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河涧边,毗邻的两间铺面供给教书的夫子平日休憩用。
陆迟坐在竹案前,展开京城寄来的传信,聂五站在下首禀报他刚办完的事。
“世子,属下把猫儿送过去了,蹲墙上盯着它进屋子的呢!”聂五挺忐忑,主子忽然心情不好,他都不敢大声。
“嗯。”她刚知道水囊的事,想来不会愿意见他。
“另外经过属下查探,苏姑娘一直住在扬州,和京城毫无联系,她不可能知晓世子的身份。”
陆迟闻言抬了抬眼。
在庙里醒来时,他依稀听过她喊世子,他一直在想自己有否听错,而经过连日试探和昨晚,他几乎可以确定,苏轻眉不仅知道,且同样清楚他将何时离开江南。
奇怪。
若和梦境相衔,他越发觉得,仿佛天底下还有个大朔,她在另一处当真嫁给过他一般。
陆迟面色淡淡地将看完的信笺放在烛台上燃尽成灰,“继续让李焱盯着。”
“是。”
……
—
“啊可是,小姐,来的不是人呢。”
“是只猫啊!”
樨香院儿里,绿桃的话音刚落,猫咪从房门开阖的间隙往里头钻,虎头虎脑窜进了内室。
苏轻眉睁开眸,就看到了面前地板上多出一只雪白幼猫,它似是刚断奶,长了一副琉璃弹珠似的鸳鸯眼,脖上挂了一只小红牌,奔过来肥臀颠啊颠的。
猫咪胆子大得很,毫不怯场,昂首挺胸地游览一圈领地,在经过坐躺椅上的女子时,爪子一顿,粉嫩鼻尖嗅了嗅,喵呜了一声,可怜腿短跳不上来,肉乎乎的猫腮不断蹭苏轻眉的裙角。
绿桃急匆匆跟着它进来,“小姐,要我把它抱出去吗?”
“不用,让它玩会儿。”
苏轻眉原本正心烦,一看到毛茸茸的圆脑袋,忍不住上手,弯腰捞起它摆在腿上,顺着小猫背上细软的长毛撸划。
五指窝进去,猫肚子比手炉还暖和,手感极佳。
猫咪也很享受,眯着猫眼扑腾撒娇,翻出粉嫩的肚皮,在女子的膝腿处扭啊扭,滑稽可爱。
苏轻眉近看发现,它不能算通体雪白,腰上有一块浅浅的斑纹,如同胎记。
巧了,她记得自己腰上也有一块月牙形的。
苏轻眉玩了会儿,放松了心情,扬起头问道:“绿桃,猫儿哪来的,你买的吗?”
绿桃摇头不解,“不啊,奴婢刚下马车,在外面同孟叔聊几句话,然后有个傻大个递给我提篮,支支吾吾地说里面的东西找苏家大小姐。”
“奴婢听他话说的怪异,怕有不好的,擅自打开查看,接着就看到了这只白猫。”
苏轻眉听得云里雾里,蓦地想起了陆迟,他不就提过家中有一只逃走的猫,莫不是找到了?
她犹豫地解开猫脖上系的小木牌,拿到眼前细细瞧了瞧,在角落找到了刻好的‘陆’字。
“小姐,是陆公子的吗?”
“嗯。”
她正生他的闷气,不想见他,他倒是正好用猫儿找上门来了,算感谢昨夜她赠的氅衣?
苏轻眉倍感憋屈地低头看。
小猫咪带着喷喷奶香,不知为何,貌似很喜欢她身上的味道,蹭得她衣摆全是绒毛,布灵布灵的圆眼回望她,惹人爱的紧。
好吧,她认输,就算是陆迟送来的,小宠无错,她不舍得狠心推开它。
苏轻眉的郁气散了点,横竖事情也不是现在的书生做下的,她开口吩咐:“绿桃,你绞了我的睡毯,帮猫做个软和点的窝。”
绿桃应了声,走之前询问:“小姐,我们往后就养它了吗?”
