方。这事不仅危及我的工作前途,还牵扯到我的个人经历。
我关上身后的大门,听见埃文·哈尔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身体斜靠着门板,我闭上眼睛,整个人垮下来坐在门垫上,眼泪从眼角溢了出来。我也不知道这眼泪究竟从何而来。现在、昨天,或是多年以前。
内心的缺口无从填补,如今已是千疮百孔。
“星期五”压住我的腿,一扭一扭地舔去我脸上咸咸的泪水。
我放弃抵抗,任由泪水彻底决堤。“一场好雨可以让土地变得平整。”薇尔达·卡尔普过去经常说。我现在就需要这样一场好雨。
我慢慢站起身来,脑子变得迟钝而麻木,更适合睡上一觉,而不是去直面家里的现状。我换好衣服,也帮“星期五”做好随行准备,因为,在这件事上,我实在不愿孤军奋战。至少,在昨天留守了一天之后,“星期五”很高兴能够走出木屋。它再次抬起下巴向上伸展,露出被脖子上层叠的肉所挡住的项圈,好让我给它扣上皮带。
我们走下门廊时,“霍雷肖”埋伏在靠近院子一角的位置,准备向我们发起伏击。它伸长脑袋,展开双翼,吓得“星期五”把我当成树似的直往上爬。
“别过来!”我大喊,凶狠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它,“我现在可没心情陪你玩。”
“霍雷肖”既不恼怒也不诧异,只是定在原地,展示着它宽阔的翼展,“星期五”和我坐进车里,绕着院子掉转方向,慢慢爬上车道,车轮轧过泥坑和散石路面,不时有些打滑。
“星期五”先是咆哮着威吓后视镜里的“霍雷肖”,接着兴奋地在座位上跳来跳去,欣赏车子开上公路后所见的风景。它一路上闹腾个不停,一会儿冲着“武士周”营区吼叫,一会儿对着别人院子里的狗挑衅,还立起来趴在车窗上,去看经过的一辆皮卡车上的一对比特犬。好不容易,它终于安分下来,躺在副驾驶座上睡着了。我乐得清净,把车窗摇下来,车子在镜面谷穿行,凉爽的秋风徐徐吹到我的身上。路上异乎寻常地安静,直到车子经过一间高高的白色教堂时,我才忽然意识到原因是什么。
难怪我今早都没收到海伦的消息。原来今天是礼拜天。
我甚至不大确定自己为何仍在继续行驶。全家人应该都会在教堂待上好几个小时。这借口多么完美呀,完全可以掉转车头开回木屋,然而如果我当真这么做了,很有可能就再也无法鼓起勇气来这一趟了。
我心底突然一沉——我意识到一件不容回避的事实。在纽约的时候,礼拜天于我往往只是另一个工作日。在这一天,我不需要早起和赶去办公室,但仍然会把时间都用来工作。我总是告诉自己,这么做挺好的,然而此时此刻,我却突然内疚起来。也许是因为眼前这片山中秋景吧,色彩斑斓的糖枫叶和香枫叶在窗外一闪而过,深绿色的松树尖向天空延展,我的思绪却探索着更高的存在。我想到了萨拉,想到她念诵祷词的模样,还有她认定上帝可以创造奇迹并且无处不在的信念。
我想到兰德和他内心的恐惧,担心置身荒野之中,上帝或许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
事实上,我发自内心地渴望能成为萨拉,去体会那种力量时刻与我同在,体会那种力量时刻守护着我的生活,并且时刻爱护着我的感受。有他一直在近旁,一直在聆听,一直引领我前行。
然而我并不知道如何完成这种转换——如何摆脱圣徒兄弟会的束缚,踏入一种自由而不是禁锢的信仰。从前的羁绊仍然存在,只是不再轻易表露。
车子驶下公路,沿一条弯曲的山间小路漫无目的地开着,我暗自沉思,慢慢消磨时间,借路过的风景平复我纷杂的心绪。不知不觉行驶到山谷深处,平整的路面也到了尽头。枝叶在上空合成穹顶,地面变得越发贫瘠。简陋的房子上有用焦油纸打的补丁,破旧的活动房屋被风吹得偏向一边,蹲踞在大树的遮蔽下。信箱支在弯曲的柱子上挂着,箱顶被夜里飞车经过的狂欢少年用球棒打得全是凹坑。车辆路过时,看家的狗都奋力拽着铁链,吠叫不停。不过那些瘦得只剩皮包骨,看上去疲劳不堪的马儿、骡子还有奶牛则完全无视我的经过,一门心思想从只有泥土和散石的地面上搜寻到什么吃的。
在一间活动房屋的门廊上,一个穿土灰色宽松里衣,手里挂着个奶瓶的小娃娃正在走来走去,似乎对这早晨清凉的天气毫无知觉。前方的水沟那边,有两个穿着邋遢牛仔裤的小男孩蹲在水坑旁,一个生锈的咖啡罐子摆在两人中间。继续往前开上一段距离,一个穿着黑色牛仔靴的少女,坐在轮胎秋千上荡来荡去,她头往后仰,一头金发在空中飞扬,应该是十六七岁吧。院子里有个脏脏的婴儿围栏,有个小宝宝正想从里面爬出来。
小姑娘停下秋千,满怀期待的视线越过篱笆看着我开车经过。
我寻思着那个宝宝该不会是她的吧。
她指着路,嘴里喊着什么。我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行驶,直到她渐渐淡出我的视线。
在一间歪斜的、仿佛从布朗·崔格那个年代便留存至今的木屋附近,一个女人正在溪流边用小手锄挖着什么。她是在收割韭菜,我意识到。现在正是收获的时节。该把它们串起来挂到地窖里以备后来取用。
“我们记得,在埃及的时候不花钱就吃鱼,还有黄瓜、西瓜、韭菜、葱、蒜。”脑海中响起薇尔达·卡尔普的声音,那是《旧约·民数记》中的一句。
“你看,我并非像他们告诉你的那样,是个异教徒,珍妮·贝丝·吉布斯。但是,有许多人虽然满嘴圣人圣语,实际上却对其一无所知。上帝是这世上的终极奥秘,我们必须亲自探究其中深意。没有别的人能够帮助你认清。这句话,我的姑娘,才叫作真理。”
“知道了,夫人。”我无动于衷地回应。每当她说出那样的话,我都会被吓到。那些话与我所受的教导简直天差地别。我已经因为妈妈的不纯血统而备受责难,不想再为了异教言论担上被烧死的风险。基本上,当薇尔达·卡尔普开始谈论宗教话题时,我都尽量不让自己认真去听。
正在挖韭菜的妇人直起身来,一手撑着纤瘦的背部。她戴一顶女士遮阳帽,满脸愕然地望着我。
继续行驶了半英里之后,我穿过一座小桥,转了个弯,终于明白她会那样看我的原因。前方的路突然到头了,拦路的正是高十二英尺,与环境极不协调,且看着很眼熟的新式链环栅栏。我早该知道,从这条路的方向判断,其最终必然会与埃文·哈尔的领地相冲突。不知道他为了隔离山顶领地,究竟截断了多少这种供人通行的山间小路。
我的观光之旅显然就到此结束了,不过我想,这其实无关紧要。待我重新开回高速公路,朝图瓦什的方向行驶十二公里,最终到达莱恩山丘时,科拉尔·瑞贝卡应该就到家了。我想先同她单独谈谈。毕竟信是她写来的。在我的几个妹妹当中,科拉尔·瑞贝卡是最安静的一个,却也是最为稳当可靠的。根据我掌握的最新消息,她的丈夫仍然在木材厂工作,这意味着他们有一份固定收入,不用只靠福利补助、伤残津贴和跳蚤市场上得到的收益勉强度日。
一只鸟儿在我放慢车速准备再次过桥时从面前飞过。我的注意力被它落脚的地方吸引过去——那是一块锈迹斑斑的标识牌,上面的文字和数字都已褪色,几乎辨识不清。
1947年萨拉拱桥。
我眨眨眼睛,踩住刹车,又看了一眼。萨拉拱桥。不是我的幻觉。
我下车,关门挡住着急跟出来的“星期五”,此时鸟儿已经飞走了。上游某个地方,传来瀑布直冲下来汩汩流动的声响。优美的乐音环绕在我身旁,使这一刻仿佛是梦中的场景一般,我走向标牌,触摸它的表面,用手指描摹残留的涂料,为其存在本身而感到惊叹。
是不是有人——埃文·哈尔或真正写出这故事的什么人——根据这个地名为书中角色起了名字,又或者,这地方是否就是因为某个真实存在的女性而得名的?那个故事会不会是真的?
我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打算保留这个证据。然而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想要证明什么。我回到车里,慢慢向前驶去,直到那座桥渐渐从后视镜里消失,而这未解的谜团却使我久久不能平静。
我把车停在掘地的妇人那边,再次下车,走到草地旁,“星期五”趴在窗户上朝这边张望。“你迷路了?”她甩掉手上那把韭菜根上的泥,这才把头抬了起来。她的脸笼在遮阳帽的阴影中,皮肤干瘪而粗糙,嘴巴凹陷进去,显然已经没了牙。
“我不知道前面的路被封了。”
“变成现在那样,已经有些时日了。再往前已经没有别的人家了。”她说完便接着挖了起来,既不发表看法,也无意继续交谈。
“我想跟您打听一下那座桥的事情。旁边有块标牌显示着‘萨拉拱桥’。您知道那个名字的由来吗?”
她用一只手撑着背,用另一只胳膊擦掉额上的汗水,然后看着我说:“那边有条萨拉溪,上游就是萨瓜瀑布。”她用手上的泥铲勾画出空地尽头那排高大树木的轮廓,“从我记事起就叫这个名字了。那还是在经济萧条时期,我父亲带着骡队进来,拆走了原先的老廊桥,这才建起了如今这座桥。那条路前头有棵被烧毁的橡树,树干上面就刻着那几个字母。S-A-R-R-A(萨拉)。
“我母亲一直十分反感。她说那是切罗基人干的,还说那是异教徒才用的词。不过她向来有些神经过敏,我的母亲,她在阿什维尔长大,从来不怎么喜欢这山谷里的生活。从前没通公路的时候,人们都是走这条路到图瓦什去。那时候河边还有好多户人家,不过现在都已经不在了。”
她冲着小路点点头,拍去两只手上的泥土,说道:“我们原本有个小摊,就摆在这房子前边,卖些蔬菜和砧木。如今已经没什么人到这儿来了,连住在这里的人也越来越少。”她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看天色,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庞,说道:“就快下雨了。你最好趁现在抓紧赶路。”
乌云笼罩在群山上,使科拉尔·瑞贝卡家的院子也跟着暗淡下来。繁茂的松林底下,一间蓝色的箱式房屋紧挨在岩岭旁。位置相当不错。这地方看起来干净整洁,只是对一个四口之家而言小了一些。旁边的菜园因为冬季将至已经荒芜,只剩最后一拨秋洋葱等待着收割。晾衣绳上挂着好几张白色床单,风为它们灌注了活力,一个劲地啪啪作响。
我看出来了,科拉尔·瑞贝卡寄来的圣诞节照片里,有一些就是在她家门前拍的。
院子那头,两个小女孩咯咯笑着在晾衣绳后面玩耍,四只小脚丫踩在草地上蹦来蹦去,听见我关车门的声音,便立即停了下来。一个像极了科拉尔·瑞贝卡的小淘气,躲在床单后面偷偷瞧了一眼,接着,另一个女孩,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快步走出几步,而后停下来,歪着头看着我。她长得也很像科拉尔·瑞贝卡。浅金色头发,亮闪闪的蓝眼睛,四肢瘦弱,皮肤白皙,因为容易晒伤平日都不怎么晒太阳。
“迪迪?”我猜测应该是她,根据我最新收到的那组照片,就是向我请求资金支援的那封信之前。这孩子名叫黛安·莲娜,是以我妹妹和祖母的名字命名的,不过他们平时都叫她迪迪。她的小妹妹此时也走了出来,迪迪立马伸出手来阻止她继续靠近。这动作看起来如此熟悉,就好像已经印在了我骨子里的——这是一种迅速的保护本能,存在于缺乏安全感,对任何事都没有确切把握的兄弟姐妹之间。我有些措手不及,没想到这两个小姑娘竟会与我们小时候如此相像。看着她们我不禁神伤。她们身上穿着酒红色棉布质地的旧衣服,是手工缝制而成,但并不合身,拖到了小腿下方。不用怀疑,这已是她们最好的一套装扮。一头鬈发编成两股法式麻花辫搭在脑后。
“我是你们的姨妈,珍妮·贝丝。”即便这几天已经听人叫过好几回,自己这么说出来却还是觉得怪怪的。我一直顶着简这个名字过了这么多年,只有在保险单和法律文件上才会看到珍妮·贝丝几个字,而且就连那时,也让我觉得十分讨厌,“你们的妈妈在家吗?”
迪迪飞快地瞄了房子一眼,思量着是否要从我面前跑过去,心里暗暗权衡着把妹妹和陌生人单独留在院子里的风险。不过,她的心思非常明显,一眼就能看穿。
“没关系。你们俩一起去吧,告诉你妈妈,珍妮·贝丝来了。我就在这里等着。”我后退几步,让她们放心,我没打算伸手去抓面前经过的人。我知道,圣徒兄弟会的孩子从小就被教导对陌生人要时刻保持警惕。迪迪拉住妹妹向屋里跑去,努力让三岁的妹妹跟上六岁的她。她们走了以后,我站在那儿看着树林,让自己重新去适应眼前的情景,为多年以后突然出现在妹妹家的院子做好思想准备。她肯定会好奇我为什么来到这里。她所盼望的是一张支票,而不是一次突然造访。要是她觉得我是在兴师问罪怎么办?要是,像这样擅自前来,我从一开始就做错了怎么办?
不过,无论开场究竟怎样,这次谈话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因为我根本没办法说出科拉尔·瑞贝卡想听的话。
寒意钻进我的短夹克里,我抱紧双臂,在暴风雨来临前的寒风中瑟瑟发抖。萨拉溪的那个妇人果然说对了,一场冰冷的大雨过不了几个小时就会降临。就在我等待的当口,远处山峰上空那翻涌的乌云便印证了我此刻的想法。
我希望是科拉尔·瑞贝卡一个人从屋里走出来。在我的印象中,她的丈夫似乎是个很好的人,但我们实际上还从来没见过面。拉维是在图瓦什长大的。他在科拉尔·瑞贝卡高中最后一年时,为迎娶她而加入了本地教会。我一直很好奇,这些婚后入教的人,能在多大程度上接受莱恩山丘的生活方式。我的母亲似乎曾为此做过一番努力。但我至今仍无法理解,当初她为什么会觉得我的父亲,他的家庭,以及整个圣徒兄弟会意味着安定,为什么会被生命可以在此延续的错觉所吸引而留下。我的母亲从小就被亲戚和吸毒成瘾的父母当成累赘踢来踢去,大概是比起被我父亲从祖父母家赶到路边的小拖车房里,她从前忍受的处境还要更加糟糕。尽管我痛恨母亲的出走,痛恨她不够强大没能带上我们一起,但我一直希望,在离开我们之后,她能过上更好的生活。我想象她住在一栋院子里种满鲜花的房子里,那些闲话就像科拉尔·瑞贝卡花园里那些被霜打过发黄的花一样。但事实究竟如何,我永远也无从得知。
这时,我妹妹从前门走了出来,尽管午后的天色已然有些昏暗,她还是抬起手挡在了眼睛上方。她来到门廊边上,迟疑了一下,然后走一步,停一下,走一步,又停一下。
“珍妮·贝丝?”她到了门前那条走道上便停了下来,而所谓的走道不过是人来人往所踏出来的一条土路,“我的天哪!珍妮·贝丝!真是你!”
科拉尔·瑞贝卡在枯黄的草地上奔跑起来,带动裙摆在她脚踝周围旋转,她光着两只脚,张开的手臂回答了在这里见到我是否开心这个问题。
她一把将我拥入怀里,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她身上还是从前那个味道,感觉也还同从前一样。她抱我的动作十分轻柔,似乎总担心如果用力过重,会弄坏她手里的东西。我闻到她身上带着一股羊奶皂的味道,就是我们在跳蚤市场上售卖的那种。这味道似乎一直残存在她的发丝里。她的脸颊还同她小时候一样那么柔软。细细的发丝,从辫子里散落出来,蹭到我脸上痒痒的,好像她刚学会走路那会儿,妈妈为了帮乔伊准备婴儿床,将她抱到我床上睡时一样。那天,玛拉·黛安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她不想被换到铺在地面的床垫上自己一个人睡觉。“你怎么来了?”科拉尔·瑞贝卡松开怀抱,又仍然用十指紧扣着我的手,似乎担心我会被拍打床单的风给吹跑了。
我告诉她自己正在出差,院子里的床单被风吹得噼啪作响,科拉尔·瑞贝卡忧心地朝那边望了一眼,“快去把床单收了吧,”我说,“我来帮你。”
两个小姑娘此时来到了门廊上,小的那个含着大拇指注视着我们。科拉尔·瑞贝卡差迪迪去屋里帮她拿洗衣篮和鞋子,然后我们俩一起朝床单那边赶去,待我们收回床单进屋之后,两个小姑娘便偷偷地打量起我来了。
有那么一会儿,对话进行得相当愉快,光聊了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屋子里十分安静,只有科拉尔·瑞贝卡和孩子们在家里。至于男人们——拉维、我的父亲,还有玛拉·黛安的丈夫——则都去了隔壁村子同一个男人谈生意了,那个人打算用一辆四轮摩托,交换父亲的一条猎浣熊犬。
“他们自然都不愿在安息日这天进行交易,”科拉尔·瑞贝卡马上向我保证,将甜茶倒进我们面前那并不相衬的塑料杯里,“但他们需要拉维当司机,开我们的卡车把他们送过去,而今天是他唯一不用去木材公司的日子。其他时间他都要工作。”
我看了看站在邋遢沙发旁边,羞怯地注视着科拉尔·瑞贝卡和我的两个小女孩,心里思索着,她们能否经常见到她们的爸爸。伐木是一份劳动时间长而且相当危险的工作,每周得工作六天,脑子里能盼望的只有回家了——这一直是我父亲不愿去干伐木工作的理由。
“要是父亲真能把猎犬卖出去,那可就帮上大忙了。已经有个邻居同他说过,想用现金买下那辆四轮摩托。”妹妹开始将话题往钱上面引了。她深水蓝的大眼睛不时往两个女儿身上瞟。内心的紧张、焦虑和担心的她看上去像只不安的小鸟。我明白她会这样的原因。尽管她的丈夫干着每周六天、超长时间的工作,这个小家庭却还是一点富余也没有。屋里的家具相当破旧,都是二手甚至第三手的。科拉尔·瑞贝卡身上这件连衣裙因为穿了多年,早已经褪色,而她收床单时穿的那双网球鞋,似乎也已用胶水粘上过好多回了。
全家人都倚靠着她和拉维,一点点榨取着这个小家庭的生命力。对于这一点,科拉尔·瑞贝卡永远也不会承认,即便是对她自己。她太过慈悲,过于体谅别人。即便是我们坐在这里喝茶的工夫,她大概也在盘算着,她和拉维要如何才能负担,因为今天开车送我父亲和姐夫去商讨交易事宜所产生的额外油费。假设这笔交易最后真能谈妥,也没人会提出要对他们进行补偿。
负罪感如同雪崩塌落的冰雪,沉重且冰冷地压上我的胸膛,使我逐渐感到无法呼吸。这些人正在摧毁我妹妹的生活。如果不是被压得实在喘不过气,她根本不会写信来向我求助。
我怎么忍心拒绝她?然而……我又如何能答应她呢?我不能再为了寄钱回家,而让自己跌入信用卡卡债里越陷越深。
“埃维·克里丝汀和莉莉·克拉瑞特好吗?”对于最小的两个妹妹,我几乎是一无所知。我回来参加乔伊的葬礼时,她们都还只是小姑娘,只比科拉尔·瑞贝卡的小女儿稍长几岁。“她们还好……挺好的。”妹妹拉长腔调说话,听起来竟像是在唱歌。科拉尔·瑞贝卡一直有副好嗓子,可只要知道有人在场,她就羞怯地不敢开口,“埃维·克里丝汀和玛拉·黛安两个人都怀孕了——玛拉·黛安前不久才刚刚发现。她们非常激动,全家人都很激动。这是一件好事。我要把所有宝宝衣服、高脚椅和其他东西都洗洗干净。”
然而,从科拉尔·瑞贝卡的表情上,却看不出什么好事的痕迹,反倒还写满了忧虑。又要多两张嘴吃饭。还要准备更多鞋子、尿布和空间。需求将会越变越多,而这个家却连当前的需求都无法满足了。
“我可能已经在信里都告诉过你了吧。”她抬眼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把视线聚焦在她的茶杯上,用指尖把冰块戳了下去,“如果真是那样,请原谅我又重复了一遍。我大概是,有点紧张了。”
“紧张?为什么?”
她不好意思和我直说,“可能,我这人就这样吧。你知道我向来不擅长跟人说话……”
“妈妈,小狗们都朝外面那辆车跑过去了。”迪迪突然说,两个小女孩紧贴着窗户朝外张望。“糟糕!‘星期五’!”我急忙起身,快走几步出了前门。我刚到的时候,“星期五”还睡得正香,之后我便完全把它忘了。此时,它和院里的狗大概要把我租来的车给抓花了吧。
女孩们从我身后的门跑了出来,迪迪撩起裙子,光着脚飞快地冲过我身边,两条细腿像小鹿一般轻快。她跑起来像在飞似的,和她母亲一模一样。曾经有教练恳切邀请科拉尔·瑞贝卡参加学校的田径队,认为她甚至能够借此赢得奖学金,但是我父亲不肯答应。
我赶到车子旁,看见迪迪将一只瘦高的布鲁特克猎犬从车上拽下来,踢走了一只混种狗,又去大声呵斥另外一只。她的妹妹只落后我几步,在我打开车门解救“星期五”的同时,也从车底下救出了一只小狗。
“你养了只小狗呀!”小姑娘咯咯地笑了。
“哎呀,它可不是小狗,它已经成年了。它天生就长不大的。”“星期五”亮出它的满嘴尖牙,或者为了证明它的年龄,或者为了冲那只把迪迪拖近的猎犬虚张声势一下。
“它是什么狗呀?”迪迪慢声慢气地说着,斜着眼睛看了“星期五”一眼。
“吉娃娃。它是只比较胖的吉娃娃。”
“它看起来好像不太友好。”
“没错。”据我所知,除了对门那几个年纪大些的姑娘,“星期五”应该从来没和别的小孩子接触过,“它脾气可坏了。”
“你是在哪儿找到它的?”
“它是我捡回来的。”
“我们家有两只狗也是这样的。”迪迪指了指正在我们脚边嗅来嗅去的野狗,“外公说他可以帮我们把它们处理掉,不过爸爸没有答应,说就让它们随便待着。它们从来不搞破坏。那边那只还刚生了小宝宝呢。不过只有这一只活了下来。茜茜可喜欢它了。”
茜茜把小狗举高给我看,“星期五”意外地没有试图把它吃掉。
“它真可爱。”我嘴上说,心里却觉得,又多了张嘴吃饭,这大概是科拉尔·瑞贝卡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吧。
我被几只狗和孩子们簇拥着朝屋里走去,“星期五”在我怀里扭来扭去,冲着周围又是威吓地吠叫,又是好奇地嗅着。刚走到门口,一只混种狗踩到了系在“星期五”身上的绳子,姑娘们和我只好在纱门外边停了一会儿,把缠住大家的绳子都解了开来。
科拉尔·瑞贝卡正在厨房里讲电话,手指绕在橄榄绿的电话线上,背对大门站在那里。她的声音透过纱门飘了过来:“……我不知道。她说她是来这里工作的,我不知道,玛拉·黛安。我觉得你得过来一趟,你们两个该好好见上一面,对,她收到我的信了。她是这么说的。我们还没怎么谈到这个,不过,嗯,好吧,总之,你先把孩子们带过来吧,他们可以同迪迪和茜茜一起玩。”
我走进屋里,纱门在身后砰地关了起来。
科拉尔·瑞贝卡肩膀一震,她此时穿一件厚重的白色毛衣,应该是在我出去的时候才换上的。她转过来看我,挤出个笑脸,又对电话里说:“那你准备好就过来吧,玛拉·黛安。我们就在这儿等你。”
她放下听筒,回到桌边,皱着眉头看着“星期五”,我把它放在了进门那一小块已开裂的油毡上。
“那是个什么玩意呀?”
“它是只‘吉娃她’①。”迪迪模仿发音的样子非常可爱。她跪到“星期五”身边,然后眯起眼睛看了我一眼,“不对呀,这是一只小公狗。难道你不知道吗?所以它应该是只‘吉娃他’。”
科拉尔·瑞贝卡抬手捂住嘴巴,暗自窃笑起来。我也觉得好笑,喉咙里直发痒。突然间,妹妹和我就同时笑了起来,这还是我们长大以来的头一次。我在“星期五”身边站了一会儿,确保它不会有什么异常举动,姑娘们正好奇地研究着它的耳朵,惊叹于它那小小的脚指甲。事实上,它看起来似乎还挺享受。也许在被丢进垃圾桶以前,它原先的主人是个小女孩。“好吧,我不太想这么说,不过,它长得实在不太好看。”科拉尔·瑞贝卡边笑边说,笑声响亮而又甜美。
“妈——妈!”迪迪立即抗议,“我觉得它挺好看的。”
“它长得很好看的,妈妈。”茜茜认真地补充道。
“你这么说它会伤心的。”迪迪抱了“星期五”一下,以鼓励它饱受非议的自我形象。“星期五”摇了摇尾巴,居然为了回应人类的接触而迅速地左右摆动。我都不知道它原来还会这么一招。
“你不介意我把它带进来吧。”我回到了桌旁,“我担心那只猎犬会把它给吃掉。”
“确实有可能。”科拉尔·瑞贝卡看向那只布鲁特克猎犬,此时它正一脸不快地在纱门外边徘徊。
“放心,‘星期五’身上没有跳蚤什么的。”我向妹妹保证。
“没什么,反正我们屋里总有跳蚤。”科拉尔·瑞贝卡在我们重新落座时毫不在意地表示。我再次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冲击。是啊,在纽约,要是你的狗坐在遛狗公园里随便乱挠,人们都会很嫌弃地看着你。
科拉尔·瑞贝卡和我各自端起杯子喝了口茶,笑声逐渐散去,我们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当中。妹妹出言打破了僵局,摆出一副愉快的表情说道:“玛拉·黛安很快就会过来。我知道她会想要见你。”
我闭上眼睛,咽了咽口水,感觉冰冷严酷的现实已经堵住了我的后路,“我没办法寄钱给你,科拉尔·瑞贝卡。我刚换了工作,新公司的薪水还没发下来……我真的没钱可寄了。”
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睛,眼眶变得粉粉的、水汪汪的,露出快要哭的迹象。她把脸转过去,不让我看见,“可你不是赚了很多钱吗,珍妮·贝丝。你有份了不起的工作,什么东西都不缺。”我心里很难受。我应该怎么做才对?我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然而我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听我说,实际上,我现在已经是负债累累了,这太荒唐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纽约的生活成本非常高,即便只是住在像我那样的小公寓里。现实就是这个样子。各种开支几乎花光了我所有薪水,再加上……”我怎么能这么说?我怎么能对我妹妹说出这种话?她和我的处境完全相同,甚至比我还要糟糕,她还得操心自己的孩子。
我不由自主地用手揉搓着额头,试图用指尖厘清脑中的思绪,从而找到更合适的表达方法,然而这种方法根本就不存在。最后,我只好一股脑全说了。“每当我准备开始还卡债的时候,就会有信寄过来,告诉我谁谁谁又将遭遇什么灾祸。”实际上,除了问我要钱的时候,从来就没人写信给我。这话我没说出口,我也不会说出来。但我们俩心里都明白。
她把手从茶杯上拿开,搭在塑料贴纸的桌面上,互相揉搓起来,“我明白了。”潜台词就是:
但是玛拉·黛安不会明白,爸爸也不会明白。
“我很抱歉。”
“我知道。”她慢慢地深呼了口气,瘦削的肩膀突出来,像衣架似的撑着毛衣,“我知道你是爱我们的,珍妮·贝丝。我真的明白。”她垂下浅色的睫毛,眼泪从眼角溢出,顺着嘴边长长的木偶纹直往下流。妹妹今年才二十七岁,可看起来已像是奔四十的人。这个地方、这种生活方式,正在逐渐压垮她的身体,耗尽她的精力。
我有好多话想要对她说,趁着玛拉·黛安暂时还没出现,“我觉得,你和拉维也应该这么做。我知道这话听着十分刺耳,可是你不能继续这样,任由他们榨干你们的血汗。你们要照料自己的家庭,还有两个孩子需要操心。”
她拿起餐巾擦了擦鼻子,“家人之间就应该互相照料,你知道的,这里从来就是如此。”
“我知道,你的家人也应该像关心他们自己一样,关心关心你的生活。”我厉声说道,尽管我其实不该如此。这并不是科拉尔·瑞贝卡的过错。同往常一样,她又充当了沉默的受害者。她体贴、善良、积极向前,总想方设法让大家和平共处,“我还知道,如果他们爱你,就应该设法帮扶你,而不是在你拼死拼活地帮助他们的时候,坐在那里为自己不去工作找借口。你丈夫一周就休息一天,科拉尔·瑞贝卡,就一天。而爸爸和玛拉·黛安的丈夫呢,他们又有几天会早早起床打包午饭出去工作,或者无论是去干点什么?而且我刚刚听说,埃维·克里丝汀的丈夫也把工作给辞了是吧。”
“他的卡车坏了,没办法再到工作的地方去了。”
“反正总有各种事由。”我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吃人的魔鬼。我也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个魔鬼。可我实在烦透了这一切,厌倦了总被困在这个恶性循环里,即便我早已逃到了距离此地千里之外的地方。
妹妹侧了侧身子拉远了与我之间的距离,并把手从桌上拿了起来,仿佛这焦虑的情绪是意外泄漏的有毒物质,她生怕自己会被感染。罪恶正在逐渐渗入这个房间里。任何人,要是胆敢批判莱恩山丘的生活方式,就都是有罪的。
“罗伊和韦伦都在农场帮爸爸干活……他们还会帮他照料那些猎犬和骡子。自从那场意外之后,爸爸就干不了什么活了。”
“农场根本就不是什么谋生的法子,科拉尔·瑞贝卡,尤其没法养活三大家子人。”这一点从来未曾改变。我们小时候,也是好不容易才能勉强度日,就靠着干农活、做买卖、赢取猎浣熊犬比赛以及出售狗和骡子。我从没见我父亲干过任何一项固定工作。
“而且,爸爸最近一直在忙教堂的事情,他现在已经当上执事了。”科拉尔·瑞贝卡又说,言语间全是维护。
“别跟我提圣徒兄弟会。”
科拉尔·瑞贝卡深吸一口气,瞪大眼睛,椅子都往后挪了好几英寸,“珍妮·贝丝!”
我这才注意到我的两个外甥女正怔怔地站在门边。
“姑娘们,到外面去等着玛拉·黛安和她的孩子们吧。他们来了以后,你们就在院子里一块儿玩。把小狗留在屋里。它在这里待着就行。”
“可是妈妈,我可以把家里的狗锁到——”
“马上出去!”科拉尔·瑞贝卡尖声叫道,女孩们赶紧跑出门去。妹妹转身看我,眼里燃烧着怒火。
“我不许你在孩子们面前用那种方式说话。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我把更狠的话咽了回去,像吞下一团火焰似的灼得生疼。我有太多话想要告诉她,我离开莱恩山丘以后学到的教训,以及我直到现在才开始明白的道理。兰德与萨拉的故事已经和我自身的经历交织在一起,编织出了新的领悟。
“我并不想激怒你,科拉尔·瑞贝卡。只是……我看待事物的方式不同了。我不再相信圣徒兄弟会告诉人们的那套说辞了。”
“为此我将为你祈福。真的。”她嘴唇凝住,身体僵直地坐在椅子上,“我但愿你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珍妮·贝丝。”
“我庆幸自己离开了这里。”泪水如泉涌般夺眶而出。妹妹们和我大概永远只能这样,站在山的两端,彼此大声呼喊,结果却只能听见林间传来的缥缈回音。我们永远无法了解对方,“那是我做过最明智的事情。”
“你不是认真的吧。”
“不,我是说真的。”我已经不敢看她。她的声音听起来那么伤心,沉浸在悲痛之中。她是否也和我产生了同感——意识到我们永远也无法像正常的姐妹那样?
她把手伸到桌子这边,搭在我手上,两只颤抖的手交叠在一起,“你还可以回来,珍妮·贝丝。如果你能悔过,并离开当前所行的道路,爸爸和长老们或许会——”
“就是那些人把妈妈给害惨了。难道你一点也不记得了?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得到他们的认同。他们从不对她施予任何怜悯,或是一丝善意。对他们而言,她永远不够虔诚,不够纯粹。”
“珍妮·贝丝!”她抬起手来,原想捂住嘴巴,却在半空中停下来,转而抚平散落的发丝重新编进辫子里。
“再说,要是我回来了,我们大家都只好饿死了,而且——”我闭紧嘴巴,截住后面的话,再次提醒自己,科拉尔·瑞贝卡正同过去的我一样,被困在这处境中无法逃脱。然而,我内心中那部分对这个家庭尚存一丝温情的自己,一直以来被一个事实搅得非常痛苦——为什么这个只会指责我、为我定罪的家庭,在问我要钱时却一点也不含糊?
“那样说太不公平了。爸爸只是希望你能与上帝建立正确的关系。”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上帝的旨意都是爸爸和圣徒兄弟会说了算呢?难道上帝连为自己做决定的权力都没有吗?”
“全能上帝的想法不是女人所能明白的。”
“难道爸爸就能明白?难道只有他和长老们才是对的,而这世上其他人全做错了?”
