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登凝视着明亮的蓝色屏幕。他还什么都没有做,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电脑屏幕,盯了足足好几秒。这是他长久以来的习惯,可以帮助他清空大脑,排解压力和仇恨。但这一次,他始终无法进入状态,此刻他内心充满了仇恨。
他甩甩头,试图借此甩掉那些情绪,接着把笔记本电脑拉过来放到膝盖上。他用拇指拨动着滚轮,让光标箭头从屏幕上的一个窗口移动到另一个窗口,最后停在了“终端”图标上。他按下回车键,随即选中了自己需要的程序,点击“拨号连接”后开始等待,聆听信号传输发出的刺耳拨号音。就跟生孩子一样,他想,每一次都这么像新生儿可怕的尖叫。连接成功后,屏幕上出现了欢迎面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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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秒钟之后,屏幕上的文字向上移动,随即出现要求格拉登输入第一组密码的提示。他键入字母后等待密码认证,之后又在提示命令下输入了第二组密码。不到片刻,他的登录被认可了,警示面板出现在屏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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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拉登按下回车键,系统提示他有一条未读私信。他轻轻按下相应按键,这条来自系统管理员的讯息跳了出来,填满了笔记本电脑屏幕的上半部分。
承蒙示警,不胜感激。望诸事顺遂,及,闻君身处险境,深表关切。此间一切安好。既见此信,想必君已平安脱困。祝好运,保持联系。(笑)
………………………………………………PTL
格拉登按下R键,又按下回车键,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回复面板。他给这条讯息的发信者回复了一段消息。
不用担心我,一切已经料理妥当。您忠实的朋友现在已能外出走动。………………………………………………PTL
写完之后,格拉登再次键入指令,跳到布告栏的主目录。最终,屏幕上列满了各个版块的目录。每个版块还列出了可读的活跃帖子数量。
1. 主论坛 89
2. 男孩(9岁以上) 46
3. 男孩(9岁以下) 23
4. 女孩(9岁以上) 12
5. 女孩(9岁以下) 6
6. 会员报到 51
7. 沉思与哀诉 71
8. 律政猎犬 24
9. 城市服务 56
10. 实物交易 91
他飞快键入必要的指令,跳转到沉思与哀诉版块,这是最受欢迎的版块之一。他已经读过这里的大多数帖子,也贡献了一些。这些帖子的作者全都在哭诉生活对他们多么不公,以及如果身处一个不同的时代,他们的口味和本能爱好将会多么正当。格拉登总觉得,其实没多少沉思与哀诉,倒是牢骚更多一些。他打开一个署名为“幽灵”的帖子,开始阅读。
我感觉到,他们很快就会找到我了。我被宣之于众的时候就快到了,大众将对我着迷,又因我而恐惧。我已经准备好了。像我们这类人,每个人最终只能遮遮掩掩,隐姓埋名,无名之辈必将湮没于世。然而,我将被赋予一个名字,一个称号,它并不能说明我是谁,也无法反映出我的各种技能;它如此轻易地就被决定,仅仅因为它能够被恰如其分地放在小报的头版头条,能够激起民众的恐惧情绪。我们研究着那些令我们恐惧的东西——恐惧促进报纸的销量,增加电视节目的收视率。过不了多久,将会轮到我促进报纸的销量,增加电视节目的收视率。
过不了多久,我将会被追缉搜捕,我将会臭名昭著,但他们找不到我,永远找不到。这是他们绝不会意识到的——我从一开始便做好了准备,静候着他们。
我已经决定,该讲述我的故事了。我想说出这一切。我将录入我拥有的一切,我之所以成为我的一切。通过这些窗口,你们将看到我的生活和死亡。我的博斯韦尔牌笔记本电脑不会做出任何论断,也不会因为任何一个字眼而畏畏缩缩。所以,还有谁能比这台笔记本电脑更适合聆听我的自白呢?还有谁能比这台笔记本电脑更有资格成为我的传记作者呢?现在,我将开始对你们讲述我的一切。打开你们的手电筒吧,因为我生于暗夜,死于黑暗。
“有时,人会极端而狂热地爱恋着痛苦。”
