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旅馆名叫威尔科克斯,前台值夜班的店员得知我跟已经住进这里的政府人员是一起的,而且愿意支付一晚三十五美元的最高房价之后,告诉我刚好还剩最后一间房。这是我这么多年出差住宿酒店以来,第一次在办理入住手续时产生不祥的预感。我把信用卡号报给前台店员的时候,这种感觉尤其强烈。那个家伙看起来已经在他轮班的时间里喝了足足半瓶酒,而且他显然觉得最近这四天完全没有刮胡子的必要,要坚决保护他那一嘴胡子。在办理入住手续的整个过程中,他都没看我一眼,倒是花了不可理喻的长达五分钟的时间四处寻找一支钢笔,最后才终于接受我的提议,借用了我的笔。
“总之,你们这些人到底在这儿干什么?”他一边说,一边递过一把钥匙,钥匙上原本贴着写有房间号的标签,现在已经磨得看不清了,跟柜台福米卡塑料贴面的磨损程度差不多。
“他们没告诉你吗?”我假装惊讶地问道。
“没有。我只管办理手续。”
“在调查一桩伪造信用卡的案子,最近这附近此类案件频发。”
“噢。”
“对了,沃林探员住在哪个房间?”
他花了半分钟来辨认自己登记的入住记录。“应该是十七号房。”
我的房间非常狭小,当我在床边坐下时,伴随着老弹簧发出的咿咿呀呀的抗议声,床垫至少陷下去半英尺,而另一端则抬起了同样的高度。房间位于一楼,家具一看就是二手市场拉来的,不过还算整洁。屋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烟味。黄色的百叶窗格被拉了上去,能看见唯一的窗户外面装了金属护栏。要是发生火灾,我又没来得及跑出房门,准会像只烤箱里的龙虾一样被关在里面。
我从那只枕套里掏出之前买的旅行装牙膏和折叠牙刷,进了浴室。嘴里还有飞机上那杯血腥玛丽的酒味,我得漱掉,一会儿没准还能有机会跟蕾切尔亲密接触,我得做些准备。
这种老式旅馆的浴室总是最让人受不了,这间浴室也就比我小时候在加油站常看到的那些电话亭稍微大一点。洗漱台、马桶和手持淋浴花洒上都锈迹斑斑,这些东西就把整个浴室塞得满满当当。如果有人推门进来,你恰好坐在马桶上,你的膝盖就完蛋了。洗漱完后,我回到相比之下显得宽敞多了的房间,看了看那张床,决定还是不坐在上面,甚至不想在上面睡觉。我决心冒个险,我把笔记本电脑和塞满衣服的枕套留在屋里,然后出了门。
我刚在十七号房门上敲了一下,门就飞快地打开了,快得让我以为蕾切尔一直在门的那一侧等待着。她迅速将我让进屋。“走廊对面就是鲍勃的房间,”她低声解释道,“有什么事吗?”
我没回答。我们俩久久地凝视着对方,都在等另一个人付诸行动。最后,首先做出行动的人是我。我走近她,将她拉进怀里,深深地吻着她。她似乎跟我一样投入,我顿时平静多了,那些一直在我脑子里叫嚣的絮语也立刻偃旗息鼓。她的嘴唇离开我,然后给了我一个热烈的拥抱。我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打量起这个房间。这里比我的房间大点,家具大概也比我的新十年,但同样令人难以忍受。她的电脑放在床上,一些文件散落在褪色的黄色床单上,可能曾经有上千人在上面睡觉、做爱、放屁或者打架。
“真有意思,”她悄声道,“我今早才离开你,却那么想你。”
“我也是。”
“杰克,我很抱歉,但我真的不愿在这张床上、在这个房间、在这个旅馆里跟你做爱。”
“没关系,”我大度地说,尽管刚一说出口就后悔了,“我理解。不过跟我的房间比起来,你的已经是豪华套间了。”
“过阵子我会好好补偿你。”
“好的。对了,为什么我们偏偏要待在这家旅馆?”
“鲍勃想要挨得近些,这样一看到格拉登现身,我们就能行动。”
我点点头。“好吧,我们可以离开一小会儿吗,想出去喝一杯吗?附近应该会有个可以喝点什么的地方。”
“估计比这儿好不到哪里去,还是就在这里待着,好好聊聊吧。”她走到床边,整理好文件和电脑,然后背靠着床头坐下,又拉过一个枕头垫在背后。我坐在屋里唯一一把椅子上,椅垫上有一道年头久远、用胶带粘着的刀割痕迹。
“你想聊什么,蕾切尔?”
