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她心中的匪存

此后,苏厌厌与匪存像刚认识的朋友,开始在信中嘘寒问暖,略提各自生活上的事,不再生疏冷淡。

到了后期,匪存着墨丰富许多,内容大多是寺里的日常,一只偶来的鸟,一场短短的阵雨,或者一个未眠的夜晚,都能让他写满一页,兴致来了,还会赋诗两行。

三月花开,他说门口阶下惊现几支雏菊,令他每每经过都要小心翼翼,不想半月之后,雏菊壮大了队伍,将门口的路全部占领,他哭笑无奈,进出只好翻窗。

九月台风,他会告诉她窗外的竹丛整夜哒哒摇摆作响,扰他一夜无眠,可某日忽然不响了,更是不敢入睡,因为这意味着雷雨将至,他得连夜给屋顶门户加固,毕竟这座海上寺庙相当于浩海中不堪一击的轻舟,台风一个不友好都可能将他连同寺庙卷上九重天。

十二月寒冬,他在屋角挖了一个窑洞以烤红薯和山药。先用厚厚的荷叶包住红薯山药,排列放入窑坑底部,铺上一层土,然后在上面堆篝火,柴须又粗又干,方能烧得又红又旺,这时他可以摆上铁架子,就着火煮一壶甜甜的枣子茶,待柴都烧成了碳,火苗逐渐灭去,便拨去炭火,挖出里头又香又软的红薯了。红薯就枣子茶食之固然别有一番风味,然海风实在太冷了,将他吹得不知东南西北,如此,窑洞只用一次便弃置,最后成了对牛弹琴出恭之领域。

说起这对牛弹琴两只狗,匪存也是不吝纸墨。

它们是在他第一次朝山途中遇到的小土狗。

那次朝山,是为了报答双亲的养育之恩,他从都城开始,三步一拜来到烟台,全程八百公里路,花了近九个月时间才到达目的地。

而这两只小土狗一路上始终不离不弃跟着他,于是便带它们住到了寺里。

因太少见生人,每次见到有人来,就会像小姑娘躲在墙角偷看,直到向它们招手呼唤,就会狂喜地奔过来摇尾舔舐,极尽讨好卖弄。然这只限生人,对他这个“亲人”如今是极其怠慢无礼,唤它们过来,它们眯起眼瞅都不瞅,等走过去,竟直接翻地上装死了。

匪存还对养生十分注重,有次得知苏厌厌睡觉喜欢趴着睡觉,火速来信劝告不得继续。由画了张人体骨骼脉络的详细图解,到列举自古坊间流传病案,再到分析这种睡姿影响气运风水,提醒她继续下去将会脸歪头瘪嘴无法闭合年老口角溢唾说话漏风,最后列了八条步骤改邪归正,苏厌厌记得非常清楚,步骤第一条是:小含一口温水,细细吞下,揉腹腔确定无出恭之意,方可上塌。

如此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七页,拜读之后,苏厌厌将此视为金科玉典地严格执行,结果……反倒睡出浑身的毛病。

想到这里,苏厌厌不由笑出了声,脑海浮出一个身着直裰,眉长长,眼亮亮,嘴弯弯,笑容温暖的光头和尚,和传说中的大哥哥一般让人倍感亲切和善,可一说起话来,又是唠叨长者,抑扬顿挫,语重心长。

是的,她心目中的匪存便是这样,亲切,睿智,又好玩。

其实她只是将自己所熟悉的和尚形象加注在匪存身上,因为自小所见的和尚多是如此。

只有一位不这样。

猜不透,摸不着。美得无法迎视,闭眼又出现在脑海里。总是悄无声息,即便他站你面前将你注视,目光亦是似有若无,淡如晨阳。好似没有任何事物能真正入他心。可不知为何,这样淡泊的人就是住到了苏厌厌心中。

对她来说,他就是那云中皎月,只可仰望而不可触及。

可这白月光来到她身边只因她恰好有利用价值,若非,他断不可能出现在她生命里。

那段洋溢着甜味的旅途,原来统统是阴谋暗算。如今一别千里,下次再见,她还做得到像从前那般兴高采烈地喊他一尘师父吗?

苏厌厌缓缓抬起右手,一只褐色扭曲变形的手便撞入她的视线。她的这只手已无法正常张开,新生的肌肉皮肤毫无弹性,勉力伸直,五指会怪异地扭曲,用它去拿细小东西,也是十分困难。

而她的左脸,也同样如此。苏厌厌已感觉到那块大伤疤将她的五官往左边牵扯移位,连普通的眨眼微笑都受到影响,或许过不了多久,她的嘴巴连闭合起来都难了。

外表变丑变残,她认了。然而无法书写,她无法释怀。

今草字,是渺小的她唯一拿得出来的东西,是她身上最为自豪的地方。

可如今也是没有了。

这些天,苏厌厌只是麻木地听从鬼手的话等待许儒回来,可那之后,又将何去何从?她没敢去想。

就算是让她去想,也至多无谓一笑。

像她这种从小被母亲遗弃,父亲生死不明,以为待她至真的挚友,也都残忍待她的人,去哪儿又有什么所谓?有谁会在意呢?

鬼手听到她冷不丁发笑,以为她是饿得神经错乱了:“喂,你该不会疯了吧?”

苏厌厌撑起眼皮,张了张干涩的嘴唇:“我倒是想疯他一回。”她将脑袋歪歪地靠在墙角上,黯淡的眸中全是后悔,嘴里自言自语:“我真后悔没有勇敢些……虽然他可能从来都不在意,觉得我是个不知所谓的笑话……但我真的想放胆疯一回……”

鬼手撇嘴:“什么乱七八糟的,少说晦气的话!想疯出去任你疯,现在你可给我安生点儿,免得他们回来老子拖上个累赘。”

苏厌厌无神地望着黑暗:“要是,他们没回来呢。”

鬼手默了默:“那就只好用最后的办法。”

“什么?”

鬼手向她转过脸来,夜色使他暗红的双眼熠熠变成鲜红。苏厌厌发现他眉眼的轮廓真的很深,被这样如红宝石般的眼睛看着,好似会被吸卷进去。

“办法就是,给老子几碗新鲜的血,外加一只还在跳动的心脏,老子就能一拳把墙打穿,这你不是都知道吗?真以为老子放弃这个念头了?”他阴测测地哼笑:“所以老子叫你等着就是给你最大的慈悲,别自以为我不会这么做。”

可苏厌厌没有被吓到,反而有些嫌弃的意思:“要这么多样?你吃得下吗?半碗也够吧?”

鬼手对她这种态度非常不满:“半碗只够老子站起来,够个甚!”

苏厌厌听了,无奈叹了口气,然后有气无力地在身上摸索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怎么样,匪存你们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