“这是陆迟的猫,他大概过两日会要回去。”苏轻眉摸了摸它,提前感到不舍。
“是。”
……
—
苏轻眉将白猫养了五日,恨不得抱着它吃睡,外祖母也十分疼爱这个机灵的小东西,晒的鱼干全都撕碎了喂它。
小猫可谓第一时间成了樨香院的院宠。
不得不说,养毛茸茸的玩宠很能安抚人心,苏轻眉日日有它作伴,对前世的事愈发不再纠结,老天爷已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也不会嫁给那个心思深沉的陆迟,既然不会重蹈覆辙,何必执着烟消云散的过去。
苏轻眉解开心中的包袱,见逐渐天冷,想给城西孩子们送些御寒的衣物,顺道提醒书生日常小心。
毕竟他暂时不知有人曾在他水里下过媚|药,在他即将恢复记忆之前,可别再出其他的幺蛾子了,也算是还了他花灯节的救命之恩。
这日午后,老孟和李焱将车轮上好轱辘油,苏轻眉便抱着猫儿攀进了马车。
她给小猫取了个名字,叫呜圆,因为它又爱叫脸又圆,短短几日已被养肥了一圈。
不知是不是没坐过马车,呜圆懒洋洋的,躺在女子怀里半天不带动。
绿桃不舍的喂它吃鱼干,“小姐,咱们真的把呜圆还给陆公子吗?要不然买回来养吧。”
“这样不好。”
小宠是活物,她养了五日便喜欢的不得了,陆迟还为它半夜驱驴车寻呢,好不容易找到,她开不了那个口。
“没事,我们往后也养一只。”
绿桃拿鱼干逗猫,“嗯,不如等呜圆生一只,我们再问陆公子要就好啦!”
苏轻眉摇头轻笑,那估摸是等不到的。
往城西的这条小道,老孟走过许多次非常熟悉,加上有力气大的李焱驾马,马车跑的又快又顺当。
孰料突发变故,荒茫田地中猛地奔窜出一架马车,高头领马壮硕,撞的正常往前的苏家马车一整个趔趄,差点向左垂直歪覆。
车厢剧烈摇晃,苏轻眉蹙着眉心,手扶紧车壁凸起的木棱,得以勉强维持坐姿。
老孟是个直脾气,皱眉想骂两句,抬头一看双架青马,官府规制,立刻识相地沉默,低着头向后退让,让他们先过。
俗话说,民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
然而苏家安静不想惹事,撞的那位二世祖反倒不情愿上了。
车里坐的正是扬州知府张知礼的儿子张成魁,在江南横行无忌,刚从外县游玩归来,不走寻常路,偏爱从庄稼地里过,前两年踩踏过好几个百姓,不知收敛。
今早他在温柔乡,被他老子一封家书骂得狗血淋头,逼他即刻回家,否则断绝父子情谊,他委实心情不好,苏家的马车可以说正撞在他想喷火的枪口。
张成魁衣衫凌乱,随手披了件羊皮大衣,大摇大摆地跳下马车,满脸横肉,黄牙咧咧道:“是谁吃了豹子胆敢堵我的路!”
老孟急忙拖着李焱跪在地上叩头认错,他跪得十分干脆且恭顺,张成魁瞬间觉出了没趣。
一旁张府老管家苦口婆心地劝到:“大少,老爷还在家中等,您就饶过他们一回,咱赶快启程。”
张成魁听得烦,一把推开碍事的管家。
他眯着一双芝麻绿豆眼,瞧这马车上绸缎朱红翠绿,料定是哪家小娘子坐的。
若是长得美……
张成魁拍拍肚子,干咳清嗓,“里面的是谁家姑娘,下人犯了事,还不滚出来给我赔罪,竟然躲在里头做缩头乌龟?”