“我不知道。你才是记者,我觉得还是由你来提问比较好。”她笑着说道。
“聊聊案子吗?”
“什么都成。”
我注视了她好长时间,最后决定还是先用一些简单的话题开场,然后再看看能进行得多深入。“这个叫托马斯的家伙怎么样?”
“他挺不错的,对于一个地方警察来说,不算太合作,但也不是个浑蛋。”
“你说不算太合作是什么意思?他都让你们拿他这个大活人当诱饵了,还不够吗?”
“或许吧,反正我是这么觉得的。可能是我的原因,我向来跟地方警察处不好。”
我从椅子上挪到床上,跟她坐到一起。“那又怎么样?你的工作又不是跟别人处得好。”
“也对,”她说道,然后又笑了,“知道吗?大堂有一台自动售货机。”
“你想买点什么吗?”
“不,但是你刚才说想喝点什么。”
“我想要的是比他们售卖的更烈性的东西。不过没关系,跟你在一起我就很开心。”
她伸手拽了拽我的胡子。当她松手的时候,我抓住她的手,握住了好一会儿。“你会不会觉得,我们现在的感情如此热烈,只是因为我们恰好都卷进了这桩激烈的案子里?”我问道。
“什么叫不热烈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问问。”
“我明白你的意思,”过了很久,她才说道,“我必须得承认,在我的生命中,在你之前,我从未跟任何一个刚刚认识三十六小时的人做过爱。”
她笑起来,激起我全身上下一阵美妙的震颤。
“我也是。”
她朝我倾身过来,我们再一次吻到一起。我转过身,我们俩滚倒在床上,依旧难舍难分地吻着,恨不得一直这么吻下去。只是我们的天地就是这么一方陈旧褪色的床单,但所有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很快,我的吻便沿着她的脖颈一路向下。然后,我们做爱了。
浴室不够两个人挤在一起洗澡,蕾切尔就先进去洗了。当她洗澡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想着她,真希望能来上一口烟。
事后想起来也很难分辨真切,因为当时浴室里还有唰唰的水声,但我觉得有人轻轻敲了一下门。我吃了一惊,连忙从床边坐起来,边套上裤子边紧盯着房门。我注意听着,却什么也没听见。随即,我看到门把手明显动了一下,或者说我认为我看到了。我起身走到门边,拽着裤子侧耳贴在门边,仔细聆听着,什么都没听到。门上有猫眼,但我不愿通过它往外看。房间里还亮着灯,如果凑近猫眼向外看,我就会挡住光,相当于告诉那个在外面的人里面有人正向外窥视他。
这时,蕾切尔关掉了淋浴龙头。又过了几分钟,走廊里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我小心凑到猫眼向外望去,什么都没看到。
“你在干什么?”
我转过身。蕾切尔站在床边,裹着一条旅馆提供的小毛巾,正努力显得自然一些。
“刚才似乎听到有人敲门。”
“谁敲的?”
“不知道。我往外看时已经没人了,也许压根没有人。你洗完了吗?我过去冲澡?”
“好的。”
我脱掉裤子,走过她身边时又停住了脚步。她扔掉了毛巾,裸露出身体。她真是太美了。我走上一步,久久地抱着她。“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我朝浴室走去。
我洗完澡出来时,蕾切尔已经穿好衣服等着我了。我看了眼床头柜上的手表,已经十一点了。房间里有一台颇有年头的电视机,但这会儿我不想光看新闻。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吃晚饭,却不觉得饿。
“我还不困。”她说。
“我也是。”
“也许我们能在附近找个地方喝点什么。”
我穿好衣服,我们俩悄悄离开房间。她先朝外望了望,确定巴克斯、索尔森或者其他什么人没在外面。我们也没在走廊或者大堂遇上谁,外面的大街也荒凉得很,黑魆魆的,不见一人。我们向南边的日落大道走去。
“你带枪了吗?”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
“随身携带。另外,附近还有我们的人警戒,他们可能还是看着我们出来的。”
“真的?我还以为他们的眼睛只能盯着托马斯。”
“没错,但他们应该要在心里留意哪个时间点街上有哪些人之类,如果他们工作用心的话。”
我转身向后退了几步,望了望那头马克·吐温旅馆的绿色霓虹灯。我扫视着街道和道路两边停着的汽车,依旧没发现一个监视者的影子。
“外面埋伏了多少人?”