我不是第一个写下这句话的人,但我真希望我是。不过没关系,因为我坚信着这句话。我的痛苦就是我的激情,我的宗教。它从不背弃我,它引导着我,它就是我。就在此刻,我可以真真切切地看到这一点。我觉得,那句话的意思是,我们的痛苦就是道路,通向我们生命中的每一段旅途,每一个选择。换言之,痛苦铺就了我们的生命之路,成就了我们经历的一切,也铸就了现在的我们。因此,我们应当拥抱它。我们研究着痛苦,而因为它的严酷无情,我们热切地爱恋着它。我们别无选择。
我对此非常明确,甚至是完全理解。我可以转身回望走过的路,看清那些痛苦是如何引领我做出全部抉择。我向前眺望,又清晰地看见它正引我走向何方。我再也不用在这路上艰难前行了。痛苦在我脚下滑动,载着我前行,而我宛如脚踩一条宽大的缎带,在时间的长河中穿梭。最终它将我带到了这里。
我的痛苦是我的磐石,我的倚靠。我是作恶者。我是幽灵。痛苦是我真正的身份。我的痛苦,一直与我同行,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
一路小心,亲爱的朋友们。
格拉登又读了一遍,他被深深打动了。这段文字触动了他的心。
他退到主菜单,又切换到实物交易版块,看有没有新的买主。还没有。他输入字母“G”,这是表示再见的指令。然后,他关上电脑,合上盖子。
格拉登真希望警方没有收缴他的照相机。他不能冒着风险向他们索回,而剩下的钱又根本买不起一台新的。他心里清楚,没有相机,他就无法完成客户的订单,也就无法赚到更多的钱。他心里的愤怒一层层垒砌着,血管里流淌的仿佛不是血液,而是无数把利刃,从体内把他切割得体无完肤。他决定从佛罗里达的账户里汇过来一笔钱,再买一部相机。
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日落大道上缓缓蠕动的车流。外面就像一个车来车往、永不停歇又永无尽头的停车场。那些汽车尽是些喷烟吐雾的铁家伙,他想,车里的人尽是些鲜活的美好肉体,他们要往何处去?他想知道那些车里会有多少人是和他一样,多少人有跟他一样的冲动,多少人能感受到那扎根血脉中的利刃,又有多少人有听从召唤的勇气。愤怒又一次汹涌地吞没了思绪,就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他体内逐渐化为实体,那是一朵黑色的花,在他的喉咙里舒展着花瓣,扼住了他的呼吸。
他走到电话机旁,拨通了克拉斯纳给的号码。四声提示音后,斯威策接听了电话。
“忙吗,斯威策?”
“你是谁?”
“是我。孩子们怎样了?”
“什么——你到底是谁?”
直觉告诉格拉登应当马上放下电话,别再用这种方式向他们挑衅了,但他实在太好奇了。“你拿走了我的照相机。”他说。
电话里瞬间一阵寂静。“布里斯班先生,你过得好吗?”
“很好,警探,谢谢。”
“没错,我们收缴了你的照相机,你也可以打着靠它谋生的旗号把它要回来,这是你的权利。你要约个时间取回相机吗?”
格拉登猛地闭上眼睛,紧紧攥着电话,直到他反应过来再不松手就要把电话捏碎了。他们知道了。如果他们不知道,准会激他说忘记那部相机吧,别想着再要回来,但他们已经掌握了一些情况,所以想引诱他自投罗网。现在的问题是,他们到底知道多少?他简直想放声尖叫,但一个更复杂的想法从他脑子里冒了出来,他得保持冷静,跟斯威策周旋。一步都不能再走错了,他这样告诫自己。“我会考虑一下的。”
“好吧,这相机看上去挺不赖的。我还不太了解怎么操作,倒也不介意上手试试。它就在这儿,如果你想——”
“去你妈的,斯威策!”愤怒完全占据了他的心,他咬牙切齿地骂出了这句话。
“你瞧瞧,布里斯班,我只是在履行我的工作职责。要是你对此有什么异议的话,就过来找我,我们一起解决。要是你想把这台操蛋的照相机要回去,你照样也得自己过来拿,我可不打算一直在电话里听你——”
“你有孩子吗,斯威策?”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长时间,但格拉登知道斯威策还在听。
“你什么意思?”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
“你在威胁我的家人吗?你这婊子养的杂种!”
这回沉默半晌的人成了格拉登,随后从他的喉咙深处发出一个低沉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逐渐变成一阵疯狂的大笑。他肆无忌惮地尽情大笑,直到他耳朵里听到的、脑海里回想的除了这笑声再无其他。接着,他猛地将听筒狠狠砸在机座上,笑声戛然而止,就像有把刀切断了他的喉咙。他的表情邪恶而狰狞,咬牙切齿地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大吼道:“去你妈的!”
