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跟着巴克斯和沃林走进会议室的时候,房间里已经坐满了探员,几乎没什么空位子。探员们围着长长的会议桌坐了一圈,这圈之外,靠墙的座椅上还坐着一圈人。巴克斯指指外圈的一把椅子,示意我坐到那里,接着他跟沃林走到会议桌中央留出的两个位置上坐下。很显然,那两把椅子是专门给他们留的。我能感到很多双眼睛都落在我身上,打量我这个陌生访客。我避开了,伸手去摆弄放在地板上的电脑包,装作在找什么东西,这样就不会跟任何一道打量我的视线对上。
巴克斯接受了我提出的条件,或者说,他打电话请示的那个人接受了我的条件。我会一路随行,参与他们的调查,而沃林探员被指派为我这一路上的“保姆”——她是这么称呼的。我起草并签署了一份协议,申明在本案破获或调查结束之前,我不会撰写有关此次调查的任何报道,但如果发生我提出的两种例外情形中的任何一种,此项约束即失效。我还向巴克斯要求再带上一名摄影记者,他说这不是我们之前拟定的内容,但他依旧愿意考虑这项特别请求。这是我能为格伦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
在巴克斯和沃林就座而探员们对我的兴趣稍减之后,我开始四下端详。会议室里有十几个男子,还有包括沃林在内的三个女子。大多数男子都把衬衫袖子卷了起来,看上去已经干了好一阵子活儿了,虽然不清楚他们在干什么。桌上摆着很多塑料杯子,还有很多纸质文档被放置在膝头或者桌子上。一个女子在房间里来回走着,把一沓资料分发给每个探员。我注意到在沃林办公室遇见过、后来又在餐厅看到的那个脸庞棱角分明的男子也在场。在餐厅里,沃林去续咖啡时,我看见他放下了食物,起身走去跟沃林交谈。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能看出沃林拒绝了他什么,而他对此似乎不大高兴。
“好了,诸位,”巴克斯说道,“要是没什么问题,我们这就开始吧。今天很难熬,但今后的工作还会更加难熬。”
众人交头接耳的私语突然停下。我尽可能不出声地将手够向电脑包,抽出记事本,翻到空白页,准备记笔记。
“首先,来个简要的介绍,”巴克斯说,“你们也看到我们中新加入了一个人,就是坐在墙边的那位。他是杰克·麦克沃伊,《落基山新闻》的记者,打算一直跟踪本案,直到调查结束。正是他之前的出色工作,我们才得以展开调查,正是他发现了这个诗人。他已经同意在我们抓到凶手之前不会写任何有关本案调查的报道。我要你们大家尽可能地协助他,他来这儿已经得到探员主管的批准。”
我感到众人的目光再次落到我身上,我拿着记事本和笔,僵坐在位置上,就像是被抓了个现行、双手还沾着鲜血的凶手。
“如果他不打算写报道,为什么要拿出笔记本?”
我循着这熟悉的声音望过去,发现提问者正是那个脸庞棱角分明的男子。
“他需要记笔记,这样他以后写报道时,就有事实可依了。”沃林说道,她的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这可是个好日子啊,一个记者开始报道事实了。”那个探员回了她一句。
“戈登,别找麦克沃伊先生的碴,”巴克斯笑着说,“我相信他会做得很好,探员主管同样也信任他。而且事实上,迄今为止,他做的工作已经够出色了,所以我们允许他提出怀疑,也向他提供合作。”
我注意到那个叫戈登的男子失望地摇了摇头,脸色阴沉得可怕。至少我现在有了些线索,知道该防着谁了。那个分发材料的女人从我身边经过,却什么都没发给我。第二个该防的人也出来了。
“这将是我们小组的最后一次全体会议,”巴克斯说道,“明天,我们中的大多数人会分头行动,本案调查的指挥中心也将移到丹佛,那儿是最近一件案子发生的地方。蕾切尔将担任调查的负责人和协调员。布拉斯和布拉德会留在这里,负责情报比对和其他汇总工作。我要求你们每个人,必须在东部时间十八点整分别向丹佛和匡提科提交进展报告的纸质文档。目前先使用丹佛分局的传真机,传真号码已经列在你们刚刚收到的资料上。我们稍后就会搭建自己的通信线路,然后尽快把号码给你们。现在,我们回顾一下目前手头掌握的情况。大家一起了解信息并统一思路非常重要,我不希望在这方面有谁出现状况。我们已经吸取过足够多的教训了。”