“应该是五个。两个在固定点之间流动监视;两个在车里,定点监视;还有一个开着车,不停移动位置。任何时候都有这么多人。”
我转过身,把外套的衣领竖起来。外面比我想象的冷多了。我们呼出的气变成白雾,融在一起后又消失。
走上日落大道后,我向两侧的街道望了望,看到西边有个挂在拱门上的霓虹灯招牌,写着“猫与小提琴酒吧”,离这里大概一个街区。我指指那条路,蕾切尔便朝那个方向走去。我们一路无言地走到酒吧门口。
穿过拱门,我们来到了一个户外花园,绿色的帆布伞下摆着几张桌子,但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穿过这些桌子,透过花园另一头的窗户,我们终于看到里面是个气氛还算活跃、看起来也还暖和的酒吧。我们走进去,在飞镖靶对面找了个空隔间,落了座。这是一家英式酒吧。女服务员过来招呼,蕾切尔让我先点,我便点了“黑与褐”,这是一种爱尔兰黑麦啤酒与麦芽酒混合而成的啤酒。蕾切尔也点了一样的。
我们打量着这个地方,闲聊着,直到酒被端上桌。我们碰了碰杯,开始品尝。我注视着她,之前从没想过她会点混合啤酒。
“麦芽酒会重些,总是沉到底下,黑麦啤酒会在上面。”
她笑了。“你说黑与褐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个你知道而我不知道的牌子呢。不过这酒真不错,我挺喜欢的,就是有点烈。”
“爱尔兰人擅长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做啤酒了,这一点连英国人都甘拜下风。”
“喝两杯这个,你就得呼叫增援,让人把我抬回去了。”
“我想不会的。”
我们陷入一阵舒服的沉默。后墙上砌了个壁炉,熊熊燃烧的炉火带来的热量填满了整个酒吧。
“你真正的名字是叫约翰吗?”
我点点头。
“我不是爱尔兰人,但我记得在爱尔兰语里,‘肖恩’就是‘约翰’的叫法。”
“是的,在盖尔语里是这样叫的。我们俩是双胞胎,所以我们的父母就决定这样给我们取名……其实是我母亲一手包办的。”
“我觉得这样挺有意思的。”
喝了几口酒后,我开始谈起跟案子有关的话题。“现在,我们聊聊格拉登吧。”
“我们知道的根本没多少。”
“但是你见过他,还采访过他,你对他肯定还是有些想法吧。”
“他并不是很合作。当时他已经提出了上诉,但上诉法庭还没有给出判决。他不信任我们,担心我们利用他的话给上诉带来麻烦。我们轮流跟他谈话,想让他开口。最终,我记得好像是鲍勃的主意,请他用第三人称的口吻给我们叙述故事,他同意了,就像犯下罪行的那个人是别人,而他只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好像本迪也是用这个办法的,对吧?”我记得好像在哪本书里看到过。
“是的,还有其他许多连环杀手都是这样。这是一种策略,让他们放心,确信我们不是为了利用他们接受访谈时所说的话反过来指控他们。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极度自我膨胀。他们想跟我们炫耀,但他们首先得确信我们不会做事后清算的事。格拉登就是这种人,尤其当他知道,他整理的上诉材料非常有力,他有很大概率能在即将开庭的上诉审理中获胜。”
“你竟然跟一个正在行凶的连环杀手有过私人接触,这真少见,无论这种私人接触多么微不足道。”
“没错。但是我有一种感觉,我们的采访对象里,无论是哪一个,只要像威廉·格拉登一样被释放出来,一定会再次犯案,让我们继续疲于奔命地追捕他们。这些人不会变好,杰克,他们怎么都无法回归正常人,他们就是他们那类人。”
她这话像是在警告我,这已经是她对我的第二次暗示了。我思考了几分钟,思量着她是不是话中有话,又或者,她真正要警告的人其实是她自己。
“他说了些什么?有没有告诉你贝尔特伦或者我最好的兄弟的事?”