“我没有这么说。”
“不,你说了。”这样的教导我们已经听过无数次了。圣徒兄弟会的认可便等同于上帝的认可。这世上其他人通通有罪,注定会落入炽热火坑焚烧致死,“你刚刚说过,要由爸爸和教会来决定,上帝是否愿意重新接纳我。”
“我不想再说这些了。”
一辆铁锈色的旧卡车嘎吱嘎吱地开进了院子里,使我们无须再就这个话题继续谈论下去,不过从目前的情形来看,似乎也再没什么商讨的空间了。
我认出是玛拉·黛安正穿过院子走来,有四个孩子相继从前排座位挤了下来,他们直接奔向了迪迪、茜茜和那只迷路的小狗那里。
“你不要和玛拉·黛安说这些。”科拉尔·瑞贝卡紧张地告诫我。
不过,从玛拉·黛安僵直的手臂和坚决的步态来看,她显然已经做好了前来作战的准备。“我同她说这些根本就没有用。”如果我说黑,玛拉·黛安就会说白,总要和我对着干,“她根本就不会听。”
“她是听不懂。”科拉尔·瑞贝卡忧伤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她其实是知道的。她知道这样的生活有多么扭曲。
没过一会儿,玛拉·黛安已到了门口,她顶风关上已有些弯曲的防风门,脚下有些不稳。“星期五”已从油毡上起身,挪到一张茶几底下,似乎感应到了导弹即将来袭的风险,要找个不会受到波及的掩蔽处藏身。
看到她的脸令我感到大为震惊。在科拉尔·瑞贝卡寄来的那些相片里,大人们几乎从来不曾露面。只有孩子们,全员排排站好,站在倒地的粗壮树枝上,或是前门台阶,或是后门门廊,或猎取浣熊途中的野餐布上,或节日里老农舍的晚饭餐桌前。相片背景经过细心管控,使场面显得十分安宁。
玛拉·黛安衰老得十分厉害,要不是她那双蜂蜜似的浅褐色眼睛,我大概都认不出她来了。原来的棕色头发变暗了,几乎成了黑色,紧紧地拢起来扎成了一根辫子,如同她那下垂的嘴角一般严肃。她的脸好像有些肿,重重的黑眼圈挂在眼睛下边。总体而言,她看起来疲累不堪。她原本就长得很像祖母,如今的相似度简直就到了吓人的程度。我仿佛看到了祖母常年摆在脸上的那副表情——愤怒、厌倦、极不耐烦。
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跨进门里。她已经生了四个孩子,如今又怀上了一个,体重也因此增加了不少。
“还真是你。”她接连眨了几下眼睛,要么表示她差点没认出我来,要么表示她完全没想到科拉尔·瑞贝卡在电话里所说的话是真的——简回来了。
也有可能,她只是想看看我会做出怎样的回应——让我率先迈出这第一步。
“真的是我。”
科拉尔·瑞贝卡站了起来,我也跟着站了起来。玛拉·黛安只走到能关住身后那扇门时就停了下来。她瞥了科拉尔·瑞贝卡一眼,我从眼角的余光看见我们的小妹妹摇了摇脑袋,“珍妮·贝丝刚换了工作,现在实在帮不了我们。”房间里传来她近乎耳语的声音。求和的愿望如此恳切,仿佛奋力挥舞着一面破了洞的白旗。
玛拉·黛安双唇紧闭,唇边现出许多道细纹。我脑海里回想起无数次姐妹相争的场景。玛拉·黛安与我之间,很少会有好言相对的时候。
“你拒绝了她。”她转过来面向我,“你跑到这儿来,让她开口求你,就只是为了好玩,能够当面拒绝她是吧。真是的,亏科拉尔·瑞贝卡还一直对你那么亲切,总是事无巨细地把近况全告诉你,尽管你对这个家其实一点也不关心。看到你到这儿来,她肯定还勾住脖子紧紧抱住你了吧。你可以省省工夫了,科拉尔·瑞贝卡。她根本就不在乎她的家人。她到这儿来不是为了帮忙,只是想来尽情地嘲笑我们。”
我紧咬着牙关,感觉牙根都要开始松动了,“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工作。我在镜面湖调查一份出现在我桌上的书稿。”
她脑袋一偏,脸颊绷紧,仿佛被我掴了一巴掌,“听听,你听听,了不起的傲慢小姐。这么说,你还同谷里那群疯子玩到一块儿去了。你应当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莫茂·莲娜就是在九泉之下也会不得安宁的。你一直和妈妈很像,在她离开之前,就已经沾染上了她的种种恶习。”
我紧紧抓着椅背,感觉眼珠鼓得都要掉出来了。我想,某种程度上而言,玛拉·黛安反而帮了我一把。她每说出一个字,都像是铺下了一颗垫脚石,使转身离开变得不那么困难。
“你这个自私鬼,简直和她一模一样。”
“玛拉·黛安,你说得太过分了!”科拉尔·瑞贝卡抬高音量尖声叫喊,把天花板那生锈的风扇震得响动起来。我们俩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我急忙趁此机会镇定心神。我之前并没做好应对玛拉·黛安发动的全面正面进攻的准备。也许,是我没有料到,在我们时隔多年久别重逢的时刻,她会这样对我。
“好吧,至少我知道你们都是怎样看待我的了。”这话听起来慎重而且明确,意外地十分平静。而我的体内,此刻像涌起了一场情感旋风,肆虐地搅动着我以为早已在多年前消解的记忆碎片。
有个温暖的东西搭在了我的肩上。我意识到是科拉尔·瑞贝卡的手揽在了上头,“我们不是那样想的,珍妮·贝丝。我们很感激你为了帮助我们所做的一切。真的。”
“呸!”玛拉·黛安愤恨地说,“别再费劲安抚她了。她不过是担心自己没有闲钱注射肉毒素,或者不能多买一件像她身上穿的那样的花哨衣服。她本就应该感到内疚。亲人之间相互帮扶,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那要帮到什么时候?!”我朝她逼近一步,这动作过于突然,吓得“星期五”马上行动起来。它冲到房间正中,像职业拳赛的裁判一样站在那里,“我还要为你们的生活埋单多久?还有爸爸,现在连埃维·克里丝汀和她丈夫也到农场去了是吧?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能去找份工作?”
“我们务农啊!”
“农场那点收入从来就不足以谋生。你明明知道,你们通通知道。这根本只是一个借口。”玛拉·黛安鼻子气鼓鼓的,皮肤变得潮红起来,“我们家在那块地里已经干了一百五十年。我们赚的都是辛苦钱,可不像你似的,跟随罪恶本性的指引,就和妈妈一个样子。行啊,只管把我们抛下,像她当年所做的那样。门就在那边,你走吧,然后再也不要回来。”她站到一旁,让出一条畅通的外出路线。
“星期五”坚守着阵地,屋里回荡起它威吓的怒吼声。
“别说了!”科拉尔·瑞贝卡痛哭起来,哭得声音都沙哑了,“这里是我的家,我不允许你们在我家里大吵大闹!你们都是我的姐姐,我爱你们,不想看到大家总是争执不停!”
我深吸一口气。玛拉·黛安和我都在试图让自己冷静。一时间,战火仿佛已被科拉尔·瑞贝卡控制下来。然而,玛拉·黛安却又挑起了一点余烬,“这样吧,在你潇洒地离开这里,回到你了不起的城市,做你了不起的工作之前,至少到前边去看上一眼吧,现在正好没人在家,去看看你的爸爸正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我很想知道,人究竟能否彻底摆脱扭曲的家庭羁绊,到世界的另一边去生活,远离慢慢被其吞噬的可悲命运?这些羁绊就像长年戴在小狗身上的颈圈,由于主人的漠不关心和疏于照管,逐渐变得越来越紧,最后嵌入皮肉之中不可分离。
家里的境况就像新闻里播报的悲惨故事。除非看到屏幕上闪过的那些照片,否则根本无法想见,他们过得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曾经属于祖父母的那间老农舍如今已是破败不堪,屋里有股很重的霉味,到处都是房顶漏水的印记。顶上的瓦片有好几处都已塌落。厨房里,壁橱几乎都是空的,台面上胡乱堆放着各种懒得扔掉的外带食盒。臭虫、老鼠粪便以及撒落的薯片,遍布于家具后面那些肮脏的角落里。我暗自庆幸自己把“星期五”留在了车上。我可不想让它吃到那种东西。谁都不该把日子过成这个样子。
在我最小的妹妹莉莉·克拉瑞特的卧房里,因为电线起火而破裂的那面窗户,如今已经用塑料布和强力胶带补好了。眼下,由于这房间已切断了电源,莉莉·克拉瑞特只好借助一盏油灯来学习高中课业,而她同时还要照顾我的父亲,并且实质上也在帮玛拉·黛安照顾她那四个孩子。
莉莉·克拉瑞特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才只有十七岁。家里每个人似乎都觉得这事可喜可贺。科拉尔·瑞贝卡希望她能先读完高中最后一年。玛拉·黛安则觉得那样根本毫无意义。毕竟,她自己的高中就没有毕业。莉莉·克拉瑞特的未婚夫最近满了二十一岁,还找了个帮他叔叔开丙烷运货车的工作。在玛拉·黛安看来,这对小情侣已经完全可以开始新生活了。而我的另一个妹妹,甚至已在一家旧货店帮她看好了结婚礼服。
“也许他们愿意先帮她保留那件礼服,直到我们把钱凑齐。”玛拉·黛安在和我说起礼服的事情时埋怨道,“我看你应该是不会出这笔钱的。”
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打量着莉莉·克拉瑞特的化学课本和用胶带封住的窗户下面的那张桌上的油灯。床铺就挤在桌子旁边,有只玩具熊歪向一侧,堆在乱糟糟的床单里。看在老天的分上,莉莉·克拉瑞特还只是个孩子。
“我觉得她应该先读完高中。”我勉强挤出几个字。木炭的味道刺激着我的喉咙,熏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莉莉·克拉瑞特如何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孕育出什么梦想呢?不论什么梦想都好。
“你当然这么想了,”玛拉·黛安嘟囔道,“她找了个有份体面工作的好男人,还是个本教会的人。他已经二十一岁了,不会永远死等着她。”
我根本懒得回答,只是凝神盯着她。
这些人到底怎么了?
我竟然忘了。忘了这个地方,这种生活究竟有多么可怕、多么绝望、多么可悲。离开一段时间之后,这一切记忆都变得渐渐模糊。然后,突然之间,我由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一切,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
我看了看莉莉·克拉瑞特笔记本上的化学方程式。纸页间夹着一张小测验,可以看见最顶上的部分,标记着九十三分。莉莉·克拉瑞特一直很聪明,可她必须做到超乎寻常的优秀,才能顶住所有压力,同时还把化学学好。
远处响起轰隆隆的雷声,我的注意力透过强力胶带和塑料布交织而成的鲜艳图案,看向了玛拉·黛安的几个孩子,他们正在院里和猎犬玩耍。
这些孩子,这些可怜的孩子,全在这种环境里长大……
这日子能有什么希望可言?
“一份精美礼物,倘若从未拆封,无异于是件漂亮的废物。”还是薇尔达·卡尔普的声音。这是她在知道我有五个弟弟妹妹陆续要上学的情况下,鼓励我争取读完高中时所说的话。我只差一点就落入了和莉莉·克拉瑞特同样的境遇。当时有个名叫杰森的男生,他比我早一年毕业,在一家重型设备公司工作,曾对我许下当时的我所期望的美好诺言。
“我可以照顾你,珍妮·贝丝,我还能帮扶你的家庭,就像这个家的儿子会做的那样。”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大男孩,这可怜的人,却还试图揽下我的问题。
我钻进车里,准备离开父亲的房子,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从前的那些场景。路的那一头,玛拉·黛安和罗伊的拖车房也没比其他地方好到哪儿去。顶上就盖着用旧轮胎压住的塑料薄膜。我去年曾寄给玛拉·黛安三千美元用于给拖车房换上新的屋顶,这笔债务我直到现在都没还完,而如今这里根本没有新屋顶的踪影。
我看着她开着皮卡车咯噔咯噔地往家里驶去,两个孩子坐在后尾厢,两个坐在前座,还有一个在肚子里。到目前为止,我所看到的她与孩子们之间的唯一互动,就是烦躁地冲着他们大吼。同时养育四个不足十二岁的孩子肯定相当棘手。我这个妹妹显然已被这重担给压垮了。“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她发现我偷偷打量她的肚子时厉声说道,“每个小宝宝都是上帝的恩赐。等你有了孩子,你就明白了。”
然而五分钟以前,她却抓住其中一个女儿的手臂猛地把她拽起来,啪地打了一下她的屁股,并对她说:“闭嘴,听见没有?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没把你生下来。”
离开农舍之后,她的声音依然萦绕不散,先前的对话深埋在我的脑海里,一遍一遍又一遍地不断重演。“星期五”不时担忧地朝我看上几眼,可能意识到了我的情绪即将崩溃。终于摆脱了发霉的恶臭、陈年的地毯、烧焦的墙板,我感觉自己就要彻底绷不住了。
我的到来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只是大家都觉得,是时候离开这里了,男人们的猎犬交易如果没有成功,他们可能带着糟糕情绪提早回来。
另外,出售那辆四轮摩托可能带来的收入已提前有了去处。玛拉·黛安已经做起了打算,要为她和科拉尔·瑞贝卡的女儿举办一场联合生日聚会。
我摇下车窗,试图让傍晚时分的凉爽空气舒缓我内心的焦灼。当车子经过那条通往薇尔达·卡尔普家的熟悉岔道时,我不自觉地放慢了车速。一时间,我特别想就从这儿拐进去,然而,我并没这么做。薇尔达和理查德都走了,那地方也不会再同从前一样。我情愿想象薇尔达的家,那避风港一般的存在,如今已经冻结了时光,像一个罩在玻璃球里变换着四季的小世界。它会在秋天落叶,在冬季飘雪,在春日开满野花,还有各色爬藤玫瑰盛放在仲夏。一直美好如常。
我驶离了主道,不过是在十五分钟后,开上了一条捷径。那是一条蜿蜒的乡间小道,顺着蜂蜜溪驶进一处又长又窄的谷地,那里是古时候切罗基人的一条商路。这条商路最终又会绕回高速公路。这条三十英里的路程我们过去经常走,有时为了绕过图瓦什,避开督查过期牌照或偷猎的执法人员,有时则为了避开在山间公路上缓慢行驶的大卡车。
眼下,这感觉十分平静,可以将重担暂时抛在身后。
往前开出一段距离,路面渐渐变得狭窄崎岖,时不时地可以看见旁边的溪流,水面光线柔和,呈波光粼粼的灰白色,映照着阴云密布的天空。蜂蜜溪那潺潺的流水声就像一位老朋友热情的面孔。
我在青少年时期,曾在这岸边度过了数不清的艰难日子,总是埋头于薇尔达的某本《读者文摘精华本》,或是从图书馆偷拿的书,或是我自己的功课,试图从中寻得某种慰藉。妈妈离开以后,祖父母那个家里,除了《圣经》便再容不下其他书籍;而即便是《圣经》,也仅仅是为了引用和行使权力,从来不是为了阅读。其中有些内容,还会与莱恩山丘所教导的有所冲突。我记得自己被打得最狠的一次,就是因为提出了这个问题,还指着《圣经》中的某一页作为证据。
自那以后,我便学会了不再招惹这种事情。
车子咯噔咯噔地驶过路面上的坑洞,我的手提包被颠得掉到了底板上。“星期五”睁开一只眼睛,从车座上溜了下去,开始寻找可以吃的东西。我还没来得及制止,它就在一管Life Savers①硬糖、一些纸和其他东西中间翻找起来。它抬起头时,嘴里咬着圆管包装的一头,清香的口气透过中间的孔嗖嗖地吹过来。
“‘星期五’,快吐出来。你吞下去可是会便秘的,说不定还会更惨哦。”我俯身过去,抓住圆管的另一头,与它展开了一场笨拙的拔河比赛,“‘星期五’,快松开,那是——”
路面陡然间下降,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我们像在山里坐过山车似的,一下子腾空了。车子砰地落地,哗啦啦地驶过一个凹凸不平的水坑,泥浆四处飞溅,接着又是砰一声响,才终于驶上了平整路段。崭新的道路,路面平坦,前方的树林里反射着金属的光亮,与这偏僻的乡间景致不太相宜。
“这到底是……”
“星期五”跳上座椅亲自查看起来。
车子从悬在路面的橡树枝底下驶过,来到另一侧之后,蜂蜜溪路上那身份不明的陌生物体就突然变得熟悉起来。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慢慢地把车停下,抻长脖子凑到窗户边,看到无限延伸的十二英尺高的链环栅栏。前面没有岗亭,但那扇大门以及门上那E.H.的字样却叫人不容置疑。埃文·哈尔,又是他。这个男人不仅坐拥一整座山头,截断了经过萨拉拱桥的那条老路,甚至连蜂蜜溪路都已被他占为己有。拜他所赐,我们不得不在此掉头,沿原路往回开二十多英里,才能再回到公路上去。就因为这条路属于埃文·哈尔所有。这地方肯定有一大半土地被他占了。“开什么玩笑。‘星期五’,你能相信这种事情吗?”
“星期五”没有回应,但它似乎也是一筹莫展。
低沉的怒吼从我喉间发出,变得越来越大声,“星期五”突然慌恐起来,使劲把自己往副驾驶座的车门上挤。
我特别想直接把大门撞开,或者至少在上面留张字条臭骂一通,可惜门上面却架着个摄像头。凭我这种运气,若我当真那么做了,这个影像最后肯定会作为呈堂证据,出现在跟踪案件的法庭上。唯一的好处就是,堵路事件将我的怒火引向了别的地方,使我暂时忘却了家里的种种问题,不过也有可能,这事只不过是火上浇油而已,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感到愤怒至极,简直就要抓狂了。
我猛踩油门,突然加速,一个急转弯,并且特意绕了一个大圈,就为了甩起尽可能多的泥浆和砂石。鉴于这辆车只有前轮驱动,这么做可以说是相当愚蠢的——大部分泥沙落到了我自己车上——但这种感觉十分痛快。宣泄了我这一天的不满,对家庭羁绊的不满,对封锁道路阻挡他人通行的人的不满……
泥浆四处飞溅,车轮疯转起来,然而,我突然发现,“星期五”和我正在往路旁移动,眼看就要陷进水沟里了。
这下糟了。
这里的路况我很熟悉,我早就该想到,我是在土路边上长大的。
我再次加大油门,车子猛地向前倾侧,使“星期五”直立着靠在座椅上,看上去像在恳求着什么,它的神情看上去恰合时宜,很好地诠释了我们心中所想。
拜托,拜托,拜托,拜托,拜托,拜托……
车子艰难地朝路面爬去,甩起泥浆,越陷越深,甩起泥浆,又越陷越深……
“加油,宝贝。快点加油,小宝贝。只要你能从这儿开出去,我绝对带你去洗洗干净,我发誓。”
路面一点一点地越来越近了,引擎声不断轰鸣,变速器发出连续而低沉的噪声。我默默祈祷它不要在这个时候突然掉链子。
车子又向前冲了一下,有希望了。可随后,我们便彻底地陷了下去。直到车子的轮轴都陷进了泥浆里我才终于停了下来,车子卡在了离路面一英尺的位置。
我垂下脑袋搭到方向盘上,呼出了一直屏住的那口气。一声拉长而低沉的悲鸣慢慢在车里蔓延开来,我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声源竟然是我自己,而不是“星期五”。它在副驾驶座,跟着我嗥叫了一声。
我抱着万一的希望,拿出了手机。果然,没有信号。我的可选方案顿时大为缩减:要么沿原路走回去——而我至少有十英里都没见过任何像是房屋的建筑——要么就只能去埃文·哈尔那儿碰碰运气。
他绝不会相信我的车子陷在这里不是有意为之。我当真在意他的看法吗?也不尽然,只是再次与他发生冲突对于建立信任而言毫无帮助,而我刚刚发现萨拉拱桥距离他的领地仅仅一步之遥,这使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确信,我需要以某种方式赢得他的信任。他显然并非像他声称的那样,对那份书稿一无所知。
可悲,这一刻所有选择似乎都指向了埃文·哈尔。
脑海中浮现出他那讨厌而高傲的模样,一脸得意地准备奚落我。我牵着“星期五”走到门口,在摄像头拍摄的位置站好,用国际通用的遇难信号表示:我的车陷进泥地里开不出来了。然后,我就站在那里,寻思着会不会有人过来。如果没人来的话,我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呢?如果走回去的话,等我走到最近的房屋时,天肯定早就黑了,而且谁知道,在这种偏远山路上的房屋里住的是不是什么危险人物?
车里连个手电筒也没有,除了我手机里的那个软件,而手头上所有能吃的东西,就只有半管沾满“星期五”口水的Life Savers硬糖。
我该怎么办呢?
十五分钟过去了。我挥挥手,等上一会儿,又使劲挥手。根本没人过来。
雷声在群山上轰隆隆响起。暴风雨席卷山林的速度比我想象的慢了一些,但它很快就要来了。山谷中那挟带着湿气的寒风便是一项明证。我抱紧双臂,冻得直哆嗦。我的衣服太单薄了,完全无法抵御冬意初显时节里天黑之后的那种低温。今晚究竟会有多冷呢?
“嘿!”我冲着摄像头大喊,“嘿!我的车陷进泥里了!我需要帮助!嘿!”
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埃文·哈尔在他那座山顶堡垒中,满不在乎地关掉了显示屏的开关的画面,并且吩咐底下的保安人员:“就让她待在那里,这样她就不能再来烦我们了。”不管怎样,他确实想把我从这里撵走。
我很难相信,仅仅是在几周之前,我还感觉自己幸福无比,身处于事业的高峰期,走在纽约清晨平和的街道上,准备去参加我理想工作的第一次选题会议。一切都是那么完美,直到《守护故事的人》出现在我的办公桌上,直到我将它打开并发现了一个躲在木屋底下的十六岁女孩。
“星期五”抬起头,想知道我有没有想到什么新主意。它向来十分怕冷,如今已经打起了寒战。在秋冬季节里,即便只是前往遛狗公园那样的短途出行,它也必须要穿上毛衣。
“快点,快点,快想办法。”快想,快想,赶快想。可我感到喉咙发堵,唯一想做的只有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我忍住哭泣的冲动,仔细察看门口的围栏,判断着从上面翻过去的可能。我的体形保持得相当不错,没准我还真的能行,可“星期五”怎么办呢?大门底部和车道之间的间隙只有一两英寸。根本没有足够的空间把它塞过去。而且就算过去了,这里距离埃文·哈尔的住房应该也还有好几英里。在这座山的最顶上。当然有人或许……
这时,一阵四轮摩托车的隆隆声如同来自救世主的喃喃低语般传了过来。这简直就是我的救星,消解了我之前所有的不安,一股暖流注回我的身体,驱散了我先前所有的寒意。声音正朝这边靠近,并且逐渐变得响亮起来。
终于有人发现我了。
几分钟后,一辆迷彩四轮摩托从山洼处冲了出来,如脱缰野马般驶过草场,腾空飞过路上的小山包。
在他向一侧滑行一百八十度,以漂移的方式把车停在门那边的车道之前,我便已经认出此人——杰克·哈尔。
“他们和我说,有个人被困在这里了,”他说着,抬起一只脚跨过来,侧身坐在四轮摩托上,似乎还没想好应该拿我怎么办,“没想到原来是你。”
“如果知道了你还会过来吗?”
他咧开嘴随和地笑了笑,眼角出现了几道笑纹。他和埃文有着同样的笑容,十分迷人的笑容。“我可不像我哥。”他打趣似的说道,不论他的言下之意是什么,我都觉得十分放心。我可不像我哥,这话正是我现在想要听的。
我竖起大拇指越过肩膀向后指了指我的车子,“车子被困住了。我都不知道,原来蜂蜜溪路也已经封闭了。”这话里透着苦涩,可我是不由自主的。
“明白了,我先看看情况再说吧。”他从四轮摩托上滑下来,在键板上输入密码,门立马像魔法似的打开了,“会有办法解决的。”
我一时还有些震惊。这真是昨天给我留下了有些负面印象的那个人吗?他实际上似乎还挺友好,非常友好。愿意出手拯救一个被困于泥地落魄无望的女人和一只小狗。
可惜,看过具体情况之后,他当即确定,必须要有专门设备才能把它拖出来,“我先把你带到房子那儿去,然后再和迈克开辆牵引车下来。站在外面实在太冷了,而且你穿的这身应付不了这鬼天气。”我们朝四轮摩托车走去时,他又饶有兴致地看了我一眼。我不由自主地——对他也笑了笑。此时此刻,我觉得杰克·哈尔先生挺不错的。也许是我昨天撞见他的时机不对,而我又仓促地下了结论。
“上来吧。”他说完,让我先坐上车,然后抬起一条腿跨过座椅,单手捞起了“星期五”颤抖的身躯,“抓紧了,我可不想把你甩下去。”
我不由得回想起几分钟以前四轮摩托车在草场上飞驰而过的场景:“拜托一定抓紧‘星期五’!”
“亲爱的,我就是为‘星期五’而活的。”这话虽然老套,却还是把我逗笑了,紧接着,我们便以较他前来解救我时平缓得多的速度驶上了车道。
我对埃文·哈尔住所距离的判断果然是对的。到达山顶时,天上已经飘起了冰凉的毛毛雨,‘星期五’和我都已冻成了冰柱。车子靠边停在马厩前边的柱廊底下,我的牙齿止不住地打战,而‘星期五’则像狂风中的树叶似的瑟瑟发抖。
“你们进去吧。”杰克把“星期五”递给我,“我现在去找迈克,我们肯定会把车子弄出来的。你从泳池边上的后门进去吧,那是条近路。”
“你确定这样合适吗?”
“埃文现在不在家,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听说他昨天表现得非常浑蛋。我倒是见怪不怪了,这儿是他的地盘,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借住在这里罢了。”
“我可以和你一块儿过去,等车子一拖出来,我就能沿原路再开回去。”如果我能赶在埃文·哈尔发现我再次侵入他的地盘之前离开,那就再好不过了。
“星期五”打了个冷战,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像是在说:“喂,这只吉娃娃马上就要冻死了。”杰克打量了一下天色,“不行,你看看,马上就要下雨了。那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体验。快进去吧,去和维尔莉特祖母聊聊天。汉娜看到你也会高兴的。她很喜欢你。况且,你也不该再开回蜂蜜溪路了,相信我,那地方一下雨就会变成大泥坑。如果顺利的话,我们应该能赶在被大雨淋湿之前,把你的车给弄出来。”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大白痴。
他朝我眨了眨眼睛,悠然轻快地笑了笑,像要同我分享秘密似的倾身过来,“没关系。反正总得做点什么,倒不如去干这个。”他腰间的手机响了,可他根本没有理会,“大老板可是容不下懒人的。”
这话稍稍给我壮了壮胆。无论他们之间存在什么问题,我都丝毫不想卷入其中。我自己家那扭曲的家庭关系就足够我操心的了。
可是不知为何,我又很想知道这背后的渊源到底是什么?究竟会是谁的过错?到底是从小延续到大的兄弟较量,还是存在什么更深的缘故?
“好吧,那么,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
“什么都没有,你快进去暖和暖和吧。”
他大步流星地走向那天那个牛仔进去过的小房间,我则抱着“星期五”往屋里走去。这感觉可真奇怪,由我自己开门走了进去。警报声随即宣告了我的到来。
“汉娜?”维尔莉特的声音从我们上次聊天的那个洞穴状起居室的更远处传了过来。
“不,夫人,是我,珍妮·贝丝,我昨天和海伦来过这里。”我在地毯上擦了擦鞋底,又帮“星期五”把爪子前后清理干净。最好不要让它留下任何足迹,这可是直接证据。
幸运的话,埃文·哈尔永远不会知道,我们又一次踏进了他的房子里。
我在办公室前边一点的小客厅里看见了维尔莉特。她坐在壁炉边,双手交握捧着杯热茶,一看到我便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会是汉娜呢。”
“不好意思。”
“她又骑着那匹马出去好几个小时了,现在外面那么冷,眼看就要下雨了。”她的嘴唇在发抖,一看就知道,她已经坐在这里愁了好一阵子了,“我给杰克打了一小时电话,可他一直没接。”
“我相信汉娜肯定会没事的。”很显然,汉娜的父亲压根就不知道她人到底在哪里。这情形似乎不太对劲,鉴于维尔莉特正在为此大伤脑筋,“我可以去找找……或者试试看能不能追上杰克……或者别的什么人。我的车陷在蜂蜜溪路上的泥坑里了。杰克正要下去把它拖出来。”屋外,牵引机全速驶过,传来轰隆轰隆的声音。
维尔莉特摇摇头,将小被子裹紧了些,尽管庞大的大理石炉床上燃着噼啪作响的火堆,把房间里烘得十分暖和,“我不久前给马厩那边打过电话,那个男孩也说没看到她。我这会儿连他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是不是很糟糕?我是自己把自己吓得心慌意乱了。那个男孩说了他会出去找找她。”
“是吗?那好,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我能帮上您什么忙吗?”
“往炉子里添根木材吧。这地方可冷了。东北风一来就是如此。我讨厌刮东北风的天气。兴许我也会像那些退休的人一样,搬到佛罗里达州去住。”她强笑了一下——我想,大概是为了我的缘故——我一只手往火里添柴,另一只手紧紧抱着“星期五”。
“还有,别把汉娜的事情告诉埃文。”维尔莉特又说,“拜托了,千万不要告诉埃文。这两个孩子之间的矛盾已经够多了。兄弟间本就不该吵个不停。”她心不在焉地盯着炉火,我在她对面那张椅子上坐下,把“星期五”抱在腿上,虽然它一心只想着下去。在不到八小时的时间里,它得到的身体接触比过去一年都还要多。
维尔莉特叹了口气,“昨天实在不好意思,他们两个心情都不太好。你和埃文谈过书稿的事了吗?他知道些什么吗?”
“我们并没说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我想可能是时机问题吧。”我含糊地说道,猜到她应该并不怎么知情,不知道他昨天将我从这里赶了出去,也不知道他今早来见过我一面。
“我想,他应该是在为我看医生的事情而担心吧。”维尔莉特说完,我立马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心肠很坏的女人。除了书以外,埃文·哈尔确实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操心。“而且检查结果也不是特别乐观。”
“我很抱歉。”
“我真希望他们不要为我太过操心。”
“对于你爱的人,这是没法控制的。”我有些哽咽地说。
“你今天还是过来找埃文谈事情的吗?他眼下并不在这里。”
“不是的。我的车陷进了蜂蜜溪路的泥坑里。杰克人很好,他把我接了过来,现在又回去帮我拖车了。”
她面露喜色,好像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他肯定会处理好的,你不用担心。凡是修理东西、开拖拉机这种活,杰克都非常拿手。他小的时候,就经常把东西拆来玩。有一次,我们把他祖父的火车模型拿给他玩,没过一会儿,就全被他拆成了小零件。”她挥舞着双手,示意当时的狼藉场面,“埃文因为这事大发脾气。他向来讨厌把东西弄得乱七八糟的。不过杰克又把它们全拼了回去。只要他想,那孩子什么东西都能修好。”
兄弟俩的形象在我脑海中渐渐明朗起来。埃文是细心的艺术家,杰克则是个实干家。两人虽是兄弟,性格却截然不同,“真有意思,好像我们每个人都会发展出自己的那一套本领。像我和我那几个妹妹,就跟白天黑夜似的截然相反。”
维尔莉特慢慢把手放回椅子,又将小被子往上拉了拉,“杰克其实也挺不容易的,总是活在埃文的影子底下。埃文从小就很优秀,年龄更大,个头更高,速度更快,学习更棒。什么事情都能做好。”她摸到小被子上有个地方脱了线,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那根松掉的线头,“一般人很难跟上他的脚步。”
“我猜也是如此。”我有些酸溜溜地说道。
她的目光重新看回炉火,“汉娜母亲的离开,以及杰克眼下的处境,都并非埃文的过错,但杰克似乎一直因此怪罪于他。其实只是事不凑巧罢了。有些女人不适合母亲这个角色,她就是怎么也做不好。他们俩有一位非常优秀的母亲。苏菲对他们简直就是百般疼爱。我从没想过,他们选择的伴侣竟会和他们的妈妈如此不同。苏菲长得漂亮,又很能干,还非常善良。我还记得罗比大学期间第一次带她回家时的情景,我立刻就爱上她了,而且看得出来,罗比的心情也是如此。为了苏菲,罗比可以走遍天涯海角。当你爱上某个人以后,你总能够想到办法。我想,杰克和汉娜母亲结婚的时候,应该也是看到她和苏菲的某些相似之处吧,只不过……”她话没说完就停了下来,拉长脖子朝门口张望,“是警报声响了吗?”
“我什么也没听见。”
她又躬下身子靠在自己腿上,有点自言自语的说道:“这孩子究竟去哪儿了呀?”窗外,蒙蒙飘落的细雨已经变成了散落的雨滴。
“我到马厩那边去找找她吧。”要是汉娜还在外面,没道理让维尔莉特坐在这儿一边回顾往事一边干着急。
“那太好了。她不该在这种天气还在外面瞎晃悠。门边的衣帽架那儿就有雨伞,你可以把小狗留在这里,它看样子很喜欢待在火边。”她指了指炉边的一块地毯。
“星期五”果然非常乐意留在这里,我找出雨伞走到屋外,潮湿的冷风顿时钻进我的外套和牛仔裤里。
我在马厩里发现了汉娜,她正在用金属质地的汗刮帮“黑莓”刮去身上的雨水。
“嘿!”她说着,小步跑过通道,给了我一个热情的拥抱,身上散发出我所熟悉的混杂着雨水、皮坐垫、饲草和马鬃的气味。她看起来像只小云雀一样快活,显然对自己可能会有麻烦还一无所知。我讨厌充当传递坏消息的角色,但可怜的维尔莉特简直为她操碎了心。
“你最好到屋里去露个脸,他们都在为你担心。”我特意用了“他们”这个词,免得透露出只有她太奶奶发现她不在的事实。
不过汉娜十分清楚,于是说道:“是太奶奶吗?”
“是的。”
“我出门的时候,她正在睡觉,我给她留了张字条呀。”她的语气相当不以为然,好像在她看来,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在暴风雨来临之际,独自在外游荡好几小时,是一件毫不出奇的事情。
“我想,大概是这天气令她感到不安吧。”
“太奶奶她总是担心个没完。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打小就经常骑马到树林里玩。我们原先住的地方就在公共绿地对面,我可以骑着马儿越过栅栏四处去玩。我妈妈从来不操心,只要回来以后把马拴好就行。我妈妈会做牛仔竞技表演,还会唱歌,而且都很拿手,她会成为一个大明星的。我可想念我从前那匹马了,它比‘黑莓’好玩多了。不过他们离婚的时候把它给卖了。”
“我妈妈从来都不操心。”这句话很能说明问题。
“是吗,我看这匹‘黑莓’就挺不错的呀,另外,总是吓唬你太奶奶可不太好,不是吗?既然你明知道她会操心,或许你应该经常在她面前出现一下。”
“那样的话我就去不了远一些的地方了。”她歪着脑袋,好像我在和她说火星文。难道从来没人要求她要向大人报备她的行动吗?“我没事,再说了,我也没去多远。我之前待在秘密基地里面,没听见外面已经开始下雨了,事情就这么简单。我们只是在回来的路上打湿了一丁点。我可不想害‘黑莓’着凉。要是马儿拴好以后身上还是湿的,我妈妈会活活剥了我的皮的。”
我伸出手准备接过汗刮,“这样吧,‘黑莓’的事情交给我,你现在就到屋里去,告诉太奶奶你已经回来了,而且什么事也没有。”
“你去告诉她就行了吧。”她弯起一双浓眉,满怀希望地看着我。
“不行,还是你自己去比较好。”
“好吧。”她夸张地叹了一大口气,把梳毛工具交到我手上,这才走了出去。
我不慌不忙地帮‘黑莓’刮去身上的水,只盼能早些听见牵引车拖车归来的声音。再次置身马厩当中,我感觉十分舒坦,耳旁听着动物咀嚼饲草的沙沙声、鸟儿落在房椽上扑扇翅膀的声音,还有雨水轻轻拍打铁皮屋顶的声音。感到‘黑莓’浓密的鬃毛从我指间溜过,又湿又滑,这个熟悉的感觉让我不由得沉浸其中,伴随马儿慢慢松弛的肌肉放松自己的心情。原来住在家里的时候,我每天最开心的,就是自己早早起床,趁着空闲到牲口棚给其中一头骡子套上笼头,但不装鞍具,然后直接骑到林子里去。森林里的岩石和树木开始苏醒,花朵慢慢绽开,小动物活跃起来,地面上渐渐有了生气。
我总是告诉自己,等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养一匹完全属于我自己的马,一匹佩鞍的好马。我会直接把它拴在屋后,随时准备外出探险或是远走高飞。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骑过马了。
我感到有一瞬间,我只差一点就抓着‘黑莓’的鬃毛,飞身骑了上去。虽然,那样做并不明智,但帮它刷完毛之后,我还是忍不住想象了一番那样的情景。
汉娜回来的时候,它身上已经差不多干了。她把“星期五”带了过来,并将它放在走道旁边的一捆干草上,“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我得帮太奶奶做点事情,然后她又硬逼着我换了套干衣服。唉!现在,她总算又睡着了。我们可以进屋去冲杯热可可。外面还是太冷了。你想到我房间去看看吗?”
