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杨廷襄的手恋恋不舍地搭在令年肩膀上,金波一扭头就出去了。外头使女们早随着姨太太玉珠散了,金波猫着腰,在虚掩的房门外聆听了一会室内的动静,心下难免有些得意,暗自道:烈女怕缠郎,一对年轻男女,天天地脸对脸,再要不肯,莫非你真是个铁石心肠?
正在浮想联翩,杨廷襄已经精神抖擞地走了出来,金波抬脚跟上去,笑道:“少爷,怎么样?”
杨廷襄不解其意,扭头看他:“嗯?”
金波摸着嘴唇,凑过来说:“今晚,是请太太移驾正房呢,还是要小的把你的枕头和铺盖搬过来?最近钱不趁手,少烧几个火盆也好……”
杨廷襄失笑,骂了句放屁,“我还连火盆都烧不起了?”对于令年,他已经成竹在胸,但见金波挤眉弄眼的,又觉得讨厌,便拉下脸道:“用不着你给我安排!”走出两步,又回头看向客房,思索了一会,命人把裁缝师傅又叫了回来,“去看看太太那里还有什么吩咐。“
令年这会还没有做女主人的自觉,饮食用度都尽量地俭省。杨廷襄的烟苗被铲没几天,裁缝铺子就把裁好的衣裳送了来,令年还奇怪:“给我的?“掀开看了看,有棉袍、夹袄,还有衫裙。据说是杨廷襄亲自选的,上海最时兴的样式。
杨廷襄好排场,爱漂亮,选的衣裳也够艳丽,够俗气。玉珠不断地怂恿令年试一试。令年换了衫裙,往穿衣镜前走来,两只宽大的薄纱衣袖,走动时,上头用丝绣的蝴蝶也在翩跹起舞,衣领缀着鸽血般的红宝石扣子,品相十分不俗,大概也能值上千块钱。
玉珠心里泛酸,把手绢绞来绞去,嘴上惊骇地笑道:“怎么这袍袖都透肉了?再过几年,怕是连袖子都不要了,光着胳膊腿上街吗?“
令年倒不觉得怎么样,只是这霞光般绚丽的红色,好像别有意味似的。想起那张潦草的结婚照片,她难免有些惆怅。这时玉珠多嘴,又来一句:“这衣裳穿了,像是要去结婚一样……“
“跟谁结婚?”杨廷襄故意放轻了脚步,毫无预兆地走了进来,也和令年并肩一站,往镜子里瞧了瞧,满意地说声“好“。那副眼神,分明是觉得自己的太太很拿得出手,可以物尽其用了。他说:“太太,我对你不坏吧?”
令年本想把这身新嫁娘似的衣裳换下来,被杨廷襄拦住了去路,她转过身来,奇怪他这话:“我也没有抱怨呀。”
杨廷襄往交椅里一坐,摇晃着腿,笑道:“女人嘛,嘴上不说,心里可是会耿耿于怀的。”
令年若有所思,见杨廷襄反客为主,一面嚷嚷着要茶,转过脸去,在房里左看右看,又说木头家具硌屁股,要换成沙发,又指挥使女再烧个铜火盆,“这房里怎么冷清清的?”
金波还不晓得他的心思?立即插嘴道:“火盆不少,人有点少!晚上再多个人,就热闹了。”
杨廷襄佯怒:“你说的什么鬼话?这满屋子不是人?”