格拉登再次打开电脑,调出图片文件夹。对于笔记本电脑而言,这台电脑的屏幕已经算目前最高端的,但它的显卡成像依旧不及他在台式机上看到的。不过这些图片还算清晰,足够他卖出好价钱。他一张张浏览着文件夹里的照片——这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照片集,有死人的,也有活着的。他莫名从这些照片里得到了某种慰藉,生出一种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下的美好感觉。
但看着眼前这些照片,想着他犯下的事,他又感到伤感。这些小巧可爱的祭品牺牲了自己,让他得以抚平创伤。他知道这种行为是多么自私,又多么荒诞而扭曲。一想到他用这些孩子的牺牲去换取金钱,他就再也感受不到安慰,相反,他生出一股对自己的深深的憎恨和嫌恶。斯威策和那些人是对的,他就应该被缉捕。
他仰面躺了下来,望着水渍斑驳的天花板,眼中满是泪水。他闭上眼睛,试着入睡,努力去忘记这一切,但他最好的兄弟在黑暗中出现了,就在他眼皮后面的黑色视界里。和往常一样,他在那儿站着,脸紧绷着,嘴唇像一道横亘其上的可怕伤口。
突然,格拉登睁开眼睛看向房门。门口传来一记敲门声,接着就是钥匙插进门锁发出的金属刮擦声,他迅速坐了起来,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斯威策肯定追踪了刚才那个电话,他们猜到了他会打电话过去!
房间的门被打开了,一个矮小的黑人女子站在门口,穿着白色制服,胳膊上搭着两条毛巾。“客房服务,”她说,“很抱歉我这么晚才来,今天实在太忙了,明天我会先为您整理房间。”
他吁出一口气,自己疏忽了,忘了在门把手上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没关系,”他一边说,一边迅速走过去,把她拦在门口,“今天只换毛巾就行,不必麻烦了。”接过那几条毛巾时,他注意到女子的制服上绣的名字:伊万杰琳。她有一张可爱的脸庞,他不禁为她做这份伺候人的差事感到可惜。“谢谢你,伊万杰琳。”
格拉登注意到女子的目光越过他投向房内,落在了床上。床还铺得好好的,他昨晚连床罩都没拉下来。于是她点了点头,格拉登觉得她似乎带着一丝微笑。
“您没有其他需要了吗?”
“是的,伊万杰琳。”
“祝您今天过得愉快,再见。”
格拉登关上门转过身来,这时他看到床上那台开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正是他浏览过的那组照片中的一张。他又转身打开房门,站到门框下那女子方才站立的位置,把目光投向电脑。能看清,能看清那男孩躺在雪地上,身下蔓延的血迹打破了那片完美的、纯白如画布般的冰天雪地。
他急忙跑到电脑旁,敲下自己编写的紧急关机程序。门还开着,他心急如焚。老天啊!他想,我犯了个多么大的错误。
他再次走到门口,迈出房间。伊万杰琳正站在前面的走廊里,身旁是一辆酒店服务推车。她转头回望他,表情倒是毫无异常。不过他明白他必须加以确认,不能把所有赌注都押在这个女人的表情上。“伊万杰琳,”他说道,“我改主意了。我的房间可能还是要整理一番。而且,我还需要补充卫生纸和肥皂。”
她放下正在写的夹纸板,弓身从推车里取出卫生纸和肥皂。格拉登双手插在口袋里,观察着,注意到她正嚼着口香糖,啧啧作响。当着别人的面这么做是非常不礼貌的,就好像他是隐形人一样,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
她拿着从推车里取出的物什向格拉登走来,格拉登的双手仍然插在口袋里。格拉登后退一步,方便这个女人进房间。她进去之后,格拉登走到推车前,看了看她放在车上的夹纸板。一一二房间那一栏有一条备注:“只换了毛巾。”
走回房间前,格拉登环视了下四周。这家汽车旅馆是一栋带中庭的两层建筑,每层有二十四个房间,将庭院围在中央。他看到庭院对面的二楼也停着一辆酒店服务推车,正停在一扇敞开的门前,但女服务员不见人影。庭院里的游泳池也冷冷清清的,一个住客也没有。天气太冷了。他肯定这里没有其他人。
他迈进房间,关上房门。伊万杰琳正从浴室出来,拿着从垃圾桶中取出的垃圾袋。
“先生,我们在打扫客房时必须保持房门敞开,这是规定。”
他堵住她走向房门的路。“你看到那张照片了吗?”
“什么?先生,我得打开——”
“你看到电脑上的那张照片了吗?在我床上的电脑里?”他指着那台笔记本电脑,盯着她的眼睛。她看上去非常困惑,但仍然与他对视着。
“什么照片?”她转身看向有些凹陷的床铺,然后又一脸疑惑地转头看向格拉登,渐渐露出愠色,“我没有拿任何东西。如果您觉得我拿了什么,现在就给巴尔斯先生打电话。我可是个诚实的女人。他尽可以叫其他女孩搜我的身。我没拿您的照片,我甚至连您说的照片是什么都不知道。”
格拉登端详了她好一会儿,然后笑了出来。“好的,伊万杰琳,我想你应该是个诚实的姑娘,只是我得确定一下,请你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