我想起海伦和维尔莉特说过,我长得和汉娜的妈妈有点像,而埃文又曾经警告过我,让我不要欺骗她的感情,“我还是在外面等你爸爸把我的车拿回来吧,不过还是谢谢你。”
她皱着鼻子,脸上的雀斑全挤到了一起,问道:“我爸爸拿了你的车?”
“我的车陷进蜂蜜溪路上的泥坑里了。”
“哦,那条路上确实坑比较多。我有时候也会骑到那儿去,沿着溪边随意溜达。这里所有大门的密码我全知道。”
“我小时候也经常去溪边玩,我很喜欢那里。”
“太好了。”汉娜的反应十分热烈,“也许我们什么时候能一块儿去玩。你可以骑那匹灰马,或者你骑‘黑莓’,把灰马给我骑。爸爸不相信我能驾驭它,但其实完全没有问题。它可有意思了。”
“我应该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不过,那样应该会很好玩,谢谢你的邀请。”
她把嘴角撇向一边,在我帮“黑莓”解开缰绳时,挠了挠“星期五”的脑袋,“你会跟埃文伯伯合作出书吗?就是你和太奶奶还有海伦太姑婆说起过的那本?”
“我还不确定这事能不能成。你埃文伯伯说那份书稿并不是他的。”
“是吗?”她的小脑袋瓜飞速运转,仿佛就要有烟从她耳朵里冒出来了,“那么,你会不会继续待在这里,直到弄明白究竟是谁写的?”
你会不会继续待在这里——我感觉,这才是她真正想知道的。
“我能做的已经都做完了,我得回纽约去了。还有很多别的书在等着我。”
“我也许会写一本书。”
“我相信你会的。”
“你可以帮我出书呀。”她蓝色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期望。为什么要选我呢?我很想这样问她。难道她不知道,如果她想找谁来填补这大房子里的空缺,我应该是最不可能的人选?光是这个想法就令我感到极不自在。我真的不愿再同这座大山扯上别的什么关系。
我把缰绳套在手上,领着“黑莓”往它的棚里走去,说道:“等你写完以后,可得把它寄到纽约,我很期待你写的作品。”这时,我心中的某个角落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虽然有些跳脱——如果我,即便不在他们身边,也能通过某种方式鼓励我的的妹妹或者她们的子女,甚至在这地方长大的其他孩子。比方说,能为他们的作品提供点什么帮助,情况会是怎么样呢?我可以帮她们策划一部选集,或是汇编作品,甚至是奖学金筹款活动。
不过,我得把这个想法推到一边,让其暂时冷却一会儿。光是处理眼前这个烫手山芋就已经够我受的了。
“哦,这样。”她的失望表露无遗。我为自己的残忍行为而感觉内疚不已,但随之退却的谈话热度也令我有些庆幸。我们把“黑莓”领回它的棚里,并安顿它睡下,“星期五”一直在高高的干草堆顶上看着我们。我四下打量,寻找之前那只山羊宝宝,却没有看见它的任何痕迹。我没有开口询问,免得再挑起她的痛处。这个小姑娘遭受的失望已经够多的了。如果她叔叔允许她收留它,我可以给亲戚打个电话,设法弄来一只刚出生的山羊宝宝送给她,尽管山羊一般不在这种时节产仔。
这边的事情刚刚弄完,牵引车便一路轰鸣着驶上来了。我租来的那辆车,如今已是满车泥污,也跟着一块儿上来了。
杰克和我们在柱廊底下碰了面,“你还挺会开车的嘛。”他指着溅在一侧车身上的泥浆和仍然卡在底盘上的长草叶。
“我一直很厉害。”我打趣道,他笑了起来。
“我还是开车跟你一块儿回镇上吧,免得再出什么问题。等我先去拿个钱包。”
“我能去吗,爸爸?”汉娜急忙插嘴,双手紧紧抱住他那件湿外套的袖子,在他转身走向房子之前拦住了他。
“你得待在这儿。”他迅速且不耐烦地一口回绝,抽出自己的胳膊,拍了拍她的脑袋。“总得有个人来照顾太奶奶。”
我接连眨了好几下眼睛。此话当真?如果这个十一岁的孩子应该留在这儿照顾她生病的太奶奶,那么这些日子里,又是谁在照顾这个十一岁的孩子呢?“那什么,不用了,我没事,我可以自己开下去。我相信车子不会再出现什么问题了,只不过是溅了些泥而已。我不能再占用你更多时间了。实在抱歉,因为我的失误,把你这一天的安排都打乱了。”
“我请你吃个晚餐吧。”杰克又开启了调情模式,而且丝毫没有想要遮掩他的意图。迈克,就是开牵引车的那个人,在走向马厩办公室的路上朝我们这边瞟了一眼。毫无疑问,他肯定看见了我的脸正变得一片通红。
“啊不了,真的不用。我得回去了。然后,呃……”我抓紧“星期五”的皮带,做好逃跑的准备,“然后,今晚还有些工作要处理。”
杰克一手拍上胸膛,做出痛苦的表情,好像他被子弹给击中了,“啊,被拒绝了。”他咧嘴笑了笑,脚步稍微有点不稳。我闻到一股什么味道,立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杰克在帮我把车从水沟里拉出来后,肯定喝了一两瓶啤酒,他现在正在兴头上呢。
他显然不应该再开车带谁到镇上去了。
“真是太谢谢你们了,帮了我一个大忙。今晚天气不好,实在不适合外出。再说了,你们全身都湿透了,而且还弄得满身是泥。真的不用再管我,继续你们晚上的计划就好。今天实在是太感谢了!”
说完这话,我便像火箭发射似的,拖着“星期五”,一溜烟地跑了。
我推开煎饼,把手机贴紧耳边,专心去听对方所说的话。身边的野餐长椅上,“星期五”变得活跃起来,意识到自己要有点心吃了。这东西尝起来就像“戈多饼皇”推车昨天卖剩下的似的,不过它对此一点也不介意。
上司的态度十分坚决,不过不难想见,米琪仅仅是传达信息的中间人。真正的压力还是来自于乔治·蔚达。上周末,文学部的同事参加了一个书展,在那里,他们不仅看到了为配合最后一部电影宣传而展出的,重新包装的《时空过客》系列书籍,而且,引用米琪的原话,大家都在说,埃文·哈尔的新书合同几乎就只差签字了。
“那是,不……可能的吧。”我话都说不清了,被米琪的电话和这个出其不意的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米琪,我真的一点迹象也没看出来。我和他也算接触过几次了,除非他是个表演高手,否则据我观察,他简直恨透了这没完没了的崇拜热潮。我不觉得,他有要续写《时空过客》系列的任何打算。”
我这话听起来很有把握,然而事实上,自从丢人的车陷事件以后,我已经在这地方闲晃了两天,再没见到更多后续书稿或者是埃文·哈尔的影子。看情形,我好像已经无路可走了,我却怎么也不愿面对这个事实。我不时地离开木屋,在外面待一段时间再回来,希望后续书稿能够再次出现。我之后又和海伦谈过几次,可据她所说,埃文的态度十分顽固,甚至不肯考虑再和我见上一面。
米琪打来电话之前,我又一次离开木屋在外面消磨时间——一边吃着油炸食品,一边观看露天场地里,一群中世纪装扮的精灵和武士,正在玩着只有同道中人才知道的,名为“荣耀之地”的L.A.R.P.游戏。可悲的是,因为过去这一两天里,我在“武士周”营区闲逛得实在太久,现在连这些术语都全部知晓。
“关于《时空过客》新合约的传言,消息来源相当可靠。”米琪坚持说。
“他已经有多久,十多年没碰过《时空过客》这个故事了吧?我知道他们把之前几本书分成了好几次发行,弄成精装本、平装本先后推出,极尽所能地榨取其最大价值,可我和这个人面对面交谈过。他已经终止这个选题了,早就彻底丢开了。他根本不可能再写什么《时空过客》的新故事。”
这时,当初帮我普及L.A.R.P.这个概念的精灵少女转过来看向了我这边。她就站在“荣耀之地”的舞台旁边,和其他围观人群一起观赏上午的搏斗表演。我突然意识到,她显然也一直在偷听我讲电话。
我倾身拉远距离,用肩膀挡住电话,“听我说,米琪——”
“你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了,简。我实在不敢相信乔治·蔚达竟然真把你派到那儿去了,”她没有等我把话讲完,“我知道你之前有过铤而走险最终大获全胜的经验。我想那应该也是他会鼓励你放手一搏的原因,不过我现在要给你一些忠告,你刚来公司,有些状况可能不太了解。大老板心情好的时候,的确会表现得十分亲切、随和,但是他不喜欢失败的滋味。他经常会考验员工,尤其是在他们刚来的时候。”
“我明白了。”我胃里直晃荡,像有个大水球从斜坡上滚下来似的。
“赶紧查明到底是怎么回事,弄清楚你所追查的书稿是不是埃文·哈尔写的,而我们究竟有没有任何机会把它拿到手,如果不能得到确切的肯定答案,那就马上离开那里。”
“好的,知道了,我会的。”
米琪开始采取强硬措施了。电话讲完,我仍然坐在原地,凝望着“荣耀之地”的舞台场景,看到加高的台子上摆着断头台和三副木枷。脑海中浮现出自己身负枷锁的可怕画面,“星期五”守在我的脚边,毛发竖立起来,露出满嘴尖牙,试图捍卫我的性命。
我擦了擦额头,低头看向手机。
精灵少女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身边,“我还记得你,”她转动食指指向我这边,“你是那个不知道L.A.R.P.是什么的人。”
“没错,就是我。”显然,我的样子看上去就很无知。埃文·哈尔答应要写《时空过客》的新故事?这怎么可能呢?
女孩在我对面的长凳上坐下。她弓着背撑在桌上,做出准备和我开诚布公地对谈的架势。接着,她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伸出一只手做了自我介绍:“哦,对了,我是罗宾。”
“简·吉布斯。”
“我听到你打电话了。你真的见过埃文·哈尔吗,真的,是他本人吗?”
“嗯,不对,没有,我没见过。”最糟糕的状况出现了——我可不希望有个狂热的小粉丝掺和到我的工作中来。
她眼睛一亮,表情激动起来,一瞬间,竟令我想到了洁米,她碰到时尚品牌清仓特卖时,也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你能让他给一些东西签上名吗?”
她根本没在听我说话,于是我说道:“不行,真的不行,我是认真的。他并不是我的朋友或者什么人。我只是撞见过他一回而已。就这么简单。非常抱歉,我帮不了你。”
“其实,事情是这样子的。今年来营区的人实在太多,而且我们还来晚了,因为爸爸得先帮邻居干完送干草的活。”她用拇指朝身后粗略地指了指,“我的妈妈,为了《时空过客》的两个狂欢周,几乎全年都在缝东西,往年,因为质量好,这些东西通常能销售一空,但我们今年却没能卖出多少,而丙烷的价格却涨了那么多,如果不能在这里多赚些钱,我不知道要拿什么来灌家里的燃料罐。还有,小宝宝因为总是在地上爬来爬去,她现在已经感冒了。”
“罗宾,我帮不了你,对不起。”这孩子的推销能力实在不怎么样,但至少其中有些内容是真实的。再看看她那双眼睛,那双写满了希望的大眼睛,藏在仿佛一周都没人帮她梳过或让她洗过的邋遢头发下面。当她说到丙烷账单时,有恐惧从她眼里一闪而过。我看得见,也看得明白。按理说,一个刚进入青春期的女孩是不应该知道一罐丙烷的价钱的,但无奈有些人不得不知道。
她并没有轻易放弃,“他亲笔签过名的东西几乎已经脱销了,要是我们能弄到一些,肯定会值一大笔钱。”她看向别处,又说道,“不然的话,我也不会开口问你。我也不想麻烦别人。”我隐约听见远远地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我想那应该是我的决心面对不可抗拒的力量开始分崩瓦解的声响,“好吧,你听我说。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问问看的。不过你可别抱太多希望。”也许我可以和海伦商量商量,看看她有没有办法满足这个愿望,“你住在这附近吗?”
我忍不住问了一句,尽管事实上,我并不愿意再和任何人纠缠不清。
“就在前边那个村子。在萨罗哈谷(Sarroh Valley)边上,距离卡佛城大约十英里。你去过那儿吗?”
她的话完全叫我措手不及,“那个地方是怎么念的?萨什么谷?”听罗宾的发音似乎是三个音节,可我还是不禁猜想……
我好像不经意间冒犯了她,她非常不屑地看了我一眼,说道:“我知道那个字念什么,如果你好奇的是这点的话。我有在上学,而且门门功课都是优秀。还是我在图书馆看了很多历史书,才弄清楚妈妈做的服装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又不傻。”
“嗯,这我早就看出来了。”
“S-A-R-R-A(萨拉)。就在以前的拉贝尔教会学校下边。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拉贝尔,兰德位于查尔斯顿的那个家?
“也许吧,但我不太确定。”这名字像个不协调的单音符,迅速吸引了我的注意。位于萨拉谷的拉贝尔教会学校。说不定萨拉溪最终也会流经那里。
“你刚才是说,你喜欢去这附近某个地方的图书馆吗?那里头关于地方史的资料多吗,像氏族宗谱这一类的东西?”这倒是很值得试一试。既然书稿方面没什么后续,也许我可以调查一下相关史料。而且,要打听情况的话,博学的图书馆员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人选。说不定,兰德和萨拉并非只是虚构的人物。
“当然了。镜面谷这里就有个很棒的图书馆,多亏了哈尔家族的资助。里面有个很大的旧房间,堆满了各种地方史的资料。”她又把手伸到桌子这边,“对了,我有好些和你这件衬衫特别搭的项链,就在那边的摊位上。你想看看吗?”
我答应了,因为我觉得,从罗宾手上买点东西大概是我唯一能为她做到的事。我也希望自己还能帮到更多人。这大山里还有许多像她这样理应得到更好发展的聪明姑娘。
我抱起“星期五”,跟着她走回摊位那边。事情还没谈完,我已经买下了一条项链、一对耳环和一个手镯,全是罗宾亲手所做。项链上串着一个吊坠,是罗宾以一小块卡罗莱纳海滩玻璃①为原材料,再以细线缠绕制成的。它让我想起了故事中萨拉所戴的那串项链。
罗宾一脸高兴地看着我把这些首饰全戴到身上。她特意又和我提起了签名的事,而我也不忘再次提醒她成功的机会并不太大。
离开庆典场地之后,我不由得回想起她的事情,琢磨着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但矛盾的是,我又并不是很想知道,并没有真的想要了解。我对家里的种种问题仍然处于一种逃避的状态。完全不知道应如何应对那些事情。
也许最好的法子是接受米琪的建议撤回纽约去,集中精力应对那些能够处理的问题、可以掌控的选题。那些没那么复杂,看上去不像是全无可能的事情。也许回到那里,我的头脑会变得更加清醒。能想通如何解决莱恩山丘和《守护故事的人》的问题。
我来到“武士周”营区的停车场,优柔寡断使我彻底丧失了行动能力,我坐在车里呆呆盯着窗外,不确定接下来该做什么才好。最后,我打定主意,给大老板写了封邮件,向他说明我现在的处境,并申请继续在这儿待上几天,设法把事情查个清楚。我又说了谎话,声称这事很有希望。
凌乱的思绪一下子从故事中的乙醚跳到了蔚达出版社,我一边为自己找借口开脱,一边开车离开营区,上了公路,朝小木屋驶去,准备把现有的书稿带到图书馆去。也许我能在那里找出什么线索。也许,出于某种奇迹,当我夜里回来之后,又会有新的信封塞在门缝里。
脑海中浮现出书稿当中的一句话:留得青山在。兰德、萨拉,以及他们的故事仍然鲜活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几乎是仅凭着一丝希望在做最后的坚持。
手机响了,我赶紧摸出来,想看看是不是公司那边给出了答复,结果却是洁米发来的语音留言,消息直到此时才显示在我的手机上,但听起来,她显然是今天早上便发了过来。
“嘿,我正在去公司的路上,突然就想起你来了。好几天没有你的消息了。一切都还顺利吧?无论如何,都告诉我一声吧。我有点担心了。”
“说实话,我也是。”我这样想着,低下头准备将手机放回手提包里,“不过只有一点点。”眼角余光突然瞥到一团不太寻常的动态,使我急忙把注意力放回前方的挡风玻璃。我呼吸不由一窒,丢开手机,猛地踩住刹车。前面的皮卡车紧急摆尾急转,它的后轮立刻锁死,橡胶表面紧贴着地面摩擦。接着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接踵而至,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放慢拉长——队伍的最前头,一辆运畜卡车发生侧滑,车轮底下冒起了黑烟。一阵风从我车前迅速掠过,带起了地上的尘土和枯叶,瞬间挡住了我的视线,随后便又飘散开来。
只见一个高大灰白的身影跃过水沟,消失在运畜车后面,紧接着再次出现——是一匹马。它跑得肆无忌惮,脑袋被骑手使劲拉向一边,好让它掉转方向避开迎面开来的汽车。
过了好几分钟,那辆挂车才在一团烟雾中完全停了下来,而这一切其实就发生在一瞬间。我的车在距离皮卡车保险杠仅有几英寸的位置停了下来。人们纷纷打开了车后的危险信号灯。挂车司机此时已从车上走了下来。一个穿蒸汽朋克风服装的男子跑到马路中线上,示意对面的车立即停下来。
我猜想,或许会有一些《时空过客》的粉丝,因为这场难以想象的意外,而不幸提前结束他们的假期。那匹马和骑手怎么样了?他们被卡车撞到了吗?有人打电话给911了吗?我要下车吗?要把车开上路肩吗?要去看看马和骑手的情况吗?我能帮到什么忙吗?
穿蒸汽朋克风的那个人再次跑到中线上,挥手叫大家坐回车里,并且大声告诉大家什么事也没有。
我慢慢长舒一口气,终于放松下来,耐心等待交通恢复畅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感谢上帝。突然间,公司的电话以及这项任务所遭遇的种种难题,好像都变得十分渺小。从更大的局面看来,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我今天简直就是撞了大运。如若不然,这次意外完全有可能是另一种结局。
车子开始往前挪了,我这才隐约看见刚才那个骑手正站在马的对面。视线被歪斜地停在路肩上的运畜车挡住了,只能看出那人身上穿着牛仔裤和靴子,粉红色的靴子。
拖车里什么也没有——这大概就是司机能在那么近的距离下及时停车的原因。他站在沟里,同马的主人说着话。粉靴子女士大概正在接受教育吧。
我从旁边驶过,透过后视镜瞟了一眼路边上演的场景,瞥见了一头黑发,扎着马尾。
汉娜?
那匹灰马。难道就是她不应该擅自骑出来的那一匹?她怎么跑到这里了?
我在空地上掉转车头,急忙开了回去,然后大转弯上了路肩,停在卡车后面。那个男人此时牵着马,不停地比划着,说着些什么,汉娜就跟在他后面。
“星期五”见到她,也想在我开门下车时跟着跳下来。
“别动!”我大喊,它头一次乖乖听话。
卡车司机被我的声音吓得顿了一下,很明显非常吃惊,“我只是想帮她个忙。”他急忙辩解。
这种反应似乎有些奇怪,甚至,有点诡异。好像我逮住他正在做什么坏事,“她遇到了点麻烦,不想让她爸爸知道她把马骑了出来。所以我告诉她,我可以把马放进拖车里,把她和马一起送到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免得被她老爸找麻烦。”
我一时间惊呆了。这个人不认识汉娜,而汉娜也并不认识他。她竟然准备坐上一个素未谋面的中年男人的卡车?
我胃里翻江倒海,脑子里冒出好几个我不愿碰触的念头。这个人打算让她做出什么回报呢?尽管汉娜似乎也对当前这种情势有些不确定,但她还是像只迷途羔羊似的一直跟着他。他一手牵着马,一手抓着她的手腕。
“汉娜,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我喊出她的名字,卡车司机顿时便想把缰绳塞回她的手里。实际上,他恨不能立马摆脱那匹马,还有汉娜,“听起来你好像知道她是谁。”
“没事的。”汉娜恳切地说,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没有接过缰绳,“他会把我送到萨拉溪边上的牧场门口,那样我就可以自己回去。他知道那地方在哪儿。”
愤怒和怀疑在我体内掀起一股狂暴的情感旋风。这辆庞大的卡车根本没办法开到萨拉溪上去。再说了,他下去以后又能在哪里掉头呢?
我伸出手,一把夺过灰马的缰绳,说道:“行了,这事我会处理的。”
卡车司机看看我的车,看看我,又看看那匹马和汉娜,估计是在想我一个人要怎么才能把这些同时从路边弄走。他往后退开,举起两只手以示无辜,却只叫人感到古怪。
“最好别再让她骑那匹马了。”
“她不会再骑那匹马的。”
汉娜仰起下巴,“我可以骑。它在林子里一直好好的。我只是在那底下走错了路,结果一下来就到了马路边,然后它被汽车吓到了——”
“汉娜,安静。”
“可这个人说了,他可以带我……”她瞟了卡车一眼,还在搜寻不会让家里人知道她去过哪里的脱身之法。
“我说了,我们自己可以处理。”
司机哼了一声,摇了摇头,把拇指勾在了啤酒肚下方的某个位置,“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说完他便走回了卡车。片刻过后,卡车松开辅助制动装置,引擎发出几声噗噗的声响,鸣着笛开上了马路。
“这下我们可怎么办?”汉娜有些绝望,变得急躁起来。
我俯身凑过去,让她看清我脸上恼火的表情,“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们应该怎么办。你要牵着缰绳,领着这匹马步行走上四分之三英里或不论多远的距离,一直走到我住的那间木屋去。而我,则会开着车一路跟在你后面。我们把马拴在木屋后院的围栏里,接着,我再开车送你回去。”我可有些话要在路上跟你好好谈谈。
我们到的时候,大房子里空空的,全然没有埃文或是汉娜她太奶奶或者其他任何人的踪影。只剩一个巨大而昏暗的空壳,如同尘封一般异常寂静地立在午后的阳光里。让一个小女孩独自待在这种地方似乎太可怜了。想起妹妹的孩子和她们住的那个小房间,我不禁思索,这个家会更好些吗?房间虽多,却没有什么人住;玩具虽多,却没有玩伴。一摞看着像是没拆封的生日礼物的东西胡乱地堆在车库的一角,礼物仍然原封不动地包在盒子里。汉娜什么东西都不缺,但这些东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在想,汉娜会不会经常这样,从家里跑出来,骑着马儿沿路溜达。她之前提到过蜂蜜溪,也说过她知道牧场大门的密码,可我当时并未细想,这些究竟意味着什么。她骑马外出的时候,会经常和路上碰见的人说话吗?如果,有一天,她一个人去到荒郊野外,遇见了坏人可怎么办?
我很想把刚才目睹的情形转达给什么人,可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你和‘星期五’能再多待一会儿吗?我们可以看个电影或者玩点别的。”她眼睛看向我,当中投注了过多的信任和感情,毕竟她和我其实并不怎么熟悉。这孩子实在太过孤单,变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她必定十分想念她的母亲。我打从心眼儿里明白她的这种心情。突然有一天,那个本应一直陪伴左右,教导你如何成长的人就那么消失不见了,你别无他法,只能自行在这世上摸索,可是要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实在是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她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人,而我也越发意识到,一个远距离的朋友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的。她需要有人陪在身边,填补上这个空缺。她的太奶奶和海伦都是不错的人选,只是她们的时间和精力有限,不足以应付像汉娜这样的小女孩。
她抬手抱住自己的胳膊,摩挲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我讨厌一个人待在这个地方。”
“汉娜,我也许不该……”
“哇,我好喜欢你的项链,太酷了。那个是海滩玻璃吗?”她突然转移话题,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先前买下的那串纯手工缠绕制成的海玻璃坠饰。
“是的,没错。这是‘武士周’营区里面,一个叫罗宾的小女孩亲手做的。说起来,她应该比你大不了多少。”
“真棒。对了,这里有《黑客帝国》第三部。”汉娜巧妙地再次提起“你能不能留下来”这个问题,并满怀希望地跨出了一步,朝如同一个洞穴似的客厅走去,那里的壁炉上方挂着一台超大屏电视。
“我想,我大概可以待上一会儿吧。”幸运的话,这屋里的女管家或者海伦或者维尔莉特或者杰克或者任何雇工,应该能在埃文回来之前出现吧。到时候,我便将汉娜今天的意外遭遇讲述一遍,把事情留给他们来处理。
“要不然看《遗落战境》也行,我爸爸刚把它拿回来。”她继续说道,带着有些刻意的明朗语气。
“就没有什么开心点的电影吗?像是迪士尼这一类的?‘星期五’不喜欢太激烈的电影,它看了会做噩梦的。”
她打趣地坏笑了一下,“我记得哪个地方有《小美人鱼》来着。‘星期五’喜欢沙滩电影吗?”“沙滩电影简直是‘星期五’的最爱。”我知道,我现在着实需要加紧工作,而不是看什么迪士尼电影,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就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儿吧。
汉娜开始在高耸的岩石壁炉架旁边的储藏柜里翻找起来。“我猜可能是放在楼下影音室了。你想下去看看吗?我可以把爆米花机打开,做点爆米花来吃。”
“‘星期五’超喜欢影音室和爆米花。”
“星期五”听出了它最爱的一个词——爆米花,着急地吼了几声表示附和。
汉娜咯咯笑了起来,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这还是我头一次看到笑意一直延伸到了她的眼睛里,不再像往常那般忧心忡忡。这才是一个十一岁小女孩应该有的笑容。
“没问题。”
我跟着她在埃文·哈尔的大房子里转了转,经过好几间全无居住痕迹的卧室,还有估计是出自海伦手笔的画作。走廊尽头连着一道楼梯,两边整齐排列着媒体宣传照、裱好框的报刊文章、电影海报以及各种写作奖项,我们顺着楼梯走了下去。
底下是一间装备齐全的影音室,半圆形的真皮躺椅使房间看上去极具设计感。房间一头配置有老式影院柜台,涵盖一台全尺寸爆米花机、一台汽水贩卖机、迷你吧台、冷藏柜及各种家居用品。对面墙上安有一排玻璃门,门外是铺着石子的露台和走出式平台,上面设有一个户外壁炉,还能欣赏到山谷的壮丽美景。这完全是个理想的玩乐场地。但奇怪的是,露台上既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只有细树枝、枯松叶和刚落下的树叶,看起来十分荒凉。
汉娜走到爆米花机面前,在柜子里搜刮着所需的原料。
“你确定自己打开这台东西不会有什么问题吗?”那台机器比她本人都还要高。
她量好油和玉米,踮起脚倒了进去,“没问题。我经常这么干。汽水机顶上有代币,想喝什么就自己倒。”
“好的。”我刚把“星期五”放下来,它便走到了爆米花机底下,拼命嗅探着食物的味道。“马上就有的吃了。”汉娜咯咯笑着说。
“只要给它一两口就行了。它正在努力保持身材。”
“呃……我怎么觉得已经太迟了呀。”她笑得更大声了,看到她开心的样子我也不由自主地感到高兴,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还想过,干脆把路边那个意外通通忘记。可是,我当然不能那样。她的家人有必要知道这件事情,再说了,我木屋的后院里还拴着一匹马呢。
眼下,这事似乎已被汉娜抛到了九霄云外。不过也有可能,她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或者准备拒不承认。我分辨不出,只是突然间,我们就变得像在朋友家过夜的好姐妹一样亲密了。“对了,你想看《时空过客》的电影吗?埃文伯伯很讨厌那些东西,但我们楼上就有电影DVD。我只有趁他不在家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看。”
我有点动心了,但我想象得出,若是埃文·哈尔回家看到我——一个他已经有些反感的女人——在他的家里,观看他最讨厌的,《时空过客》电影时,必定又要与我大吵一番。最终,我还会落得被他告上法庭,或者直接扔进监狱的下场。
汉娜看出了我的顾虑,“没事的。只要有人进来,警报声就会响起,我可以动作飞快地把画面切换成《小美人鱼》。这台机器一次能读四张碟。你可以一直看下去,看到眼珠蹦出来都没问题。”
“嗯,听起来是很有吸引力。”
“噗!你真有意思。”她斜着眉毛,一边挑起,一边落下,似乎还拿不定主意,该如何看待我这个人,“我很喜欢这个地方。从来没有人会下楼来。这全是我的地盘。你等着,我去把电影拿下来。”她冲向门口,跑上楼梯不见了踪影。
“真是个好地方。”我小声地嘟囔,然而,这房间其实隐隐透着一丝悲凉——这地方给我一种倾注了极大的激情与希望修建而成的感觉,仿佛在热切期盼着那些从未现身的人群。
我想到埃文的前妻,那个电影明星。这里是她从前常待的地方吗?埃文是因此才将这里闲置的吗?出于某些难以名状的原因,我很想深入了解这个男人。尽管我心里清楚,我其实不该再去追问,可有关他的种种疑问,总是不停困扰着我。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爆米花机有动静了,开始有松软的米花粒从炸锅中喷到玻璃容器里,我包里的手机就在这时突然响了。我拿出手机接起电话,眼睛仍然盯着面前的机器。
电话那头传来科拉尔·瑞贝卡的声音。还没等我集中注意去听,她便一股脑地连说了好几句,邀请我参加家里为她女儿和玛拉·黛安的双胞胎所举办的生日聚会。时间是明天。地点在教堂后面的那片花园。
“爸爸说你要来的话也可以,只是……要穿裙子,可以吗?”
我走到外面的露台,把身后的门关上,让凉风冷却我脸颊上的热度。“爸爸说你要来的话也可以……”这个男人,自从弟弟的葬礼过后,我已有十二年没有见过了。而他要说的却只有这些?他唯一在乎的就只有我的穿着是不是符合他和圣徒兄弟会那帮人的规范?
“我还不知道去不去得成。”我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连绵无尽、层叠铺设着枯黄与琥珀色,又有绿松点缀其间的蓝岭山脉。我心里燃烧着怒火,眼睛也灼得生疼。
“你别这样,珍妮·贝丝,”妹妹恳求道,“你还没见过埃维·克里丝汀和她的孩子,还有莉莉·克拉瑞特。大家都希望你能回来和我们团聚。”
我笨拙地编了个蹩脚的借口,表示自己此行还有公务在身,但我最后还是告诉她:“我会尽量过去的。”
“一定要来啊。”科拉尔·瑞贝卡又说,“自从你那天来这以后,我女儿一直向我问起你的事情。还有,那个,我只是……我长期以来一直在祈祷,希望你能回来,希望我们全家人能够团聚。”
我觉得肠道很不舒服,好像被谁抓在手里绞干了似的,“我得看看明天什么情况再说,行吗?”妹妹所祈求的愿望竟会系于我身上?这该怎么办呢?
“我爱你,珍妮·贝丝。我知道你并不相信这一点。”
“我相信。”不过对我而言,不承认这种牵绊反倒要轻松得多——摆脱共同度过的童年所带来的束缚,独自一人往前迈去。然而,我们之间的纽带从来未曾消失,而且早已深入我的骨髓,以一种无法描述的方式牵动着我的心绪,“我也爱你。”
我回到放映室,麻木地坐到躺椅上,电影此时已经开始,埃文·哈尔构建的奇幻世界在大屏幕上亮了起来,我努力投入剧情,尽量让自己放空。《时空过客》这部电影,先不说别的,倒是逃避世间烦扰的理想之选,就像我小的时候,缩在祖母家的冷藏屋后边看书一样。
如今重看这个故事,我终于领会了自己少年时期深受触动却无法诉诸语言的个中深意——时空过客,虽拥有超能力,但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群囚徒,就像当时的我一样。那批率先抵达地球的精锐战士,既受困于地球上的有限时空,还要遭受暗黑一族带来的威胁,永远无法过上平和的日子。更为不巧的是,他们经常与人类坠入爱河,因而不得不承受干扰人类社会正常秩序的风险。带领人类恋人穿越时空是受到明令禁止的事情。一旦被暗黑一族发现,时空过客就不得不通过时空门离开,而他们的人类恋人则会被抹去记忆,孤独地留在这地球上。纳撒尼尔发现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安娜,他不希望抹去她的记忆,但也没法让她和自己一样长生不老。无奈之下,他只能违背第一定律,带着她在不同时空中奔逃,逃离暗黑一族,躲避他所在部队的守卫者的追捕,最后甚至加入了那些为爱而战的“叛变者”队伍。
我突然发现,自己也像“武士周”营区的那些人一样,盼望着能够穿过神奇的兔子洞,将所有一切抛在脑后。我希望能生活在魔幻世界,在那里,爱情比其他任何事都来得重要。这种情形在现实中怎么也不可能吧?根据我自身的情感经历,爱情便好似葛藤一般,起初攀附于寄主,慢慢将其置于其控制之下,最后彻底将其扼杀。
这观点实在有些愤世嫉俗。变成这样并不是我所希望的,我也想成为一个能宽恕他人,信赖他人同时愿意了解他人的人,不论过去曾发生什么。
接受科拉尔·瑞贝卡的邀约会不会就是这关键的第一步呢?我是否有勇气踏出这一步呢?然而聚会偏偏选在教堂花园里举行。我多年没有见过的圣徒兄弟会和其他家庭成员都会在那里。男人们很可能会对我置之不理,女人们则会互相交换谴责的眼神,在她们布置台面的时候,在她们刻意用吟唱式嗓音交头接耳的时候,并且时刻保持愉悦的表象,因为她们每个人都深知,做不到这一点便会立即遭到指责,首先来自她们的家庭,接着或许还会在长者会议上被点名批评。
那样的情形我现在还看得下去吗?我还忍受得了吗?乔伊葬礼上那三个小时几乎已是我的忍耐极限,若是再久一点,我估计会原地爆炸,将流弹片炸得四散开来。
影音室门口的感应装置突然响了,屏幕上蹦出来一条通知:车库门。
汉娜立马换掉电影,跳下座位跑过去把《时空过客》的DVD放回盒子里。她把盒子塞到一堆杂物后边,扑通一声坐回原位,脸上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等他什么时候出门了,我再把东西放回办公室就行。”
冰冷的现实如橡皮筋一般狠狠抽在我身上,“你是从他的办公室里偷拿出来的?”
“没事的。”她晃了晃下巴,这样子与其说是小女孩,倒更像个青春期少女,“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你是未经许可做出这种事情,那可就有关系了。你只说你伯伯不喜欢那些电影,可没说你根本就不该去碰那些碟片。”
她翻转身体,侧身靠在躺椅上看我,深色长发披散在椅垫上,“其实并没有什么规矩了,我爸爸根本就不在乎。”
“可这里是你埃文伯伯的家。”我站起来,快步踱到门口,又踱回来,有些不知所措。哪种下场会稍微好看一点呢?是悠闲地坐在这儿和汉娜看电影时被他发现,还是在去往最近出口的路上让他给截住?