“咱们最好别出什么纰漏,”戈登讽刺道,“咱们现在可是被报社的人盯着呢。”
有几个人大笑起来,但是被巴克斯打断了。“好了,戈登,你已经把你的反对意见宣扬得明明白白了。接下来让布拉斯占用大家几分钟时间,她会总结迄今为止我们手里掌握的情况。”
巴克斯对面的女人清了清嗓子,将三页看起来像是电脑打印的文件在面前的桌子上摊开,然后站起身来。“谢谢,”她说,“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六名遇害警探,分布在六个州,还找到了六件未被侦破的凶杀案,都是这些警探生前亲自负责处理的案件。最重要的是,我们现在还不能得出一个明确结论,到底是一个人作案,还是两个,或者更多,尽管后两种的可能性似乎不大。就我们现在的预估,目前我们要对付的应当只有一个凶手,但还没有足够的证据来支持这个看法。我们可以确信这六名警探的死亡具有相关性,很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所以我们工作的重中之重就是找到这个凶手,这个我们称之为诗人的人。除此之外,我们还发现其他一些案子与本案存在理论上的关联,稍后我们会谈谈这些案子。现在,我们先从几名警探的死亡案件入手。请打开各自手中的材料,翻到第一份遇害者初步分析报告,几秒钟后我会向大家指出一些需要注意的问题。”
我扫视全场,看到每个人都在研究手中的材料,不禁因被撇到一边而感到恼火。我决定会议一结束,就去找巴克斯谈谈这个问题。我望向戈登,正撞上他的目光。他得意地冲我眨眨眼,然后埋头继续看面前的材料。这时,我看到沃林站了起来,绕过桌子,穿过整个房间走到我这边,将一份材料递给我。我点头致谢,可她已经转过身回去了。我注意到她回去时还瞪了戈登一眼,两人目光交接,冰冷地对视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看向手里的材料。第一页是一张组织结构图,标有相关探员的姓名和各自的任务。表上还列出了调查局在丹佛、巴尔的摩、坦帕、芝加哥、达拉斯和阿尔伯克基所设分局的电话号码和传真号。我迅速扫了眼探员名单,只看到一个叫戈登的——戈登·索尔森。我看到他的任务只简单写着“匡提科——机动组”。
接着我又在名单上找布拉斯,很容易就猜出她的全名应该是布拉西利亚·多兰,列表上她的任务显示为“遇害者协调员/心理侧写”。其他探员的任务也被列了出来。这些委派任务有的明确写了出来,有的使用了加密代码,但大多数只标注了派遣城市,后面附着遇害者姓名。显而易见,诗人作案的每个城市都派遣了两名行为科学部的探员,同每个地区分局的探员和当地警察一起开展调查。
我翻到下一页,也就是在场每个人都在看的那一页。
遇害者初步分析报告——“诗人”,BSS95-17
遇害者编号
1、克利福德·贝尔特伦,萨拉索塔县治安警署,凶杀案负责警官。
白人,男性。生于1934年3月14日,卒于1992年4月1日
作案武器:史密斯韦森点12口径霰弹枪
一枪——头部
死亡地点:住宅。无目击证人
2、约翰·布鲁克斯,芝加哥警察局第三区分局,凶杀案负责警官。
黑人,男性。生于1954年7月1日,卒于1994年3月13日
作案武器:警用转轮手枪,格洛克19式
两枪,一枪命中——头部
死亡地点:住宅。无目击证人
3、加兰·佩特里,达拉斯警察局,凶杀案负责警官。
白人,男性。生于1951年11月11日,卒于1994年3月28日
作案武器:警用转轮手枪,贝雷塔点38口径
两枪,两枪命中——胸部、头部
死亡地点:住宅。无目击证人
4、莫里斯·科泰特,阿尔伯克基警察局,凶杀案负责警官。
西班牙裔,男性。生于1956年9月14日,卒于1994年9月24日