令年听着这主仆两个一唱一和,有些好笑。杨廷襄这个人外表粗犷,其实有几份细心的,也没有像她想得那样霸王硬上弓。她微笑着沉默了一会,说:“杨金奎,你要是家里有姊妹,大概也对她们不错。”
杨廷襄一听她对自己直呼其名,就不高兴,说:“你要找弟兄嘛,可是进错门了。你们大公子是做官的,体面人,难道二公子常克扣你?”令年不说话,他就当她默认了,摇头道:“难怪,我看他是有点小气。”
和杨廷襄在一起,他嘴里总冷不丁冒出慎年的名字,可见执念之深了。令年有些烦他,走去案后落座,伸手去拿自来水笔。
这些日子,杨廷襄有意地要考教考教令年,把一些无关紧要的公函都交由她去写,大概是常在康年身边耳濡目染,那些衙门里的条陈,她也能写的有模有样。这对杨廷襄简直是意外之喜,索性真把她当个秘书来用。昆明正筹备召开万国禁烟大会,令年奉命替他拟会议的议程,这是件要紧的事情,杨廷襄便话音一收,悄没声地走了出去。
没两步他又折返回来,站在门口打量令年——令年前头说要换衣服,此刻对着空空如也的白纸发愣,把这事给忘了。杨廷襄叮咛她:“别换,就这样出门。”
听他语气,很慎重似的。令年回过神,往身上一睃,道:“怎么这你也要管?”
杨廷襄道:“总得让有些人知道,你是心甘情愿跟我杨某人结婚的吧?谁让你结婚照片上拉着一张脸呢。”
“哪些人?”令年疑惑道。
杨廷襄故作神秘,没有多说,只是得意洋洋地走开了。
翌日,果然府上接到请柬,是当局要借用法国驻滇领事馆,举办万国禁烟大会,云贵红十字会与妇女募捐会也借着这个机会,请各府的太太小姐们来哥胪士洋行看戏。请柬是径直送到令年手上的,杨廷襄的意思就很明显了——怪不得他那样大方,又是裁新衣裳,又是送首饰。
令年结婚月余,渐渐得到些有限的自由。她在账上支了一百块钱,和请柬一起放进手袋,和玉珠手拉手在洋行底下的杂货店里逛了半天——金波仍旧是腰上挂着盒子炮,和几名士兵寸步不离地在屁股后头跟着。
金波肚子里藏不住话,他眼珠子转个不停,最后忍不住了,凑近令年道:“太太,你知道今天禁烟会上有谁去吗?”
玉珠把一副法兰绒披在身上,在穿衣镜前走来走去,皮鞋底敲得笃笃脆响。令年分神回过头来,说:“不知道。”
“你猜呀,”金波故意卖关子,“也是上海来的。”
令年摇头:“猜不着。”
金波有些扫兴,把嘴闭上了。等玉珠购物结束,士兵们两手捧得小山一样高,令年给了金波十块钱,叫他领着随从们去旁边茶馆里等着,金波很利索地将一把银元揣进口袋,然后提醒令年道:“是你们于家的人。”
令年一怔,双足生了根似的,定在地上。回头一望,和哥胪士洋行隔着马路,对面就是法国领馆红顶黄墙的洋楼,楼上挂着五彩斑斓的万国旗,礼炮放得震天响。
“哟,”玉珠用手绢捂住耳朵,被炮声震得晃了晃,见令年僵立在楼梯口,仿佛进退两难——她可急了,生怕令年突然对募捐会的戏失了兴趣,便把手伸进她的臂弯,亲亲热热地挽住她,催促道:“阿姐,愣啥嘎?”
令年被她所挟持,心不在焉地上了楼,楼上是二十多间豪华客房的酒店,宴客厅里坐满了各色人物,有袄裙盘发缠小脚的,有束腰裙,卷短发,斜斜戴一顶宽檐帽的,屏风却挂了件显眼的西洋男式大衣。玫瑰香水里混着刨花水的淡淡松香,洋话、云南土话、外省话,七嘴八舌。对面领馆里办的是万国禁烟大会,这里不啻是个万国时尚大会。
令年怕一出门就撞上领馆里那位不速之客,便拽了玉珠的手,在台下落座,这时红十字会的女委员登台讲话,有个穿长袍、兜里别着自来水笔的短发女人,一手赫然夹着纸烟卷,翘着腿跟人说话,简直潇洒风流极了。玉珠很稀奇,指给令年看:“报社的,女文人。”
令年也曾给报社译稿子赚点零花钱,还暗自得意,她说:“这有什么稀奇?”