汉娜晃动着跷起的双脚,来回拍打着躺椅扶手,“那个……你知道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埃文伯伯不用,呃,没有必要再让他心烦了,所以还是不要告诉他了。等我爸爸回来,我会自己直接和他说,他会过去把马给弄回来的。”我几乎能看出她藏在表象底下的强硬态度了。这可不是两三个小时以前,恳请我不要把她单独留在这里的、那个惊慌脆弱的小女孩。
“确定是你伯伯回来了吗?”我看了看楼梯口,目前还是空无一人。她怎么知道是谁回来了?“没错,我爸爸从来不把车停在车库里。应该是埃文伯伯和太奶奶,我打赌,他们是在她做完治疗以后回来的。”
好吧,冷静下来,冷静,冷静。你到这儿来是有正当理由的,而且你还有些话要告诉这个人,“汉娜,我不会对你伯伯撒谎的。”
“你用不着撒谎,只要别告诉他就行。我爸爸会把马弄回来的,真的没事。”
“可你伯伯会觉得奇怪,我为什么在这里。”
“我就说是我打电话叫你来的。”她移开视线,不太在意地看了屏幕一眼。
头上的门厅此时传来了脚步声。我没法控制自己——抓起手提包,套上外套,赶紧从直视范围内撤离出来。
汉娜皱眉看着我,“你在做什么呀?说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什么没什么大不了?”是埃文的声音。他顺着楼梯走到一半的位置,停了下来。
“嘿,埃文伯伯,”汉娜抻长脖子从门口去看他,“我们在说,要不要再看一部电影,我告诉珍妮·贝丝,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伴随着几下迅速而气愤的脚步声,他来到了房间里,眼睛死死盯着我,明显是被我的存在惊呆了。恐怕就连他那精明且富于创意的脑子都想象不出,我为什么会在他家的影音室里,和他侄女一起看《小美人鱼》。他嘴巴微张,怒视着我。这个表情说明了一切,他的意思是:“你这个女人,竟然这么不知收敛。”
我急忙做出反应,只盼能体面地离开这里,“我真的该走了。既然已经有人回来陪你了。”后面那句话是我为自己辩解所做的尝试。但愿能有一丁点用处。
汉娜踮着脚踩到地上,从后面走过来,用两只胳膊搂住我的腰,“谢谢你过来陪我看电影。你必须要走吗?”她值得玩味地看了我一眼,意思十分明显:别告诉他。
“没错,我必须得走了。”我将她的手拿开,双手捧住她的脸,看见她又变回了那个悲伤而脆弱的小女孩,“刚才上来的时候,我在车里所说的话都是认真的,知道吗?类似那样的事情,不能再有第二次了。你听明白了吗?”
她叹了口气,从我手中滑脱出来,回到躺椅边上猛地倒了下去。
埃文扭转下巴,朝门口方向示意,我跟着他往外走,但愿不要在这种时候撞见维尔莉特。她没必要参与她孙子与我的口舌之争,也没必要知道发生在公路边的意外事故。
埃文和我一声没吭,一路穿过走道,走出门外,来到一处地势低洼的楼梯口。
“车道就在那边。”他指了指石阶——没有询问,而是肯定地告知——于是我便遵从指示往台阶上走去。
“我就知道你肯定把车藏在背后了,难怪我进来的时候没有看见。”他愤愤地说道。
我的火气立马就上来了。凭什么这样对我呀,我明明只是好心帮忙而已,况且,自从接到科拉尔·瑞贝卡的电话之后,我到现在都还相当苦恼,心里头慌乱不已,根本没有心情再来承受另一次打击,“我只是把车停在了汉娜指给我的地方。”
“我早同你说过,叫你离汉娜远一点。你这又是在做什么,跑到我家来四处打探,想找到更多所谓的神秘书稿是吗?”
我走到楼梯顶上,转过身来面向他,“你爱信不信,埃文·哈尔,不是什么事情都和你有关的。今天这事同书稿一点牵扯也没有,却和屋里那个小姑娘密切相关。倘若你在乎她的程度,同你在乎谁又入侵了你的宝贝地盘一样的话,你就会问一问,我今天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你根本不了解这个家的情况。”
“可我知道妈妈不在身边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她需要有人陪伴,这个人不该是她的太奶奶,她病得太重,精力跟不上;也不该像爸爸那样,放任女儿独自骑马四处乱跑。而且无论怎样,你们根本不该让她带出农场的烈马。她今天差点就被车撞了,就在马路上。我停车一看,有个古怪的卡车司机主动提出送她一程,而她竟然打算接受他的提议,就为了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把马弄回家里。”
我的情绪剧烈地波动起来,如同海啸一般,卷起岸边残渣,将这一天、这一周以及这个地方所带来的压力,通通汇成高高的浪潮而后迅速蔓延开来,像滔滔洪水一般从楼梯上倾注而下。就让他溺死在这里吧,我才不在乎呢。也许,当他终于想清楚,自己的侄女坐上陌生人的卡车意味着什么时,他才会醒悟过来,发现我不过是做了任何正直的人都应该做的事情。
然而此时,他一如往常地面无表情。事实上,他这副模样,好像只要是我说的,不论什么解释他都不愿接受。
“你知道吗?无所谓了……”我甩甩手,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怎么看待我都随便你了,但是,你得和汉娜谈谈,必须得有个人好好看着她。”
他眯起眼睛,一脸防备地抬高下巴。我这是触到他的痛处了。
“是她爸爸应该待在这里陪她——”
“这根本不是谁应该做些什么的问题!”挫折感难以抒怀,憋在心底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感觉自己慢慢地、慢慢地,就要被这悲哀的人生所彻底淹没了,而且似乎也看不到什么好的出路。每一次,当我努力摆平一个难题之后,马上就会有更多麻烦扑面而来,“关键在于她,在于她需要些什么。我不知道你们家有什么问题,我也一点都不在乎。我自己家里的问题就足够让我操心的了,真的,而且……”
大坝猛然间决堤了,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立即转身奔向我的车子。谁知道,就连车门把手也要跟我作对,我使劲一拉,手下一滑,发力的三根手指向反方向弯了过去。我把遥控钥匙从口袋里掏出来,按了一下,再次拉动把手,车门还是没开,我那三根手指却被扯痛了。
“这什么鬼东西!”话才说完,我有些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开始拼命敲打车窗。
身后传来埃文跟过来的声音,他抓住我的手臂,拦住了我的再次出击。钥匙链哗啦啦地掉到水泥地上,他弯腰把它捡了起来,“等一下。”
“请把钥匙还给我!”我一味使劲挣脱,脚下一绊撞到车身,还打到了侧视镜。
他把钥匙举到我够不到的地方,“我说了,先等一下。”透过这命令式的语气,可以听出他的声音已经趋于温和,不再是生气时的粗暴嗓音,“我道歉。我和祖母出去了一整天,事情一直不太顺利,然后门口有几个蠢货说什么也不肯让路,紧接着刚回到家里,汉娜又……出了这种状况。我很抱歉,不该妄下定论。请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吸吸鼻子,嘟囔了一句,摸索着能拿什么来擦擦鼻子。除了情感超出负荷以外,这外面也着实很冷。埃文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卷不是从医院就是从马厩拿来的纱布,递过来给我。我把脸擦净,手没抓稳,剩下的纱布从我手中滑落,掉在车道上松散开来,拉出一条向着房子伸展的长带子,“我……我也很抱歉。”我干脆松手,任由纱布被风吹走,向远处飘去,它在空中弯曲盘旋,如同顽皮的孩子在午夜发动卫生纸奇袭时那胡乱舞动的纸巾,“等等,不对,我没什么好抱歉的。你就是个浑蛋。”
“有时候确实如此。”他自己承认,凄然地撇了撇嘴角,“我是出了名地爱乱发脾气。今天我们要到夏洛特去,杰克本来应该留在家里陪着汉娜的。可是照你所说,他显然失信了。”
我把事情经过复述了一遍,这次说得更为冷静也更为详细——我在哪里发现的汉娜,那匹灰马现在在哪儿,还有马路边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问题是,她只差几步就上了那家伙的卡车,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觉得非常惊险。我自己甚至都不敢让他搭我到什么地方去。”
听我说完,埃文踱过去,又踱回来,两手僵硬地支在腰带上,“等我找到杰克,我非宰了他不可。要知道,我答应让他住在这里,要求的可一点也不多,只求他别再喝酒,好好照顾他的孩子,再没别的了。她需要她爸爸的陪伴。”
决堤的情绪浪潮再次席卷而来。我想起科拉尔·瑞贝卡的那通电话,想起我父亲说,如果我想来参加家庭生日聚会的话,也行,也行。“她需要有人陪伴,那个人不一定得是她的爸爸。”起初,他似乎还因为我说了这种话而感到意外,但忧伤的表情迅速取代了先前的震惊,“应该是她爸爸才对。”他把手抬起来,又猛地垂下去,无力地挂在身体两侧,“我为他做得够多了。直到现在,我还在设法帮他收拾醉酒驾车的烂摊子,那还是他搬过来以前的事情,而且汉娜当时就在车里。真是的,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清醒过来?”
我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一直以来,我都希望他能换个角度看我,把我看作独立的个体,而不是妈妈的影子;我希望可以向他倾诉,告诉他自己内心的想法、苦恼和恐惧;我还盼着听他说出那三个字,每个女孩都渴望能从父亲嘴里听到的那三个字。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却依然还在等待。
“有的人永远不会清醒,永远不会的。”我既是在提醒自己,也是在告诉埃文,“我小的时候,父亲不是在树林里,就是在传教和管教我们,而这些直到现在都没改变。但最重要的是,有人走进我的世界,填补了这个空缺。那个人便是薇尔达·卡尔普,她与我非亲非故,却是一个可以让我依赖的人,一个沉稳可靠并且始终如一的人。虽然并非最理想的状态,但那对我来说已经足够——知道有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一直支持着我,便足以令我感到安心。”
他转过背倚在车身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脑袋向前垂了下来。我站在他身边,感受金属车身传来的最后一丝温暖。今晚想必又会很冷。
“我总盼着杰克能变得成熟一些。我试过了,都没用。”
我从未见过埃文的这副模样。面对苦恼的家庭现状,所呈现出的支离破碎的面孔,与我同病相怜。
“也许他以后会成熟起来的,可是,汉娜现在就需要有人关心照料,不能再往后拖了。她真的是个好孩子。”
“我知道她是好孩子。”他看向我这边,眼睛在光线照耀下,现出了一抹银色的光泽。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现在挨得有多近,彼此抵靠着对方的肩膀。按理说,我应该没法透过外套感觉到他的体温,然而,我切实地感受到了。
“她很喜欢你。她今天原本是打算到湖边克莱夫大叔住的地方去的,但我觉得,你看见她和那匹马的时候,她也许正在前往小木屋的路上。她反复问了我好多遍,你还会不会再过来。”一面墙逐渐出现在我们中间,一点一点地向上堆砌,我几乎都能听见砖块正在搭建的声音,叮当,叮当,叮当。埃文看不见这堵屏障,但是我可以。
“我很乐意与汉娜保持来往,可我最多只能在这儿再待两三天。公司打算召我回去了。”
“就这样空手而归?”听到我竟然准备就这么放弃,他似乎很吃惊,好像还夹杂着些许失落。“大概吧,虽然没能达成我这次前来的目的。”
他的态度缓和下来,视线与我相交,我一时有些失神。
“其实,已经没有什么书稿可找了。关于《守护故事的人》,我所写的全部稿件,也不过就是七八章左右。你读到的那些,应该就是全部内容了。创作的原型是我从小听到大的一个故事——这大山里世代留传的一个故事。那份书稿别的不说,退稿信倒是收了一大堆,然后就不了了之了。我有好多年没再想起这件事了。
我仔细打量他的表情。他总算坦白了吗?“我猜,估计是那张手绘封面打消了所有人翻开这份书稿的念头吧。”
他咕哝了一声,抬脚踢走一颗橡子,看着它滚向远处,“那时候我就有那么外行。我原以为那是个绝妙的主意,自己设计了封面,画在那张水蓝色纸上。我以为那样可以使稿件脱颖而出,吸引纽约那些大出版社的关注,然后一鸣惊人。而且我压根不知道,在你投稿的时候,就得把一整本书全部写完。我寄出那一份书稿的时候,就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后来,退稿信开始一封封地寄过来,叫人深受打击。真的,非常受打击。”
“其实封页上的画也没有那么糟糕。”
“我真不敢相信,过了这么多年,你竟然又找到了它。”
“埃文,我并没有找它,是它找上我的。我那天所说的话一点也没夸张,《守护故事的人》真是某天早晨无缘无故出现在我桌上的。事实真是如此。废稿堆里的东西本来就是不准我们随便乱碰的。”
“好吧,那是块禁地,我知道了。”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笑意牵动着面部的细纹在他脸上蔓延开来,“我打听过你的情况。我在纽约多少也还有几个朋友,听说你在几年前签下了汤姆·布兰登的回忆录。那可是笔大生意。”
不知怎么回事,一股令人眩晕的奇妙感觉迅速流遍我的全身,这并不在我的预料之中,但那种感觉就在那里挥之不去——他居然花时间打听我,并且试图了解我的情况。
“没错,是有那么回事。对于汤姆·布兰登那个选题,我确实挺自豪的。”我松了口气,对话终于回到正题,还是谈工作比较安全。除了《守护故事的人》,埃文·哈尔和我之间再无别的可能。纽约才是我的生活圈子。而且,我也不想在现有基础之上,再和这大山发展出什么新的联系。再说了,因为上一段失败的恋情使我不仅丢了工作,还多了只狗要养活,我曾经发过誓,绝不会再把工作和情感掺和在一起。
想到狗,我突然发现我吧“星期五”忘在楼下埃文的影音室里,它此时恐怕已吃完爆米花,正睡得无比香甜。
“我敢说,”埃文上下打量着我,“雪地摩托也好,山中一夜也好,背后的故事肯定都不简单。为了能达成目的,你是能使出全身解数的人。”
我稍稍拉远两人之间的距离,试图看清他的真实用意,“那确实是笔大买卖,不过,整晚困在山上完全是计划之外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守护故事的人》的情况是不一样的。我当初之所以努力争取汤姆·布兰登的自传,是因为上面署有汤姆·布兰登的名字。但是几周以前,当我打开信封,看到那份书稿时——你未完成的那部分书稿——我却并不知道是谁写的,可是从第一页开始,我就感觉自己和木屋底下的那个女孩有着什么联系。那个故事真的很精彩。”“都过去这么久了,谁知道现在会在什么地方。没准早被埋进镇上的垃圾堆底下了。有一段时间,我把我写的那些东西放在小木屋里——我过去偶尔会在那地方工作——不过好些年前,海伦姑婆和祖母打算把它租出去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把那地方彻底清理过一番。我亲手把那些稿子全装进袋子,丢到了垃圾车里。你看到的那些,估计是原先所仅剩的那七八章内容了吧。”他看起来并没有在隐瞒什么,但他所说的与事实并不相符,“埃文,实际上,一直有人在偷偷地把书稿的后续章节,塞进木屋的门里边。我现在已经读到第八章了。照你的意思,可能那些就是全部的稿件了。怪不得,过去这几天一直没有新的内容出现。”
“后续章节?”他显然觉得难以置信,这也难怪他了。不过,看得出来,他正在开动脑筋,想弄清楚这事怎么会是真的。至少,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把书稿偷偷送到木屋门里的人绝不是他。
开车行驶途中,先前那通电话一直在我脑海里不断重演——莉莉·克拉瑞特,我最小的妹妹,打电话过来问我,是否会去参加下午的生日聚会。
“我就是想在你离开之前见你一面,不行吗?”她的嗓音同科拉尔·瑞贝卡一样甜美动听,不知她是否也拥有同样的歌唱天分。我突然意识到,在此之前,自己从没和她通过电话。一次也没有过。这些年来,她曾经就学校的课题选题给我写过那么几封信,不过,我们的交流也就仅止于此。
我甚至不怎么熟悉她的声音,这事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吧。
“没准我能想办法过去一趟。到时候再看吧。”
我又争取了几天时间,继续留在镜面湖这里——自从上次和埃文谈过以后,我怎么可能不留下来?对于送到木屋的那些书稿,他和我一样感到困惑不解。他来木屋牵马的时候,顺便翻看了那些内容,并证实的确是他所写。
目前,他正在设法将这事查个水落石出。然而,维尔莉特和海伦都不肯承认,她们和这件事有任何关系。
照埃文所说,我已经读完了《守护故事的人》原有的全部内容。我们坐在木屋门廊上聊了聊这件事情,汉娜则在那边安抚紧张的灰马穿过畜栏走上运畜车。
突然间,埃文·哈尔和我已不再是敌对关系。这个谜团,从某种意义上,把我们变成了同感不安的盟友。我们都想弄清楚,那些后续书稿究竟从何而来。
然而我们都不知道,还能再去问谁。
这谜团既令人着迷,又让人沮丧,然而,在我开车的时候,却是莉莉·克拉瑞特的那通电话,一直萦绕在我脑海里,盖过了我对于《守护故事的人》的疑虑。
“拜托,珍妮·贝丝。就待上一会儿也行。我听科拉尔·瑞贝卡说,拉维今天特意请了半天假,他要到希尔瓦镇上的沃尔玛去把大蛋糕给取回来,还有哦,我们把旧马房周围翻了个遍,找到了原先玩的掷蹄铁①。到时候一定会很好玩的。爸爸和罗伊成功把猎犬换成了四轮摩托,而四轮摩托也已经卖了出去,所以每个人都很开心。科拉尔·瑞贝卡那么盼着你能过来。你要是不来,她肯定会心碎的。我们从没像这样子全家团聚过。”
我们当然有过,只不过,莉莉·克拉瑞特记不起来了。除开几封来回邮件,和她四年级的《卡片娃娃斯坦利》①课题作业以外,我们完全就是陌生人。
“我尽量,不过,我现在还有些工作相关的事情要处理。所以具体怎样还不太确定。”
妹妹叹了口气,“《以赛亚书》中说道,‘你们不要纪念从前的事,也不要思想古时的事。看哪,我要尝试一件全新的事。’是时候做一些新的尝试了,珍妮·贝丝。”耳边突然听到《圣经》中的话语,使我感到措手不及。我心中某个残缺破碎的东西好像被这些话语触动了,一个埋藏于我心底隐隐的期待,于是我答应了她:“好吧。我去。”
于是,现在我正开着车,在山中一路蜿蜒前行,后座上放着包装精美的窗台盆栽和儿童玩的沙滩工具套装。我在来的路上,和“星期五”顺道去了趟山叶堂,在那里买下了这些礼物,免得到时空手出现。考虑到家里的经济状况,还有爸爸那间房屋的现状,小孩子生日聚会的预算恐怕会比较微薄。
不过,很明显,有人设法弄到了足够的钱,在沃尔玛的面包房定制了一个生日蛋糕,还是说,他们又把这笔钱,压到了科拉尔·瑞贝卡和拉维肩上?
够了,别胡思乱想了。
我的下巴已经僵硬,一直紧咬着牙关,感到有股压力正在向我袭来。
我设法转移注意力,开始思考我从镜面谷图书馆拿到的调查资料。那里的图书馆员超乎寻常地热心,不过,她也没能找到,关于萨拉溪这个名字的源起根据,只知道,在拉贝尔教会学校成立之前,就已经有了这个名字。她给了我一本书,里面介绍了1904年成立的拉贝尔教会学校,另外,还有本世纪初直到现在的人口普查文件以及税务记录的影印件,只不过我至今仍未发现,当中有提及兰德·查普林或是萨拉名字的地方。
车子沿着蜿蜒的山路,在阳光与树影之间穿行,我沉浸于当下的美景,视线掠过绵延的山坡,延伸至隐藏在密林山谷中的小村落。我想象着野鹿踩出的小径和切罗基人的古商道,想象兰德和萨拉为求生存,四处奔波的身影。除此之外,我心中还存着更深的疑虑:他们能否跨越横亘于彼此之间的阻隔?又是否存在某种可以接纳他们两人的生活方式?
很有可能,我永远也找不到这些问题的解答。那位图书馆员虽然十分专业,但在相关史料方面,她也没能提供什么新信息,唯一的根据,就是埃文之前提到过的民间传说:相传,从前有一位白人男子和一个有切罗基血统的女孩,他们为了不被世人拆散,双双从瀑布上面跳了下去。传说中,这对薄命鸳鸯的灵魂至今仍在萨拉溪一带的山谷中游荡,在阳光灿烂的日子,这份爱恋将会化作绮丽彩虹出现在萨瓜瀑布附近。
我再次意识到,如果不能在这堆资料中找到突破性发现,我的追寻之旅恐怕就要在此画上终点了。如果,兰德和萨拉两人,当真只是古老传说中的主人公而已,如果,这背后其实再无任何历史背景,或者说,那段历史早就已经湮没无闻,我又该怎么办呢?埃文倒是很想尽我们所能地挖掘出真相,可他无意为兰德和萨拉的故事续写一个结局。他觉得,这样做没有什么意义。
我不得不承认,从长远来看,唯一的解决办法,可能真的只有放任不管。
也许,这次旅程的意义,其实并不在于发现一个遗失多年的故事,或者让它重见天日进而付印面世。也许,这次旅程其实是一段关乎我自己的故事,提醒我去书写我人生的新篇章,不要再一味翻看多年前已经写就的过去。
也许在这里,这个我总也无法求得安宁的地方,也是我最终能够和自己的过去达成和解的地方。
但是,如果我的实力还不够强大,不足以应对这即将到来的审判——这场我在旅程之初便早已预料到的审判,我又该怎么办呢?
现在就赶紧掉头,随便编个借口,回小木屋去吧。内心的疑惧化作汹涌的音浪,几乎使我难以抗拒。
我试图压制这股声音,可是并不奏效,车子绕过图瓦什,我停在一处交叉路口,心里翻来覆去地自我辩驳,直到一辆带加长排气管的汽车轰隆隆地驶过来,在我车后按响了喇叭,我才不得不拿了个主意。我几乎是鼓起了全部勇气,才将车子拐到了通往莱恩山丘的路上。犹疑与幻象同时折磨着我,路面逐渐越变越窄,前方出现了本世纪初期的邮局与店铺的遗迹,表明曾有一个小社群在这渡口处生活。我感觉那声音又在靠近,还有谁在朝车窗里面窥视,在拼命敲打玻璃,一步步朝我逼近。
继续往前开出四分之一英里,通往莱恩山丘的那条土路仿佛即将遭到废弃。树枝像手指似的罩在路上,山中尖利的萧萧声久久不停,钻进我的脑子里。轮胎滑入了车辙泥痕当中,我开始感觉自己在劫难逃,这感觉随着车轮一圈圈滚动而愈演愈烈,尤其是,方才经过的那个地方,正是乔伊小时候经常趁大人在山上教堂逗留时,偷溜出来抓蝾螈的地方,我几乎就要承受不住了。“星期五”醒了过来,两只爪子搭在仪表板上,似乎感知到车里发生了什么变化,压力变得越来越重,氧气逐渐稀薄起来。
我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
前方,一座矮小的建筑从树林中冒了个顶,接着便完全进入我的视野。那短小的尖塔和已褪色的墙板看起来毫不起眼,与我记忆中的庞大形象极不相符。我原本对它既是敬畏,又有恐惧,然而现在,当我一边打量着它,一边把车停在各种载运工具之间时,我才意识到它是多么无足轻重。不过是一幢人为修建的普通建筑,充斥了一小节一小节,从语境当中脱离,如同勒索信一般硬凑起来的,所谓上帝的圣言。
我此时方才明了,这地方从来就不存在,除了仇恨、恐惧与惩罚以外的任何东西,只有毫不讲理的绝对控制。这座建筑绝不是通往天堂或地狱的入口,这里根本看不到爱或者恩典——没有我在家中自己阅读《圣经》时使我感到困惑不解的任何内容。男人们篡夺上帝的权力,霸占了这个地方,将它变成一尊金牛犊①,一个崇拜的偶像。要是我还像从前那样对它俯首让步,我同这些仍然聚集在他们自己用废纸烂铁树起的神像脚下的无知人群,又有些什么差别呢。
是时候给莱恩山丘除魅了,将原本便不属于它的东西彻底清理干净。
我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了鼓劲,然后挺直身板,从车上出来,取出后座上的礼物,坚定地踏出了通向自由的步伐。
刚一绕到教堂背后,我便听到了喧哗的人声。树荫底下,聚会的桌子就摆在陈旧的跷跷板和秋千中间,那地方原有间老学校,因为校车制度和并校活动已经关闭多年。辫子松散的女孩和穿大号旧牛仔裤的男孩子在已经坏掉的秋千和向一侧倾斜的滑梯中间穿行,他们正在玩“鬼抓人”的游戏,尖利的声音唤起了我过往的记忆。
从前,祷告会结束后,我们经常会溜进学校后面破旧的操场。吵吵闹闹地玩些小孩游戏。只有在这里,我们才能放声欢笑。一旦进了教堂,就连年纪最小的孩子,都必须老老实实地坐着,保持正确的礼拜姿势。谁敢乱动一下,立马就会迎来短棍抽打——大人会将短小轻薄的木棍装进口袋或夹在《圣经》里。后来,家里还会准备些更有威力的棍棒,以用作不时之需。我不知道,这么做是否仍然是这地方的惯例。我很难想象科拉尔·瑞贝卡会出手教训她的女儿,或者会允许别的人这样做。我们小时候,只要是信众成员,一旦发现哪个孩子行为不端,都有权力向违规者施以惩戒。在莱恩山丘,你必须认识到,审判永远如影随形,必须做到时刻警戒……否则就要经常挨打。
迪迪,就是科拉尔·瑞贝卡的大女儿,首先发现了系着皮带的“星期五”,还有我走近时手中那堆颤颤巍巍的礼物。玛拉·黛安其中一个女儿,那个红发的小姑娘也跟着走了过来,她先是惊讶地看了看礼物,一发现拿礼物的人是我,便把眼睛眯起来,露出满是警惕的神色。我上次去农场时,几乎没怎么好好看过玛拉·黛安的几个孩子,她一直忙着斥责他们,将他们从自己身边赶走。我可以想象,我在他们心目中会是什么形象。最起码,我今天,按照父亲的意愿,真的穿了条裙子——一条上身带欧洲宫廷式设计的毛织中长裙。这是我特意赶到时空过客狂欢营区,在罗宾的摊位上买来的,我在腰间系了条从行李箱里找来的围巾,搭配西装外套和套靴,整体看起来应该没什么差错。
一个男孩子跑过来,拍了红发姑娘一把,把她变成了“鬼”,她和迪迪立马飞奔起来,从我旁边擦身掠过,近得我能感觉到有风。玛拉·黛安瞟了这边一眼,两只眼睛都瞪圆了。她一边朝我走过来,一边数落那群孩子,叫他们不要跑到炸鱼锅旁边。
“我不能待太久,我没办法参加之后的祷告会。”刚一碰面我便抢先说道。我没有忘记,今天是礼拜三,也就是说,聚会结束之后,圣徒兄弟会将要进行集体祷告活动。
不过,此时此刻,这院子倒是看似一片喜庆。庆生的桌子已经布好,摆着色彩鲜艳的盘子、餐巾和塑料餐具。还有一大锅豆子和很大一块奶酪——这些食品大概是切罗基部族谱上可以供给粮食的某个人提供的——早已备好摆在桌面上,供各位家庭成员和教会伙伴共同享用。盘子里装着炸鱼和看着像是鹿里脊或背板筋的东西,旁边还有个丙烷炉灶正支在油锅底下熊熊燃烧。
“我可没妄想你会进教堂。”玛拉·黛安咬着牙说,再次打量了一番我的衣服,“看样子,科拉尔·瑞贝卡之前交待过你,让你穿着得体一点吧。”
冷静,不要反击,不要反击。
“我带了点东西给孩子们,应该放在什么地方?”
“那边,和其他礼物放在一起。”她指了指教堂边上的一张桌子。我迅速扫了一眼,立马就被惊呆了。桌上摆着一个特大的长方形蛋糕和一些包装好的礼物,旁边还停着四辆崭新的自行车。
“爸爸和罗伊已经拿到卖四轮摩托的钱了。”玛拉·黛安仰起下巴,轻蔑地看着我,“全是现金,总共二千五百美金。”
我觉得脖子滚烫,脸上也开始升温。可是,家里的屋顶怎么办,还有欠下的账单、凹陷的地板、莉莉·克拉瑞特卧室那面坏掉的窗户——那间至今还没通电的卧室。
他们总是这样,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有钱的时候不知节制,饕餮挥霍,然后迅速陷入饥荒穷困,一片潦倒。
“姑娘们总得好好过上一回生日吧。”她舔了舔嘴唇,津津有味地品味着我竭力克制没有当场揭穿的矛盾局。猎犬买卖得来的意外之财将在一个月内全部花光,用来支付疯狂的购物账单,还要借一点给眼下处境困难的各种亲戚……直到所有人都变得同样困难。情况向来如此。我只能呆呆地应了一声:“哦。”
“礼物就随便放在那张桌上吧。你还知道给她们带点东西,真是有心了。”她不屑地看了看我手中的礼品袋,像是在说:“你本买得起更大的礼物,不过你就有这么自私。”
她把注意力转向炸锅那边,科拉尔·瑞贝卡和拉维正往一袋袋他们亲手捕来的鱼做的鱼片上撒着面包屑。我的几个姑姑围着桌子忙个不停,男人们悠闲地坐在一旁的草坪椅上,我的父亲便在其中,此时正背对着我。两边的人群都还没有注意到我,又或者说,他们谁也不在乎我是否出现。我也很难判断事实究竟是哪种。
“我去看看鱼炸得怎么样了。”玛拉·黛安说完便走开了,把我一个人丢在礼物桌边,局促地站在那里,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最后,我终于把手中的东西放进了礼物堆,并尽量安抚自己,他们能把钱用来买自行车,就已经相当不错了。至少,孩子们会玩得十分开心。“我真高兴你能过来。”科拉尔·瑞贝卡突然出现在我身后,不过仍然和我保持着一定距离,没有像我上次去她家时那样,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她两只手臂刻意地交叉在胸前。我们俩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好奇的目光正投向我们这边,大家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周围的空气因为大家期待的视线变得异常紧绷,仿佛拨弄一下就能弹奏出一首乐曲。
“你真是太贴心了,还给孩子们都带了礼物。”
“嗯,那天和你谈过以后,我担心礼物可能会有点少。”我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你别生气。”科拉尔·瑞贝卡知道我在想些什么,那些想法已经全写在我脸上了,“其实也没有太多钱了。玛拉·黛安和罗伊想给姑娘们过一个特殊的生日。所有花费都由我们两家平均分担,拉维和我只借了那么一丁点,就凑齐了能给茜茜买自行车和分摊食物费用的钱。”“你和拉维还为这事借了钱?”
“没关系的。拉维有些刀可以拿来卖,他有个好伙计就在‘武士周’营区里摆摊。他们已经卖出去一把了,只要有人买下其余的刀,我们就能把钱还清了。”
“如果那些刀没有卖出去呢?如果你和拉维因此陷入困境呢?”
“不会有事的。我们一直是这么过来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每当哪个孩子要去看牙或者哪辆车子出现故障或者有谁逾期三个月交不上房租的时候就要给我写信呢?”这些话我说不出口——这点也令我十分沮丧。
妹妹像缩在笼子角落里的动物一般,被困在我和铁丝网之间进退两难,她试图换个话题:“去和爸爸打个招呼吧,顺便看望一下大家。好好享受这次聚会吧,珍妮·贝丝。我的孩子们呀,自从玛拉·黛安告诉她们,真的要举办生日聚会开始,就一直激动得不行。等她们骑上自行车的时候,肯定也会大吃一惊的。她们从来没收到过什么新东西,一直是些别人用过的废旧物品。”
我跟着她来到野餐桌旁,极尽所能地假装一切正常,没有意识到周围的紧张气氛,没有发现追随我每个动作的视线,还有女人们一边打量我的衣服和发型——没有编成辫子只随意扎了个马尾——一边投来的不赞许目光。
我从那圈草坪椅旁边经过时,我的父亲连动都没动一下。“珍妮·贝丝。”他不冷不热地说。
我猜想,这几个字大概只是确认我到来的意思,可在我听来,觉得更像是指责。
“嘿,爸爸。”
他马上便和坐在对面的男人继续交谈起来,那人要么是教友,要么就是哪个远房亲戚。
没了,就这一句,在我离家十二年之后。我跌坐在餐桌旁的一张长凳上,感觉有些……麻木了。在我灵魂深处某个偏僻角落里,我心底的那个小女孩曾对这一刻有过全然不同的设想。我还没有做好面对这种真相的心理准备。
我什么时候才能接受父亲毫不在意我的这个事实?他压根不想知道我住在哪里、做着什么工作,或者我是个怎样的人。他看上去根本就不在乎。
我的一个小侄子——玛拉·黛安最小的孩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他被小树枝绊倒,脑袋撞到了桌腿上。我把他从底下抱起,让他坐在我腿上颠着玩,庆幸能有件别的事情让我分心。他软软地靠在我身上,小手摸到我的钥匙,按了按遥控上的按钮,听到停车场传来的喇叭声,立马开心地笑了起来。
“嘟!嘟!”他咯咯笑着,“啾——啾来了!”
“再试试。”我抓着他胖乎乎的拇指又按了一下,“对了!就是这样。火车来了!”他柔软的鬈发蹭得我痒痒的,身上带着泥土和小男孩特有的气味,这一切都令我想起了乔伊。他小的时候特别难带,体弱多病,哭闹不停。我曾在无数个夜里抱着他坐在门廊上,抬头看着天上的圆月,呼吸着凉爽而潮湿的空气,直到他慢慢停止了咳嗽和哭泣。从来没人像我弟弟那样深深地依恋着我。
我把下巴搁在小宝宝的头上,闭上眼睛,任由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有些时候,在宁静的午夜时分,在只有呼吸声和呼噜声的小房间里,我感觉这个家像被子一样覆盖并包裹着我,使我感到温暖而又安全。有些时候,我想象自己大概会在这山里过完一生——找一个丈夫,生几个孩子,想办法养家糊口。有时,这景象甚至会让人心生憧憬,一种正确的生活。
然而,又有一些时候,我只能看着自己的母亲,看到她蜷缩在角落里,任由父亲侮辱、训斥、叫嚷、恫吓,甚至是,动用武力,而我美丽的母亲,只能瘫倒在地上哭泣,任凭无情的棍棒在她身上留下血红的印记,完全没有还手之力。还有些时候,失控的怒火会使形势越发加剧。这种时候,我们全家都会被笼罩在恐惧的阴云里。
正是在这样的夜晚,我知道自己宁愿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也不想留在这里,像这个样子,度过我的余生。
这世上一定还有些别的可能,某种不一样的生活方式。
然而此时,闻着玛拉·黛安的宝宝身上的味道,我竟意外地有点向往妹妹的这种生活,我曾经抛弃在此的某种前景,在我心底的某个角落里,也希望自己能有个孩子,有间房子,有一个家,以及所有看上去与我当前忙碌而严苛的日程安排有些格格不入的生活。
我还没从父亲的冷淡反应所带来的打击中缓过神来,一种难以明状的渴望却悄悄渗入我的内心,在熟悉环境和家庭氛围的作用下,产生了超乎意料的强大冲击。
“他喜欢你。”
我抬起头,看见莉莉·克拉瑞特站在长凳旁,注视着我。
“这小家伙特别认生,只要陌生人一抱,就会哭出来,是个挺黏人的家伙。”她冲他做了个鬼脸,小宝宝咯咯笑了起来,伸手要让她抱,“不要,别过来,我可不想抱你。你就乖乖待着吧。”
要不是科拉尔·瑞贝卡时不时寄来些家庭活动的照片,我可能都认不出莉莉·克拉瑞特了。我最小的妹妹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她身材高挑,发色比小时候暗了些,成了深棕色,她的皮肤光滑,偏橄榄色,眼睛则同我和玛拉·黛安一样,是清澈的蜂蜜色。看相片的时候我还没怎么发现,原来她长得那么像妈妈,还有我。
我很想知道,看到莉莉·克拉瑞特身上不断展现的相似之处,父亲心里又是何感想。
她站在离我几英尺的地方,似乎不太确定,是否应该站得更近一些,不过,她显然是十分好奇的。
我很想张开双臂,将我的小妹妹搂进怀里来问候她,可我又担心这样会把她给吓跑,或者圣徒兄弟会过后会找她的麻烦。
“你能在这里坐一会儿吗?”我于是这样说道,“我好久没有收到你的消息了。我想想,你最后一次给我发邮件应该是,嗯,好几年以前了吧?你当时有个大选题要参加科学展,所以找我帮你校阅那份研究报告。”自那以后我们便没了联系。我都不太确定我们之间的来往具体是怎么断的——究竟是因为我还是莉莉·克拉瑞特。我太容易沉迷于工作当中,以至于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个人邮箱里的来信始终没法看完。也许她只是厌倦了继续等待吧。
“啊,没错,那件事。”她转了转眼珠,看上去十分俏皮,就像个典型的青春期少女,使我不由得笑了起来。莉莉·克拉瑞特的个性意外地很有朝气,“我后来只晋级到了州级科学展,不过既没赢得名次,也没获得奖学金,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耸了耸肩膀,视线望向草坪椅围成的那个圈,这眼神不禁使我开始揣测,父亲是如何看待莉莉·克拉瑞特所取得的这些成绩的呢?