“当然没有。要不然我一看到贝尔特伦的名字,就会想起来的。格拉登没有提到名字,但他讲了些事情,用那些都快被用滥了的借口为自己的罪行申辩。他说他小时候也曾遭受过性侵,而且是很多次,当时的他就跟坦帕保育中心那些被他性侵的孩子差不多大。你看,这就是恶性循环。这种模式在办案中经常见到,他们这类人总是难以释怀他们人生中的某一个时刻,就是他们自己……被毁灭的那一刻。”
我点点头,什么都没说,希望她能继续说下去。
“一直持续了三年时间,”她说道,“从他九岁到十二岁。他被非常频繁地性侵,包括口交和肛交。他没告诉我们施暴者是谁,只说那并不重要。据他所说,他一直没告诉他母亲,因为他害怕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威胁他。在他的生活中,那个男人是某种权威的代表。鲍勃当时还想追查一番,打了几个电话,但最后一无所获。他没有就那个施暴者提供更多的描述,很难追查下去。那时他已经二十多岁,孩提时期被侵害已是多年前的往事。就算我们坚持查下去,还有个超过诉讼时效的问题。我们甚至找不到他的母亲询问相关情况。在他被逮捕并被媒体公开所有案情之后,他的母亲就离开了坦帕。当然,我们现在可以猜出那个施暴者就是贝尔特伦。”
我点点头。我杯中的啤酒已经喝完了,蕾切尔还在小口啜饮着她那杯。我示意女服务员过来,为她又点了一杯阿姆斯特丹淡啤酒,告诉她我来帮她喝完那杯黑与褐。
“是如何终止的?我是说对格拉登的侵害。”
“就是最常见到的讽刺结局。他渐渐长大了,贝尔特伦觉得他年纪大了,就停止了。贝尔特伦甩了他,然后寻找下一个目标。贝尔特伦通过我最好的兄弟项目扶助的所有男童,我们都已经定位,正在一一对他们进行访谈。我敢打赌,他们全都遭受过贝尔特伦的性侵。对那些孩子来说,贝尔特伦就是邪恶的种子,杰克。不管以后你怎么写报道,一定要记住,在你的文章中强调这一点——贝尔特伦的死就是活该。”
“听起来你好像很同情格拉登。”
我说错话了,我看到她眼睛里闪出了怒火。“该死的,你说得没错,我是挺同情他的,但这并不是说我愿意宽恕他犯下的哪桩罪行,或者当我有机会时能忍住不一枪打死他。但他并不是创造出自己心里恶魔的人,是别的恶人在他心里埋下了种子,创造出了一个更可怕的恶魔。”
“别这样,我不是在说你……”
女服务员端上蕾切尔的啤酒,这简直救了我一命,让我不至于越说越错。我把蕾切尔的黑与褐混合啤酒从桌子对面拉过来,灌下一大口,希望可以把刚才的失误跳过去。
“那么,除了他告诉你的话,”我换个话题问道,“你对他还有什么看法吗?你觉得他真像这儿的每个人认为的那么聪明?”
蕾切尔似乎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才答道:“威廉·格拉登非常清楚,他的性取向是法律、社会和文化都不能容忍的。就我看来,他一直背着沉重的心理包袱。我相信他的内心一直饱受煎熬,他努力试着去理解自己的冲动和欲望。他很想把他的故事告诉我们,不管是不是用第三人称。我分析,他认为把他的经历当成故事告诉我们,既是在某种程度上帮助了自己,也可能会或多或少地帮助跟他一样踏上这条路的人。如果你看到了他面临的心理困境,你可能就会理解,我觉得正是这种纠结的心态显示出他具有很高的智力。我的意思是,我采访的绝大多数凶手就像动物一样,兽性盖过了人性,或者就像一台机器,只会执行暴力的指令。他们做那些他们认为需要做的那些事,基本上就是出于直觉或者机械地按照事先制定的程序行事,而且他们做的时候不会有太多想法,他却不一样。是的,我认为他确实就像我们说的那么聪明,或许更聪明一些。”
“你的话其实很奇怪。按你的说法,他是背着巨大心理包袱的人。这听起来可不像我们正在寻找的那个穷凶极恶的杀手。要知道,我们正在寻找的人,凭他所做的那些事,可知他的良心也就跟希特勒的差不多。”
“你说得对。但我们有充分证据表明,很多像这样的捕猎型凶手是会转换和进化的。如果不接受治疗,不管是药物治疗还是其他形式的疗法,像格拉登这样有性侵前科的人完全可能进化成诗人这样穷凶极恶的狂徒。以前有过这种例子。总而言之,人是会变的。那次访谈项目后,他又在监狱里关了一整年才赢得上诉,抓住机会达成了认罪减刑协议,这才出了监狱。在监狱体系里,恋童癖是最被苛待的。正是因为这个,他们变得很团结,总是三五成群拉帮结伙,就跟在外面的社会一样。这就是格拉登能够结交到冈贝尔和关在雷福德监狱里的其他恋童癖的原因。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年后,我访谈过的那个人变成了今天我们称之为诗人的凶徒,我并不觉得奇怪。我可以预见到这种事的发生。”
飞镖靶附近的座位上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让我一下子分心了,看上去像是今晚的喝酒冠军诞生了,他们正在举行加冕仪式。
“格拉登的事已经说得够多了,”当我把目光重新转回蕾切尔身上时,她开口道,“真令人压抑啊。”
“好吧。”
“你呢?”
