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梆子已敲过子时。
苏轻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起来点了盏烛灯,托腮坐在桌边胡思乱想。
她回来之后越想越不对劲,感激陆迟救命是一回事,可问题在于她明明有心避开,为何和陆迟的羁绊牵扯仍是绵绵不断,该说他们特别有缘分,还是她特别倒霉,总能遇上他。
苏轻眉疲倦地捂面揉脸,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招得陪在外室的绿桃睡眼惺忪地走进来,沙哑道:“小姐,您还没睡呢,是饿了吗,奴婢帮您去做甜汤。”
“没有,你快睡吧。”苏轻眉忽然想到,“对了,明日陪我去趟人市。”
不呆家中,当然也有生怕陆迟明日再来找她的缘故。
绿桃这下彻底不瞌睡了,急道:“小姐,是不是绿桃逃散时没跟紧,绿桃错了,您千万别不要我!”
“傻桃,瞎想什么呢。”苏轻眉走上前揽住她,接着道:“我是想再买个力气大的丫鬟,平日照顾外祖母顺手一点。”
绿桃忠心,奈何和她一样是个细胳膊细腿儿,做做杂事还成,搬搬抬抬就很吃力。再说外祖母年岁大要人搀扶,绿桃还得照顾她,根本顾不过来。
绿桃把心放回肚子里,轻快道:“行,我明早找孟叔,小姐您早些休息噢。”
“嗯。”
……
—
仲秋十五过后,天一日冷过一日。
苏轻眉穿着云锦披风,上马车前左顾右盼,绿桃问了一句,她摇了摇头没答,转头兀自钻进了车厢。
相比广陵城三大主街,人市所在的陋巷要偏僻的多,龙蛇混杂,因此苏轻眉让老孟把李焱也带了出来,身边有壮硕的大个子相陪,她心里才安定。
陋巷也叫‘西角头’,乞丐,贫穷人家皆聚集在这,所谓的街就是用大小不一的碎石泥土凹凸不平地铺就,脏烂不堪,叫卖妻子女儿的声音此起彼伏,听的刚进巷口的苏轻眉背上瘆得慌。
拥挤狭窄的巷道,绿桃紧紧挽住自家小姐的胳膊,指挥着李焱一会儿防这边擦碰,一会儿防那边撞上,端的是又忙又乱。
苏轻眉看到这些残酷景象心情不大明媚,可她不可能救下所有的可怜人,本着早些买完回去的心态,她走了几步就停下开始挑选。
“小姐,奴婢看她好可怜。”
绿桃是相熟的别府家生子里挪买来的,比西角头苦命的奴隶好些,她不禁朝对面面露同情。
苏轻眉顺着绿桃的手指看过去,一个十三四岁的粗壮姑娘脖子上挂了块牌匾,字迹是和人大相径庭的娟秀,大意说她想卖身葬父,力气大能劈柴,脚丫大挑水稳,每日吃一顿饱饭就行。
苏轻眉不怎么相信牌匾内容,毕竟卖孩子的,十有八九是为偿还赌债,却总找别的正经理由。
卖她的人据说是她叔叔,要价六两银。
苏轻眉一路看过来,卖身钱大约在三两至八两之间,贵的是男子青壮,一个小姑娘卖六两真不便宜,再瞧她苍白厚厚的嘴唇干涸,怕是在这无人问津,已站了许久。
翘着二郎腿的老罗一看到周身富贵的富家小姐驻足,顿时觉得侄女卖出去有望,殷勤站起介绍,“小姐,您看看她,这宽手板,粗手臂,干活下地没有不成的,买了绝对不亏。”
苏轻眉戴着长长帷帽,绿桃代替她开口,“怎么就要六两,太贵了吧。”
“不贵,别看她是姑娘,能干的比男的多!”
老罗说话时,粗鲁的比划差点勾到苏轻眉的帷纱,李焱眼疾手快地挡住他,恶狠狠觑了他一眼,吓得老罗缩回原地,不敢再唠叨。
苏轻眉站在小姑娘面前,温和道:“你叫什么名字?”
“拂冬,孟拂冬。”
苏轻眉点了点头,笑道:“很好听。”
孟拂冬冻得发白的圆脸,听人说名字好听,扯起长久以来第一个笑容,“我爹给我取的,我爹差点考上秀才,科考前饿死了,可他聪明着呢,对我也好。”
苏轻眉蹙眉:“你娘呢。”
孟拂冬低下头,小声道:“难产死了,叔叔说因为我头大,但我爹说不是。”
老罗看不到苏轻眉的神色,但看一旁秀气丫鬟一脸同情,立刻打蛇棍上,“你们要是不买我侄女儿,我就把她卖到暗娼街,她五大三粗,有人真就好这一口,耐弄!”
他满口粗鄙,小姑娘神情变都没变,显然听过许多次恐吓。
虽说样貌普通,但能识字讲道理,内里秀气,力气还大,苏轻眉就想要这样的。
她动了心思要买,“桃儿,去看看身契。”
“是。”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喊:“小姐,小姐,这里!”
苏轻眉无端觉得嗓音耳熟,循声望向对面的摊位,看到一个蓬头垢面,身材瘦弱的女子,熟悉感扑面而来,她好像是……
“小姐,我是绿柳啊!”
绿柳?