“你开什么玩笑?那可太了不起了。你应该是咱们吉布斯家族第一个参加州级竞赛的人了,不管是在什么领域。”这话多少有些玩笑的意思,但我所说的完全是事实。生在问题家庭的孩子往往很难在学校做出杰出表现。
“那些没什么好自夸的。”
我不禁感觉脊背一紧。这简直就是父亲嘴里会说出的话。你以为自己是谁?巴黎女王吗?卡尔普那个女人又给你灌输了什么大胆的想法?
“当你取得某种成就的时候,为自己感到骄傲是很正常的。”
“骄傲是一种罪恶。”
“人的才能是由上帝创造的,莉莉·克拉瑞特。”
“未必总是如此。”她仔细打量自己的手,不太自在地扯掉一截裂开的指甲。
小宝宝放松地靠在我胸前,呼吸逐渐变得悠长起来。我换了个姿势,以免他的脑袋滑落下去。这动作如此自然,熟练而且似曾相识。仿佛幼儿园学过的一首儿歌,直到现在依然熟记于心:“如果并非上帝所创,那又能从何而来呢?”
我想象莉莉·克拉瑞特参加科学展竞赛期间,一定发生过的冲突情景。毫无疑问,肯定会有这么一位老师,像薇尔达·卡尔普或彭伯西老师那样,对我最小的妹妹寄予厚望与信心。我在脑海中勾画出父亲和这位老师进行对抗的画面。双方都拼尽力气,往相反的方向使力。父亲拼命想让莉莉·克拉瑞特安守本分,让她因为自己有头脑并且会思考而感到惭愧。
我这才意识到,当年,莉莉·克拉瑞特会从学校写信给我,与我分享她的成绩,其实还有更深的原因——她在向我寻求支援。而那时的我光顾着追求业绩,并没有挺身给予应有的支持。如今,一切似乎都已太迟。她读到高中最后一年,却准备放弃学业,和一个二十一岁的男孩子结婚,而我们全家竟都觉得是件好事。
“任何诱使我们偏离正道的东西,必然全来自于恶魔。”莉莉·克拉瑞特机械地回答。
我停下来想了一会儿。正如我童年时期被告知的绝大部分内容,当中总会掺杂着不多不少的事实,将主题团团围住,使其动弹不得,然后慢慢扼杀掉其真正的主旨。
“谁能够说,让你把天赋应用在科学领域上,就一定不是上帝的安排呢?没准你以后还能成为博士,做一些与环境有关的研究呢?不论是锯木厂、历史遗留的矿业废渣,还是通过地表径流对地下水造成的污染,都存在着大量问题。你那个选题不正是和这些有关吗?”
她又模棱两可地耸了耸肩,说道:“一点点吧。”
“你有想过深入研究什么领域吗?”
玛拉·黛安此时看向了我们这边,咬紧牙关,下巴前探,伸长脖子。压低的讨论声从坐在那圈草坪椅上的人群中传来,可我听不出具体在说些什么。一个鬓角很长的年轻男子突然不再说话,视线从印有福特字样的帽檐底下投过来,注视着我们。我在想,他会不会就是要和莉莉·克拉瑞特订婚的那个人。
“考虑过上大学吗,比方说位于库洛维的美国西海岸大学?”我开始追问起来,感觉时间已经所剩不多,“获得奖学金的办法有很多,莉莉·克拉瑞特。不是只有参加州际科学展这一种。”
她抬起视线仔细探寻着我的目光,她的眼睛在阳光下晕染上金黄的色泽。她是在认真考虑吗?
“我会尽我所能地帮你。真的,不论你需要些什么。SAT考试的学习资料也好,寻找合适的奖学金选题也行。哪怕要我做担保人帮你申请大学贷款,我也绝不推辞。我还可以帮你到克莱姆森大学去找找关系。虽然我没有薇尔达·卡尔普那样的影响力。”但是埃文·哈尔绝对可以。他会愿意帮助我的妹妹吗?“但我会试试看的。”
莉莉·克拉瑞特抿紧嘴唇,强忍情绪,迅速眨了眨眼皮,好像这画面刺痛了她的眼睛,“克莱姆森实在太远了……”
“那么,不然就从社区大学开始吧?”我很着急。莉莉·克拉瑞特因为背对着那边,所以可能没有察觉那圈男人窃窃私语正在酝酿着什么。我父亲把玛拉·黛安叫了过去,不难看出来,他们是在谈论与我有关的事情。
根据科拉尔·瑞贝卡的肢体语言判断,她显然也注意到了,并且感到十分担心。她对离开男人圈子来到炸锅旁帮忙的丈夫低声说着什么,两只眼睛不安地转动着。每当她意识到战火即将点燃时,就会露出这种胆怯而痛苦的神情。
“我还可以帮你租间公寓,就挨在校园附近,你可以直接走着去上学。”据我所知,几个妹妹都还没有正式拿到驾照。我想,莉莉·克拉瑞特大概会同我当年一样,觉得在城市街道穿行是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她两眼瞪得大大的,好像我十岁那年父亲带回家的那只舶来鸡产下的淡绿色鸡蛋那么大。莉莉·克拉瑞特脸上夹杂着惊骇和惊奇两种情绪,慌忙说道:“我不知道,我得先问问爸爸。”
她紧张地捋平散落的发丝,并将它们重新束好,“还有克雷格。”
我握住了她的手,“你用不着去问任何人,莉莉·克拉瑞特。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已经快满十八岁了。”尽管她的其他情况我都不甚清楚,但我确实记得她的出生日期。她出生的那年,十一月的第一周,下了一场大雪。母亲本想为她起名温特①,但被父亲给否决了。他从没听说过这样的名字。实际上,在她之前,母亲怀的两胎都相继流产了,他盼着至少能再生出一个男孩,好让他同乔伊做伴,但莉莉·克拉瑞特的出生让他的希望落了空。于是,只要不会让教会里的伙伴为之侧目,父亲根本不在乎母亲为她起个什么名字。
“我得问问爸爸的意见。”她再次重申,可是那么做无异于直接放弃,“自从那次意外之后,他需要我照料的时候就变多了。有一阵子,他的状态真的非常糟糕……”我知道她还想补充些什么,却已想不出更多的借口,“而且,就算已经年满十八岁,也不代表一个人就可以目无尊长。我继承了妈妈的性情,在许多方面都和她很相像。虽然我努力抗争,却总也无法彻底消去。我不希望自己偏离正轨,变得像妈妈还有……”
“还有我是吗?”我在家里的形象,肯定是个走上歪路的坏典型。
“我可没这么说。别把这话硬安在我身上。”她的双颊染上了颜色,水彩描绘的小红点洒在她的脸上,“我可不像玛拉·黛安还有埃维·克里丝汀。我明白你为什么会跑到克莱姆森去,珍妮·贝丝。当然,这并不是说,我完全赞同你的做法,但是,我能理解你会这么做的原因。我也知道,科拉尔·瑞贝卡多次写信过去问你要钱,而你每次都会寄过来。有好几次,要不是因为你,我们可能就撑不下去了。这些我都知道,我并不傻。”她把手抽回去,放到自己腿上,紧紧交握起来。
“这我当然知道了。所以我才希望你能至少考虑一下这个建议。你的未来是无可限量的,莉莉·克拉瑞特。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弄清楚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你随时都可以回来这里,只要你心里认定,这里的生活就是最适合你的,但至少,在那之前你应该知道莱恩山丘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我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她明显反感地皱起了鼻子,“危险的大城市,人们会遭到抢劫,甚至被人杀害,而且都挤在楼房里一层叠着一层。到了那种地方我肯定会疯掉的。”
我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在我高中二年级,薇尔达·卡尔普第一次和我讨论这件事情时,我几乎说出了和她同样的话。
“事实并不像他们所说的那样,莉莉·克拉瑞特。城市里的生活……很有意思。那里十分忙碌,但总是生机勃勃的,有许多可以去看可以去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你在这里根本接触不到的机会。这样吧,你寒假的时候过来找我玩吧,过来亲自确认一下,那地方和你想的是否一样。”我不确定自己要拿什么来付她的机票钱,也不知道怎么把她弄到夏洛特机场——或者说,怎么才能让她脱离父亲的掌控——但我已经下定决心。我一定会想到法子的。
有一瞬间她整个人仿佛被点亮了,那是一个心怀好奇、头脑聪颖的人心中的向往和渴望。“哦,我说不好……”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堆男人,这才发现他们正在议论着什么,“我的意思是,我得再等一等,看看情况再说。”她脸上憧憬的神情迅速黯淡下来,正如其出现一样叫人猝不及防,“你不用费神担心我,珍妮·贝丝,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克雷格有份好工作,如果他以后能攒下些钱,没准什么时候还能从他叔叔手里,把那间丙烷公司给买下来。我保证,我绝不会像玛拉·黛安还有埃维·克里丝汀那样生活的。”
我抬头,看见玛拉·黛安正朝我们走来,“最起码,你考虑一下先过来找我玩吧。在圣诞节的时候,你觉得怎么样?我们可以在城市里过圣诞节。在那之后你还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好好考虑自己毕业之后要做什么。”我打开钱包,抽出一张名片,塞到她手上,并合拢她的手指,把名片握紧,“你先别急着做决定,行吗?给我发邮件或者打电话,我们可以再深入谈一谈。”
她顿时便被名片给吸引了,但还是迅速把手翻转过去,将它藏进了裙子的褶层里,“可是,在我满世界到处乱跑的时候,克雷格可不会巴巴地等着我。他二十一岁了,已经准备好组建家庭,开始新生活了。”
“要是他真的爱你,他肯定会等你的,会等到你也准备好的时候。”我的声音几乎是在耳语了,尽量不让第三个人听见我们的对话。一旦家里人得知这件事情,他们肯定会第一时间坚决反对,而莉莉·克拉瑞特则会沦为扭曲的高压攻势下的牺牲品。
“莉莉·克拉瑞特,”玛拉·黛安的嗓音十分刺耳,“快去帮科拉尔·瑞贝卡把食物端上桌。”她摆出一副不容争辩的态度,明确彰显着其聚会负责人的身份。
“我们还在说话。”我抗议道。
“好像你也应该去帮忙端吃的吧,还是说,你已经忘记该怎么做了?”她把小宝宝从我腿上一把抓起,让他半梦半醒地站在地上,又轻轻推了推他的屁股,“到那边去跟其他孩子一块儿玩吧。要是你之前肯听我的乖乖睡上一觉的话,就不会在生日聚会上一个人缩在一边了。”小男孩慢慢地找到平衡,摇摇摆摆地走开了,他胖乎乎的小腿向外弓起,如同一个迷你的橄榄球后卫,光着的小脚丫仿佛毫无痛感似的走在满是石子的地面上。
莉莉·克拉瑞特急忙起身迅速离开了。
“你可别插手她的事情啊。”玛拉·黛安尖声尖气地说着,伸出手指戳到我面前,像是要给坐在草坪椅上的那群男人表演一场好戏。
我吓了一跳,往后退去,说道:“你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不这样认为。”
“你肯定是在撺掇她让她自己拿主意吧。别把你那些有害思想灌输给她。她是个好姑娘,美好的生活就在前方等着她。她会在这间教堂里,和一个莱恩山丘的男人结婚,而你觉得无法忍受,因为这些你都没有。”她嗓门抬高,吸引了人们的注意,我知道,她是故意的。我们之间的这场对峙,多少有些表演的成分。女人的口舌之争往往先是受到鼓励,等到必要时男人们再出面调停。
看到大家转过头来,我一下子也来火了,“相信我,你不会喜欢我的回答的。”我四下搜寻“星期五”的身影,打算现在就带它离开这里。我可不能在这种时候爆发。要是玛拉·黛安当真和我算起旧账,后果绝对会是灾难性的。
“是吗?为什么不会呢?你不过就是知道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罢了,不是吗?还能有什么,你有份了不起的工作,在纽约赚着大钱。你觉得比我们所有人都更聪明是吧。”
“玛拉·黛安,够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今天可是你孩子的生日聚会。”我站起身来与她平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围在秋千和跷跷板一带玩耍的孩子们,此时已经停下动作,满脸沮丧地注视着我们。我很熟悉这种神情。他们是在等待炸弹爆开的瞬间,预感到一个普通的日子又将陷入冲突与混乱当中。他们深知这类事情的规律,正如我们当初一样。这个家几乎永无宁日——总会因为什么事轻易点燃战火。
玛拉·黛安凑到我的跟前,“你连孩子都没有,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应该怎么养育我的孩子。”
“开饭了!”科拉尔·瑞贝卡突然大喊一声,仿佛没有留意到身边这一触即发的大灾难。
“趁现在还是热的,大家快来吃吧。”拉维也补了一句。愿上帝保佑拉维。我虽然几乎还不了解他,却已经喜欢上他了。他和科拉尔·瑞贝卡一样,因为家里的矛盾冲突而感到懊丧不已。
人群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他们从草坪椅上起身,移到了餐桌旁边,我的父亲,也就是家族中年纪最长的男人,将会念诵一段祷词,以净化食物供大家食用。
玛拉·黛安向我使了个警告的眼色,这才和我分开走向不同方向。我绕过桌子,在女人们围坐的那头,挨着科拉尔·瑞贝卡和她的孩子坐了下来。“星期五”悄悄钻到我的脚下,准备搜寻掉到地上的碎屑。
父亲念完祷词之后,大家便按平常的节奏开吃了,过去与现在在这一刻奇妙地重叠了。从以前开始,全家人围坐在食物面前就一直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刻。至于具体吃些什么,份量会有多少,则完全取决于当季的收成。我们所吃的东西,基本上是自己耕种或者森林里采摘的食物,在有机食品大行其道之前,便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
我和科拉尔·瑞贝卡聊了一会儿,又观察了她们母女相处的方式,还看到她和拉维隔着桌子相视而笑,我突然意识到,要不是圣徒兄弟会明令规定,男人和女人必须分坐于桌子两端,他们俩肯定会紧挨在一起。我很想知道,克雷格——莉莉·克拉瑞特挑选的那个男人——会不会也会和拉维一样体贴。虽然我很想阻止她过早结婚,但我同样盼望着,她也能够获得幸福。吃完饭后,玛拉·黛安把蛋糕端了上来,她大惊小怪地插上蜡烛,打趣地拍走那些伸向奶油蛋糕的小手。孩子们咯咯笑着,声音响亮而又甜美。像这样的生日蛋糕的确是相当罕见的,看到他们眼巴巴地等到自己那块蛋糕然后开始细细品味的时候,你很难不由衷地感到高兴。就连我父亲似乎也因此而十分开心。他一边笑着,一边同一个年轻男子,就是我猜测是莉莉·克拉瑞特未婚夫的那个人说着什么。
孩子们刚吃完蛋糕,过生日的几个小姑娘便开始吵着要生日礼物。
“这事得由你们的爸爸说了算。”玛拉·黛安嘴里骂着,眼睛却央求地看了她丈夫一眼。
“这里由我说了算。”我的父亲纠正道,“现在,我有话要对大家说。”
刚咽下的奶油堵在了我的喉咙。我起先还不太明白具体原因,过了一会儿才又重新想了起来,在我们家里,饭后时间一直是用来实行惩治的。这个时候,倘若父亲觉得有谁逾越了规矩,便会当着全家人宣告其不当行为,然后对其实行惩罚。如果犯下严重罪过,需要长棍鞭打以资惩戒,你还得不吵不闹地走到屋外,等待棍棒最终降临。
我现在才注意到,他的行动有些不稳,体重轻减了许多,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两手撑在桌面上已经微微有些颤抖,其中一只手臂,因为那场意外而变形留疤,三根手指都没了踪影。他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片刻都没在我身上停留。连最小的孩子都安静下来,纷纷坐回自己的位置。我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也像他们那样,一听他讲话便感觉畏缩不已。
“刚刚,克雷格·约翰向我提出了请求,希望我将莉莉·克拉瑞特许配给他,我看他是这教会里的正派人,因此,已经答应了他的这个请求。等他们挑下一个好日子,便可以早些成婚了。你们可以安下心来,好好祝贺他们了。”
父亲说完这话,便缓缓矮身坐回座位。我抢在议论声响起之前,俯低身子望向莉莉·克拉瑞特那边。她紧盯着面前的餐碟,脸色如牛奶一般白得毫无生气。当她抬起头时,脸上虽已挂着笑意,但笑意并未流入她的眼底。显然对于此事她毫不知情。
围在桌子这头的女人顿时兴奋地交谈起来,生日聚会被暂且搁置,转而讨论起了婚事的安排,她们提到二手店里的那件旧婚纱,如今可以从卖狗得来的钱中拿出一笔将它买下,又琢磨着谁家还有余下的面料,能给他们做床婚被,或者谁家又有什么家具,可以转送给他们,帮扶着组建出一个小家庭。
至于桌子那头的男人们,则相互拍着后背庆贺着这件喜事,中间还夹杂着这样的声音,说什么,若是贩狗的生意能够做大,克雷格大可辞去开卡车的工作,过来给我父亲卖力。
先前吞下的食物顿时在我肚中翻腾起来。我凑到科拉尔·瑞贝卡身旁轻声对她说:“我得走了。事情结束之后,请代我向大家告别,好吗?”
我准备明天打电话给她,问问她对莉莉·克拉瑞特这事的看法。我相信,我们总还能够做些什么,让她重新考虑考虑这件事情,不能仅仅因为这是父亲的安排,便辍学穿上那件二手婚纱。
我起身离座,往前走去,起初步子还很平静,紧接着便跑了起来,“星期五”一路小跑跟在我身后。脑子里面飞速运转,如同新耕土地上席卷而过的龙卷风,一边移动,一边卷起各种碎谷残渣。
我起先并未发觉自己正在前往何处,只是坐进车里,冲下车道,沿着土路往上弯了好几英里。突然间,周遭的一切变得异常熟悉。我曾经乘坐人类已知的各种交通工具在这条小路上走过无数次——马儿、骡子、生锈的农用卡车、徒步,甚至还有一辆从垃圾桶拣来被我们修好的旧自行车。
薇尔达的家便隐匿于前方丁字路口过去一点的位置,左转而后向上。我屏住呼吸,等待它进入我的视野。它还在那里——若隐若现地立于山谷的松林之中,墙面还是那种灰蒙蒙的蓝,尽管已经有些褪色。
这间农场的存在本身,便如同强大而坚定的薇尔达本人,一下子将我治愈了。它带来的抚慰就像毛毯似的将我紧紧裹住,我停在车道上,闭起眼睛,不再去看那变暗的窗玻璃,那已遭时间侵蚀的外墙,还有那杂草丛生的花园。我把脑袋搭在方向盘上,不去管落下的眼泪,假装薇尔达仍在身旁,会伸手帮我擦去。
从薇尔达家开车回来的路上,山间已刮起了飒飒凉风,没等我赶回木屋,冷森森的细雨便又落了下来。我不敢在这种天气贸然尝试屋后的车道,只好弃车徒步,向下走去,顶着夜色,撑着雨伞,一步步艰难前行,泥浆透过靴子的接缝处渗了进来,我就要被这最后一根稻草给压垮了。唯一的照明工具只有我的手机,脚下时不时地会被石块绊到,或不小心溜进雨水冲刷而成的小水沟里。“星期五”一直黏在我的脚边前行。
我要离开这里。我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若不是因为时间太晚,没办法在今晚赶到机场,我肯定早就已经上路了。
在我心里,我已经回到了纽约,回到了我那就好像穿惯的旧鞋般令人心安的日常生活里。一道闪电照亮院子,将天空撕裂开来,狂风从湖上奔袭而来,把我的雨伞吹得翻了个面。当我磕磕绊绊地走上门廊时,全身已被雨水淋透,湿发搭下来遮在眼前,心情变得十分恶劣。“星期五”疯了似的使劲刨门,急着想要赶紧进屋。
“等一下!”我四处摸索钥匙,按下了门廊灯的开关。灯泡闪烁不定,照见了我离开之时并没有在那儿的一样东西——一个棕色长方形……似曾相识的东西。是一个信封,不过这次是被卡在金属质地的“欢迎”牌子后边。我用两根湿答答的手指把它拿进屋里,小心地放在咖啡桌上,然后冲进浴室,哆嗦着换上运动服和干袜子。
为什么,突然之间,在静默了三天之后又来了一封新的?到底是谁送过来的?里面能有什么东西?假如埃文所说的都是事实,那么,我之前所读的那前八章显然已是全部内容。
“星期五”似乎也觉得奇怪。我回到起居室时,它正站在那里,前爪搭在桌上,像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似的,在信封周围嗅来嗅去。
“里面是什么呀,‘星期五’?”这个信封很薄,也很轻。没准这次真是木屋的租房账单。我打开封口,朝里边瞄了一眼,又用拇指撇开纸页,看见了一行接一行的文字。可以肯定,绝不会是租房账单。这应该是书稿。可是怎么会……那又是谁写的?
我突然感觉一阵诡异,好像正在被谁监视。我把木屋的角角落落还有各种隐蔽空间全检查了一遍,又爬上梯子往阁楼里看了一眼。除了意外出现在门廊的这个信封,其他地方都和我离开时一个模样。
为什么还有人在玩这个猫捉老鼠的游戏?这个人究竟想要达成什么目的?
一整天的疲惫顿时烟消云散,这神奇信封的出现犹如清香一般弥漫在空气里——令人难心抗拒,心向往之。我陶醉在这种氛围中,看着一沓纸页从信封里滑落出来。
“第十五章?”
“星期五”竖起一边耳朵,歪了歪脑袋。或许就连它都明白,接下来应当是第九章才对。或许就连它都明白,若照埃文所说,我手中的内容应当并不存在。
这会不会是别的什么书稿?其实和《守护故事的人》根本毫无关系?
至少页面排版看起来就很不同。页边距窄了,字体也变了样。纸张因年代久远已呈深褐色,变得十分硬挺。最上面几页纸的边沿都被虫给蛀坏了。我看出来了,这些是用老式打字机打出来的。薇尔达·卡尔普就是用那样的打字机,一年又一年地,敲打出她登在报纸上的专栏。我抚摸纸张背面,感受印在上面的凹痕,仿佛能听见每个手指因为力道不同,敲击纸面时发出的不同的声音。
作者在第一页列出了这部分稿件的章节序数和标题。
第十五章隆冬
十二月已经过去一大半,萨拉慢慢发觉,自己时不时地便有机会离开锯木厂自由行动,因为出于这样或那样的理由,邦妮——哈得森那带有切罗基血统的妻子——会吩咐她去干些跑腿的活。自从他们乘着哈得森的骡车来到萨瓜瀑布以来,邦妮就一直把萨拉留在自己身边,以一种母亲的姿态保护着她。然而,随着寒冬到来,山上的气候逐渐变得恶劣起来,给她们平日的活计增添了不少麻烦,这位切罗基妇人开始觉得,多给萨拉派些可以独立完成的短途任务,即使有些不慎重,也还是很有必要的。
这天,萨拉又领了这么一项任务,此前积累的成功经验让她胆子大了起来,她在半道上进到了锯木厂的商铺里。那是一间漏风的原木建筑,里头除了慈祥的老店家,一个买东西的人也没有。她磨磨蹭蹭地停在店里的珠串面前,这些都是店家早早备好,打算在春天厂子开工时,卖给前来庆贺的锯木工人的妻子和家人的。每天这个时辰,男人们都会在锯木厂的工地上埋头苦干。萨拉心想,在继续完成任务之前,暂时欣赏一下这些奇妙的商品,应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你好像有东西忘拿了。”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她大吃一惊,先前竟然毫无察觉。
萨拉匆忙转过身来,看见这个名叫霍夫施塔特的男人,正站在距离自己不到一两英尺的地方。他把手伸出来,一条镀银的玻璃珠串顺势垂了下来。这种珠子通常只是用于交易,而且不是特别值钱,不过在她看来已经相当讨喜。她从未接触过什么别的珠宝,只有切罗基族的祖母留给她的,手工凿刻的骨雕串珠和精雕细琢的祈祷盒,她确实,有好几次,偷偷将渴望的眼神投向了那镀银珠串所在的位置。
她的手不自觉地伸了过去,但又迅速收了回来,“不,那不是我的。我是来买油炸用的盐和面粉的,别的什么也不要。”她给他看篓子里的东西,都是邦妮派她出来买的。她们要用这些把肥美的鹿肉给炸一下,那头母鹿正是昨天夜里霍夫施塔特本人所捕获的。对于这一点,他想必也是知情的,毕竟,捕获野味一直是他的职责,那样才能增加微薄的过冬储备,争取撑到来年春天。
霍夫施塔特一把抓过她的手,把珠串放进她的掌心,吓得她顿时猛吸了一口气。
“你还是收下吧。这珠子的颜色和你的眼睛一样,不过不如你的眼睛那般迷人。”
萨拉一声不吭,茫然地看着躺在手心的那串首饰。从来没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也从来没有陌生人送礼物给她,并且坚持一定要她收下!
“要我说,你戴上这串项链肯定会很好看。”霍夫施塔特的手指在空中比画了一下,似乎想拨开她的头发,看看那珠串将会配上的肌肤。
萨拉不及细想便猛地往后退去。那珍贵的珠串从她指间滑落,咔嗒一声跌到地上。她脚下稍微有些不稳,但很快就找回了平衡,只是嘴里仍发不出声音。
霍夫施塔特极尽殷勤地摘下帽子,俯低上身,拾起珠串,把它们当成小玩意似的,缠在他粗壮的手指上,“我不是存心想要吓着你。”
邦妮重申过无数次的警告盖过了萨拉此刻狂乱的心跳声,她又往后退了一大步——不要跟男人混在一起,这冻死人的地方,他们都寂寞得要命。
她原本还想继续后退,却发现自己已经抵靠在墙边那排粗犷的货架上,再无后路可退。这事带来的苦恼绝不只一星半点,一天天地,生活在一大帮男人中间,却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男人。当然,她满可以为自己选定这么一个归宿,只要她心里愿意。过去这几周时间里,她偶尔也曾考虑过,或许自己真该这么办。要是她果真嫁给这其中一个男人,杰普和布朗·崔格便不得不放弃对她的追捕。夺妻之罪是一项足以杀头的罪名,尤其是在仍然遵循山地法则的山区里,犯此罪名者往往会遭受最为残暴的杀戮方式。霍夫施塔特身体强壮,枪法高明,而且他本人也有山区和切罗基人的血统,绝对有能力护卫她的周全。
霍夫施塔特和善的声音很有吸引力,像在召唤一只小动物去到他跟前,“你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了,我看见过你盯着它的样子。你就收下这份礼物吧,就当是一个朋友送的。”
“我……”她不知道怎样回答才最合适,“它们很好看,可我只是出来给邦妮买面粉和食盐的。”她将篓子顶在腰间,目光投向门口那边。这狭窄低矮的建筑此刻仿佛就是一处无处可逃的陷阱,能移动的空间实在是太少了。
“是吗,那可好,我也正要往那边去。”他抢在她避开自己之间,将篓子从她手上揽了过来,“我得把那头母鹿的残骸收拾收拾,扔到断崖底下去,免得招来些讨厌的动物。”
萨拉别无他法,只好一路跟着,听他絮絮叨叨地说起,前几天夜里,有那么一只山猫,竟敢大胆地跑到他们营地周围撒野。
萨拉没有吭声,只不时地点点头,出于礼貌,也有一丁点入迷。没想到,霍夫施塔特竟然挺会讲故事。事实上,她来到萨瓜瀑布的这几周时间里,还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他常常好几天不见踪影,只在移送捕获的猎物时才会再次现身。他非常了解山中野生动物的生活习性。同样,他对植物也十分熟悉,知道如何处理某些根茎和树叶,把它们做成美味的食物或是药品,因此他也经常会采集这些东西。
或许,萨拉心想,若能设法将自己的心意转向这个男人,应该会是件明智的事情,倘若人的心意当真可以听凭自己意愿转移。或许,他可以帮她找到回家的路,回到额吉家的小木屋,等到来年春天,就可以回去好好安葬尸骨并为他们祈福。
她盯着踩在脚下的泥浆,琢磨着这些令人费解的问题,而霍夫施塔特则还在说着山猫的话题,讲到它前一天是如何从他面前溜走的。
“我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不过是早晚的问题。”他在门口停下脚步,前面便是邦妮和哈德森随意搭建的露天厨房。他的视线再一次坚定地落在了她身上。她并不傻,能看懂他渴望的眼神,而且还本能地感受到了些许恐惧。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贪婪的神色使她又回想起了自己在布朗·崔格那间木屋里度过的一个个漫漫长夜。
“你们这是怎么个状况?”兰道夫①的声音打破了冬日午后的宁静。萨拉立马将篓子从霍夫施塔特手中夺了回来,她扭转身子,看见兰道夫正从旁边的林子里走出来。他时常会去林中漫步,带着他的笔和本子。眼下,他手里拿着一小截树枝,是从额吉用切罗基语称之为shee-show②的植物上折下来的。这种植物生长在近水边,即便到了寒冬,树叶也不会掉光。兰德一见着霍夫施塔特,蓝眼睛里便燃起了怒火,相应地,对方也挺直胸膛,将下巴高高仰起,像一头誓要保卫领地的恶狗,“那我能问问你吗,你干吗要这么操心?”
“不能。”兰道夫安逸地抱着胳膊,斜倚在露天厨房外边的柴堆上。
“怎么,她又不是你的女人。”霍夫施塔特点头朝萨拉的方向示意。
“我既然把她带到了这里,当然就有责任确保她能得到幸福。”
萨拉听了这话,多少有些受伤。她心里有些期盼着,在面对这个问题时,兰道夫可以回以简单的三个字:她就是。
“我又不会伤害她。不过是陪她待上一会儿。我说,这种事情她总能自己决定吧。”
兰道夫伸手搭住萨拉的胳膊,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他动作温柔,但很坚定,“照我说,你最好还是赶紧走吧,霍夫施塔特。”
萨拉心里很乱,像一窝在开春时节被人在空罐底下发现的小老鼠一样。
霍夫施塔特保持姿势站了一会儿,这才准备抬脚走开,并不怀好意地勾了勾嘴角,“既然如此,你就不该在你钻进山野里的时候,让这么漂亮的女人一个人在外四处乱走。再这么下去,总会有个家伙出现,用行动向大伙昭显他的意图。”
他说完便走开了,萨拉与兰道夫站在那儿,看着这人的身影在野地里消失。
“他那是什么意思?”兰道夫问道,皱起眉头,往下压了压下巴。他的视线看向了装食物的篓子,她也看了过去。此时她才发现,原来霍夫施塔特留下了那串银色珠子,把它放在了面粉上头。
“这是他买的。”她低声咕哝,指着那串珠子。她动了点小心思,忍不住又添了一句,“他说,这珠子的颜色和我的眼睛一样。”
“哦,霍夫施塔特说了这么些话,是吧?”他从篓子里取出珠子,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行了,我会把它们送还回去的。萨瓜瀑布这地方,聚集了各式各样的男人,萨拉。这里打什么主意的人都有,而且有好些人都心怀不轨。你明白吗?”
她心里又气又怨,想把珠子抢回来,大声说,这是我的,他已经送给我了。然而,她很清楚兰道夫的意思,尽管她倒情愿自己不懂。接受这串珠子是要付出代价的。男人所给的任何东西都是有代价的。
就连兰道夫帮助她的善意举动——救了她的命,带她来到这里——也都附着一定代价。随着冬意渐深,她越发担心,这代价或许会远远超出她的承受能力。她心里像被拉扯般隐隐作痛,而且情况日渐严重。每每想到他到了春天便要离去,心脏便感到刺痛不已。她不知该用什么言语界定这种痛楚。这样的感觉她以前从未经历过,不过在某些方面,倒有些类似她抛下额吉孤零零地等死时,内心的那种苦痛折磨。
“霍夫施塔特动的就是歪心思,那是肯定的。”兰道夫压低声音,低到只有他俩能听见,“比起这些玻璃珠子……或是任何珠宝,你的眼睛可要迷人多了。”
她深深凝望着他,思慕之情令她心痛不已,仿佛自己被一剖成了两半,像布朗·崔格屋后挂起的野猪躯体。痛楚将她的心脏、肺腑还有灵魂都赶了出去,只留下了一具空壳。
兰道夫冰凉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面颊,她没有退开,甚至还凑近了些。她原以为自己再也无法像这样,安心接受一个男人的触碰。
“我们该进去了。”他悄声说。
“邦妮还等着配料做菜呢。”她附和道。很快,工地上的男人们就要过来了。他们饥肠辘辘地赶来,盼着今晚能吃上新鲜的肉菜。
然而她心底仍有个疑问,仿佛扑扇着翅膀,乘风鼓动。当兰道夫像那样深情凝望她时,他究竟在看什么呢?
他握紧拳头,包好珠子,塞进他的外衣口袋里,“我会妥善处理这串东西,也会叫霍夫施塔特知道个清楚。”
萨拉点点头,跟了进去,脑子里却还在想着那串珠子。或许,她应该把它们留下来。或许,她应该考虑去接触了解一个不会马上离开山林的男人。
兰道夫低下头,抬起笔,就着纸上的家书,继续书写起来——这封书信,自从来到萨瓜营以后,他已提笔补充过许多次。天气意外地暖和了几天,多少融化了一些积雪,不消多久,便会有骡队上路,能将书信带去邮局。
在这个当口,家里人必定十分关心他此时的行迹——他的母亲和亲爱的妹妹们生怕有什么可怕遭遇落到他的头上。他把写好的内容重看了一遍,仔细瞧着纸上清晰流畅的笔画,他落笔极稳,细细交代了有关锯木厂的各种情形,并营造出这样一种印象,他所以会在此地逗留不前,纯粹是为了学术研究,他对这工厂小镇的兴建过程产生了极大兴趣。
他交代完相关情形,又写了些话安抚她们——
“总之,你们大可不必为我忧心,倘若此前,你们确实做了这样的傻事情。我一切都好,山里的清爽空气和宜人风景简直令我振奋不已。这蓝岭山脉,确实是一片天堂之地,倘若这世上果真存在这样的地方。当然,我一直谨记,细心研究此处的动植物群,并努力向山中居民宣扬教会的真理以及全能伟大的上帝……”
他闭目养神了会儿,用手撑住额头,再次抬笔断断续续地写信。“全能伟大的上帝……”是不会容忍那些虚妄皆无望者的罪恶标记的。是的,他没有坦诚对待他的家人,甚至也在欺骗自己。
在那些凛冽的寒夜里,他曾无数次想象,自己心爱的家人,舒舒服服地围坐在壁炉前,喝着热茶,说着故事,一起吟诵晚间的祈祷词!他曾无数次盼望,自己也是其中之一,正与他们一起,共同享用哈斯特老妈妈做的美味茶点和小吃!
