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眼睁睁见令年被一个男人捉住往外走,因为在红河甸时,慎年的处境堪称十分潦倒,玉珠竟没有认出他来,以为是刺客要劫人,吓得忙“噔噔噔”追下楼梯,当街尖叫道:“杀人啦!救命呐!”
领馆在招待贵宾,周围戒备十分森严,这一嚷,不光门卫们警惕起来,在茶馆里吹牛打牌的金波也听到了动静,慌忙率人奔出来,二话不说,腰间盒子炮先解了下来,瞪眼喝了声“站住”。待看清人脸,他一愣,说:“二公子什么时候来云南了?我们少爷就在领馆里头,稍等一会,请你一道回府里,好接风呢!”金波也算机灵了,说话时脸上是陪着笑,手上的枪可丝毫没有松。
慎年充耳不闻,叫停了一辆包车。那车夫被乌洞洞的枪口指着,吓得哪敢动弹,慎年给了他二十块钱,说:“走,你不用怕。”
二十块钱,称得上是一笔横财了,车夫壮着胆子走过来,令年没有反抗,被慎年一推,便上了车。
车夫得了令,拉起车就往前跑,金波哪敢真的当街放枪,干瞪了一会眼,叫个士兵去领馆里跟杨廷襄报信,自己把枪往腰里一别,率众撒腿追了上去。
岁末了,蒙自县城已经十分冷,车夫怕要挨枪子,一路踩着冰溜子跑得飞快,令年从热气腾腾的哥胪士洋行出来,连夹袄都没来得及穿,骤然遇冷,脸孔都僵住了。车子在街上飞驰了一会,她回过神来,肩头又轻又暖,是慎年那件质地很好的毛呢大衣。
慎年侧脸上的神情很严肃。
车子停在福鼎酒店门口,慎年先下了车,令年跟在他身后上楼,走进房间后,两人还没开口,外头茶房便来叩门。慎年出手大方,酒店的男仆格外殷勤,一见他回来,便追着把热茶送了上来。
慎年说“不要”,正要关门,听见外头一阵吆喝声,是金波等人也跟了上来。他们来势汹汹,又带着枪,寻常人哪拦得住。令年这才想起还没嘱咐金波,便把慌张的男仆叫住,说:“是杨军长府上的人,你请他们在底下稍坐,喝几杯茶。”
男仆答应着,把门合上离开了,室内安静下来。
令年把外头的衣服解下来,叠放在沙发背上。
慎年把她从头打量到脚,她不显得憔悴,也不怎么慌张,浓纤合度的身段被繁丽的衫裙包裹着,厚密的头发挽成了髻,鬓边一对金镶宝石蝴蝶簪,蝴蝶的两只眼睛用米粒大的鸽血石嵌成,衣裙的艳色把雪白的脸颊也映了一抹淡淡嫣红。
令年别过脸,走到窗边,把帘子拉开,见金波的人在街上走来走去,不时引颈张望。她打破了沉默,说:“一会杨金奎该来了。”
慎年刚才在哥胪士洋行,亲耳听见令年自称杨太太,若说他那时还有些怀疑,此刻见她这副贵妇人的打扮,还有她嘱咐时金波那自然的神态,慎年已经疑心尽释,他沉默了半晌,径自走去沙发边坐下,拿起一只空空如也的茶杯,才想起茶房刚才让自己赶走了。
他开门去叫人,让送茶,男仆说:前天要的车票已经给他买回来了。慎年说声多谢,把船票从信封里掣出来看了看,撂在茶几上,男仆领了赏钱后离开,室内仍是无话。
令年见是两张车票飘落到地上,她说:“我没打算跟你回上海。”
慎年倏的转过头来,眼神里又严厉,又冷淡,他说:“做了杨太太,六亲不认了,难道我连声二哥也不配你叫吗?”
令年张了张嘴,叫声“二哥”,解释道:“我在杨家收不到电报和信,不知道妈和大哥有什么吩咐……”
慎年打断她:“你如果想听别人的吩咐,就不会登报结婚了。”
令年在慎年面前向来有些势弱,表面上再针锋相对,但凡他真的发火,她心里总有些忐忑,忍不住要去示好的。她在他身后愣了一会,走去把两张车票装好,压在台灯下。做完这些,她心绪平静了些,说:“二哥,我来云南前,也想了很久,我不后悔,你也别怪我自作主张。”
慎年思索了许久,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讽刺和挖苦,甚而还有点温和——这让令年微微松口气。这是她的二哥,再愤怒,再失望,都还顾念着手足之情,不至于像于太太担心的那样,一家人要反目成仇。
慎年问:“是那件事后,我没管你,还陪邝小姐去了香港,你在怨我吗?”
令年摇头,“你做事情都很妥当的,总不能把他们一家人撇在半道上。”
慎年道:“那还是因为妈和大哥,妈跟你说了难听的话?”