作案武器:警用转轮手枪,史密斯韦森点38口径
两枪,一枪命中——头部
死亡地点:住宅。无目击证人
5、肖恩·麦克沃伊,丹佛警察局,凶杀案负责警官。
白人,男性。生于1961年5月21日,卒于1995年2月10日
作案武器:警用转轮手枪,史密斯韦森点38口径
一枪——头部
死亡地点:车内。无目击证人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他们还没有把麦卡弗蒂列入这份名单,他本应该排在第二位。接着我意识到房间里很多人又把目光投到我身上,因为他们看到了最后一个名字,显然猜到了我的身份。我只好把视线牢牢锁在面前的材料上,两眼盯着我哥哥名字下的说明文字。他的一生被缩成短短几行描述和几个日期。最终,布拉西利亚·多兰把我从尴尬中解救出来。
“好了,需要说明的是,这些材料是在第六件案子被确认之前打印的,”她说道,“如果你们想现在就在自己的材料里补上,这件案子应该排在贝尔特伦和布鲁克斯之间。遇害者名叫约翰·麦卡弗蒂,是巴尔的摩警察局一名负责凶杀案的警探,稍后我们就会收到案子的更多细节。总而言之,就像大家看到的,这些案件之间的共同点并不多——使用的作案武器不同,案发地点不同。我们已经了解的遇害者中,有三名白人、一名黑人和一名西班牙裔……新增的那件案子,麦卡弗蒂是一名白人男子,四十七岁。
“然而,从犯罪现场和证物上看,依旧有少许共同点——每个遇害者都是负责凶杀案的男性警探,死因都是头部遭到致命枪击,遭到枪击时现场没有任何目击证人。除此之外,我们还找到了两个关键共同点,这正是我们着手突破的地方。我们发现每件案子里留下的遗言中都引用了埃德加·爱伦·坡的诗,这是第一点。另一个关键点在于,每个遇害者的同事都认为他们生前因太过投入某件凶杀案而心情抑郁,其中两个遇害者还曾向心理医生寻求帮助。如果翻到下一页……”
会议室里响起翻动纸张的沙沙声。我能感受到一种残酷的入迷正从每个人身上蔓延开来。我仿佛陷入了一个不真实的时刻,此刻的感受大概就跟一个编剧最终看到他的电影出现在银幕上的心情一样。在此之前,这一切被藏匿在我的记事本、电脑和大脑里,只是存在于某个极远之境的一种模糊的可能性。但现在,在这里,一屋子调查人员公开讨论着,看着打印好的一切,逐一确认这些恐怖的猜想。
下一页是所有遇害者的遗言,这些遗言都摘自爱伦·坡的诗,都是我前一晚才找到并在记事本里记录下来的。
“这些遗言无可辩驳地证实了几件案子之间的关联,”多兰说道,“我们的这位诗人热爱爱伦·坡。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凶手为什么这样做,在你们出外勤期间,这就是留在匡提科本部的我们要解决的问题。我把接下来的时间交给布拉德,他将告诉诸位有关这个问题的一些情况。”
紧挨着她的那名探员站了起来,接手了局面。我飞快地翻到材料的第一页,找到探员布拉德利·黑兹尔顿的名字。布拉斯和布拉德,真是一对好搭档的名字,我这样想着。布拉德身材颀长,脸上满是痘坑。在开口说话之前,他先推了推眼镜,把它推回到鼻梁上。
“我们现在掌握的这些案子中共有六条引语——这个数据已经把巴尔的摩的案子算在内,这些语句分别摘自爱伦·坡的三首诗歌以及他的遗言。我们正在研究这些诗歌,看看是否能找出它们的共同点,比如这些诗歌的内容,以及它们跟凶手之间会有什么关系。任何可能性我们都会考虑。有一点非常明确,凶手正是用这种方式戏弄我们,哪怕为此承担相当大的风险。如果不是这家伙决意引用爱伦·坡的作品,我想我们今天也不会坐在这里,麦克沃伊先生也不会发现这些案件之间的联系。综上所述,这些诗句就是凶手的签名。我们正在尝试弄清楚,为什么他会选择爱伦·坡,而不是,呃,比如说沃尔特·惠特曼,但我——”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远远坐在桌子另一端的一个探员说道,“因为爱伦·坡是个变态的杂种,我们要找的这个家伙也是个变态小杂种。”