苏轻眉想起来了,她身边原本的丫鬟叫绿柳,也就是在蓬山抛开她逃走的那位。
这一世,她们仅仅分开个把月,实际上已有三年没见过,不怪她一时没认出来。
苏轻眉不急不缓地走向前丫鬟,看到绿柳身前挂的售卖牌子,淡声道:“我继母没给你钱么,你怎么会在这儿。”
“小姐,奴婢求求您把我买回去吧!”
绿柳声泪俱下,原来她当日逃下山后,继母刘氏只还给她卖身契,并没有如约给她十两银子,她弟弟急着娶妻用钱,父亲转头便想把她卖了,若不是她连月来装疯卖傻,拖不到现在。
苏轻眉看了看她身后的腌臜老头,应该就是绿柳的父亲。
“三两,小姐,您要买回去,给三两就成!”绿柳他爹眼巴巴地降价,他有打好的算盘,之前苏家的大小姐没亏待过他闺女,还常常赏份利,长远看绝对是笔划算买卖。
苏轻眉面色不变:“绿柳,我自问没有苛待过你,你既背叛了我,竟还想回来我身边吗?”
绿桃生气地叉腰:“就是!你害的我们小姐多惨!”
人来人往,绿柳哭着直直跪下:“小姐,奴婢知错了,奴婢真就听夫人唆摆走开一阵,回念立刻后悔,再来找您,怎么也找不到!”
苏轻眉靠近低道:“你在我水里下了药,将我扔在山上离开,你就猜不到会发生什么吗?”
绿柳微怔,“小姐,奴婢没下药啊。”
“奴婢真的没下药!”
绿桃护主心切,忙接话,“你别不认啦,再说有差别嘛,还不是将小姐独自留在山上,万一遇到匪徒怎么办。”
若不是小姐遇到的是坐怀不乱的书生,换个奸邪的色胚子,那可就真的惨了!
苏轻眉垂眸沉思片息,没继续追问,她看得出绿柳不是骗她,也没必要骗她,她压下胸口升腾起的烦躁,“绿桃,拿半吊铜钱出来。”
“小姐!”
“我不是买她,我是借她过去写几个字。”
绿桃不服气地把钱给了绿柳她爹,苏轻眉将人带到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将李焱借来的纸笔放在绿柳面前,冷淡道:“把刘氏如何吩咐的,过程详写在这张纸上画押,我保证将来不会与你计较此事。”
绿柳满眼期待:“小姐,那、那我能回您身边吗?”
“不能,绿柳,你应该明白,我不可能留你了。”
绿柳闻言怂下脑袋,抹干眼泪,蹲在地上慢腾腾写罪状。
苏轻眉身边的丫鬟都需要能识字的,绿柳刚来时识的字少,她就手把手教,两三年的情谊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前世没做到的,如今有了个了结。
绿柳将罪状纸按印画押好,抽抽噎噎地递还给苏轻眉。
苏轻眉见她认罪认的爽快,往她手里塞了一两碎银,道:“绿柳,你我主仆情分已尽,女子该为自己而活,你为父亲弟弟做的够多了,望你别再为他们做害人的事。”
“这一两银子,是为往后若是我找你作证报官,你须得过来。”
“小姐……”
苏轻眉挽起绿桃,干脆的头也不回,“我们走吧。”
“是!”
两人走回方才的摊位,老罗还以为他们不买侄女儿,谁知一来就爽快付了二两定金,准许拂冬回去办完父亲的丧事,再到苏府找她。
回程的马车上,绿桃见小姐心情不好,以为是为了绿柳,安抚宽慰道:“小姐,您的心够善了,都没拉她去见官。”
“不是因为她。”
苏轻眉斜撑着额,她是终于想通了心中多年的疑惑。
破庙那晚,她遭继母陷害,先入为主以为是自己的水囊有问题,陆迟喝错了她的,但是,她明明记得陆迟只最初喝过两口他自带的水囊,后来没再喝过水,所以她前世始终想不明白,他怎么也会中暖情散,还以为是看漏了。
所以其实是反过来,陆迟放错了水囊位置,导致她喝了他的。
三盏茶后,苏轻眉赶到小院闺房,立刻从柜子最底下抽出水囊,一寸一寸仔细查看,瓶口对着窗扇透光的内侧角落,隐约找到了一个‘陆’字。
苏轻眉松了手,退坐在椅凳上,忽地觉得可笑。
她前世对陆迟的愧疚延续了三年,对他予取予求,除了他身为世子的地位尊贵,更因为她自知她的出现毁了他原本的姻缘,没想到,原来不是她的错啊……
她和陆迟的确心照不宣地没重谈过此事,但他发现真相后,难道对她丁点的愧疚都无?
他真是可恨。
门外响起了轻轻敲门。
“小姐。”
“嗯?”
绿桃在外,听起来似乎神色犯难,“有、有东西来找您。”
苏轻眉怠倦地靠在椅背,合上美眸,沉声道:“绿桃,我今日乏累,不想见谁,哪个人都不想见,让他们都回去。”
尤其是书生,她就是迁怒,她暂时不要见他。
“啊可是,小姐,来的不是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天气变化,大家注意要保暖呀!谢谢暮暮的手榴弹啊,破费啦!
过季很容易喉咙痛,发炎之类的,我感觉我肿了半边脸,明天去医院瞧瞧......照常九点更新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