为何此刻,他脑海中却没有这种意象?为何他们,竟显得如此遥远?
他抬起视线,在房里瞟了一圈,看见萨拉偎在火边,手里忙着邦妮交给她的针线活。这已经成了一种惯例,萨拉和他两人,总会在哈德森和邦妮睡下之后,在这地方待上片刻。一段时间过后,萨拉会回到搭在厨房的折叠小床,兰道夫则在火边直接铺上草垫,眼睛盯着翻滚的火舌,回想他们在这地方度过的数周时间。十二月已经过半,如今已是隆冬时节。
春天仿佛突然变得触手可及。
萨拉停下手里的活猛地看过来,好像一个出其不意的想法突然冒了出来:“为什么你总在那本子上涂涂画画?我见过好多次了,你总带着它出去。”
兰道夫被她这么冷不防提问给问住了。他视线飘来飘去,思索着如何回答。他要怎么解释才能使她明白,有这么一种研究植物和鸟类的学科,而他这样做的目的,是盼着能在学术上有所发现?在萨拉的世界里,这类事情根本不需要什么参考资料。她知道各种植物的用途、种植方法,以及它们何时会结花苞,但她绝不会想到要去研究、编录以及记载这类事情,那些事她通通记在心里。
他又该如何解释,这一趟旅程,他在化外之地度过的这一年时间,即使曾经遭遇不幸,还要为求生存奋力抗争,却是他矢志留存的神圣体验?再过不到十年,阿巴拉契亚山脉的高原和丘陵地区,必定会被铁道所贯通,沿途将会出现许多工厂小镇,同哈德森留在此地建造的这个小村落没有什么差别。这世界如今已是瞬息万变。
“我正在给家里写信,”他笨拙地答道,“这样能感觉他们仿佛就在身边。我知道,他们一定盼着我的来信,想听我说说这一路所见识和体验到的事情——尤其是我的妹妹,露辛达。我觉得她应该会成为一个探险家,等她长大以后。”他再次想起,萨拉,这个长着一双银色眼眸的山区女孩,虽然身处不同地域,却和露辛达是一个年纪。刚满十六岁。
她还只是个小姑娘,却被独自留在世上,面对这难以理解而又无比残酷的环境。他希望能在自己离开之前,为她寻到一个合适的安身之处,但问题在于,具体究竟如何实现,他自己也还全无概念。对一个拥有默伦琴血统的女孩而言,她的选择余地极为有限,而周围的困阻实在太多,尤其萨拉还没有家人留心照顾。
她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不让他猜透自己的心思,“你很想念他们。”她用的是陈述语气,而非询问,声音听来有些颤抖。她那优美的下颌曲线紧紧绷着。在火光的映照之下,萨拉犹如大师画作中的人物那般迷人,肌肤呈现出柔和有光泽的色调,卷曲浓密的长发如同黑夜一般深沉,垂落下来搭在她的肩头。她又接着干起了针线活。
兰道夫惶然地凝视着她。或许她已察觉了他的想法,又或许是因为这个家人的话题,让她回想起了位于田纳西州的切罗基族外祖母。
“没错,我确实想念他们。圣诞节就要到了,我更忍不住自己对他们的思念,想到他们一定会为了庆祝这个节日而聚在一起——所有人都围坐在大桌旁。放声欢笑,讲许多动人的故事。而我的那个位置,则只能空出来留在那里。”他边说边在脑子里想象,思乡之情猛地扎在了他的心上,又尖又利,让人备受折磨,像童话故事里女巫手中的缝衣针一样,“你知道圣诞节吗,萨拉?”
“还有谁不知道吗?”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边笑边皱着眉头,“外祖父常常给我们念书里写的圣诞节故事。今天是圣诞节吗?”
“不是今天,不过就快到了。”他靠在椅子上,喝了一口邦妮用野冬青泡的茶,这种茶他最近几周一直在喝,如今已经喝惯了。接着他向萨拉描述,圣诞节期间查理斯顿的盛景,讲停泊在港口的大船,讲圣米迦勒和圣菲利普教堂的钟声,讲孩子们放置于水面的浮灯,还有古勒①妇女劳作时所唱的那些深沉而悦耳的曲调:“在这座海边圣城,再没有别的节日,能像圣诞节期间那般热闹。”
他猛地冒出一个念头,拿起笔来,迅速画出镇上建筑的空中轮廓线,标示出一座座美丽的尖顶。他把画拿给萨拉看,同时向她一一解释,每栋建筑的大小、外形以及各自用途。他想象自己总有一天会带着她亲自领略这座城市,去看那宏伟庄严的古老教堂,还有沿海那些上流社会的豪宅。他会陪着萨拉,一路从炮台走到港口,看停靠在岸边的高桅帆船。他想象她用她那天真的眼睛,细细观察这座他所热爱的城市里,那些或壮观或平凡的东西。
当她初次经历那样的美好时刻时,她心里会想些什么呢?
这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不仅打消了念头,还为自己的想法及幻想而羞愧不已。像萨拉这样的混血女孩,在查理斯顿绝找不到容身之地,同样的,在他的人生里也难有她的位置。上流社会永远容不下她的存在。不说楼上的主人家,就是厨房里干活的那些女人,都不会愿意与她为伍。用不了多久,一些有钱人肯定会因为她的异域风情和美丽,想方设法把她纳为情妇,但即便如此,他们仍然不齿于她的身份。
对这位山区姑娘,查理斯顿什么也给不了,而他自己也一样。脑子里萌生出那种留恋,哪怕只是停留片刻,也是对萨拉、对他自己,尤其是对他家人的一种伤害。
然而,就在今天,当他沿着溪流漫步时,在一棵橡树底下坐了许久。他凝视着已结冰的水面,随手摸到一处光秃的树干,便在上面刻下了萨拉的名字。他幻想着,她应该会很高兴,看到自己的名字以这种形式留存下来,不过,他还没把刻好的成果展示给她看。他还鼓不起这份勇气。
即便如此,仍有许多这样那样稀奇的事情,他渴望着能与她一起分享。他多想带她去见识这大千世界,然而这无疑也只能是他的妄想,正如同他幻想他们能体面地在查理斯顿街头从容漫步那样。尽管理智上他都十分清楚,但体内似乎有股力量,使他不由自主地冒出这些被诅咒的臆想。
她瞪大的眼睛就像两块擦得发亮的银币。她停下手里的活一直专心地听着,“额吉给我讲过海洋居民的故事。她妈妈家便是从那地方来的。”她将骨雕项链从衣服里抽出,虔诚地举起来,方便他看,“这东西原本属于他们,在很久很久以前,跟着他们漂洋过海。”
“额吉?这是你外祖母给你的?”他心里好奇,凑近了去,但并未起身向她走去,这种时刻太过脆弱,他不愿意轻易将它打破。他之前就时常琢磨这项链的来历,还有那些古怪的动物图腾所象征的寓意,“我以为她就来自这片山林——是个切罗基人。”
萨拉思索了片刻,“我们的祖先来自许多不同地方,额吉是这样说的。她和我讲了海洋居民的故事,也同我说起过山地居民的传说。这两种血统都在她体内流淌,因此,她既和我说这个族群的事情,也告诉我另一族群的历史。还说要由我来守护这些故事。‘萨拉,’她这样说过好多次,‘所有血肉之躯最终都将消逝,然而故事能在这世上永久流传下去。你要牢牢记住这些故事,待我从这世上解脱之后,就要由你来充当守护故事的人。’”
兰德抻长了脖子,他原本只坐在那儿注视着她,但好奇心促使他凑上前去。
“你想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吗?”她凝视着他,视线仿佛刺穿他的身体,将他定在了原地。“当然,萨拉。”
“那我先说一个切罗基人的故事,说说为什么这大山生来就是他们的家园。”
“那我就洗耳恭听了。”他把本子翻过一页,打算在她说的时候,记下这个传说故事。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大地还是一片平坦。伟大的神鹰,也就是所有仍然活着和已经故去的鹰的祖先,从广阔的大地上空飞过。”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在空中比画出一道徐缓的弧线,演示着她所设想的情景,“当它从切罗基人的居住地上空飞过时,渐渐开始感到体力不济。它挥翅的速度逐渐变慢,最后从空中跌落下来,撞到了地面上。于是,它撞击地面的地方,成了山谷,而它重拾力气展翼飞翔的地方,便成了山峰。”
她借着火光,为他描绘山峰的形状,同时眼角带着笑意,似乎因为他屏息凝视自己的模样而感到欣喜,“天上的动物看到了事情的经过,担心这世上会变得满是山峰,便把神鹰召唤了回去。而切罗基人的居住地,那些他先前去过的地方,直到如今都是山峰林立。”故事说完,她的唇边带出了笑意,他则懒懒地靠在椅子上,情不自禁地跟着她笑了起来。
“这是个好故事。”他对她说,“那么这世上所有东西,之所以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会以这样的方式创造出来的,全都凭借神鹰的翅膀?”
“这是个好故事。”她表示赞同,模仿着他说这话的声调和语气,“不过在最开始,是天父上帝造就了这天和地。这是许久以前,人们听渡海而来的那群人说的。他们乘着木屋那么大的船,从大老远的地方航行而来。我想,那地方没准就像你在本子上所画的那样。”
他努力整理思绪,“这么说,那些人是水手?曾经有一批水手来到了这片山林,还带来了他们的信仰?”他听人说过几次,仅有几代人历史的克里奥尔人①,就是遇难船员、奴隶和当地人通婚的后裔。也许,沃尔特·雷利爵士②派去罗阿诺克岛却神秘消失的殖民者的后代,也曾来过这里。如果艾拉·尼尔逊的说法没错,默伦琴人不是黑人或白人,也不是印第安人,那么,那个海上来客的故事或许是在暗示一种令人着迷的可能性——萨拉很有可能是古代水手的后裔,而且他们抵达这片海岸的时间,要远早于著名的詹姆斯敦③的落成。
他看着她拨弄颈上的那条珠串,饶有兴致地说:“再和我说说你戴的那条项链吧。”
“这是海上来人传下来的,已经有很长一段历史了。”
“它能用来祈祷是吗?我见过你用它进行某种仪式。”
“它就是祈祷专用的。”她纠正说。
“那个盒子能回应你的祈祷吗?它拥有某种神奇力量吗?”有一段时间,他一直想同她谈论这个话题——借此向她传授正确的信仰,使她不带偏颇地理解神圣教会的教义。如果他给不了她别的什么,至少可以将这件唯一而又最重要的事情,传授给她。
她为难地咬了咬嘴唇,将项链放回胸前,又埋头干起了针线活,“那么,那栋建筑本身拥有什么力量吗?你会向它祈祷吗?”这话暗指了他先前的那幅画作。
他往后一缩,吓了一跳,感到极为震惊:“什么,不,当然没有?真正的基督教徒从来不向物件祈祷,萨拉!真正的基督教徒只向他们心中的上帝祈祷。教堂只是承载信仰的地方,我们在那里得以与上帝亲近。”她如何能够理解这种说法,毕竟她从未参加过礼拜,没有进过任何教堂,也未曾接受过要理问答的教育。
“那么,也许他同样,也在这里。”她用手指描摹盒盖上蚀刻的十字架,又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还有这里。也许他无处不在。”她又把视线抬了起来,“否则,又是谁创造了山川,浮云,还有那晨光幽暗呢?”
“看哪,那创山、造风,将心意指示人,使晨光变为幽暗,脚踏在地之高处的。他的名是耶和华万军之神。”《阿莫斯书》中的这段话,连同许多经典语句都摘抄在祖父那本《圣经》的最前页,此时低语在他的思绪中,并迅速占据他的脑海,他全然没有防备,只能无言地望着她的眼睛。
“脚踏在地之高处的……”
他对这句话熟记于心,但最近这段时间的经历,使他不由得极为忧心,生怕自己倘若当真死在这里,在这个没有一间像样教堂的地方,可能连天堂之门都无法进入。这种担忧隐含着他心底的不安,害怕上帝没能与他同在,走进这蛮荒旷野之中。
他在这一刻顿悟了,真相清清楚楚地摆到了他的面前。的确,信仰无关乎任何仪式与身外之物。信仰存在于人们的血液里,在呼吸之时,与肌腱相连——是人体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正因如此,才能跋山涉水时时刻刻与人同行。
这个地方,这片荒野,绝不是远离上帝的所在,因为在这世上,并不存在这样的地方。一切皆为上帝所造,并且为上帝所有。上帝距离我们既不远也不近,如同人们投射在他身上的种种顾虑、恐惧与希望一样,常伴我们左右。他的存在就像兰道夫此时的心情一样感受真切。他有些苦恼,想到家里人会如何看待这个结论,如何评判他刚刚发现的这个领悟。另外,还有一事也让他心境难平,思及他们会怎样评价萨拉和她的祈祷项链,然而就其本质而言,它同他揣在口袋里的十字架其实并无任何差别。
“上帝创造了世上的一切,萨拉。”他简单答了一句,然后,她接着埋头干活,他则一边在本子上描绘她偎在火边的身影,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暗自思索着,并且明镜似的知道,即使当他返回查理斯顿后,自己身心的很大一部分仍将留在这个地方。他埋藏在心底的愁思,他灵魂深处的角落,那些他直到如今才开始明了的领悟,将一直留存在这蓝岭山脉里。
他要抛离的,是身在荒山野地而悸动不已的那份心情,那份他逐渐开始认清的心意——尽管他深知这件事是绝无可能的——那便是他对萨拉的爱意。
然而,等在他身后的,他的家庭,他在那座海边城镇的生活,也是他极为珍视的东西。一想到没法见证妹妹们长大成人,不能待在拉贝尔的游廊消磨漫长的下午,听不见帮厨女仆从楼下传来的歌声,或者再无法感受母亲亲吻他脸颊时那轻柔的气息,心痛的程度便完全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他对家人和拉贝尔的眷恋,在他来到这遥远山村之前,在他注视萨拉的脸庞,发现自己已被她迷住之前,就早已刻进了他的心底。他早就说过,要在来年夏天结束之前返回查理斯顿。违背这个誓言,必定会令他的母亲、他的祖母,还有他的妹妹们失望,也会让已故父亲和尊贵的查普林家族的希望落空。
身为家中唯一的男人,他必须肩负起延续家族香火的使命。他会成为一名父亲,他的孩子会在拉贝尔长大,备受家庭成员的宠爱,并在有朝一日,继承他们的家业。
萨拉的孩子不可能融入拉贝尔的生活,实际上,她们连上门做客都不会受到欢迎。
他没有办法,让此时以及一直以来,都完全寄托于他肩膀上的那些责任和夙愿就此彻底破灭。
电话铃声打破了屋内的宁静,顿时将我从睡眠当中惊醒,但这个声音来得太过迅猛,太过出乎意料。我猛吸一口气,感受到颈部脉搏在汩汩跳动。
屋外,暴风雨已然归于平静。拿到新章节之后,我反复阅读,仔细分析,不知什么时候,沉重的眼皮耷拉下来。雷声逐渐消逝,四周陷入了一片寂静。冷空气从阁楼窗缝渗进来,闻起来凉爽而又清冷。一股莫名的不安感萦绕在我身旁,如雾气般飘散在这空中。或许是家族生日聚会上的对话所残留的影响,又或许是因为神秘书稿再次出现这个事实,很显然,这次的内容完全出自不同作家手笔,不过抛开这一点,好像还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我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才九点五十分。我倒在床上还不足一个小时,但感觉起来远远不止。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本地号码——一个我不认识的号码。
我抬起大拇指,停在接听按钮上方,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已经飘起了小雪,借着门廊灯光,能看见棉絮般轻柔的雪花,飘落到潮湿的地面,很快便消融不见。
铃声再次响起,仿佛在请求着我的注意。
“喂?”
耳边只有嗡嗡的静电声,可我怎么都觉得,电话那头一定有人。我依稀听见了,对方的呼吸声。
“你好?”
似乎有微弱的抽噎声,应该是位女性。是打错了吗?要不然,难道会是汉娜?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号码?我倒是留了张名片给埃文。也许名片还在他屋里的某个地方,让她偶然看见。“汉娜?是你吗?”
“不……”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还带着重重的哭腔,“我是……”她又抽噎了一声,才接着说,“我很抱歉。我,我不,我不该来麻烦你的,珍妮·贝丝。可我,我不知道还能向谁,谁……”
“莉莉·克拉瑞特?”脑海中涌现出两条截然不同的思路,如同河水绕过浮木阻塞——因犹疑不决而形成的漩涡——被迫向着两边分流。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还是说,她终于鼓起勇气,准备继续我们先前的对话?
她又抽噎了一下,“我在,在阿尔格斯商店,可、可是他们就要关门了。我没、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算、算了。我……”
“我马上过去。喂,莉莉·克拉瑞特,你听见没有?我现在就过来。你就待在那儿别动。”我迅速梳理脑中的记忆,抓取出与之相关的路线、位置与方位,“阿尔格斯商店是在图瓦什,老火车站对面是吧?”她怎么会在夜里将近十点钟跑到杂货店里,给我打来电话?“你还好吗?发生了什么事?”我立马在阁楼上行动起来,急忙抓起一旁的牛仔裤和运动衫,电话那头,莉莉·克拉瑞特已经绷不住啜泣起来。
“你快来,珍妮·贝丝。呜呜,快、快点来。要是克雷格找到我……”
“莉莉·克拉瑞特,出什么事了?”我挣扎着用一只手换衣服,感到浑身一阵战栗,“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先过来,行吗?”
“我需要点时间才能赶到那边。如果克雷格出现了,你就告诉他,你不会离开那里,听见了吗?要是他来硬的,你就看情况打电话报警。莉莉·克拉瑞特?莉莉……你还在听吗?”电话已经断了。我拨回那个号码,却已无人应答。
看到我匆匆走下楼梯,冲到门口,套好上衣,蹬上已打湿的靴子,“星期五”顿时进入了警戒状态。我伸手去拉门闩,感到指尖传来凉凉的触感。
“你乖乖留在这儿。”我吩咐“星期五”,然后把门打开,它果然停下动作,皱紧眉头,瞪着突出的大眼睛,似乎感知到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没事的,肯定会没事的。”我只能祈求事情如我所愿。在这种地方,山头与山头之间、秃山与峡谷之间,气候都会大不一样。我完全不知道,镜面湖与图瓦什中间地段的天气会是怎样,也不清楚究竟需要多久才能到达,而到了那里以后,等待我的又会是什么状况。木屋周围,雪花轻轻飘落,一派不合时宜的平和景象,可刚跑上山坡来到路边,狂风便如刀割一般,直往我衣服里钻。
信箱和车门都结了冰,像裹着一层闪亮的糖衣。我牙齿打颤,急忙打开车门,钻进驾驶座,关上车门,将寒风挡在外边。车子沿木屋后的小路蜿蜒前行,如同航海的船只般晃动不停,狂风阵阵吹打着车身,似乎执意要阻挡车子继续前进。
上了公路以后,风力变得越发强劲,雪花不停向车头灯扑去,仿佛这车子是个旋风中心,将它们吸进来,再抛出去。树枝被积雪压得垂到路面上空,限制了弯道的通行空间,还挡住了路边的木屋房舍,使前往镇上这三英里路程显得格外荒凉孤寂。
镜面谷此时一派祥和宁静,店铺全是漆黑一片,唯有几辆被雪染白的汽车停在主路旁边。完全没看见时空过客爱好者或其他任何人的踪影。远处的山上,暴风雨再次来袭,狂风呼啸着刮过弯道和岩壁,像小孩子摆弄玩具似的不时拍打着车身。
在赶往图瓦什的半道上,我又回拨了莉莉·克拉瑞特打来的那个号码。可还是一样,没人应答。
“再等我一会儿。”我在心底默默祈求,盼望姐妹之间的无形羁绊能带着这句话,翻越冰冷的岩石山峰,穿过飒飒作响的幽幽山谷,一直传到她的耳边,“一定要等着我。”
我从聚会上离开以后,莉莉·克拉瑞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她已下定决心逃离?如果真是如此,父亲或克雷格是否会来追她?倘若真被找到了,他们又会如何处置她?
这些问题不断在我脑内盘旋,伴随雨刷器的节奏一遍遍地上演,却始终无法得到解答。
图瓦什一带,路旁沟渠已覆上一层白雪,勾勒出雨水冲刷而成的一条条路线。我赶到的时候,阿尔格斯商店笼罩在一片暗影当中,只能看见安全警示灯和陈旧的霓虹灯牌,停车场里什么车也没有。我把车开到正面窗前,感觉心脏揪得生疼。那里没有一个人影。难道克雷格已经来了?
难道说,莉莉·克拉瑞特还是决定跟他回家?还是说,她是被他逼迫的呢?
刚一下车,便有冰凉的雪落在身上,我急忙冲到窗边,凑到玻璃面前,以免被反光干扰视线。即便只是站在门外,我还是闻到了这地方散发出的种种熟悉味道。店里头一片沉寂,看不见的角落里藏着成堆的蟋蟀尸体,天花板砖逐渐开始脱落,还有许多积压货品,以及撒在地上用来驱赶蟑螂的硼砂粉。
根本看不见莉莉·克拉瑞特的身影。
她能到哪里去呢?是不是店铺关门之后她就已经走了?她往哪个方向去了呢?今晚这种天气,待在外面得多冷啊。
这时,屋角附近的什么动静使我一下子定在原地。我眯起眼睛,顶着霓虹灯的光亮,依稀看出那边有张人脸。我心里毛毛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莉莉·克拉瑞特?”
她慢慢地走了出来,脸色惨白,上身前屈,双臂交叠着捂在肚子上。她只穿了连衣裙、鞋子和针织外套,还是先前聚会上那身衣服,已被冻得瑟瑟发抖。深色头发上积了一层白雪,仿佛罩着一块头纱。
“亲爱的,你冻坏了吧。你待在这外面做什么?”我向她张开双臂,她一步步朝我走来,起先还略有迟疑,接着小跑过来,一头撞进我的怀里,使我往后退了一步。我紧紧抱住我的妹妹,闻到她身上传来冰冷的雪的气息,“你怎么不告诉他们,你有事要在店里等人?”
“他们要关店了。”她的嗓子已经哭哑了。
“你应该告诉他们,你需要帮助啊。”
“我做不到。”她低声说道,而我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当人家告诉她商店就要关门时,她脑子里压根就没生出过拒绝离开的念头。莱恩山丘的女性从来都是文静而顺从的。
“我生怕你不会过来。”她剧烈地颤抖着。
“我当然会过来呀。”我抚摸着她的头发,手心的温度融化了她发上的冰霜,“不论什么时候我都会来的,莉莉·克拉瑞特。”这话说来有些莫名其妙,简直就是相当离谱。这些年来,我从来没陪伴在她身边,更没做过任何能改变她命运或者能帮到她的事情。
如今,再次将她搂入怀中,我不禁回想起妈妈在家中生下她那天的场景,当时过来帮忙的只有从教堂请来的一名助产士。看着躺在摇篮里头发毛茸茸的小宝宝,我在某种意义上,对她降生到这世上感到有些不满。家里的状况本就已经相当拮据了。
我怎么会对自己的妹妹产生那种想法呢?
“走,我们到暖和的地方去。”我领着她朝车子走去。眼下,我们首先需要离开图瓦什,去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安全地方,这样我才能设法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而一进到车里,她便闭上眼睛,把脸转向窗外,身体缩成一团,瘦削的肩膀战栗不停。我打开车上的暖气,忍耐着没有问她任何问题。她需要时间冷静,让身体暖和起来。我也需要集中精力开车。外面的温度正在飞速下降,湿掉的路面逐渐开始结冰,路况已经变得相当危险。
在前往镜面湖的路上,我们先后经过了两辆卡在水沟里的汽车。按理说,我本应当停下车去帮忙,可我并没这么做。有辆加高的四轮驱动卡车一直紧跟在我们后面。一想到可能是什么可怕的人正在朝我步步逼近,我便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偷偷逃离莱恩山丘的那个夜晚,那时我才刚满十八岁,将装有全部身家的购物袋紧紧抱在胸前,在夏天的月光下,提心吊胆地顺着蜂蜜溪一路逃去。
那天夜里,林子里一有风吹草动,我都被吓得不敢呼吸。我以为自己肯定会被发现——以为父亲或是圣徒兄弟会就要追上我了。我很清楚,在莱恩山丘,逃跑的人不被打一顿绝不会善罢甘休。当我在薇尔达的帮助下获得克莱姆森大学的奖学金后,父亲不仅没有为我感到骄傲,反而将我召到面前,引述我在申请过程中的谎言和欺骗,并命我对此进行忏悔。他说我计划逃去那充满罪恶的世界,就像我母亲一样,令他颜面尽失,蒙受耻辱。他当时威胁我说,若是我不肯忏悔,便要当着整个教会对我施以鞭刑,于是,我只好假装顺从,照他所说的做了忏悔,但自始至终,我都觉得喉间十分苦涩,怨气散布全身,变得越来越重。我知道自己一定会离开这里——我和薇尔达早已定好了计划——也一直期盼着那一天能早些到来。要不是高中辅导老师把奖学金通知信交由玛拉·黛安带回家去,爸爸根本就不会知道这件事情。
如今,莉莉·克拉瑞特就坐在我身旁,似乎陷入了和我当初同样的境地,被父亲和莱恩山丘扼住了咽喉。
然而今时今日,我已经长大成人,做好了奋力一搏的准备。
我把车停在木屋后面的小路上,先前那辆皮卡车就那么开了过去。看到它终于离开,我总算松了口气。家里没有人知道我现在住在哪里,他们应该找不到这个地方。至少我希望如此。不过,要是他们跑到镜面谷一带来四处打听,会不会发现我租来的这辆车子,就停在信箱旁边的砾石路上?他们会认出这辆车吗?我没敢把车子开下去停在木屋前面,担心明早就会被他们堵在门口。明天早晨,我打算带着莉莉·克拉瑞特离开这里。直接赶到夏洛特市,然后回纽约去,到了那里,他们谁也动不了我们一根毫毛。
“我们最好走下去,这条路不太好开。”
莉莉·克拉瑞特点点头,仍然颤抖个不停,她抬手去开车门,头发和衣服上全是湿的。
“穿上我的外套吧。”我作势准备脱掉,一股冷风正好从打开的车门灌了进来。
“不用,我没事。”她慢慢下车,蜷着身子,等在原地,然后紧贴在我身边,沿车道朝下走去。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月亮从阴云密布的天空中露出了一小块光亮。我们走出树林的遮蔽,看见月光洒在新雪与湖面上,使它们都变成了银白色,呈现出一片异常宁静的景象。“这地方真美。”我们踏上门廊后,莉莉·克拉瑞特突然感慨道。她说完似乎有些尴尬,拿不准这对话应该如何继续。也有可能,她是突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我打开木屋门的时候,她回头看了车道一眼,似乎在重新思索着什么。
“不用担心,你已经安全了。没人知道我住在这个地方。”我抬手搭住她的肩膀,准备把她领进屋去,她却吃痛地迅速躲开了。我这才意识到,她之所以一直搂着自己的胳膊,不只是因为冷,也是为了护着伤处。
“是克雷格干的吗?他打你了?”
我把门关好,拉上门闩,她浑身发抖地站在那里,仔细查看着木屋里的布置。房间那头的椅子上,“星期五”醒了过来,它伸伸懒腰,审视地看了一眼来访的客人。
“莉莉·克拉瑞特,是克雷格干的吗?”
她跌坐在沙发上,脑袋低垂下来,努力镇定心神,两手交握放在腿上。
我迅速脱掉外套,坐到她身边,抚开贴在她脸颊上的凌乱发丝。她脸上的那道印痕是黑眼圈还是瘀青?
“他以前从没像这样,这么动真格。”
“什么叫作动真格的?”
“这种事情还是头一次。”她全身上下哆嗦个不停,不停发出咯咯的声响。她需要几件干衣服和一张毛毯。然后再喝点什么热的东西。可我不敢现在走开,担心留她一个人,没准她想着想着又会抽身离去。
“可是,他之前也对你动过粗是吗?”
“没那么严重,不像……”她的视线在地板上打转,似乎想从那里寻到什么答案,可以使整件事情变得合情合理。然而这事根本就没有一点道理。
“莉莉·克拉瑞特,这种事是不能容许的。他怎么样都不该伤害你,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只是有些担心我,担心我的某些想法。”
我觉得很难受,不仅是在生理层面,还有灵魂深处某个地方也感到极不舒坦。难道妹妹们的婚姻都是这样的吗?所以玛拉·黛安才会永远怒意难平,而埃维·克里丝汀甚至没有接近我的勇气?“担心?担心就可以殴打女人?!”
“他以后不会的。”
“为什么?”一想到我的妹妹,一个如此美丽聪颖的姑娘,被迫去接受如此无理不幸的命运,我就感到完全无法忍受。为什么她明明已经挂满伤痕,却依然抱有这种想法?仍然无法彻底将它抛去?
“这是爸爸的愿望,他说我们是天生一对,圣徒兄弟会的每个人也都这么觉得。”
“他们怎么想根本无关紧要!”我的声音响彻整间木屋,把“星期五”给吓了一跳。它起身走到这边,跳上沙发观察后续进展。
“你说起来当然轻巧,珍妮·贝丝,可我和你并不一样。我不想在别的什么地方过上什么了不起的生活。我只希望能在这里过上好日子。”
“你才十七岁,莉莉·克拉瑞特。以你现在这个年纪,要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还为时太早。十七岁的时候,就应该到外面多见识见识,这样你才能选出最适合自己的那条路。嫁给克雷格并不是你唯一的选择。你还有好多别的路可以走。”
“我不该到这儿来的,你的话只会让我更加混乱。我和克雷格提过了,说想要推迟婚礼,等到我高中毕业以后,甚至先去社区学院之类的地方看看情况再说。他听了不太高兴,觉得我不相信他能让我们俩过上好日子。”
“他就是为了这事动手打你的?”
“他没有打我……”尽管她极力掩饰,可我还是看见了她脸上的伤痕,“他只是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把我叫下车来,然后说,要是我觉得他配不上我,干脆就自己走回家去,把事情考虑清楚再说。”
“在暴风雨即将来临的这个当头?”
“不过我没有回家,而是走到了镇上。我担心他会到家里去,把我说的话都告诉爸爸。他先前才在聚会上祝福了我们,听了那些话,他肯定会被气疯的。我也怕他会把我送去长老院,让他们来纠正我的想法。”
“所以,你是说克雷格扔下你的位置距离镇上很近,近到可以直接走过去?”我顿时火冒三丈,父亲的农舍距离图瓦什足有十二英里。克雷格竟然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把我妹妹一个人,扔在路边,就为了给她一个教训?
“你别生气了,行吗?你这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谢谢你过来接我,但我会自己处理这件事情。”她闭起眼睛,靠在沙发上休息,“我现在真的太累了,根本想不出什么解决办法。”我站起身,抬手轻抚妹妹的头发,想起我从助产士手中把刚刚出生的她接过来,包到襁褓中,于是轻轻地说道:“我去给你拿张毛毯,还有几件干衣服。”
“只要毛毯就好了,”她轻声说,“我不想给你添什么麻烦。”
我走到正面窗户旁,脉搏剧烈地跳动着。这时有辆汽车正沿着积雪的泥泞车道往底下开来,远光灯照到院子里晃来晃去。我拿起之前放在门边的拨火棍——这木屋里唯一可以充作武器的东西,除此以外,厨房里倒是还有几把菜刀,只是我还下不了这个决心。不过,一个能把一个十七岁女孩从车上拉下来,将她打伤,然后丢在路边的男人,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出来的呢?尤其是,这个女孩的公开身份还是他的所爱之人。要是他觉得自己即将失去她,这样的刺激又会驱使他做出什么举动呢?
我暗自做好正面对抗的准备,心想着,要是你胆敢碰我们一下,我绝对会把你送进监狱里,无论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虽然脑子里回荡着这样坚定的话语,可我还是不由得回想起,晚间新闻里曾播报过的骇人故事,那些以可怕悲剧告终的家暴事件。许多人起初都觉得自己可以处理,谁知事态发展最终却失去了控制。实际上,自从杰普那伙人利用布朗·崔格的猎犬追捕萨拉的年代以来,许多男人根本就没有多少改变,还是那么霸道野蛮。对于圣徒兄弟会而言,这类事情是关系到他们的自尊、声誉以及生存的大事。每当有人离开,他们便担心其他人也会效仿追随;每当有人发问,他们就担心其他人也会产生置疑。
车子在淤泥中滑行,慢慢地停了下来。我眯起眼睛,顶着车头灯,看出一辆吉普车的剪影。锃亮的黑色车身,带花纹的四轮驱动大轮胎。这根本不是克雷格或是家里任何人负担得起的。难不成,他们还找了别人帮忙?
我抬头看向阁楼。莉莉·克拉瑞特似乎并没被这动静吵醒。要是真有人过来找她,我就坚称自己没见过她,并威胁要打电话报警。但愿形势不会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激化。我套上夹克,穿好鞋子,挺直身板,走到门廊上,一手抓着手机,另一只手握住拨火棍,背在身后。
驾驶员身穿迷彩外套和狩猎工装服,急匆匆地朝这边赶来。我把拨火棍攥得紧紧的,大拇指悬停在手机应急软件上方。如果此时报警求助,警察需要多久才能抵达?
“你要干吗?”我率先发声质问他,想起多年前在城市居民自卫课上学到的知识:不要等到事情发生过后再来反击,控制局势,主动出击,抢在袭击者做好准备之前展开正面交锋。那人吃了一惊,走到最上面的台阶便停了下来,顿时使我信心倍增。湖对岸的群山上空,天色已经蒙蒙发亮。清晨很快就要来临,到时候,莉莉·克拉瑞特和我就能逃离这里。我眯起眼睛打量来人,努力辨认连衣帽里的那张面孔。握住拨火棍的那只手紧一阵,松一阵,而后又攥紧。
来人将连衣帽拉了下来。
我全身的肌肉都放松了,紧接着,又因为新的疑虑而紧张起来,“埃文?”
他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紧张,说道:“你看见汉娜没有?她是不是在这里?我在你的车旁边的雪地上看见了两道脚印。汉娜在这儿吗?”希望的光芒在他脸上一闪而过,盼着我能给出肯定答案,但那种神情没有停留多久便迅速被一种痛苦和焦急所盖过。
“没有,她不在这儿。”我还没太听明白,脑子里胡乱闪过昨晚的种种片段,“汉娜怎么会在我这儿呢?”
