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与抬起头。找一国之王?不是找国阁,而是指名要找王?
若是如此……也许可以拦下他,不给官奴巴结他的机会。弥与紧张地思考着,长久以来所学所知的一切似乎都因这一桩奇遇而联系起来了。自己也许能行。不,肯定能行。
“《使令》之王。”
弥与站起身,直视他的眼睛,仿佛是在告诉对方,自己对这个比自己高出许多、强壮无比的身躯毫无畏惧。她开口说:“妾身不是别处的奴婢。刚才说的‘不是’,并非是指住所,而是指身份。”
“呵,那你是哪里的姑娘吗?”
“不,妄身是王。”
弥与仔细擦干净双颊,将表明从事鬼事资格的文身显露出来,解开贯头衣,从乳房间取出手掌大小的铜镜。这是为了在微服出行时证明自己身份而随身携带的东西,不过这还是第一次真正拿出来。
弥与摆出下达神谕时的姿态与威严,报出诸王与官奴赋予她的名字。
“妾乃卑弥呼。邪马台国女王,亲魏倭王。此地之主。”
一行人日落时分出发,半夜时候,到达了位于缠向的邪马台都城。
之所以要借着黑暗将这个格外引人注目的伟丈夫悄悄带进城,并不单单是为了避人耳目,更有一层缘故。像他这样的身份,不能随随便便入宫,必须举行正式的祭祀仪式才能迎接。
弥与的打算是这样的——首先由自己立占,降神谕去山中迎接。在占卜所示的地方,迎接的人自然会找到《使令》之王。随后王展示力量打倒怪物,又显出失控发狂的模样,这时候弥与再来和他交谈,将他安抚。这样一来,谁也没办法阻拦弥与迎接王的安排了吧,比起游山时候偶然遇到之类的解释要好很多。
因此弥与没有回宫,而是将王领去了城中甘的家里。
弥与和王的突然出现,让甘的家人大吃一凉,又看到背在王身上的儿子身负重伤,赶紧上来帮忙。烧开水、擦拭身体、涂上草药,弥与在竖穴小屋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他们忙碌。
忙碌的间隙,白发的祖父和壮年的父亲一直在偷偷打量弥与。弥与装作没有察觉的样子,不过弓背坐着显得有些无聊的《使令》之王似乎有些介意。
“卑弥呼女王——”
“叫我弥与就行了。”
“弥与,你不是国主吗?交给侍医女官之类的——”
“倭之女王不出宫室。女王不能出宫,侍者也不能出。”
“——所以,在外面受伤了之类的话就不能说了,是吗?”
王望了绝不敢直视这里的老爹一眼。
“这些人可靠吗?”
“比起官奴要可靠得多。妾身还是女童的时候就一直认识的……”
说话间,弥与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在作为巫王受到国阁推举之前,自己还只是个邑长的女儿,整天玩泥巴、捉迷藏,无忧无虑地玩,和甘一家也非常亲密,他们经常会给自己塞些粟饼果子什么的……
那时候的亲密至今依然持续着。每次弥与偶尔来到小屋的时候,他们总是默默欢迎。
不过此时此刻,一种压倒了亲密感的敬畏与恐惧把弥与和他们隔开。这是因为这一次弥与不是作为自幼相识的女孩,而是以女王的身份来此的缘故。当然,也是因为《使令》之王陪伴在身边的缘故。不管怎么看,他明显都不是普通人。
在这里,弥与被隔在了温暖的人情之外——庶民本来就畏惧女王,拜见的时候连头都不敢拾,比里宫的奴婢更加惶恐。
“好像没事了……”
刚刚煞白得如同死尸一般的甘的脸庞,在灯芯草的光亮下显出一点淡淡的血色。看到这一幕,《使令》之王向弥与使了一个眼色。领悟到他的用意,弥与站起身,说:“出去走走吧,这里有点挤。”
越过环壕,来到村落外面,四周都是蛙鸣声,天上的星星都被遮在云朵后面,月亮像是蒙了一层薄纱,朝水田洒下朦胧的光。王坐在河堤上,喃喃自语。
“开垦得不错啊。看眼下这样子,大和川的工事是要更改河道吗,本该是江户期进行的吧?”
“江户期?”
“嗯,很久以后的事。这里本不应有这么多耕地。整体提前了三百年……部分提前了将近一千三百年吧?”
“住吉津发现了龙骨构造的纵帆远洋船。航海史似乎也提前了一千年以上。”
大剑的声音也从一旁传来,但是弥与并没有发问。两个人的对话她不是很明白,而且她还有别的想问的事。
“《使令》之王,备战是什么意思?”
“哦,备战啊。就是劝你们必须战斗。”
“为什么而战?”
“近的来说是为你们自己,远的来说……是为全体人类。”
和《使令》写的一样,弥与想。世间有灾,合力祛退。
王转过头。
“你不想?”
“敌人是谁?”
“是从外面来的东西。在我们的语言中被称为ET。”
不知为什么,王发出一声颇带讽刺意味的笑。弥与看了看大剑,想知道什么地方好笑。
“ET这东西说来话长,简单来说就是白天见到的怪物成群结队地出现。那东西是真实存在的,不要怀疑。”
“有怪物这种事情,妾身等人也是知道的。”
“是吗?”