“我也觉得很压抑。”
“不,我的意思是,你的事怎么样了?你跟你的编辑通电话了吗?有没有告诉他你又入局了?”
“还没有。这会儿太晚了,我只能明早再打电话,告诉他我这边暂时没有后续报道,但我已经重新入局了。”
“他会怎么说?”
“不会有什么好话。不管怎样,他都想要一篇后续报道。新闻报道这事就像一列火车,火车头动起来了,后面就得跟上。全国各地的媒体已经开始抢座了,你就得不停地往火炉里扔进新燃料,不停抛出后续报道,这个大家伙才能继续开动起来。不过管不了那么多,他手下还有其他记者,他可以再安排别人跟进这案子,看看能搞到什么消息。其实能搞到的已经不多了,而且迈克尔·沃伦很可能会为《洛杉矶时报》攒出另一篇独家报道,到时我就真的要被骂得狗血淋头了。”
“你这人真是悲观主义者。”
“谢谢,我是现实主义者。”
“别担心沃伦那边了。戈——不管上次是谁向他爆的消息,他不可能再干这种事了。因为风险太大了,鲍勃在盯着呢。”
“下意识地说漏嘴了,是吧?总之,我会叫他好看的,咱们走着瞧。”
“你怎么这么刻薄,杰克?我还以为只有走下坡路的中年警察有这个问题呢。”
“我这是天生的,我觉得。”
“我也这么觉得。”
回去的路上似乎比来时更冷。我很想拥她入怀给她温暖,但我知道她不会同意,而且街上还有监视的眼睛,所以我没有尝试。快走到旅馆的时候,我想起一件往事,便告诉了她。
“我们上高中时,班里总是会传各种小道消息,说谁喜欢上谁了,谁又对谁有意思。你还记得那时候的事吗?”
“嗯,记得。”
“是这样,那时有个女孩,我对她有感觉了,一时冲动的那种。于是我……我不记得是怎么传出去的,但总之就是传出去了,你懂吧?一般发生这种事的时候,你会等着看对方的回应。大概就是这种套路,我喜欢她,她知道我喜欢她,我知道她已经知道了我喜欢她,她知道了我知道她知道我喜欢她,懂我的意思吗?”
“懂。”
“可问题是,我当时一点信心都没有,我就是……我不知道。有一天,我坐在学校体育馆的露天看台上,我记得当时是有一场篮球赛还是什么比赛,总之我虽然早早到了,体育馆里还是坐满了人。然后她就来了,和一个朋友一起沿着看台一直走,看看还有没有地方坐。就在那种一战定生死的关键时刻,她发现了我,直直望着我,然后冲我挥手……于是我吓呆了……而且……当时……我就转了个身,假装看她是不是在跟我身后的什么人挥手致意。”
“杰克,你真是犯傻了!”蕾切尔说着笑了起来,看起来并没有把这件事当真,我可是为此耿耿于怀了很久。“她当时什么反应?”