他走近来,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把我抓住,慌乱在他眼中不受控制地闪烁。我退后一步,抵在木屋墙上,条件反射地把拨火棍亮了出来。
他看了看我手中的武器,又看看我,有些困惑地说道:“听我说,如果她真的在这儿,你一定要实话告诉我。我们担心她可能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这不会是真的,我一定是在什么奇怪的梦里,一场噩梦,“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呀?”
“我给杰克下了最后通牒,让他要么把酒戒了,要么就从这个家滚出去。昨天,杰克把卡车直接开进了水沟里。他喝醉了。车上还坐着他在河边那间酒吧里认识的一个女人,她撞到了脑袋,伤得还挺严重。不过,他们运气不错,没有因此丢掉性命。我把他带回家以后,又和他争论起来,那些话可能被汉娜听见了。具体我也不清楚。我后来到镇上去了,去找我的律师咨询关于汉娜的问题,这无疑将会是杰克手上最强有力的武器——他肯定会说,如果真让他搬出去,他就把汉娜也一起带走。”
他抬手擦擦额头,闭上了那双写满忧虑的眼睛,“我回家以后,警卫告诉我,杰克开着货车独自走了,可我到处都找不到汉娜的身影。‘黑莓’,她平时最喜欢骑的那匹马,也没在它的马厩里。我不知道她是真的打算出走,还是单纯地骑马去玩,然后迷路了。但是,汉娜了解这山里的地形,还有那匹老马也是如此。它是在这山中放养长大的,绝不会干出什么蠢事情。像今晚这种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天气里,她只需要放手让它带路,就肯定能够回到家里。然而,我们已经派了许多人出去搜寻他们的踪迹,但目前仍然一无所获。然后,我突然想起这间木屋,想到汉娜有多么喜欢你,而且刚才过来的时候,我看见你的车就停在上边,旁边还有两道足迹,心里还十分确定……”
如果可以,我也很想告诉他,汉娜现在就在屋里,在这个安全而又温暖的地方,“我把我妹妹带过来了。她男朋友跟她吵了一架,还对她动了粗。我刚从图瓦什把她接了过来。至于汉娜,自从前天在你家一起看过电影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了。”
我朝湖边望了一眼,“克莱夫大叔那儿呢?我在公路上碰见她那天,你不是说过,她有可能是要去他那间小屋吗。她会不会到那里去了?”
埃文摇摇头,“我已经看过了。他用来装狗粮的盆子不见了,也就是说,他已经离开那里,到狩猎场去了。他时不时会像这样突然消失,一去就是一两个星期。”
“埃文,他会不会……”也许是我太过多疑,但我同克莱夫大叔的唯一一次碰面并没留下什么好的印象,再加上杰克之前说过的那些话——暗示克莱夫大叔的精神状态可能不太稳定,“他不会擅自把汉娜带走吧……他会这么做吗?”
埃文的回答迅速而且果断:“不、不会的,克莱夫大叔不会做出这种事情。他特别疼爱汉娜。”“那才需要担心。”我心里想着,却并没有说出口。埃文看起来是非常笃定。
我抛下这个念头,开始思索其他可能,却什么也想不出来。
埃文看了看木屋,又点点头朝我手中的铁棍示意,“你们没事吧?你妹妹的男朋友知道你们在这儿吗?”
“不知道,我们没什么事。是我有些神经紧张了。我打算等早上离开以后,再打电话给家里,把妹妹的行踪通知他们。”
“你要走了?”我和他的视线又一次相遇,我暗自思量,这眼神背后究竟蕴含着什么深意。“嗯,我,不过也不是现在。等我叫醒莉莉·克拉瑞特,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忙一起寻找汉娜。”脑子里突然冒出一种可怕的想法。我想起了卡车司机的那次事故。不过,汉娜应该不会再随随便便跟人上车了吧。我们就这个问题认真地谈过一次,她应该是明白那样做可能带来的危险的。
埃文摇摇头,“不用了,你干不了的,我们可不想再看到有人在暴风雨中迷路。”
“我是在这地方长大的,没问题的,我肯定能找到回来的路,我能帮上忙,我可没办法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做。”
我转身就朝屋内走去,埃文立刻追上来,在门口赶上了我,我转过身面对着他,两人的距离不自觉间靠近了许多。
“那个,我很抱歉,你那天和我提过汉娜的事情,可我并没有想办法好好处理。我以为可以通过施压来让杰克承担起他应尽的义务。可是,你说的对,要是我能够早些采取行动……”“别说了,我们还是赶紧去找她吧。”我将他的手握住,感受到皮手套冰凉的触感,“我和莉莉·克拉瑞特准备好以后,应该从哪里开始找呢?也就是说,有哪些地方是你们已经找过的?”我踏进屋里拿出一个便签本,“把你的手机号码给我吧,有什么事也好联系你。”打印的书稿纸和信封就凌乱地堆在咖啡桌上。埃文此时站在门口,甚至没有留意到它们的存在。他只是凝神注视着海伦的那幅秋色湖景画,似乎想在上面看见汉娜正沿着小路走来的情景。“先从这附近开始吧。主要是沿湖一周,还有从前人们上山伐木的那条小路。不管碰到谁,都向他们打听一下,有没有见过汉娜或是那匹马。”他从口袋里抽出名片,递到我的手里,“没准有人看见过,她昨天从这个地方经过。警察局和林务局正在展开地毯式搜索,并且还在申请更多支援。问题在于,我们不知道她具体出去了多久,也不知道她去了哪个方向。牧场的几个车道入口虽然都安了监控摄像头,但草场门口和峡谷那里没有安装。因此,她从哪个地方出去都是有可能的。我昨天在律师那儿待了挺长一段时间,等我回到家时,祖母正躺在床上休息,影音室里传来了放映影片的声音,直到天快黑了,我才发现,原来汉娜根本就不在底下的房间里。警官告诉我,有一大批时空过客爱好者抢在下大雪之前离开了这里,其中还有好些抽大麻的边缘人群。我只希望,她不要在路上碰上这两拨人。”
“她绝不会丢下‘黑莓’不管。无论她现在在哪儿,肯定都和它在一起。”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句安慰的话语。
“但愿如此。”他幽幽说完,便走出木屋门道不见了踪影。片刻过后,吉普车嘎吱嘎吱地驶过积雪,攀上车道疾驰而去。我关上门,突然感到一股寒意,与这天气毫无关系,我不由得想到那个小姑娘,此时正独自面对黑暗,而且不知身在何处。
我唤醒莉莉·克拉瑞特,把带来的衣服都尽可能地往我们身上套。莉莉·克拉瑞特把裙子罩在了运动衫上,遮住了她平时在家里不准穿的衣服。
“要是没有罩衣、外套和靴子,我们在外面根本待不了多久,”她指出,“特别是今天这种天气。”
“我知道。但我们必须得做点什么,最起码,我们可以先沿湖边搜查一圈,挨家挨户地打听看看,有没有人在附近见到过汉娜。如果到时候还没有她的消息,我们就到镇上去买些更合适的衣服。”
我们把毛毯包在头上,沿着湖岸往前走去。我把行李箱里的牛仔裤和运动衫层叠着穿在身上,但潮湿的冷风还是轻易地钻了进来,仿佛是在彰显他的实力。
莉莉·克拉瑞特在我身旁,裹紧了包在头上的毛毯,“你要穿这件夹克吗?”她这样问我,湖边的步行道在前方分成两条,一条通往山上的木屋,另一条则指向湖滨年代更久远的房舍。我们在岔路口停下来,朝两条路的远处张望,盼着除开细小的鹿蹄印能发现什么其他踪迹。遗憾的是,由于“武士周”活动太丰富,地面那层薄薄的雪底下到处是人类足迹和动物蹄印。“不用,我没事,你穿着吧。”
“我们最好分头行动。”莉莉·克拉瑞特提议,“我顺着伐木小路到山坡上去,你就走这条路到湖边去看看。如果她真的来过这里,谁也说不准她到底会走哪边。你也知道,小女孩有时候就喜欢到处乱晃。”
我看着妹妹,意识到她已不再是小女孩、她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可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想让她单独行动。几个小时之前,我还在担心她的男朋友会过来找我们麻烦。现在,我却要让她独自一人,走上这条昏暗的小路,还要去敲陌生人的家门。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埃文先前说过的话,其中还有好些抽大麻的边缘人群……住在这些木屋里的会是些什么人?会不会有什么坏人在这林子里游荡?
“要不我们还是一起走吧。”
“分开行动才能争取更多时间。”莉莉·克拉瑞特抬头看山,呼出的气息在空中飞扬,“如果我真要跟你到大城市去生活,肯定得学会独自应对各种事情,不是吗?”这是她今天早晨头一次表露她的真实想法。
她下巴坚定的线条,简直和妈妈一模一样,在没人惹她生气的好日子里,妈妈也会露出同样的神态。这种支撑她熬过恐怖童年的坚定决心,只会在父亲和祖父母不注意时偶尔表露出来。虽然我心里并不情愿,但也只好让步,“好吧。这个给你。至少,你得拿上我的手机。如果遇到任何问题,或者发现什么线索,就马上拨打911报警。我会继续沿河岸一带打探消息,三十分钟以后再回到这里。到时候,镇上应该会有店铺已经开门,我们可以先去买些厚实衣服,再到湖对岸去仔细查看,如果他们到那时还没找到汉娜的话。”我总觉得有必要补上这么一句,尽量往最好的情况设想。
莉莉·克拉瑞特迟疑地看了手机一眼,还是点了点头,接过去塞进她的口袋里,然后与我兵分两路开始行动。我看着她消失在山坡上,这才沿另一条岔道,围着结冰的河岸往前走去,看见捕鱼的潜鸟和常年生活在此的大雁在覆着白霜的船坞底下睡觉,小脑袋埋在翅膀底下。树林那边,有一只鹿正低着头,在背风处啃咬着什么,听到我经过时发出的动静,立刻停下来抬头朝我这边看过来。我挨家挨户地敲门,吵醒了许多睡梦中的游客,还碰到一个不惧严寒清早出门的摄影师。但是,就是完全没有发现汉娜的行迹。
我一无所获,只得返回分岔路口等待与莉莉·克拉瑞特会合,然而我也并没彻底失掉信心,或许这时手机上已经来了电话——待会儿莉莉·克拉瑞特就会告诉我,整件事情都了结了,汉娜已经平安无事了。接着,我和妹妹一起把行李装到车上,去镜面谷吃点早餐,然后开车离开这里,到夏洛特找间旅馆住下,让克雷格和家里人根本找不到我们。
然而,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利。山坡上,莉莉·克拉瑞特渐渐从雾中现身,朝我这边走了过来,裙摆一下一下地拍打在腿上。她满脸愁苦,显然也不太走运,既没接到电话,也没得到情报。
“什么发现也没有。”她走到我面前便说,“不过有几个人告诉我,他们昨晚一直在木屋附近,如果她真的来过,他们应该多少会有点印象。所以,我觉得她大概并没到过这里。”
她把手机递过来,我看了一眼,埃文那边也没有动静。
“她可能是去了湖的另一边。”湖对岸还有好些木屋没有查看,但莉莉·克拉瑞特冻得牙齿打战,我的手指也已毫无知觉,“我们先去镇上买些必需用品,然后再开车过去,到各个木屋打听看看。当然了,前提是,如果汉娜到时还没找到。”
我转身朝木屋方向走去,莉莉·克拉瑞特却没有跟过来,她哆哆嗦嗦地站在原地,扭过头往身后看去,毛毯还紧紧包在她的头上,由于树林间浮动着柔和的晨光,她看起来像是圣诞剧中扮演圣母玛丽亚的小姑娘。
“怎么了?”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大山的方向。
“没什么。”她转身跟上来,弯着身子抵御狂风,我一路上都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木屋里头温暖而又舒适,我们除掉湿透的毛毯,然后爬上山坡坐进车里,但整个过程中,妹妹一直出奇安静,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我在想,最好还是把你送到图书馆或者咖啡馆里去。在那种地方,你根本无须担心克雷格或是爸爸会找到你。我知道,经过昨晚的事情,你现在一定很累了吧。”
她咬牙忍痛,把安全带从肩膀处移开,“别这么小题大做,行吗?我也想要帮忙。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这我知道。”
我开车朝镜面谷驶去,途中再没提起这个话题。等我们赶到药店时,店门外已经停放了好几辆警车,还有警犬队的战术车正在巷子里头待命。药店里头,海伦和店员们忙得不可开交,一会儿给大家供应咖啡,一会儿四处打听是否有人见过汉娜。
“有什么发现吗?”我走到药店柜台前,待海伦挂掉电话以后向她打听。
她那灰白的头发无精打采地低垂着,她一只手抬起来放在脑袋上,似乎不知道除此以外还能做点什么,“什么消息也没有。我怎么也不敢相信,汉娜会故意离家出走。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维尔莉特怎么样了?”
“医生给她注射了镇静剂。汉娜失踪的消息,让她受到了不小的刺激,她非常的自责,觉得是她没有看好汉娜,又因为她求医的事,占用了埃文太多时间,而且还在昨天那个时候睡着了。她甚至觉得,杰克会屡屡惹上麻烦也都是她的责任。她总认为,他的那些毛病,是因为她教养不当所致。我真不明白他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总是那么不理智!你知道吗,他直到现在都还没露过面。他甚至不知道汉娜已经失踪的消息。”她使劲眨眼,拼命忍住泪水。
莉莉·克拉瑞特伸手越过柜台,摸了摸海伦的胳膊,“我一直在祈求能尽快地找到她。我们肯定可以做到。”
海伦困惑地看了莉莉·克拉瑞特一眼,我连忙帮她们互相做了介绍。海伦盯着莉莉·克拉瑞特的脸看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努力辨识她那被风吹红的脸颊上的伤痕。今天早晨,莉莉·克拉瑞特的脸上隐约出现了一道半圆形的青紫色印子,她声称是自己被卡车门撞到而造成的。“谢谢你,小甜心。”海伦说道,此时,一位警员走进了店里,海伦立马抬头望了过去,换来的还是失望,看他那副样子,显然只是进来暖和一下,喝杯咖啡的,“外面这么冷。我真不知道,那孩子究竟能去哪里。”
我想起自己赶到阿尔格斯商店去接莉莉·克拉瑞特时的场景——她不过是在室外待了一小会儿,就已经冻成了那副模样。要是汉娜在林子里迷了路,她知道如何保命求生吗?更糟糕的是,在这样暴风雨肆虐的夜里,若有人发现了她的踪影,她会不会因为天真或者绝望,而相信了什么心怀不轨的人?
应该还有什么别的事我能帮上忙。应该还有别的什么方法,能比围着湖边一间间木屋地打听更有效率。“有没有人到时空过客营区打探过消息,问问她昨天是否去过那里?前几天,她曾经称赞过我在那边买来的几样首饰。也许她是过去找那些东西去了。”我知道,我完全是在做最后的挣扎,可是,倘若汉娜真的去过那里,罗宾没准就曾看见过她。
海伦推起眼镜,擦了擦眼睛,“大概,可以去试一试。不过,我倒是希望汉娜没有去过那里。要是有什么人跟着她走进树林里了可怎么办?”
“我们还是一步一步地来吧。”然而,海伦的话却在我脑海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我不禁开始担心,如果汉娜真的去过营区,还被那些人认出身份可怎么办?
在此之前,我压根没有想到这可能是项有所预谋的罪行。毕竟埃文·哈尔那么富有……
这时,又有一名警员走了进来,而且身后还跟着一条警犬。海伦满怀希望地看着他走到柜台边,同那位正在往保温杯里灌咖啡的警员搭话。他们的肢体语言十分明显,即便听不见对话也足以明白,更何况还有声音飘了过来,“……被积雪覆盖了。”
显然,警犬也没找到任何线索。
海伦说了声“失陪”走开了,莉莉·克拉瑞特和我则转身朝门口走去。我们再次站到街头,明显感觉到添加厚外套和换上干鞋子的必要,“咱们到户外用品店去买件连身工装服和长靴吧。”
莉莉·克拉瑞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珍妮·贝丝,除了去服装店买衣服之外,”她不安地咬了咬嘴唇,“我们打电话找爸爸、罗伊还有拉维帮忙吧。让他们把骡子、四轮摩托还有猎犬都带过来。爸爸养的猎犬在圣诞节期间的大雪天气里都能够抓到老鼠。你知道它们真有这种本事。如果说,现在还有什么人,能依据那小姑娘留下的踪迹,找出她如今所在的位置,恐怕也只有他们了。”
我的反应十分激烈,五脏六腑好像着火一般,翻涌着厌恶、狂怒、还有恐惧的情绪。“我不会再让你接近那些人了,绝不!”
“但你知道我说的是对的。”
“莉莉·克拉瑞特,就在昨天,爸爸刚把你交给一个会对你动粗的男人。而你现在竟然还要给他们打电话?你以为他们真的会来,二话不说出手帮忙?”
“当然了。”莉莉·克拉瑞特显然比我对家里人有信心多了。可就连这点也令我觉得有些不安,“他们会生我的气,珍妮·贝丝,也会不喜欢我为自己所做的决定,但是,他们也绝不会放任一个孩子死在森林里。”
山叶堂外已是拥挤不堪,路上停满了汽车、全地形车,还有众多搜查人员,他们都穿戴着能适应各种气候的专业装备,从鲜艳的滑雪服到沾满泥巴的低调迷彩装不一而足。群山上空,夜色朦胧灰暗,看来又会是个寒冷的夜晚。手持式泛光灯放射出的光亮,使街道笼上了一道不自然的光晕,整个小镇看起来就像是雪花水晶球里的场景,然而,这种诗情画意的美好景象,却只是一个迷惑人的幻象。远处的山上,狂风无情地呼啸而过,如刀割一般吹到裸露的肌肤上。
我把车停在距离药店还有几个街区的地方,为了避开正门的混乱场面,和莉莉·克拉瑞特一瘸一拐地朝后巷走去。随着寻人的消息传播开来,在我们搜查树林的这期间,媒体已经闻讯赶来。
我不敢想象,夜幕降临以后,汉娜将会遭遇什么,我也没有料到,搜查活动竟然还在继续。今天下午,当我的父亲、我的妹夫以及莱恩山丘的男人们,带着猎犬和猎浣熊骡马抵达之时,我还相当确信,我们一定能在天黑之前找到汉娜。骡子几乎能适应任何地形,并能跋涉相当远的距离,而且莉莉·克拉瑞特说的一点不假——家里的猎犬真的能在暴风雪中找出老鼠的踪迹。在莱恩山丘,狩猎与追踪不仅仅关乎自身荣誉,也是获取食物和家庭收入的重要方式。眼下,父亲和其他人都已经回家,带着猎犬和骡子回去好好休息。他们什么线索也没找到,汉娜和“黑莓”简直像从地球上彻底消失了。
我思索着埃文和他家人此时的心情,从拥堵在山叶堂后门那一大群记者和好奇的搜寻者当中挤了过去。好不容易终于把门关上,莉莉·克拉瑞特这才喘了一大口气。她一直紧紧抓着我的外套,完全是被我从人群当中拽过来的。
“他们难道不知道自己很碍事吗?不知道有个小姑娘正迷失在外不知所终吗?我这辈子恐怕都没见到过这么多人。”她瞪大眼睛厌烦地看了看那扇门,似乎担心他们随时会推开门冲进来。我们先前骑着父亲邻居家的骡子在路边巡查的时候,就被新闻工作人员挡住了去路。“我大概是,已经习惯了吧。”我脱下湿掉的工装服,连同帽子和手套一起,扔到一堆盒子上面,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迅速蔓延到了全身,“当然了,我说的是人多拥挤的状况,不是指这种骚乱景象。”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适应到处都是……陌生人的环境。我甚至听不太懂他们有些人所说的话。”她打着寒战,耸耸肩膀脱下科拉尔·瑞贝卡从家里捎来的外套,指尖摸到边缝上的一道口子,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定。
也许她是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我们把骡子还回主人手中时,莉莉·克拉瑞特拒绝了克雷格还有父亲,没有同他们一起回去,但我们心里都很清楚,他们明天还会回到这里,带着猎犬还有骡子……以及盼着莉莉·克拉瑞特改变心意的指望。若不是因为这里到处都是执法人员,他们可能已经把她强押回家了吧。
“进去暖和暖和,吃点东西吧。”疲惫感像恶魔一般折磨着我,企图占据我的身体。我已有好多年没有骑过马或骡子,也没有连续好几小时在外边风吹雨淋,“今晚那件事你做得很对,莉莉·克拉瑞特。”
她眼睛被风吹得通红,露出十分不安的神色,“但愿如此吧。克雷格真的很不高兴,这下教会里所有人都会知道……”
“不要理会他们的看法。”我领着她穿过储物区往前走去,前方传来了人们低语的声音,还有热咖啡和食物的香气,“你连骑着骡子翻山越岭都能做到,当然可以自己做决定了。”
“骡子谁不会骑呀。”
“但不是谁都可以骑得像你那么好。”妹妹简直就像森林里的小仙子,如同故事中的萨拉一样,仿佛已与这森林融合在一起,对各种沟壑暗渠通通了如指掌。在她身上,可以看见吉布斯家族一代代女性的风姿,她们知道如何在这片土地艰难求生,如何采集各种山中秘宝和野生草药。当她远离这片土地,发现自己被混凝土和玻璃建筑所围绕,看见天空被整齐的几何轮廓所切分时,心里又会是何感想?“你可以过你自己想过的生活。不要让别人来决定你应该怎么做。”
“我现在只是很担心那个小女孩。”她这样说道,此时我们已经来到了大储藏室里,里头放着好几张折叠桌,桌上摆满了食物、热咖啡、饮料、手电筒电池以及搜查用的其他工具。海伦正和别人认真谈论维尔莉特的身体状况,“睡了。她太虚弱,听说我们还没找到汉娜,就受不了了。”
我过去取咖啡时,她看向了我们这边,“你们一定冻坏了吧。赶紧拿些吃的到客厅去吧,那里有个火炉,可以坐着烤烤火。我们把货架移开,搭了几张桌子。”她看上去有些疲累,“谢谢你们所做的一切,甚至还找来了你们的家人。他们可帮上大忙了。我本想请他们留下来吃点东西,可他们怎么也不肯答应。他们还说,明天天一亮就会再过来。”她转过视线直直盯着莉莉·克拉瑞特,“你未婚夫说,你什么时候想回家了,只管给他打个电话。不管什么时间,他都会过来接你,把你送回你爸爸家里。”
“莉莉·克拉瑞特会留下来和我待在一起。”我迅速答道。海伦要操心的事情够多的了,无须再为我们家的闹剧而费心。
“猎犬到了早上就会精神充沛起来。”莉莉·克拉瑞特换了个话题,“这种时候,它们往往会有最好的表现。”
海伦略带忧伤地冲我妹妹笑了笑。“天哪,你眼睛边上刮了一道口子。”
我抻长脖子凑过去看,但莉莉·克拉瑞特耸耸肩膀,无所谓地转了过去,“哦,这没什么。我当时骑着骡子光顾着看地上了,没留意就被树枝给刮了一下。”
海伦绕到桌子这边,拉住了妹妹的胳膊,“这样可不好看了。来,跟我到药房里去,我帮你处理一下。”
莉莉·克拉瑞特乖乖跟着海伦离开房间,我用盘子装了辣椒酱和面包,往前边的临时用餐区走去。从这天早些时候开始,店里就变得空旷了许多,好些搜查人员都找到了别的休息去处。镜面谷的居民开放了自己家中的空余房间,还有许多仍留在时空过客营区的游客,也都把野营车和房车里的多余床位供给大家休息。
如果说,这小镇的主客之间曾经是相互对立的,那么,寻找汉娜一事则将所有人都团结到了一起。
埃文坐在火炉边的长椅上,手肘撑着膝盖,脑袋低垂下来,手掌和手臂上都有红肿的伤口。这一次,汉娜的父亲还是没出现在搜查人员的队伍里。据我所知的最新消息,警方似乎还没掌握他的准确位置,不过他们也并不认为,是他把汉娜给带走了。自从他离开农场那天,有人看见他去过一家得来速式啤酒店①之后,他便彻底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埃文独自坐在火边,像个崩坏的石像一般,先是从外层剥落,接着彻底碎裂开来,弄得灰泥和石块散落一地。
我把盘子放在一旁,坐到他身边的空位上,“你还好吗?”
他摇摇头,湿掉的深色发丝有些卷曲,头上的冰霜还没有完全融化,“老实说,不是太好。”
我伸手搭在他的手腕上,他把淋湿的袖子挽了上去,我的手很凉,他露在外面的皮肤也是凉的,“实在抱歉,我本来以为我们肯定能在天黑之前找到她的。不过,我的家人和我说,明天,他们会把这一带所有的浣熊猎人和追踪高手都召集过来。如果说,有什么人最擅长在这山中的隐蔽角落搜寻目标的话,那就非他们莫属了。他们肯定会找到她的。”
“我只是不敢想象,她在外面会怎么度过,还是在这种……”他的声音哽咽了,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拼命眨眼忍住流泪的冲动。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只好加大力度,握紧他的手臂。
“天气实在太冷了。”他咕哝道,仿佛我手心的温度使他突然觉察到这个事实。
千万别哭,坚强一点,说点振奋人心的话,这才是他现在希望听到的,“别担心,她身上流着的可是山民的血液呀。我相信,她一定能够渡过难关,如同这山里的居民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她会找到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就像兰德和萨拉一样,他们也是从一无所有的状态挣扎着求得了生存。她一定也可以的。”
“小说和现实是有差别的,简。在小说里,你可以确保他们拥有一切必需用品,生火的野外镜、干燥的引火绒,还有一整袋硬饼干或玉米饼。可这些东西汉娜都没有。”他又摇了摇头,冰冷的水珠顺着发尖滴落下来,“我情愿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够回到事情发生以前,我一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她,不会光等着杰克承担起父亲的责任。”他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名字。
我想起我的家人,想起我们之间的种种不愉快,想起所有我希望改变却不知如何改变的东西。我甚至想到了身陷两难局面的兰德,家人的期望与他内心的渴望激烈地相互较劲。他能否找到使两者得以调和的完美方案?而我自己又将如何呢?
我呆呆地望着旧炉子里的焰苗,试图说服自己相信,一定会找到办法的,即便在这种看似全无可能的情况下,应该也还存在着那么一线希望——兰德和萨拉在萨瓜瀑布那间厨房里所谈论到的无上存在。
即便在我们动摇之时,上帝也从未抛却我们。
“你会有机会好好照顾她的,埃文。一定会的。”
“但愿如此。”他轻声说,“我现在只盼着能够快点天亮,好赶紧出去继续搜查。”
无论如何,天气总算放晴了,气温也渐渐开始回暖。到早晨十点,先前的积雪已经基本融化,只余下掩藏在落叶堆深处的残留部分。阳光驱散了迷雾,连山谷的能见度也大为提高,给搜查人员和直升机飞行员进行搜寻提供了方便。然而半天时间匆匆掠过,却还是没有半点线索。午后的景色固然美丽,却也无法消减此刻不断强烈的不安与恐惧。时间每过去一小时,汉娜能够平安归来的可能性便会不断持续下降。
“我们又要绕回公路上了。”莉莉·克拉瑞特指了指前方的道路。我们在野鹿出没的小径看到了马蹄印记,便一路跟着来到了这里,只是谁也无法说清,这一道足迹是否与汉娜存在任何关系。
“我怎么都觉得,这足迹并不是她留下来的。”莉莉·克拉瑞特摘下兜帽,伏低身子趴在骡子肩上,眯起眼睛观察地面的印记,“你看,旁边还有一串狗爪印,这两道足迹偶尔会交叠在一起,而马蹄印一会儿在上,一会儿在下。我推测,它们应该是同一时间留下的,然而,汉娜身边并没有狗。”
结果,我们还是一无所获。头顶上方传来汽车飞驰而过的声响,仿佛这不过又是一个普通的日子。这些人是否知道,镜面湖旁边的树林里,此时希望与失望正上演着激烈的角逐?
“先到路上去看看这里有没有信号吧。我们有好一阵子没有进行确认了。也许……”我的声音突然变了调,虽然心里想这么做,嘴里却怎么也说不出那句话。也许已经有人找到她了,也许她一点事也没有。今早派出的搜查人员较昨天翻了一倍,搜查范围也推向了树林更深处,到了那些似乎已超出汉娜行动范围的偏远区域。除非,她是被谁给带过去的。时间过去得越久,她失踪时并非独自一人的假定便越发趋于真实。如此一来,这次行动的目的恐怕就要从搜查转变成营救了。
骡子驮着我们吃力地往山坡上爬,终于穿过树林来到路边。这地方似乎也没什么信号,但我还是发了条信息给埃文:有消息了吗?
没有回应。
我尽量不去想象,要是汉娜还得在外度过又一个寒夜,可能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手机突然响起了电子提示音。莉莉·克拉瑞特满怀期待地看过来,和我一起读了埃文回复的信息:有发现。正在回镇途中。据说是好消息。
妹妹倒吸了一口气,“真的应验了。我就知道。依你看,我们现在离镇上还有多远?”
我来回张望了一下,只能看见两座山峰分立左右,中间的公路如缎带一般将两者相连。“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想到了一个好法子。”
我把骡子转向镜面谷的方向,并放松了它的缰绳,它高兴地打起了响鼻,急不可耐地去咬嚼子,“出发吧。”
莉莉·克拉瑞特驱使坐骑跑了起来,两头骡子肩并肩地往前奔去,直到道路渐渐变窄,我们才又重新闯进树林里,拼命朝岩石山峰攀登上去。登上山顶之后,视野中便出现了仍然留在下方河谷地带的时空过客营区。
我们继续出发,往搜救志愿者停放汽车和运畜车的地方赶去,还隔着很远一段距离,就听见了前方传来的热闹动静。
罗宾看见我们,急忙跑了过来,“听说,是一条猎犬找到了什么线索,他们顺着那条路往里走去,一直走到了溪流边上,线索就在那里突然中断了。这时候,有人闻到了什么东西烧着的味道,他爬到树上一看,果然,真的有一缕轻烟从旁边的山凹处飘散出来,可是,他们没有办法直接下去。直升机赶过去之后,这才确定了的确是她。我们听到的就是这些消息了。雷正准备到镇上去了解情况,你们要是想搭他的车一起过去,我可以帮忙照看这两头骡子。”她指了指停在附近的一辆卡车,只见先前扮演《勇敢的心》的那个人,此时穿着牛仔裤和夹克衫,一头脏辫全扎了起来,正要爬进驾驶室去。“嘿,雷,等等!还有人要上车!”罗宾大喊。
“都上来吧。”他放下后挡板,好让我们爬上去,里头已有好几个准备一同前去的搜查人员。我们急忙朝车子跑去,我的脉搏也因为期待的心情而剧烈跳动起来。“查明消息之后,记得通知我一声!”罗宾在我们身后喊道,“我想确认一下,那个小女孩是不是真的安全了!”
前往镜面谷的路上,大家不停讨论着这样或那样的传言,但可以明确的是,没有人知道,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莉莉·克拉瑞特把我的手拉过去,用两只手握住,攥得紧紧的。车子抵达镇上时,众多媒体摄像已聚集在主干道上,开始急匆匆地抢占最佳位置,显然是在为什么活动而做着准备。
埃文站在山叶堂前,因为身高,在一堆警员当中也十分显眼。街道那头,有另一样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匹黑色的阿帕卢萨骡马,后腿上有焰形标记以及明显的标志性白斑。站在它旁边的,是我的父亲,周围簇拥着一大帮家庭成员、圣徒兄弟会成员,以及忙着安抚猎犬和骡子的浣熊猎人。
“爸爸在那边。”看到熟悉的面孔,莉莉·克拉瑞特似乎松了一口气,“我去跟他打听一下情况。”
我本能地伸出胳膊拦住她,像母亲看见蹒跚学步的孩子突然停下时摆出的防护姿势,“还是我去找埃文问问看吧。”
她闻言皱起眉头,说道:“珍妮·贝丝,不论你怎么想,我们都是一家人。”说完这话她便走了,根本来不及让我再次阻拦。
我推开人群走到最前边,一位警察拦住了我的去路,而后又放手让我通过。原来是埃文看向了我这边,这时候,警长通过无线电发布了一道命令,令下属立马清空街道。国民警卫队的直升机马上就要来了。
埃文明显十分不安,脸上还是昨晚那深感忧虑的神情。
“她没事吧?”
“具体情况我们也不清楚。不过听他们说,她的状态还算不错,她几乎是在毫无遮蔽的情况下在野外度过了两个夜晚。”
“她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她连人带马跌进了一道峡谷里。正因如此,直升机才一直没找到她。那地方有点深,马儿爬不出来,而汉娜的一条腿也给摔断了。”他遥望着地平线,密切关注着任何动静,“要不是因为猎浣熊犬一路追踪到了那么远的地方,我们走过去估计得要一两天以后才能抵达。那样的话肯定就太迟了。”他脸上被风吹得脱了皮,此时正紧咬牙关,闭上双眼,竭力使自己保持镇定。
我等到他看过来才开口说话:“可她现在安全了,埃文,她已经没事了。”
“我们差一点就……”他没能把话说完。
“她没事了,她就要回家了。”说完这话,我伸手抱了抱他,并保持着这个姿势,我感到很疲惫,既觉得解脱,又心怀感激,还有一种在缓慢酝酿的欣喜之情,不过在见到汉娜之前我不敢让自己太过沉浸在这种感情之中。埃文说的没错,事情完全还有可能走向截然不同的结局。
我们同感宽慰,紧紧相拥在一起,周围的喧嚣逐渐散去,时间仿佛就在此刻静止,直到空中终于传来直升机的轰鸣,并向着这边不断接近。记者们立即进入直播模式。四周顿时响起了各种人声和电子噪声,混杂着警长的喝叫声、兽蹄踩踏路面的声响以及猎犬感到紧张而发出的咆哮。
上升气流扬起了许多碎屑,使我不由得想要抬手遮挡眼睛,我这才终于发现,自己竟然正紧紧攥着埃文的手臂。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这动作如同呼吸一般十分自然,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居然靠得这么近。他几乎和我同时发现了这点,立马松开怀抱,退开了几步。
“她回家了。”我说完,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没错,她回来了。”他没等脚架落地,便转身朝直升机走去。我往后退了退,让出了道路。“走吧。”他在军绿色飞机的轰鸣声中大声喊道,朝我伸出手来。一种突如其来的期待之情使我浑身打了个哆嗦。我们牵着手从空地上跑过去,尽管旋翼叶片远远高过我们的头顶,却还是下意识地低下头前行。
直升机门慢慢滑开,一名卫兵从机舱里跳出来,引擎声也逐渐停了下来。机舱里头,汉娜躺在一个救生篮里,身上包着银色的隔热毯,还系着好几条安全带。
“先等一下。”一位救护人员说完帮她解开了绑带,使她的手能够自由活动。
汉娜伸出手臂,努力想要坐起身来,“埃文伯伯!”
他急忙爬进机舱,紧紧将她拥入怀中,她的身影一下子消失了,只能看见她的两只手,戴着一副尺码过大的迷彩手套,紧紧攥着埃文的外套,他则维持着这个姿势,肩膀一直颤动不停。我站在门边,再次感觉到周围记者的播报声、设备的噪声以及警员维持秩序的呼喊声仿佛并不存在。一切似乎都很遥远,都无关紧要。唯一重要的只有汉娜活着回来这件事情。她还活着,而且能说话,会哭,还有力气拥抱。他们没有将她直接送往医院,这显然是个很好的征兆。
我朝机舱里头张望,埃文终于松开怀抱,反复查看她有没有受伤。她脸颊和鼻子都破皮了,伤处边缘有些发青。她的嘴唇肿肿的,还有几处开裂,不过,若非救助及时,伤情极有可能比这更加严重。
她看见我,还像平常那样冲我笑了笑,“嘿,珍妮·贝丝!你还在呀!”