有人大笑起来。
“呃,是的,你说的很可能是对的,”布拉德说道,完全没意识到那个探员的话只是为了让大家放松一下,“尽管如此,布拉斯和我还是会深入研究这个问题;如果大家有什么看法,我也很愿意倾听。至于现在,我先简单介绍一下。爱伦·坡被誉为‘侦探小说之父’,拥有这个名号是因为他出版了一本小说《莫格街凶杀案》,本质上说,这是第一本推理小说。所以,我们要找的这个凶手,很可能把他一系列的犯罪活动视为一个解谜游戏,用他炮制的谜题来嘲弄我们,把爱伦·坡的诗歌设置成解谜线索来奚落我们。另外,我正在阅读一些著名的有关爱伦·坡的评论和分析文章,发现了一些很有价值的内容。这个凶手引述的诗篇里,有一首《闹鬼的宫殿》,这首诗本身又出现在一部短篇小说《厄舍古屋的倒塌》中。我想在座诸位都听说过这篇小说,可能有些人还读过。总而言之,对这首诗的权威分析是这样的:从表面上看,它是在描述这座厄舍古屋,但同时,它又在暗中精心地刻画这个故事的中心人物罗德里克·厄舍。如果各位参加了昨天晚上的简报会,就会知道,这个名字曾经出现在第六号遇害者的案子里。我很抱歉,是肖恩·麦克沃伊一案。我不应该仅仅用数字指代他。”
他望向我,点点头表示歉意。我也向他点头致谢。
“在这首诗里是这样描述的……请稍等。”布拉德开始翻阅他的笔记,找到需要的那页,又把眼镜推回鼻梁上,继续说道,“好了,找到了,‘杏黄的旗帜熠熠生辉,灿金夺目,在高高的殿顶漫卷飞舞’,再往下看,我们能找到‘沿着宫殿的洁白华壁’,好,再下面几行,又提到‘两扇明亮的窗户’等。总而言之,把这些诗行转述成描述性的句子,大意就是一个隐居的白人男子,有一头金发,可能是有些长或者带卷的金发,还戴眼镜。这就是嫌疑人的外貌侧写,你们可以从这个相貌描述着手。”
会议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布拉德看上去很委屈。“书上就是这么写的,”他抗议道,“我不是开玩笑,我真的觉得可以从这里着手。”
“等等。”坐在外圈的探员中冒出一个声音,一个男人站了起来,吸引了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他看上去比这里的大多数探员都大,带着一种“少说废话多干事”的老派探员气质。“我们现在谈的都是些什么?金色旗帜迎风飘扬什么的,都是些什么鬼玩意?爱伦·坡那堆事就够猎奇的,肯定能帮那边那个小子卖掉很多报纸;但我刚刚在这里忙活了二十多个小时,没有一条信息能让我相信,正有个在街上闲荡的浑蛋不知是怎么办到的,居然制服了我们五个,不,是六个有经验的老手警探,把他们的配枪塞进他们自己的嘴巴里。我无法相信这种事,这就是我要说的,这个你们怎么解释?”
会议室里一片赞同的嗡嗡私语,还有人连连点头。我听到有人称呼那个掀开这锅沸水的探员为“史密提”,于是翻到材料的第一页,找到一个名字——查克·史密斯。他被派遣到达拉斯。
布拉斯·多兰起身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们知道这是个难点,”她说,“解答这个问题就要了解凶手的作案手法,但这恰恰是我们目前了解最少的。在我给这系列案子定性的过程中,爱伦·坡这条线索是起决定作用的,从中可以看出案子之间确实存在关联,鲍勃也同意这个观点。我们还有其他选择吗?难道我们能说,侦破这系列案子是不可能的,就这样放弃吧,把案子丢一旁不管了?不,我们行动是因为其他警察的生命可能危在旦夕,而他们的生命确确实实正危在旦夕。你的这些问题,会随着调查的逐步推进得到解答,至少我希望如此。但我同意你的看法,这个问题是我们必须考虑的,以及在调查中保持怀疑的审慎态度是正确的。这个问题实际上关于控制:这个诗人是用什么方法控制了那些警察?”她的视线从屋子这头扫到那头,注视着会议室里的众人。史密提这会儿陷入了沉默。
“布拉斯,”巴克斯说道,“让我们先谈谈警探身亡之前的第二遇害者吧。”