“等我转过身时,她已经扭头看别处了,我非常窘迫。瞧瞧我干的好事,先是弄得人尽皆知,然后又转身不管,让她那么难堪……那样冷落她……打那以后她就跟另一个家伙约会了,最后嫁给了他。我过了好长时间才在心里放下她。”
我们沉默地踏上旅馆门前最后几级台阶。我替她推开门,望着她,脸上带着还没压下去的痛苦又窘迫的笑容。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件事仍然深深影响着我。“所以,大概就是这么个故事,”我说,“证明我天生就是这么一个尖锐刻薄的傻瓜,一直都是。”
“每个人都有类似的成长故事。”她似乎并不在意我这个故事。
我们从前台走过。值夜班的男店员抬头望了望我们,就这么几个小时,他的胡子看上去比我第一次见他时更长了。走到楼梯处,蕾切尔停下脚步,用男店员听不到的低语叫我别跟着上楼。
“我觉得我们应该各回各的房间。”
“我可以陪你上楼。”
“不必,我自己一个人就行。”
她回头望了望前台。男店员已经垂下头,读着一张小报。蕾切尔朝我转过身,无声地吻了吻我的脸颊,在我耳边轻轻道了声晚安。我注视着她走上楼。
我知道我肯定无法入睡,脑子里想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刚刚和一个美丽的女子做了爱,约了会,整晚跟她沐浴在爱河中。我其实不太确定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但接纳肯定是其中的一部分,这就是我从蕾切尔身上感受到的,也是在我生命中极少碰到的。这感觉叫我兴奋得几乎战栗,同时又让我患得患失,内心始终无法平静。
我走出旅馆大门,想抽根烟,内心的忧虑却越来越强烈,它蔓延到大脑里,跟其他心事又搅和到一起,最终占据了我的全部身心。露天看台上的那件事情,尽管过去这么多年了,仍然如幽灵一般缠绕着我,不停地唤起我当时的窘迫和揪心。我不得不惊叹人类记忆的强大控制力,多年之后,某些记忆的片段仍旧如此真切地跃然眼前。我没有给蕾切尔讲完那个高中女生的全部故事,我没有告诉她故事的结局,那个高中女生就是赖莉,她后来约会并最终嫁给的人就是我的哥哥。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隐瞒这部分。
我的烟抽完了,于是我折回前台,问那个店员可以去哪里买到烟。他告诉我得回猫与小提琴酒吧。我看到柜台后他那沓小报旁就放着一包开了封的骆驼牌香烟,但他没有主动给,我也就没开口向他要。
一个人走在日落大道上时,我继续想着蕾切尔,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我们做爱时的一些细节上。我们已经有了三次鱼水之欢,每一次我们在床上的时候,她都完全交付了自己,但要我说来,她明显把自己定位为被动角色,把主导权交给了我,她无意在床上控制我。在我们第二次、第三次做爱时,我一直期待着她的细微改变,甚至故意在做选择时稍许迟疑,好让她占据主动,但是她从来没有主动过。就连我们交融的神圣时刻,主动的人也是我。三次了。之前跟我交往过的所有女人,没有一个在第三次做爱时还这样矜持。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对的,至少不会给我带来困扰,可我仍然有些好奇,因为她躺下以后是如此被动,与她站起来时雷厉风行的举止大相径庭。当我们走下床后,她是明显占据主导地位的,或者说努力去占据主导地位。我相信正是这种微妙的矛盾感让我对她如此着迷。
我停下来,向左回头观察交通情况,准备过马路去对面的酒吧,视野边缘忽然捕捉到远处的动静。我直盯着那个地方,似乎有一个人影缩进了某家关上的店铺外的门洞阴影里。一阵战栗飞快窜过全身,但我没有动,死死盯着那个地方观察了几秒。那处门洞大约距我二十码。我很肯定刚才那儿有个人,可能现在还在那儿,就在我观察他的时候,他可能也在黑暗处观察着我。
我快速而坚决地向那个门洞迈出四大步,然后猛然停住。我是在吓唬他,要是被吓着了,他没准撒腿就跑了,但没有人从门洞里跑出来,我只吓到了自己,这会儿我的心脏怦怦跳得厉害。我知道他也许只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寻找过夜地方的流浪汉。我知道如果要解释,可以有上百个理由解释我刚刚看到的人影。尽管这样,我还是被吓得要死。也许只是一个过路的人,但也许,就是那个诗人。一瞬间,无数种可能性从我脑海里冒出来,占据了整个大脑。我上过电视。诗人看了电视。诗人已经选定了下一个目标。这个黑魆魆的门洞横亘在我和威尔科克斯旅馆之间。我回不去了。我迅速转身,飞快地穿过大街,向街对面的酒吧走去。