令年说:“没有,妈从来没提过那件事。”
慎年一看她脸色尴尬,便明白了,他克制着脾气,说:“你起码可以等我回来……”
他们原本一人坐在沙发的一头,是十分的泾渭分明,见慎年走过来,令年倏的起身,正色道:“我没委屈,也没有怨恨,更不是在跟谁赌气。就算你在家,我一样会来云南,跟杨金奎结婚,谁都拦不了我。“
慎年也起了身,眉头皱着,因为听她这话可笑,忍不住发出一声冷嗤:“我不知道,原来你早就对杨金奎青眼有加了,那我们之前算什么?你是在耍着我玩吗?“
这话才出口,不巧茶房送了茶进来,在外头敲半晌门没人应,他便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把茶水和点心放在桌上,又退出去了。
令年恼羞成怒,也不管茶房是不是在外头偷听,便脱口辩解道:“我本来没想那样,是你逼我的。“
这话不啻一个耳光打在慎年脸上,他神色顿时难看了,“我逼你的?你怨我?“
令年一阵热血涌到脸上,她自知失言,定了定神,说:“对不起,二哥,是我胡说八道。”把一只滚烫的茶杯握在手心里,她顿了顿,说:“二哥,你别笑话我,我从很早的时候,就想结婚。我没有亲爸,亲妈也不知道在哪里,我想等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她不用从几岁时就想自己的父母在哪里,为什么没有人要她。我做不了别人的女儿,但我可以做别人的母亲,在自己家里,堂堂正正,有底气地过日子。”
慎年摇头:“于家的人没有亏待过你,妈也把你当亲生女儿。”
令年道:“妈是真心为了我好的。她千挑万选,才选中了卞家,可卞家不要我这种出身的媳妇。瞒着他们嫁过去,以后还不知道要生多少事端。还有宝菊,他是个下人,总不至于在乎我的出身,可惜这个人心气太高了,心胸又狭隘,不是个好的丈夫人选。至于窦筱泉,他既然和程小姐两情相悦,难道不成以后我做大,程小姐做小,还是程小姐做正房太太,我给他做妾?我很佩服程小姐这个人,但也绝不想跟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杨金奎是个粗人,但比起他们几个,还要好得多,起码我和他都对彼此有点用处。如果不是你,我当初来红河甸时就和他结婚了。”
慎年一言不发,听她细数几个人的优劣之处,他紧抿的嘴唇露出一丝哂笑,说:“原来你和我在床上时,心里还在盘算着,这些人哪一个适合做你的丈夫?”
她刚才的话把他惹怒了,所以才这么轻佻和刻薄。令年垂眸望着茶杯里袅袅的水汽,固执地没有作声。
慎年目光还定在她的侧脸上,他说:“我说过和你一起走,离开上海和于家,也没有让你改变主意吗?”
令年直视着慎年,柔声道:“二哥,离开于家,什么时候离开于家?朝廷大半的江山沦陷了,大哥的官恐怕也做不成了,你再离开,于家怎么办?小老百姓也就算了,家里有余财,总有人眼红的,你当初没回来,兴许还有机会,既然为了家业回来了,一脚踏进泥潭里,只会身不由己,越陷越深,哪能拔腿就走?你走不成,我跟着你留在于家,算什么?等以后大哥有幸起复,百岁长大了,我再跟你走,走到哪里别人都知道你是于慎年,于二公子,我呢,能让别人知道我是于三小姐吗?没名没姓,来路不明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
令年又说:“二哥,我知道你这个人言出必行,想做的事、想要的人一定能得到。我没有你这么有本事,可我早就下定了决心,别说你,就算妈和大哥一起来了,也没用。”她对慎年微微一笑,说:“我是你的亲小妹,你不会拿着枪,逼我跟你走吧?”
慎年听这话很刺耳:“我要拿枪逼你,你才跟我走?”
令年摇头,还不软不硬地告诫他一句:“上次你劫持了杨金奎的老婆和儿子,他一直不服气,这次绝不会让我跟你走的,你有枪,难道他没枪?”
慎年回看着她,用一种先是惊讶、疑惑,继而有些了然和讽刺的眼神,说:“我都有点不认识你了。”
令年静了片刻,对他笑道:“人总要变的,我有时也觉得你陌生。”仿佛为了报复他的挖苦,她说:“你交过许多女朋友,辜负过许多芳心,总不至于闹一次分手,心理就受多大的伤吧?”
慎年说:“不至于。“
外头雪花飘了起来,窗帘上有些发暗。室内的座钟滴滴答答走着,时候还早,但两个人都这么僵坐着,一天的时光怕也能耗进去。令年一番话说完,自己拿点心慢慢吃了几口。
慎年若有所思地看着令年吃点心,她衣袖上绣的蝴蝶夹杂了金线,和领口鬓边鸽血般的宝石色泽,在眼前幽幽地发亮。她的这幅艳丽张扬的打扮,还有有恃无恐的姿态,显然是杨金奎的风格。不过两个月,这个人的影响力真是不容小觑。
他的脸色是平静的,声音也和气了很多,但还是对令年和杨金奎的婚事不敢苟同,“杨金奎这个人,不是真心对你好的。”
“我不用他的真心,我也没有真心给他。”令年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原本是带一丝忧郁和神秘的,曾经被慎年领略过的热烈单纯、毫无保留的情意,也只是泄出了一丁点,又被机敏地藏起来了。她把手放在慎年掌心,声音很轻地说:“二哥,你怪我吗?“
慎年握了握她的掌心,放开了,淡淡道:“不怪你。”
精明的金波不时打发茶房进来晃一圈,以防两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溜了。最后,还是令年不耐烦,把金波叫来,问他杨金奎什么时候到,金波总说快了快了,最后才无奈交待说:杨金奎在禁烟会上喝了许多洋酒,胡乱找了个烟馆睡觉去了,不到明天天亮,怕是叫不醒。
令年抱着胳膊起身,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她刚才看见船票是明天的,便对慎年说:“你明天来杨家吗?我替你接风,还有送行。”
慎年说声好,见她跺了跺脚,就穿着那一身单薄的衫裙,被金波迎着,往楼下去了。
他倚在沙发上,独自坐了一会,茶房上来问他,要不要送晚饭上来,慎年说不用,把大衣拿在手里,也离开了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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