“好的。诸位,请翻到下一页。”接下来的那页,内容为被诗人杀害的警探生前负责调查并因此饱受精神折磨的凶杀案信息。报告上把此类案件的死者称作第二遇害者,尽管事实上在每个城市里,他们的死亡都发生在警探身亡之前。我再一次注意到,这页文件上的信息同样尚未更新,没有包括波莉·阿默斯特——巴尔的摩警探约翰·麦卡弗蒂生前负责的那件案子的遇害者。
第二遇害者——初步分析报告
1、加布里埃尔·奥提兹,佛罗里达州萨拉索塔,学生
西班牙裔,男性,生于1982年6月1日,卒于1992年2月14日
勒杀,死前遭到性侵犯
(木棉纤维)
2、罗伯特·斯马瑟斯,芝加哥,学生
黑人,男性,生于1981年3月13日,卒于1994年8月15日
扼杀,死前身体遭毁损
3、奥尔西娅·格拉纳丹,达拉斯,学生
黑人,女性,生于1984年10月10日,卒于1994年1月4日
胸部多处被刺伤,死前身体遭毁损
4、曼纽娜·科特斯,新墨西哥州阿尔伯克基,女佣
西班牙裔,女性,生于1946年4月11日,卒于1994年8月16日
多处钝器击伤而死,尸体被肢解
(木棉纤维)
5、特丽萨·洛夫顿,科罗拉多州丹佛,学生、托儿所雇员
白人,女性,生于1975年7月4日,卒于1994年12月16日
勒杀,尸体被肢解
(木棉纤维)
“注意,这份名单同样遗漏了一位,”布拉斯说道,“就是巴尔的摩一案的遇害者。我记得这起案子的受害者不是孩子,而是老师——波莉·阿默斯特,勒杀,尸体被肢解。”
她停顿了会儿,好让在场人员做笔记。
“这些案子的相关档案和数据,我们还在整理中,有些文件正在传真过来,”她继续说道,“材料上的这些简短说明只是为了这次会议总结出来的。但是,经过我们的初步分析,现在所见的这些第二级案件,其共性在于遇害者都与儿童有关。三名遇害者是儿童,另两名的工作直接与儿童相关,而曼纽娜·科特斯是一名女佣,她是在前往学校接雇主孩子回家的路上被绑架,然后遇害。我们推测,凶手的目标原本是儿童,但在半数案件中,可能是他的计划出了岔子,他跟踪儿童的行程被这些遇害的成年人破坏了,于是他就杀了这些成年人。”
“他为什么要肢解尸体呢?”坐在外圈的一个探员提问道,“有些成年人是死后遭到肢解,但对孩子们……有所不同。”
“我们还不清楚,但我们有个猜测,这可能是他掩盖行踪的一种手法。通过不同的手法和异常行为,他就能很好地把自己隐藏起来。在这张纸上,案件被归到一起,看上去似乎有许多相似之处;但越是深入分析下去,你会看到它们之间的差异越来越多,看起来就像六个不同的男人,在六种不同的状态下杀了这些遇害者。事实上,当地相关部门都曾就这些案子填写问卷回执,呈报给暴力犯罪分析中心,但中心的电脑未能将任何一件案子与另一件联系起来。要知道,中心提供的问卷可是长达十八页,应当说是相当详细了。
“总结起来,我认为这个凶手仔细研究过我们的行事规程。我认为他知道需要在每次作案时使用有差异的手法,并且知道需要差异到何种程度才能使我们一贯信赖的电脑无法匹配任何一件案子。他只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木棉纤维,这才让我们发现了他。”
坐在外圈的一个探员举起了手,布拉斯冲他点点头。
“如果这三件案子中都发现了木棉纤维,为什么我们不能从暴力犯罪分析中心的电脑获得匹配记录?如果真像你所说的,既然这些案件的信息都已经被输入了电脑。”
“是人为疏忽。在第一起案子里,也就是那个男孩奥提兹的案子中,木棉纤维本就在案发地点存在,这个细节被忽略了,没有被输入到问卷里。在阿尔伯克基一案中,一开始没有鉴定出那些纤维是木棉纤维,后来鉴定结果出来了,又没有在问卷上更新。这个监管疏忽导致我们又错过了这次匹配,我们今天才收到当地分局呈报上来的鉴定结果。只有在丹佛一案中,办案警探将木棉纤维列为一条重要线索,并把它录入暴力犯罪分析中心的问卷里。”
好几个探员都发出一声长叹,我心里一沉。早在阿尔伯克基那件案子发生时,就有可能发现有一个连环杀手正在四处作案,竟然就这么错过了。要是当时没有错过,我思索着……肖恩或许就不会死了,他现在还会活着。