“倭国也好,汉土也好,有很多关于那种怪物的传说。据说它们生性凶残,有可怕的力量,但并非不能杀死。从这一点上说,它和看不见摸不着的鬼神不同。而且可以说正因为不断斩杀怪物、不断取得胜利,我们才能在这里立足……不过,妾身今天是第一次见到怪物。从长久以来的传说来看,好像近几十年里出现得比较频繁。”
“说得对。”
王握拳在另一只手的手心—击。
“说得非常好。在这个时代的你能这样想,真是太好了。在别的地方,只要提到那怪物,甚至还有人当场逃跑,那样就很难办了。我来这里想说的是,必须打倒ET。不能畏惧而逃,必须彻底根除………”
“可是,有那个必要吗?”
弥与有点肆无忌惮地打量王健硕的身体。
“尊上不是轻而易举地打倒了怪物吗?照那样子,来多少杀多少不就行了?”
“那是一只,是从群体脱落的个体。可能是很久以前出现过的群体当中落单,一直存活至今的吧。一旦它们成群出现,恐怕没有更可怕的东西了。你听说过那种事情吗?”
“……听说过。据说汉土深处的匈奴就是那样毁灭的。为了抵挡怪物大军,周围的大国全都联合起来一同战斗。如今魏国、苦品国、罗马国之间缔结联盟,好像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这传说是真的?我一直以为是夸大其词。”
“当然是真的。”
弥与打了一个冷战。能够灭亡一国的怪物大军?那可不是等闲的小事。
“如果怪物那么可怕,反过来说,要靠妾身等人的力量消灭它们,恐怕也没有可能吧。”
“不,可能的。ET并不会一开始就出现大军,它们首先要制作‘小巢’,慢慢增加自己的数量。只要在增加之前找到它们、连根拔除,就可以永绝后患。这一点以你们的力量也可以做到。搜索工作卡蒂会负责,你们要做的就是整顿军备。但首先要掌握铁器知识。靠那孩子使的铜剑,抵挡不了怪物。”
“铁我知道。”
“真的?”
王瞪大了眼睛。能让王吃惊,弥与感到异常开心。
“伊素丧国出产很多。不过山里有毒,禁止人进山。有什么办法封住毒瘴吗?”
“就算有办法,现在也没有余暇去管自然环境如何。解除禁令,开始量产吧。”
王微微点头,似乎颇为满意。弥与望着他,忽然从他的言辞和态度之中察觉到深深的疲惫。那是白天没有感觉到的东西。不是肉体上的疲惫,弥与想——他背着甘走了五十里地,弥与在后面追得异常辛苦,不得不祈求休息。
弥与察觉到的不是肉体的疲劳,而是积蓄在更深处的、灵魂中的疲惫。弥与不禁探出身子说:“能取下头盔吗?”
“唔。”
坐在对面的王轻轻答应了一声,伸手捧住形状如钟的头盔,轻轻取下,随即出现了一张络腮胡须的精悍的脸。枯草般的黄色短发、深陷的眼眶和高耸的鼻梁,让弥与吃了—惊。
王亲切地侧首望着弥与。虽然周围一片黑暗,弥与还是隐约看到王瞳孔的颜色似乎也不深。
“你倒不惊讶嘛。”
“以前也见过异国人。”
弥与虽然如此回答,其实并不是无动于衷。应该说是因为与自己的想象相符,隐藏了惊讶之情吧。
这个人非常疲惫……虽然脸上露着微笑,但在隐藏的阴影里、在抽动的脸颊上、在翘起的嘴角边,全都流露出深深的疲惫。弥与虽然对男性一无所知,但也可以想象得出,若只是一朝一夕的辛苦,不可能给这个男人脸上刻上如此的阴霾。
“尊上从哪里来?”
不知不觉间,弥与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兴趣。
“发生了什么事,让尊上如此憔悴………”
“我看起来很憔悴吗?”
王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笑了起来。
“不用担心。相比起来,你更需要好好休息。身为女子,走了那么多路都没休息,很累了吧。”
“妾身不累。这种程度的操劳,比起宫中祭仪……”
“但从白天开始只喝了点儿水,什么都没吃吧。还是吃点东西比较好。”
这个男人越是劝自己,弥与越觉得疑惑。他不是想要岔开话题吧?是不是他不喜欢被人打探私事?
但从今往后自己乃至整个国家的命运都要托付给这个人了。弥与实在不想对他一无所知。
忽然,大剑发出低低的声音:“O,小心……”
王单膝着地,握住剑柄,凝目细望,随即放松下来。弥与转头张望,只见一个老女人伏着身子在前面的石头上放了什么东西,然后依旧伏着身子向后退去。那是甘的祖母。弥与凑过去看看石头上的东西,是两人份的温暖粥饭和干果。
“送吃的来了。再聊会儿吧。”
弥与拿起盘子走回来,捧在手上看着王。果子是去年秋天摘的红枣,咬上一口,一股甜香在舌尖融化。那是无法言喻的美味。
王看了粥半晌,终于伸出手,一口喝掉一半,随后长长吐了一口气。
“上次有人请我还是一千两百年前的事了。”
听到这话,弥与将咬了一口的枣子放回盘子,推向《使令》之王。
这个男人果然经历了漫长的旅程。
“尊上从哪里来?”
“之前的活动是在新王国期的埃及……啊,还是从最初说起吧。”
弥与屏住呼吸,等待男子开口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