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年独自在卧室里,对着外头疏淡的天色。呆坐了好久,才察觉外头推杯问盏的声音都停了,走出来一看,杨廷襄这个说要替人饯行的主人,反倒喝得脸红通通,倒在沙发上打起呼噜,慎年则理好了箱子,衣服和帽子也拿在了手里,对令年道:“我走了。”
他很果断,似乎也不希望她去送行,令年只好默然点头。她忽然想了起来,把攥在手里半晌的翡翠牌递到他面前,说:“这个你带走。”
慎年目光往她手里垂了一瞬,没有接,说:“本来就是打算等你结婚时做嫁妆的。你要是不想留,用来换钱也好,孤身在外,总有要应急的时候。”
令年刚才在卧室里隐约听见了慎年和杨廷襄的对话,心里已经很不安了,更不想再收这留这份重礼,便婉拒道:“留给我,那是便宜了杨廷襄。你做生意,要钱周转的地方比我多。”不由分说,把玉牌塞到了慎年手里。
她是一心替他打算,慎年却不领情,把翡翠牌随手往案上一放,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令年倚着房门站了一会,踱回房来,一汪凝碧似的翡翠还孤零零躺在案上,跟他刚才随手一掷,满不在乎的动作一样,刺眼得很。这时杨廷襄在沙发上嘟囔着翻了个身,令年怕他猜疑,忙把翡翠往抽屉里一填,回头去看时,杨廷襄又睡熟了。
杨廷襄心满意足,这一觉睡得人事不省,再睁眼时,外头暮云低垂,爆竹声阵阵的。时至年关,他难免想到自己那个乖巧伶俐的儿子,竟有几分凄凉。正沉吟时,见令年走到沙发前,把托盘里的点心、茶水,还有一碗浓浓的醒酒汤,依次放在茶几上。
杨廷襄诧异道:“你怎么还在?”
令年反问:“那我去哪?”
杨廷襄想了一想,露出笑容,靠着沙发坐起来,说:“不错,于家把你卖给我了,你还能去哪?”
以令年的脾气,听到这种话,一定要跟他针锋相对的。谁知她像没听见似的,只把热手巾往他手里一递,说:“擦擦脸吧。”
他们两个自从结了这有名无实的婚,大致算得上相敬如冰,杨廷襄何曾领受过这样的温柔,他心想:再嘴硬的女人,一旦娘家靠不住了,便立马要来讨好男人了。脸上却笑容愈深,把手巾往旁边一放,拉住令年的手摩挲了一下,柔声叫道:“太太。”
令年稍一挣扎,没挣开,便由他去了,嘴里说:“我要回去了。”
杨廷襄虎视眈眈地盯着她,说:“你得赔我一个儿子。”
令年微微一笑,说:“想要儿子?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哦?”杨廷襄听她这话,似乎有挑逗的意思,一时兴起,正要把人搂住,这时金波在外头听见说话声,知道杨廷襄醒了,忙走了进来,报信说:“于二真的走了,咱们的人瞧着他上了火车。”
杨廷襄听到这话,总算放下心来,春情也暂且按捺住,对令年道:“你二哥这个人,面冷心热,其实也不失为一个君子。”
令年见刚才杨廷襄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把视若珍宝的儿子弃之不顾,这会又作出深情款款的样子,一面对此人不齿,又不由要佩服他,便说:“那么,你是面热心冷,天生的一个枭雄了?”
杨廷襄听出她在讽刺他,但他满不在乎,反而觉得令年甚有眼光。眸光往她脸上一斜,嗤道:“没错,我本来就是乡下出身,不比你们这些金枝玉叶,做不了君子,也犯不着做君子。”随即又一笑,说:“不过嘛,只要你对我一心一意,我杨某人对天发誓,绝不会亏待你。”
“多谢你。”令年把掌心伸到他面前,笑吟吟道:“我也跟二哥学过打算盘,你不是想要找个信得过的账房先生吗?不如把钱匣的钥匙交给我,我才好对你一心一意呀。”
杨廷襄闹不清她是真是假,但他才放出话来,不好立马翻脸,便把令年一搂,对着她的脸笑道:“给你钥匙也无妨。不过嘛,我这个人守财,睡觉时钱匣子都要放在枕头旁边,寸步不能离开,那你只好移驾来我房里了。”
他一凑近,酒气冲天,粗眉毛下一双眼睛瞪得锃亮,要吃人似的。令年刚得知慎年回了上海,实在没有这个心情,便在他胸口一推,扭身站了起来,说:“你不回,我可先回了。”不顾杨廷襄抱怨,径自穿上披风离开了。
这一晚,难得杨廷襄没有出去鬼混,只在酒店里醒了醒酒,就和令年前后脚到家了。令年正对着妆台拆发髻,杨廷襄精神焕发地走了进来,往旁边一坐,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两个人都佯装无事,各自盘算了一会,杨廷襄忽然道:“咱们去上海拜见岳母,该带些什么见面礼?”
杨廷襄突发奇想,令年手在鬓边略停了停,说:“想要体面,你带上全部家当,也不算差了。”
杨廷襄道:“你口气倒不小。”
令年先将这客房里外陈设逡巡了一会,见都是些滥竽充数的假古董,虽然摆的富丽堂皇,其实不值什么钱,扔掉也不可惜。她说:“你不是打算在上海谋生吗?这些难道还留着它?”
杨廷襄的确打算弃云南而投上海,但这事一直属于机密。他蹭的起身,狐疑道:“你怎么知道?”
两人夜间私语,使女们都退下了。令年把衔在嘴边的发针放下,乌发一扭,很灵巧地编成了姑娘似的辫子。她将辫子往背后一甩,扭头嗔道:“你不想在上海称王称霸,何必一开始就对我大献殷勤呢?”