“这又把我们绕回那个难题上,”布拉斯说,“我们要找的凶手到底有几个?一个人先在前头犯下第一桩案子,另一个再杀掉办案的警探?还是只有一个凶手,一个人单枪匹马地犯下所有案子?至少就目前来说,从逻辑上看,我们认为两个凶手协同作案的可能性不大,因此我们更倾向于研究这些案子之间的联系。我们的推论是,每个城市中的两起凶杀案是环环相扣的。”
“作案手法是什么?”史密提问。
“我们现在还只能猜测。一个显而易见的推论是,凶手将杀掉办案警探当作掩盖行迹的一种方法,只是为了确保他能成功逃脱法网。然而我们还有另一个推论——第一桩凶杀案只是这个凶手为了引诱负责处理凶杀案的警探而犯下的,只是为了寻找一个猎物。换句话说,第一次谋杀只是个诱饵,凶手有意让它看起来凶残无比,只是为了给办案的警探造成心理压力,让他们饱受折磨。我们猜测,这时这个诗人就会跟踪办案警探,了解他们的生活习惯和日常路线。这就使他能够接近这些警探,最终实施谋杀,而又自始至终不被人察觉。”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我有种感觉,尽管在场很多探员都身经百战,处理过很多连环杀人案,但一定从未遇到过诗人这样猎杀警察的人。
“当然,”布拉斯说道,“我们现在所说的都还只是假设……”
巴克斯站起身来。“谢谢,布拉斯。”他说,然后又对着所有探员说,“现在加快点速度,我还想给这个凶手做个侧写,再下发各个分区。戈登,你给大家说说你那边的情况。”
“好的,我很快就能交代清楚,”戈登·索尔森说道,他起身朝支着一块大画板的架子走去,“因为巴尔的摩一案,你们手头材料中的那幅地图已经过时,接下来的时间请大家打起精神听我说。”
他用一支粗大的黑色马克笔快速在画板上绘出美国的轮廓,然后又用一支红色马克笔开始绘制诗人的行踪。从佛罗里达开始——这里他画得不成比例,相对于整个国家领土来说,这个州画得太小了——红线向上行至巴尔的摩,然后转道芝加哥,又向下来到达拉斯,再接着向上到了阿尔伯克基,最后又向上抵达丹佛。他又迅速拾起黑色马克笔,在每个城市旁写下案发日期。
“现在一目了然了,”索尔森道,“我们要找的这个家伙正往西去;很显然,出于某种原因,他十分厌恶侦办凶杀案的警探。”他抬起手,朝他画的美国地图上一挥,指向西部,“我们动作得快,在他下一次动手前就把他逮住。要不然,我们只能在这片广袤的西部土地上标注下一个案发地了。”
望着索尔森绘制的那条红线上的各个地点,我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知今后将会发生什么事情。诗人在哪儿?谁将是他的下一个战利品?
“咱们为什么不干脆让他跑到加利福尼亚去,这样他就能和跟他一样的变态们顺利会师了。这样就解决所有问题了。”
坐在外圈的某个探员讲的这句话,让所有人都大笑起来,这种气氛显然还给布拉德壮了胆。
“嘿,戈登,”他探身到画板前,用铅笔轻轻敲了敲代表佛罗里达州的那块小地方,“瞧这块小地方,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你画的这张地图可能恰好印证你身上的某些地方。”
会议室里顿时爆出一阵更欢乐的大笑,索尔森虽然也尴尬地笑着回应这个嘲弄他的玩笑,但脸已经涨得通红。我看到蕾切尔·沃林的脸上也乐开了花。
“多有趣的笑话啊,黑兹尔顿。”索尔森大声反击,“你怎么不打道回府分析你的诗歌?你也就擅长这种事了。”
欢笑声迅速缩了回去,我猜索尔森这句反击的奚落大概带点人身攻击的意味,已经超出临场诙谐回击的程度了。
“好了,回到案子上,”索尔森说,“需要说明的是,今天晚上我们就会给所有地区分局,尤其是西部地区的分局,发出警示通知,请他们留意类似案件。要是下一次案发时,我们能尽早得到通知,让我们的技术人员进行现场勘查,就会有更多收获。我们已经成立了一个机动组,时刻待命,但目前我们还只能在各个方面仰赖当地的相关机构。我说完了,鲍勃?”