“你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在找到你之前离开这里。”
她把手放在膝头,仔细盯着那副手套,“我很抱歉,给大家添了这么多麻烦。‘黑莓’还好吗?他们把它救出来了吗?”
“他们正在想办法。”飞行员回答完毕,关掉驾驶舱的几个开关,然后走出舱门站到了闪光灯底下。
“不用担心,汉娜,我们一定会把你的马带回来的。”救护人员向她许诺道。他检查了检测以上的几个数据,然后后退了几步,走下飞机,看见我冲我笑着说道:“她过来的路上也一直在念叨这件事情——担心她的马现在是否安全。她一直贴在它身边保暖,还知道把落叶盖到自己身上,正是因为这两点,她才能有现在这么好的状态。真是个聪明孩子。你们可以和她说说话,不过再过一两分钟,医疗后送人员就会过来,把她送到医院里去。”他离开之前,有些担心地看了看汉娜的脚,使我也跟着心头不安起来。
埃文转身看回自己的侄女,“汉娜,你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做什么呀?”
她夸张地叹了口气,似乎并不太把这轰动场面当一回事,“我不是故意的。我迷路了。原本呢,我是想自己找到回来的路,可是,没过一会儿,天色就全黑了。我当时以为,自己就在南门附近的那条路上,便驱使‘黑莓’大步飞奔起来,结果,我对位置判断完全是错的。然后不知怎的,底下的路就那么断了,我滚了下去,身边到处都是泥土和落叶。我什么也看不见,也喘不过气来,‘黑莓’一度还压到了我身上,我以为自己肯定是要死了。这之后的事情,我就没有印象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周围还是漆黑一片,只能听见附近溪流的声音,还有‘黑莓’的鼻息声,我一直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梦而已。然而,天气实在是太冷了,我刚准备站起来,才发现自己的腿根本使不上力,四周好像都是岩石。我又是哭喊,又是尖叫,过了好一阵子,终于冷静下来,这才爬到‘黑莓’身边,开始思索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比如用落叶给自己做一个窝,还有让‘黑莓’躺倒下来,紧紧蜷在它的身边……”
她突然迟疑了一下,凝神望向埃文身后。原本还一脸天真、实事求是地回顾着自己的意外遭遇,突然就露出了相当老成的担忧神情,“我爸爸呢?”
埃文和我对视一眼,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哦,”汉娜直直盯着膝上的手套,“他还没回吗?我还以为,他会和大家一起出来找我呢。”“他还不知道……”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原因,然而,这话听起来根本毫无说服力。身为一个父亲,若是连女儿已经失踪两天都没能发觉,那就根本称不上是个合格的父亲。
埃文清了清嗓子,他颈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过了一会儿才放松下来,这样说道:“你是因为这个才离家出走的吗,汉娜?你听见你爸爸和我吵架了?”
汉娜眨眨眼,有些吃惊,“我没有离家出走啊。我只是出来找我爸爸的。他偶尔会到湖边那家店里玩玩台球什么的,他认识那店里的一位女士。我有天听见他在电话里说,要和她一起回俄克拉荷马州去,那里是她的出生地。我原本打算,找到他以后,就叫他赶紧回家,告诉他你叫他搬出去的话,只不过是一时的气话。”
“汉娜……”埃文捋了捋她的头发,并拭去顺着她脸颊流下的泪水,“那些事根本和你没有关系,也不是你所能解决的问题。你爸爸是个成年人了,而他总是……没个大人样子。不过这事用不着你去操心。你需要注意的,是尽量做出明智的选择……然后乖乖听劝,别再去做我们告诫你不要做的事情。”
“我知道了,”她叹了口气,“我已经学到教训了,真的!我差点把‘黑莓’,还有我自己,都给害死了。”
“你做得很棒,汉娜!”这小女孩明明刚刚从严峻考验中安全脱身,听着她说出这种有些幼稚的自责的话,我忍不住插话道,“你做了逃脱困境所需的所有事情,而且一直保持头脑冷静。”
我的称赞只赢得了一个敷衍的微笑,“这个嘛……一开始,我其实并不怎么担心。我以为很快就会有人过来找我。可是,压根就没人听见我的喊声,而且整整一晚上,我都没有听到有人或者四轮摩托或者其他任何东西经过的动静。我对‘黑莓’说,‘情况不妙了,我们肯定到了一个特别偏僻的地方’。到了第二天,我听见了直升机的声音,可他们每次都是从上空直接飞过,根本没有发现我们。我又对‘黑莓’说,‘我们得想办法离开这里。’可是,毫无疑问,我们根本爬不出去。这时候,我就知道,我必须想办法把火生起来。幸好,我外套口袋里就装着火柴,太奶奶平时常和我说,到了森林里面,一盒火柴可能就是决定生死的关键。然而,周围所有木柴都已经完全湿透了。我用了大半盒火柴,结果却什么也没点燃,于是我就决定,还是先留下一部分为好。
“随后我又哭了一阵子,然后开始认真思考,在那个故事里面,他们又是怎么做的?接着我便想了起来,他们那天赶了一整天路,为了能把引火物弄干,她一直把它们塞在自己衣服底下。于是,我便搜集了一些雪松树皮还有松叶之类的东西,也把它们放进了我的外套底下,然后,我又让‘黑莓’躺倒下来,自己尽可能蜷缩起来,紧紧贴在它的身边,把树叶重新盖到我们身上。我知道,在引火物变干之前,最好不要乱用剩下的火柴,于是我就缩在那里静静等待。到今天,太阳出来以后,我猜想应该会有人过来找我们,便把火生了起来。”她将手套掌心翻转朝上,在空中挥了挥,做了个灵机一动的手势,看起来笨拙而又顽皮。“那些引火物果然奏效了,就和故事里的一模一样。”
我的思绪开始飞速运转,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个熟悉的场景,“等等,你说的是什么故事?”“当然是兰德和萨拉的故事了,你到这儿来的目的所在呀。”
埃文往后退了退,“汉娜,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读过呀……去年夏天,在克莱夫大叔那里。他很喜欢囤东西,你不知道吧——他经常去木屋周围翻人家的垃圾桶。我其实不该告诉你们的,这是一个秘密。”她冲埃文咧嘴笑了笑,随即吃痛了一下,用手套摸了摸开裂的嘴唇。
所有线索终于全部理顺了,犹如接通电路两端的电流脉冲一般,不过,还没等我组织好语言,埃文便率先提出了这个疑问:“你是说,克莱夫大叔在我们清扫木屋的时候,把《守护故事的人》的书稿从垃圾桶里翻出来保存起来了?”
汉娜把下巴缩进外套衣领里,“别生气,埃文伯伯。他是不由自主的。这就像、像是他的某种强迫症。他绝不会把它转卖给别人或是什么机构。他很喜欢他搜集起来的那些废旧杂物,非常喜欢。不过,珍妮·贝丝来了以后,我就告诉克莱夫大叔,应该把埃文伯伯写的故事给她送到木屋那儿去。这么一来,谁也不会知道,克莱夫大叔曾经偷拿过那份书稿,他就不会惹上什么麻烦,而她拿到故事之后,便会说服你同意出书。接着,《时空过客》的狂热爱好者不会再来打扰我们,太奶奶便没什么好烦恼的了,而你也会高兴起来,然后,爸爸用不着再去修补被强行拆毁的栅栏,你们俩也就不会再吵架了。我只是没想到,克莱夫大叔会把书稿分成好几次送过去,不过呢,他确实是有点……与众不同,你应该也留意到了吧。我猜想,他可能是真的,不愿意把自己的东西送出去吧。”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所以说,过去这一周时间里,把信封送到我的木屋门口的人,一直是你克莱夫大叔?”
“嗯,只除了最后一次。最后这次,是我和克莱夫大叔一起放的。几天以前,我在秘密基地里又找到了一部分书稿,不过并不是你写的,埃文伯伯。应该是好久以前的什么人写的。我听见珍妮·贝丝和你说,她很快就要回家了,我心想,如果我们能把更多书稿放到她的木屋门口,她可能就不会离开了。”
我察觉到埃文茫然地看了我一眼。他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注视着汉娜,嘴唇微微张着,“什么……什么秘密基地,汉娜?”
“就在山坡下面的老石房旁边呀。”
“那间老农舍?那里头什么也没有呀。自从小时候我太奶奶过世之后,就再没人住在那里了。”
此时,又有直升机朝这边飞来,轰鸣声响彻天际,汉娜探过身来继续说道,“底下的旧奶仓里头简直是什么玩意都有。有碟子、画像、树干、椅子,甚至还有桌子和床。我一直把它当作我的秘密基地。我就是在那里找到了装着稿纸的盒子,发现了更多关于兰德与萨拉的故事的。”
“这房子是直接挨着山体修建的。”埃文将手指塞到旧奶仓门口那生锈的搭扣底下,这座仓库,我头一次上山的时候便曾经瞥见过。如今想来,仿佛已是多年以前的旧事,然而实际上,才只过去了几天而已。这段时间实在是发生了太多事情。
他拿掉挂锁,将搭扣打开,“我们家族在这地方开过牛奶场,一直经营了好些年。据说,当年那个时候,山泉洞窟里储存着大量的黄油和奶酪,更有甚者,附近几乎所有人都声称,有个贩私酒的人就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我还记得,祖父母会在前面那间房里加工牛奶,在泉水旁边固化蓝纹乳酪,因为那里的温度和湿度都最为合适。不过,自从担负起抚养杰克和我的责任之后,他们就把这地方给关掉了。我一直觉得,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大概是担心我们会伤心。我妈妈非常喜欢这里。在我们因为爸爸的工作调动搬去佛罗里达州之前,她一直把窗前那片空地当作花房,算是她平时休闲度日的地方。”
伤感的情绪突然弥漫开来,驱散了从清晨时分成功解救汉娜开始,似乎有所回升的小阳春的暖意。眼下,汉娜平安无事地待在医院里,医生给她注射了静脉镇静剂,帮忙缓解身上的疼痛。不过,只需再过一些时日,她就能够完全复原。考虑到事情原本可能比这要严重得多,现在这种结果简直就是天大的福分。
汉娜的这处秘密基地,结满了蛛网,有种深藏着秘密的感觉。埃文推开门,一股带着霉臭的凉气立刻飘散出来,他走进久经风霜的木质门廊,突然笑了起来,“亏得汉娜能发现这个地方。”
“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喜欢干这种事情。我经常会在我们家的冷藏屋里待上好长一段时间,回想之前读过的故事,或者看些平时不让看的书。”
“我怎么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呢?”
“别笑话我了。其中有些书还是你写的呢。”
他转了转眼珠,扶住打开的门,挥手招呼我进去,“女士优先。”
我朝又黑又深的仓房里看了一眼,“这个嘛,我看还是你先进去吧。”暗淡的平板玻璃窗使得室内光线十分昏暗。我小时候在这种地方同铜头蛇、浣熊还有负鼠狭路相逢的经验简直太多了。
“我还以为,只要是为了书,你什么地方都敢去呢。”他开玩笑道。
“差不多吧。”
他略带情意地咧嘴笑了笑。我回想起我们初次相见的那个下午,还有挂车里的那只小羊羔。先前在医院的时候,我已经答应了汉娜,等她身体康复以后,就送一只刚出生的羊羔宝宝给她。科拉尔·瑞贝卡已经表示愿意帮忙。只不过,这个计划我还没向埃文坦白。
他嘻嘻笑着,率先走了进去,我紧随其后,进到屋里。汉娜把这里布置成她的假想王国,她用装苹果的板条箱做桌子,拿几个翻转过来的提桶当成椅子。桌面上放着她拿不配套的杯碟拼凑起来的两人用茶具。墙边那排旧货架上陈列着好些个古董壶,看起来像是从周围哪个垃圾堆里认真筛选出来的,货架旁边那倾斜的豪赛尔橱柜上,随意放着几个已经干裂的粘土作品。汉娜在医院提及的那个杉木箱子,便在窗户底下那张摇摇欲坠的园艺桌旁。角落里,有一大堆满布着蛛丝尘灰的旧家具——一张铁床、一把复古高脚椅、一个白色的、顶部带有装饰的金属摇篮。几个破旧的纸箱子沿墙边摆成一线,俨然就是老鼠们的游乐场。
埃文迈出几步朝角落里的那堆东西走去,有些入神。也许他已经注意到了窗边的杉木箱子,却没有因此停下脚步。
“我觉得,这应该就是她说的那个装被子的箱子吧。”我这样说道,然而埃文并没有回应。他只是站在那里,凝视着角落里的那堆杂物,完全被迷住了。
“埃文?”
“这些都是我父母的东西,那是我们小时候的婴儿床。我还记得妈妈抱着杰克,把他放到床上去的情景。”他走到摇篮边,伸出手,碰了碰那乳白色的金属围栏,而后拭去上面的灰尘,再次将它紧紧握住。
我后退了几步,用手摩挲着胳膊,不清楚此时应该怎么办,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尽管过去几天的绝境遭遇,让我们之间产生了某种亲近感,但实际上,对于埃文·哈尔这个人,我根本就不怎么了解。我对他的绝大部分印象,都来自于一流宣传团队为他打造出的公众形象。事实上,埃文和所有人都保持着一定距离,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需要我回避一下吗?”这么说似乎会比较得体。我无法想象他此时此刻的心情,突然看见亲人的遗物,心头必定会涌出许多尘封的记忆。
他摇了摇头,但没有开口。
我站在一旁静候,看着他抬手抚过那由玫瑰和藤蔓图案构成的漩涡形金属装饰,默默擦去了蒙在上面的灰尘。
他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显然感到十分震惊,“这东西是我爸爸在萨拉溪沿岸的残渣碎屑里发现的。他将它带回家来,修好送给了我的妈妈,在那之后不久,我姐姐就出生了。妈妈经常和我们说起这个故事,还总是将它称作属于她的摩西篮①。”
我再次陷入茫然语塞的境地。如此珍贵的东西,竟被遗留在此任其衰败,想来似乎极不应该,不过我却多少能够明白。可以想象,该是有多么深切的痛楚,才会致使这家传之物被深锁于此。
他轻笑一声,沉浸在回忆的氛围里,“我母亲可宝贝这东西了。为了它,他们俩甚至还吵过一架。那时候,我父亲和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签订了工程合同,我们全家都搬去了佛罗里达州住。那边的房子面积不大,风格又比较摩登,而且以杰克的体形,也已经睡不下这摇篮了,她却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把它一同带去。她坚持说,它是这家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想到这些年来,一直塞在我梳妆台抽屉里的那个针线盒,关于薇尔达·卡尔普以及她那满是书香的大房子的记忆,全部深藏在那里,“有时候,这种无用的东西其实才最为紧要。”
“看到我们这副样子,她大概会很失望吧。”
我不清楚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同我说话。
“埃文,生活当中难免会遭遇困境。我们唯有尽力为之。”我的母亲又会如何看待我现在的状况呢?她是否曾经对我有所希冀?她夜里站在我们床前时,心里是否也曾孕育着什么希望?
“我母亲从前常说,我以后会成为一名作家。”
“哦,那她果然说对了,不是吗?”在我母亲眼里,我会成为什么样子呢?她能否想象到,我会去到纽约,成为编辑,致力推出更多好书?
“可我并不觉得,她所期望的,会是《时空过客》这种书。”
我走到他身边,抬手搭在他的肩上,“我觉得,你母亲对《时空过客》的看法,可能会令你感到惊讶。来到这里之后,我对这套书也产生了与以往不同的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想亲眼看看镜面谷,为什么他们想要体会,哪怕只是一丁点,你所创造的世界。我觉得,他们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因为你笔下有能触动他们内心深处的东西,使他们愿意相信,在当今这个时代人们感到几近无望的那些东西。”
他直了直身子,转过头看着我,露出惊讶的表情。毫无疑问,他一定觉得,我是最不可能会为《时空过客》的文学价值出言维护的人,但我所说的,全部是事实。
“纳撒尼尔对安娜的爱恋之情,仿佛拥有某种魔力,因为纳撒尼尔从未想过从安娜身上得到什么,相反,他总是毫无保留地为她付出。为了她,他几乎放弃了所有重要的东西——他所属的世界、他的军旅生涯,以及回家的机会。他放弃了这一切,和她一起穿梭于不同的时空,只为寻到一个地方两人相守相依。我们都愿意相信这样真挚的爱情,也希望现实生活中同样存在这样的感情。在兰德与萨拉的故事里,我也感受到了类似的情意。”
他有没有那样想过呢?他有没有意识到,自己不仅是在创作故事,更是在呈现一切好故事的重要基石——希望呢?“如果你的母亲仍然在世,如果她能够看见,那么多父亲带着青春期的女儿来到这里,开启他们的首次旅程;外祖母、母亲和女儿会一起阅读和讨论这本书;还有穿着奇装异服一同前来的一家人;成年人又像他们小时候那样,玩起了角色扮演的游戏……要是你的母亲能够看到这些场景,她一定会感到十分骄傲。我想,她应该会叫你欣然接受这种状况,不要被少数几个疯子破坏了心情。当然了,如果你不想继续写下去了,如果你觉得纳撒尼尔和安娜的故事已经画下了句点,那就只管完结吧。但是,请你继续书写新的故事,埃文。你拥有杰出的写作天赋,能够用文字展现出人类的极限,触动人们的内心深处,使他们相信,自己能够做到最好。”
他苦笑着看了看我,“你这话说的,可比一个想要赚点外快的大学生想的高尚多了。”
“我相信,你当时的目的肯定不只有赚钱。”
“也许吧。”
“埃文,要是你的母亲还活在世上,她只会希望你能幸福。”不管怎么说,我经常这样告诉自己,我的母亲一定也抱着这样的心情,只不过,具体幸福与否,却并非一个母亲所能控制。到头来,埃文的母亲早早过世,我的母亲则缺乏勇气,没能带着六个孩子一同离去。毋宁说,我需要抱持住这种信念,相信她确实有此意愿,而不是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将我们忘得一干二净。
“其实,纳撒尼尔和安娜的原型,就是我的父母亲。他们彼此深爱着对方,好像总是能够心意相通,就像故事中的纳撒尼尔和安娜一样。当然,我也知道,我的看法可能过于简单,只是基于我小时候的记忆。我相信,他们肯定也和别人一样,遇到过这样那样的问题。”
他这话说得很温暖,既令人宽慰又叫人着迷,“你能像这样记住最美好的部分,其实就挺好的。”拥有这样的记忆会是什么感觉呢?哪怕只是一小段也好?如果能清楚地知道,爱情不一定是破坏与毁灭、生存与控制的恶性循环,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呢?
“嗯,的确如此。”他脸上五味陈杂——混杂着惊叹、怀疑、悲痛以及忧伤的情绪,“从来没人告诉过我,他们还保留着我父母的这些东西。也许是祖父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连祖母也都毫不知情。”他走到窗前的桌子边,用手指戳了戳那覆满灰尘的胶合板,然后微微笑了起来,“妈妈怀着杰克的时候,肚子圆得就像西瓜一样,那时候,她把春天的植物全种在了这个地方。我想,那天下午,姐姐应该是出门去了,只有妈妈和我两个人,我们把所有花盆从山下搬到了花园里。爸爸一直劝她不要这么辛苦,说天气实在太热了,可她就是执意要在那天,把幼苗全都栽种下去。”
“听起来,那天的天气应该很不错。”
“没错,确实是个好天气。”
阳光透过窗玻璃折射进来,散落在桌面上,透过地上那已有些变形的杉木箱上洒下了点点光斑。他顺着光线移动视线,头自然而然地歪了下来,“她很喜欢那个旧箱子。在她十几岁的时候,家里遭遇了龙卷风,这箱子就是当时幸存的少数几样东西之一。”
“汉娜说过,她就是在那里面找到新书稿的。”一时间,我差点忘了,我们之所以来到这里的原因。
“我不明白,母亲拿了别人的书稿,到底打算做些什么。她和我说过兰道夫和萨拉的故事,可我从来不知道,她曾经提笔写过或者校阅过这类文字。爸爸倒是会写些东西,但往往是写给工程杂志之类的专业材料。”他已经俯下身子,准备打开箱盖。箱子的铰链因年代久远生了锈,发出了抗议的嘎吱声。飘散在空中的,不是未发酵的葡萄汁和旧布料的气味,而是杉木所特有的那种芳香。
我往里张望,首先看到一床被子和一件宝宝用的洗礼服。这会不会是埃文或者他妈妈的呢?旁边躺着一只破烂不堪的泰迪熊,只剩下一颗纽扣做成的眼睛,茫然地凝望着上空。
“那是杰克的玩具。”埃文把小熊翻转过来,让它坐到一旁的桌上,并晃了晃它的脑袋,“妈妈简直想尽了一切办法,才让他把这只小熊留在家里,开始去上幼儿园。”
“听起来和我弟弟乔伊很像。”这是我头一次没有因为想到他而觉得感伤。
埃文把箱子翻了个遍,将毛毯、婴儿服还有看起来像是从前的梳妆台桌布的东西都掀起来查看了一番。“这里面什么也没有。”他把桌布推到一旁,从底下抽出了什么东西。原来是一张小纸片,应该是从哪张纸上撕下的一角,已经被虫蛀了,还有些发黄。在他翻转纸片亮出上面的文字之前,打字机按键敲击纸面所留下的印记便已经清晰可见。
“这应该也是书稿里的内容。这个纸张的感觉,同出现在木屋门外的最后一章,也就是汉娜在这里找到的那个部分,简直就是一模一样。”我歪过头去看上面的内容,只看见了第一行的“她”字,和下面一行的“高山”。
“我觉得,汉娜打开箱子的时候,这个地方应该放着什么东西吧。”我比画着箱子里一块空出的位置,转过头仔细打量这间屋子,“也许她把原本放在这儿的什么东西给拿开了,然后忘了自己这样做过,或者忘了告诉我们一声。她到医院的时候,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而且……”
话没说完,我已经发现目标。那是一个木质的银器盒,在满架子积满尘灰的梅森玻璃罐中间,显得十分突兀。盒子的古董锁旁边还有刚留下不久的螺丝刀印记。“埃文,快看。在那边。”
他瞟了一眼,惊得往后一缩,“那盒子是我妈妈的。她一直把它放在这杉木箱里。”他迅速跨出几步,穿过房间,取下盒子,又走回来,将它放在靠窗的桌上,期待感顿时在房间里蔓延开来,“她总是说,家里的银器都收在这盒子里,可我从来没见她把它拿出来或者使用过。”
他捏住最下层抽屉的小拉手,准备将它拉出来。抽屉的滑轨有些变形,一次只能抽出一点点。抽屉里放着什么东西:是几张纸——看起来年代相当久远,已经有些破损,边缘都发霉了……抽屉终于彻底拉了出来,亏得埃文及时接住,才没直接掉到地上。抽屉里那一摞纸随之震颤起来,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而后停住不动,正面朝下堆在那里。“这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了。”埃文用拇指描摹着最上面那页纸所缺失的一角,这空缺的部分,显然就是他先前在箱子里找到的那张小纸片,“看着眼熟吧?”
“嗯,没错。”
他把抽屉放到我手上,又要去拉第二层,然而刚一使力,小拉手便掉了下来,显然是之前被人扯掉过,然后又重新塞了回去。紧接着他试了试另外那层,可这盒子似乎是铁了心,执意要保守住它的秘密。
“上面两层应该是真的锁住了。看这样子,汉娜好像也试过把它们撬开,但是并没有成功。也可能是她担心把它弄坏了,会给自己惹上麻烦。”
我迅速翻了翻抽屉里那摞纸,“照我估计,这里头大概有三十页左右。加上三天之前,出现在木屋门外的那十五页纸,总共合起来,也只有四十五页的样子。页数都是随机放的,没有按照次序排列。”我很想悄悄溜到某个安静的角落里,重新整理好先后次序,早点找出隐藏在字里行间的秘密。
不过我对这盒子也很有兴趣。这里面究竟还藏着什么东西?
埃文拿起来掂量了一下,又把它放回桌面,“里面还有别的东西,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我能听见它在里头四处移动的声响。”他在房间里扫视一圈,“我们找一找,有没有什么工具能把它打开吧。”他发现架子上有把螺丝刀,便朝那边走了过去。
“你打算拆毁它吗?”我十分惊讶。
“我的打算是,要么把锁撬开,要么巧妙地捅开抽屉。这和你说的,还是有所区别的。”他勾起一边嘴角,冲我笑了笑,蓝眼睛在深色鬈发的映衬下显得闪闪发亮。
“好吧……”我有些怀疑,说话声音变弱了。作为一个古董爱好者,我极不愿意损坏一件已经留存多年的物品,“不过,请绝对不要弄坏这个盒子。”
“我从来不许空头承诺。”
只是这一句话,便足以令我打起精神,对奶仓进行彻底搜查,希望寻得其他更好用的工具。结果,我找到了一把刮漆刀、一把旧式碎冰锥、一个拖车栓钩上的楔形金属插脚、一把圆头锤和一根卸胎棒①,除了这些,便是先前那把螺丝刀了。
“拜托了,你可千万别用那个。”我乞求着,指向那根卸胎棒,“我们可以把东西带到锁匠那儿去,我来付钱,真的。”
“噗,锁匠?你只管看好了。”他俯身向着盒子,手里抓着工具,试探着插进锁孔里,用看上去还挺专业的手法撬了起来。
“你这可有些吓人了。”我坦言,看到他把螺丝刀从抽屉一端移到另一端,像开启香槟酒瓶的软木塞似的,慢慢扭动使它松开,“看你这架式,好像之前真开过锁似的。”
“我看了重播的《灵书妙探》②。”
“我也喜欢那部电视剧。”我们俩之间又多了一个共同点。
抽出足够空间之后,他用手指紧紧抠住抽屉边缘,将它彻底拉了出来,“有了!我想这些应该还是书稿。不过……我之前听到的那个动静,肯定不是它发出来的。”
他把拉出的抽屉放置一旁,又专心去研究盒盖,我则小心地翻了翻刚找出的这一沓纸,指尖描摹着字词印在纸上的凹痕,想象作者的手指用力敲击打字机按键时的情景。那到底会是谁的手呢?
答案竟然很快揭晓,就在这摞纸的中间部分,一张背面朝上,看着十分简洁的封面页上。《萨拉溪》,这是原作者所起的书名。此外,封面上还标出了书稿日期和作者姓名。“这是1936年,一个名叫路易莎·安妮·奎恩的人所写的。这人是你们家什么亲戚吗?会不会是你祖母那一辈的?”
“据我所知应该不是。我们家没有姓奎恩的人,不过,如果它真有那么古老,显然就不会是我母亲写的,虽然东西是在她手里。她把它收进了杉木箱里,说明她对它十分重视。”他把圆头锤顶在锁旁,尝试用冰镐去撬开盒盖,“我有预感,答案应该就在这里面。”
冰镐突然一滑,划过他的手指,顿时就出血了。他痛得面部扭曲,扬起受伤的手晃了晃,“这样行不通。”
“你之前打过破伤风的吧?”
他转过视线看了我一眼。
“我就是随口问问。”我们同时凑到盒子跟前,距离贴得实在太近,能感受到他脸颊传来的热度,“我来试试看吧。”
“你对这种古董锁有什么了解吗?”
“并没有。你呢?”
“就在电视剧里面看过一点。”
虽然有点失礼,可我还是噗地笑出声来。我实在忍不住了,“抱歉,这一点也不好笑。别告诉我你要用蛮力去开——”
“不对,盒盖边缘下方已经出现了一道微小间隙。”我一直忙着查看那盒子是否受损,根本没有留意到,现在才突然察觉,“等等!我觉得你好像已经成功了。”我用指甲钩住缝隙,向上使力,但盒盖被什么闩住了,怎么也抬不起来。
“我来吧。”埃文盯准缝隙,将刮漆刀插进去,撬开了里面的挂钩。盒盖随即自动向上张开,这盒子仿佛活了过来,终于下定决心吐露它的故事。透过从窗户照射进来的光线,能看见灰尘掉落盒内,轻轻飞舞,落在褪色的红缎内衬上,落在一大堆老照片上——大部分是些风景照。有人用比这些泛黄的照片要新得多的橡皮筋和信封把所有照片都分了类。
埃文迅速翻了翻那摞相片,“信封上的字是我妈妈的笔迹。她总喜欢这样,在最后一笔划上个圈。”他顿了一下,从其中一沓照片中抽了什么出来,“你看这几张。”他手上放着三张拍立得照片,上头两张分别是萨拉桥和萨拉溪,第二张照片下面还写着萨拉溪锯木厂原址几个字。最后一张上下对折,粘了起来。埃文小心翼翼地将它掰开,相片上面起了白斑,照的是树干上的刻印,树上刻着萨拉两个字。照片底下的空白处写道:他献给她的刻印。
埃文仔细凝视着上面的笔迹,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的说明,“我母亲虽不是这故事的作者,但她在调查这件事情。”他把所有照片拿出来,摆在一旁,拍了拍盒底的缎面底座,根据形状判断,似乎可以存放圣餐杯和一个碟子,“而且,这也不是什么银器盒子,而是用来存放圣餐器具的。把螺丝刀递给我一下。这底下还有个隔层。”
我已经不再关注他是否会破坏这个容器了。我难以抑制自己好奇心,想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如果有必要,尽管把它砸烂吧!”不论里头藏着什么秘密,我都已经迫不及待了,只想尽早寻得解答。
变形的木头结构还像之前那样,一次只能松动一丁点,埃文用螺丝刀撬动边缘,我则把刮漆刀抵在一旁帮忙。他把盒子拿起来,想找到更方便使力的角度,只听有什么东西在里头滑动起来,撞到了盒子的侧边。
埃文猛地抬头,瞪大眼睛与我对视。
“肯定不会是纸。”我感觉颈部的脉搏跳得十分厉害,心里满满都是期待。
“对,肯定不是。”他把螺丝刀巧妙地插进间隙中,再次撬动起来,“如果里面是钥匙的话,那可真叫人失望透顶了。”他笑起来,露出了一个酒窝,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忘掉了当前的任务。
抵靠在刮漆刀上的力量突然消失,我的手因为惯性扬了起来,覆着缎面的隔板像超重的烙饼一般被抛了出去。隔板落在桌面发出咔嗒一响,可我们谁也没有费事去看。
我们齐齐探过身子,往盒子里头看去。眼前的东西,完全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然而正是这些东西,使所有文字都变得真实无比。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页笔记本纸,底下露出了旧皮革本的一角,一个黄金十字架的尖端,还有一根打了结的硬挺皮绳。
埃文把纸拿开,露出被其遮蔽的部分。那些见证了整个故事的物品。笔记本上绑着一根年代久远的皮绳,绳上串着精雕细琢的象牙色佩珠、贝壳和一小块蓝色海玻璃。挂在底端的,是一个手工雕刻的小吊坠盒,蚀刻在表面的马耳他十字架看上去已相当古老。
我小心地摸了一下,将吊坠盒盖打开,露出里面的浮雕人像。一面是圣母玛丽亚,在其反面则是耶稣基督的形象。
“萨拉的祈祷盒。”我使劲咽下唾沫,强忍住突然想哭的冲动,“属于守护故事的人的祈祷盒!”埃文在我身边,怀着与我同样的敬意,轻轻拿起旧皮革本翻了开来。本子里的排排笔迹已有些褪色——文字间夹杂着各种线条与顿点,有执笔人龙飞凤舞地记录思绪之时,字与字之间拉出的纤细墨迹,也有字斟句酌之时,笔尖停在纸上所留下的顿点。内容都是野外考察记录和各种图画——有不同浆果、根茎、树叶、动物、蘑菇,还有一片羽毛,旁边空白处写着关于羽毛颜色的描述。
翻着翻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的画像。萨拉跪坐在地上,丰满的嘴唇挂着虔诚的微笑,她高举双手,仰望着天空。画像上方,是许多年以前,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所认真书写的注释:萨拉,默伦琴姑娘,1889年10月17日。
“这是他为她画下的第一张素描。在他看着她进行晨祷仪式的时候。”我翻到画像背面,阅读关于这个场景的文字描述。虽然大致景象在看过埃文的书稿之后已经能够想象到,但这个版本是兰德亲手所写,用的也是他自己的口吻。纸上的墨迹已经褪得只剩些许印记,几乎就要完全消失了。对面那页纸上,兰德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倘若这本笔记在其他地方被人发现,那么很有可能,我已经永久葬身在这大山里。我恳请拿到这本子的善心人,能与我位于查理斯顿的家人取得联系,让他们知道,直到生命终结之时,我一直深爱着他们。我原本打算旅行结束后便立马打道回府,然而,我必须像任何正派人士一样,遵从自己内心的意志。人们常说,若有不公现象,就须奋起反抗;若是有人受苦,就化身为上帝的手和足;若有行善的机会,就必须及时抓住。我们既然这样说了,就必须做到言行一致。
我只盼望,若我的家人能够收到这份笔记,他们想起我时,可以怀着骄傲的心情,并对我飘散在外的身体与灵魂怀有某种程度的怜悯。我这一路走来,一直盼望能够遇见上帝。然而,上帝主动找到了我,并为我指明方向。
永远属于你们的,
兰道夫·奥古斯都·查普林
我抚摸着最后的署名,手指不由得颤抖起来,想到多年以前,那人的手就曾经搁在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在纸间留下了一点墨迹,而后抬起头来,仔细打量那个令他甘冒任何风险的不可思议的姑娘。
“那故事是真的,全部是真的。”我低声说道。
埃文与我对望。“母亲从没告诉过我这些东西的存在。她也从来没有说过,兰德和萨拉不仅是睡前故事的主人公。我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个传说,是萨拉溪这个名字以及萨瓜瀑布彩虹奇景的由来。”
我仔细端详骨雕吊坠盒与旁边的佩珠。这光滑的表面与雕刻的凹痕触动了我心底某个熟悉的角落,泛起了某种不可言说、无法描摹、难以定论的奇妙感受,“兰德和萨拉不是什么虚构的角色,他们真的在这世上生活过。那个冬天过后,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故事?他最后到底是回家去了,还是留了下来?”
“母亲从没告诉我们真正的结局。我们听说的,一直是那对苦命鸳鸯的悲情故事,他们为了不被拆散,双双从萨瓜瀑布跳了下去。在《时空过客:清算日》那本书里,纳撒尼尔和安娜一起逃脱的场景,就是以此作为灵感的。当然了,纳撒尼尔拥有时空门这个优势以及靠近水边的有利位置,时空门高速运转时所释放的量子光会在水面形成一道彩虹,从而造就了这对恋人在不同时空来回穿梭的传奇。”
“这下你又吓到我了。”
他耸耸肩,笑了笑,伸手去拿印着陌生名字的书稿封面,“不过,有人早在1936年就把这故事写了下来,过了好多年以后,我的母亲才知道这个故事。根据上面的日期,这位路易莎·奎恩可能真的认识兰德或是萨拉,说不定,这两个人她都认识。”
他仔仔细细地把所有东西收回盒子,又将几个抽屉摞在一起,全都交到我手里,“给你,拿上这些东西。”
“我们这是要到哪儿去?”肾上腺素在体内不断飙升,我很想赶快弄清楚,这些书稿和笔记背后究竟埋藏着什么秘密。
埃文看上去也充满期待,“到我的办公室去,那里比较宽敞,可以把这些东西全部摊开,完成你此行前来的目的,找出这个故事的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