杨廷襄讪笑道:“倒也不纯粹是为这个。”他这会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也没心情谈情说爱,负着手在房里踱了几步,说:“钱还好说,换成银票揣在身上就是了,只是这连人带马的,往哪藏?我这支队伍,面子上还是归云南军政府辖制的,被他们知道我想跑,还不给我扒下三层皮来?”
令年说:“你是去上海正经谋生,又不是去做土匪,怎么还要偷偷摸摸?蔡督军现在在省政府很有威望,只要他点头,别人也不好刁难你。”
杨廷襄一听督军二字,心里先不愿意了,说:“要他点头,没有好处怎么行?你以为他是个留洋回来的学生,就不爱财?”
令年道:“我看,比起真金白银来,他更爱民心和声望。他最近不是大张旗鼓要办煤矿局吗?你那几座矿山给他不好吗?”
杨廷襄立马拉下脸来,“那怎么行?”
相比杨廷襄动辄发怒,令年倒是一直和声细语的,她说:“我知道,你自认为手头有几个矿脉,奇货可居,想要以后靠它们发笔大财,可惜你一没机器,二没人才,空守着宝山,没一点实际的好处。等去了上海,鞭长莫及,又没多余的人马把守,平白落在别人手里,你又有什么办法?而且你一个政府要员,却还堂而皇之地在乡下占山为王,怕还没发财,先要惹祸。不如趁这个机会,把它折价换做煤矿局的股份,一来成就了名声,二来有了现银,即刻就能派上用场。”
杨廷襄听她说完,半晌不语,令年当他实在不舍得,便起身要送客了,“晚了,明天再说。”
杨廷襄却不肯走,皱起眉头,苦笑道:“你说话,怎么活像你家二哥?”
令年一怔,说:“和他没关系。”
杨廷襄道:“当然没关系,他恨不得自己来吸我的血,怎么肯替我打算?”这么一感叹,对令年不由多了几分亲近,把椅子拉到她妆台旁边,说道:“这么说,上海和南京那边也要好好打点一番,还得请你帮我算一算帐了。”
令年奇道:“你要去谁的府上打点?”
杨廷襄豪爽起来,也是眼皮都不眨一下,说:“那边官场上叫得上名字的,当然都得打点。”
令年失笑,说:“大方也不是这样子的。花钱也要落好处,像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都送上一笔,一来浪费,二来,有人嫌少,有人怕多,不见得皆大欢喜。这种地方,枪打出头鸟,你自己赤手空拳,又不知深浅,不如暂且低调点吧。”她握着辫子,手肘撑在桌上,说:“但是呢,没有个一官半职,也是不行的,当兵的爱惹事,怕和当地豪强冲撞不说,那些厘卡关口,只认官印不认人,被他们一路盘剥,恐怕没到上海,你先钱财散尽了。”
杨廷襄可为难了,“又不能露财,又不能动武,谁肯平白给我这个面子?“他说:“总不成又要去求于家两兄弟?”一边嘴里连声说不去,摇起头来。
昏黄的电灯投在令年脸上,她垂着睫毛想了想,说:“我大哥现在不做官了,求他不见的有用。我二哥……你要是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他肯定更不愿意帮你了。你这个官,能唬人就够了,不见得要有实权,我有个朋友,兴许可以去求求她。“
杨廷襄不禁问道:“是什么人?“
令年犹豫了一下,说:“是我在南京上学时认识的一个人。南京政府多得日本人资助,走日本领馆的路子,一定有用。正好我认识的这个人,有一些做官的日本朋友。好在她也不贪,送几千块钱,也足够了。”
几千块钱对杨廷襄而言,并不是个很难的数目,他爽快地点了头,叫金波拿钥匙,去钱匣里取了几张银票来,请令年当场写信,交由信任的人送去南京。因为令年不肯透露这个人的身份,杨廷襄为了避嫌,便坐到一边,不时在令年侧脸上一瞟,忽然没头没尾地笑起来,说:“于二虽然刁钻,但算一算这笔账,我也不算亏。要是这趟去上海,于太太愿意再送我个十万二十万算嫁妆,那就更好了。”
令年一愣,手里笔都掉了。往外一瞧,夜色深得像墨一样。送信的人还在旁边等着,她拾起笔来,匆匆把信封好,交给下人,说:“我有东西忘在酒店了。”便径直往外走了。
杨廷襄有了这封引荐的信,如获至宝,哪管她又是发的哪门疯,只叫几个带枪的士兵跟着,自己打个哈欠回房去睡觉了。一觉睡醒,姨太太玉珠在房里伺候,杨廷襄往外头望了望,说:“太太还没起?”
玉珠嗤一声,“刚刚才回来,你等中午吧。”
杨廷襄吃了一惊,“跑哪里去了?”
玉珠道:“昨晚不是说丢了东西在外头的酒店吗?找了半宿,回来一脸的不高兴,我可不敢问她。”
玉珠嘴上不承认,其实最爱听壁角。杨廷襄问她丢的什么,玉珠说是块玉牌。他便没往心里去,说:“我当是魂丢了。一块玉牌,最多三五百块钱,算的什么?”他这会对令年也算颇上心了,当即叫人去玉器行,要送几件上好的玉器给太太挑,算是酬谢她的引荐之恩。
玉珠听得直泛酸,哂笑道:“老爷对太太可真好。”
玉珠爱撒娇,杨廷襄对她还是挺喜欢的,便笑骂了一句:“你懂个屁。”不等玉珠追问,他讲报纸弹得欻欻响,“报纸上叫什么来着——都是为了实施‘太太外交’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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