巴克斯清了清嗓子,然后继续主持讨论道:“如果在座诸位没有什么问题,我们接下来进行凶手的心理侧写,看看现在我们对这个凶手了解多少。我希望能在戈登的待发警示通知上补充一些信息。”
接下来大家纷纷抛出一己之见,大部分都是天马行空的推断,有些甚至还引人发笑。看得出来,这些探员大都关系很好,但偶尔也有一些小冲突,就像索尔森和沃林之间、索尔森与黑兹尔顿之间的那种较劲一样。然而,我忽然意识到,围着桌子侃侃而谈的这些人,以前已经做过不知多少次这种工作了。多么悲伤啊,每一次的进度汇报和侧写讨论,背后都有一桩血淋淋的凶杀案。
侧写渐渐完成了,但我觉得这对抓住诗人没有什么用处。探员们抛出的那些结论主要都是描述凶手心理状态的侧写:愤怒难平、孤僻、受教育程度和智力水平超出平均水平。怎么能够凭这些描述从茫茫人海中辨认出那个家伙?我认为根本不可能。
巴克斯不时插一脚进来,提出一个问题,让越来越偏离主题的讨论回归正轨。
“如果你赞同布拉斯的第二个推论,凶手为什么只盯着侦办凶杀案的警察?”
“这个问题得等你把他逮进警局审问了才能回答,这才是这个案子最难破解的地方。那些爱伦·坡的诗歌什么的,不过是他在虚张声势分散我们的注意力。”
“他是有钱人还是穷人?”
“应该是个有钱人。他必须有钱,否则做不到这些。无论他去哪个城市,都不会在那里久留。他也没有工作,杀人就是他的工作。”
“他应该有个供他挥霍的银行账户,要么有富裕的父母,要么其他类似的情况。另外,他应该还有辆车,总不能没有汽油钱。”
这项讨论持续了二十分钟,布拉斯记下了大家提出的所有意见,准备起草凶手的心理侧写报告。之后,巴克斯宣布会议结束,告诉大家今晚不用加班了,在明天早晨上路之前可以好好休息。
散会后,陆续有几个人走到我面前,作了番自我介绍后,表达了对我哥哥的慰问以及对我调查工作的赞赏。但这么做的只有寥寥几个人,包括布拉德和布拉斯。几分钟后,众人离开,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正要去找沃林,戈登·索尔森走了过来,朝我伸出手。迟疑片刻后,我伸出手跟他握了握。
“我不是想找你不自在。”他挂着热情的微笑说道。
“没关系。我不介意。”
他把我的手扣得死死的,两秒钟后,我试图抽出手,但他依旧扣着不放,甚至还把我拉向他的方向。他倾身向前,让接下来的话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
“多么幸运,你哥哥不用在这儿看着你干的好事。”他低声说道,“要是我跟你一样,为了介入这个案子而不择手段,我都不能容忍自己还活在世上。”
他直起身,依旧保持着笑容。我只能望着他,莫名其妙地点点头。他甩开我的手,径直走远了。我这才感到一阵羞辱,我本该替自己争辩几句;没辩白就算了,我居然还愣头愣脑地点头。
“他跟你说了什么?”
我转过身,是蕾切尔·沃林。
“没什么。他只是……没什么。”
“不管他说了什么,别放在心上,有时候他就是个十足的浑蛋。”
我点点头。“是啊,我正有这个感觉。”
“走吧,咱们回行情室去。我都快饿死了。”
我们走过长廊的时候,她把接下来的行程安排告诉了我。
“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得出发。你最好今晚就住在这边,别赶远路回希尔顿酒店了。周五来宾招待所基本上没什么人,我们可以给你安排一个房间,让希尔顿酒店把你的房间退了,再将你的行李送回丹佛去。这样有问题吗?”
“呃,应该没问题,我想……”我还在想着索尔森,“该死的。”
“什么?”
“我在骂那个家伙,那个索尔森,他真是个浑蛋。”
“忘了他吧。我们明天就离开了,他得在这里驻守,互不相干。希尔顿酒店那边你没问题吗?”
“没问题。我的电脑和其他重要东西都随身带着。”
“那明天一早我来接你,顺便给你带上一件干净的衬衫。”
“噢,对了,我的车。我租了辆车,停在希尔顿酒店的车库。”
“钥匙在哪儿?”
我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
“把钥匙交给我吧。我们会安排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