迎面爆开一阵汽车鸣笛声,我吓得向后一跳。我并没有遇上危险,那辆车在距我两条车道处飞驰而过,留下一串年轻人的大笑声。他们可能远远看到了我脸上的表情,知道轻而易举就能吓我一大跳,这才按喇叭拿我寻开心。
我到酒吧后又点了一杯黑与褐混合啤酒,还要了一篮鸡翅,经人指点又找到了自动售烟机。终于叼上了根烟,我划着火柴,这才发现双手颤抖不已。现在该怎么办?我思考着应对之策,向吧台后面镜子里的自己吐出一缕青烟。
我在酒吧一直待到两点,酒吧打烊的钟声敲响,我才和最后一批顽固的酒鬼一同离开。人多总归安全些,我这样想着。我跟在人群后头,分辨出有三个酒鬼正朝东边威尔科克斯的方向走去,于是跟在他们后面几码远的地方。我们从日落大道另一侧走过那个有问题的门洞,隔着四条车道向那儿望过去,我也说不清那个漆黑的凹处有没有人,但我不敢停留。终于到了威尔科克斯,我脱离了护卫队,小跑着穿过日落大道奔了过去。我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直到看到前台店员那张熟悉、安全的脸时,我的呼吸才正常下来。
尽管已经很晚,还灌了许多啤酒,但刚才的恐惧夺走了所有的疲劳感,我毫无睡意。回到房间后,我脱掉衣服,关了灯上床躺着,但我知道自己做的这一切都徒劳无功。十分钟后,我不得不面对现实,打开了灯。
我需要做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这算是个小花招,找些事做可以让大脑平静下来,这样才能帮助我入睡。我又用了以前无数次遇上这种情形时的老法子,把笔记本电脑拿上了床。按下开机按钮,把房间的电话线拔下来,插入调制解调器的插线口,长途拨号接入《落基山新闻》的网络。没有给我的新留言,我倒也不期待这个,但查查留言的确让心绪渐渐平缓下来。我把电话线稍微卷起一点,继续往下浏览,看到了我的报道,不过这是发给美联社的缩写版本。明天报道见报,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就像一枚炸弹落下并炸开一样。从纽约到洛杉矶的所有新闻编辑都会注意到我的名字,但愿如此。
退出登录并断开网线之后,我玩了一会儿电脑上的纸牌游戏,但很快就输得没心情了。为了找点分心的事做,我伸手到电脑包里去掏菲尼克斯酒店的那些账单,可就是找不到。我翻遍了包里的所有口袋,那沓折起来的账单不见了。我飞快地一把抓起那个枕套,像对嫌疑人搜身一样把它摸了个遍,但里面只有我的衣服。
“该死的!”我大声骂了出来。
我闭上眼睛,试图回想在飞机上翻看账单的情景,一股恐惧突然攫住了我的心房,因为我想起有那么一会儿我把它们塞到了前排座位后的杂物袋里。但紧接着我又想起来,给沃伦打完电话后,我又把账单从杂物袋里掏了出来,还按上面的号码打出一个个电话。我记得很清楚,我的最后一个动作就是把它们重新放进了电脑包。我非常肯定,我没有把账单落在飞机上。而账单失踪的另一种可能性,我知道,就是有人进了我的房间,拿走了它们。我心烦意乱地在房间里踱着步,不知该怎么做。我偷来的东西现在被别人偷走了,这能向谁抱怨?
我气急败坏地拉开房门,沿着过道走到前台。那个店员正在看一本《上流社会》杂志,封面上是个裸体女人,她巧妙地用胳膊和手遮挡住了身体的隐私部位,让这本杂志得以在报摊出售。
“嘿,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人进过我房间?”
他耸了耸肩,摇摇头。
“没人进去过?”
“我只看见那位跟你在一起的女士,还有你自己。就这些。”
我盯了他好一会儿,等他说出更多的信息,但他已经说完了。
“好吧。”
我回到房间,进门前还用牙签研究了一番锁眼,想查出锁有没有被撬过,但我查不出什么。这个锁眼已经有很多磨损,到处是划痕,可能已保持这个状态好几年了。即使我的性命全指望它了,我也无法分辨出锁是否被撬过,可我还是在那儿看着,研究着。怒火在心中翻腾。
我很想给蕾切尔打电话,告诉她我房间被盗的事,但又困扰于不能告诉她被盗的是什么东西,我不愿意让她知道我偷走账单的事。看台上那件往事的回忆,以及从那以后我种种失败的经历,一下子又涌上心头。我脱掉衣服,重新上床躺着。
我最终还是睡着了,但那之前我还在脑子里勾画着索尔森溜进我的房间到处乱翻的情形。睡意终于袭来,我的怒气依然没有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