苏轻眉一直强忍,为的是不想节外生枝,再者她今天都没带帏帽,便谎道:“公子,我脸上生了疮,不便下马,方才冲撞是我们不对,但求公子大人大量放过。”
没办法,斗不过官,只得伏低做小。
若是平常,张成魁急着奔赴风月,真懒得再纠结,但他实在是不愿回家,就想在路上拖赖一阵,“嘿嘿,生疮有什么打紧,青楼妓馆更暗地方的疮我都见过,来,让哥哥我瞧一瞧生的怎么样。”
女子的嗓音有刻意压低,可尾音依旧绵软糯糯的,他听得心痒痒,不信好嗓子能配副丑脸,忍不住伸出手去撩。
绿桃有心挡在苏轻眉前面,毕竟以小姐的清丽颜色,任何猥琐男子看了都会起歹心。
谁知张成魁的速度太快,竟是彻底一把子往下扯断车帘,绿桃遮挡不及,映入男人眼帘的是一张刹那惊慌失措的花容月貌。
不单单是美,他用词匮乏,只觉艳绝倾城仍可窥见其清澈,清澈中还徜徉丝丝妩媚,妩媚之余又不失娇憨。
真真不是木头美人,简直风情万种,他见过的所有青楼花魁都远远比不上!
张成魁看呆了。
苏轻眉慌忙低下头,可张成魁多年来轻薄惯了良家女,急色的上手直接就想摸蹭她白皙的脸蛋。
“桀——桀——!”
连着两声凄厉猫叫,横飞出一只模糊雪球,张成魁抻出的手背瞬间多出两道深深血痕,疼的他龇牙咧嘴地叫唤。
“畜生东西!”
他收回手前,不忘一掌拍飞那只白色的幼猫,接着被赶来的老仆扶着连连向后撤退。
所有的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苏轻眉心疼的抱起被摔打在地,短暂呆怔的雪白呜圆,焦急的担心它的头有没有撞破。
老管家见状叹气:“大少爷,老爷真有急事寻您,咱就先回去吧,别惹事了。”
张成魁反手“啪”地打了一巴掌老管家,将老人踢倒在地,恨声道:“你吵个屁,没看我见血了?!”
“见了血还没点补偿,我偏就在这马车里要人!”
张成魁臭着一张脸,面目狰狞地指使身后两名骑马随从围住苏家马车,“你们两,把猫掐死,把她给我拖过来!”
区区商户家的娘子,也敢放猫抓他,在广陵城他的地界,不好好惩戒,真以为翻了天了!
那厢绿桃反应过来,面色惨白,死死咬牙展臂拦着车门,苏轻眉紧紧怀抱着晕过去的白猫,手都在抖,又急又怕。
素日里的话不多的李焱忽然站出,身躯挡在最前,他撸起袖口,臂膀肌肉虬结,稳扎马步,一甩手中马鞭,说出的话气势非常。
“你算什么东西,胆敢对我们动手,现在能死在我手里都算是你的福气。”
待他日见识世子的手段,那就不是一命了之。
李焱是当年为了陆迟留在江南的宫廷十二鹰卫队长——李锋的长子,接替父亲遗志留在世子身边,唯世子的命是从。
世子让他暂留苏府,如今不得不暴露身手,至少先确保身后女子安全。
苏轻眉此时坐在马车里惊恐,自然不会在意李焱的一反常态。
就在两方即将大打出手之际,不远处响起马蹄。
苏轻眉心跳加快,脑海中闪过一个名字,慌忙探出头看向车窗外,来人竟然真的是陆迟。
她连前世都甚少见陆迟骑马,此时的他微微倾身高坐马背,单手束握缰绳,长袍青衫迎着风猎猎作响,自喧嚣尘土飞扬中走来,抿唇如冰,冷冽的风姿挺拔轩昂。
苏轻眉的心蓦地一松,手中紧紧攥着防身的尖锐发簪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