玉珠是常看报纸的,她把对方上下打量,不是什么门第显赫的小姐,便不是很感兴趣了,她跟令年打听起了吕兰清——那在所有女学生眼中,都是值得敬仰的人物。“你见过吕兰清先生吗?”
吕兰清是江南女学教习吕先生的亲姊妹。令年遗憾地说没有。
玉珠摇头道:“三十多岁的老姑娘了,没有男人敢要的。”
她因为自己是个姨太太,原本还有些惴惴,这半晌把满厅的面孔去打量,洋人不必理会她,看中国太太们,各个顶年轻,顶漂亮,穿花蝴蝶似的,保不齐都不是原配。玉珠不仅不自惭形秽,反而乐得扑哧一笑,对令年道:“我当是什么募捐会,原来是姨太太开会。”
这话换了别人,气得转头要走,令年倒不在乎。捻一枚瓜子,她定了神,哂笑道:“男人发达了嘛,都要换老婆的。”
玉珠端详令年的脸色,似乎对杨廷襄的乡下老婆一点芥蒂也没有,她满不是滋味地说:“你是大小姐,有娘家撑腰,犯不着怕谁,而我……”她悠悠叹口气,望着老姑娘奋笔疾书的背影,不无懊恼地:“我这会本来该在学堂读书呢,兴许也能做个□□,去留洋……”再找个有学问,家世清白的丈夫。这后半句话,她没胆子说出口。
说是来看文明戏,其实也是土洋结合,两个穿了时装的戏子,一男一女,在打围鼓清唱。男戏子长得很清秀,玉珠才在嗟叹身如飘蓬,转瞬就把注意力移到了对方身上。
令年见她听戏听得聚精会神,心想:玉珠有些学识,所以不甘心做别人的附庸,可她又天性懦弱,没有勇气去独立谋生,程小姐和她身世相似,但决计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她不讨厌玉珠,但也不想做玉珠。令年下定了决心,用绢帕揩了揩手,走近窗畔,往对面望了一会,径直下楼,把金波叫到茶馆外,问他:“你说看见于家人在云南,是谁?”
金波本意是要替杨廷襄试探试探令年,见她追问起来,他支吾了一下,说:“太太,我也不知道呀。”
令年作势要闯进领馆:“你不知道,你们少爷肯定知道,我去问他。”
杨廷襄这会正人五人六地在禁烟会上发表讲话呢。金波生怕令年要当众上演一出母老虎发威的戏码,忙把她拦住,不得已道:“我是真不晓得他叫什么,太太,就是以前跟你一起来过红河甸的伙计,还跟去安南贩过米,好像姓吴。”
令年错愕,“宝菊?”
金波点头,“是他,现在阔了,架子比你们二少爷还大呢……”
她在那里前思后想,失魂落魄,原来金波看到的人是宝菊。令年愣了半晌,说:“宝菊早不在于家了。”没再多问,转身走回哥胪士洋行。这一惊一乍,心理上倒轻松了很多。到玉珠身旁落座时,玉珠戏正听得入迷。
令年捧起放凉了的茶,还没喝,自己先轻笑了一声。玉珠骤然回神,嗔道:“太太,你笑什么?”
令年暗想:我还当自己有多大的胆子和底气,原来也是色厉内荏,外强中干。台上围鼓打得错落有致,令年回眸,对玉珠笑道:“我在想一句话——有心争似无心好。”
玉珠心里有鬼,当即想到下一句,正是“多情反被无情恼”,她还当令年笑自己痴,不觉红了脸,把发鬓理了理,引颈去瞧座钟,“时候不早了。”
“别急,”令年将手袋里的钱给她看了看,暗示一会要募捐,“戏还没唱完呢。”
玉珠不好意思再盯着戏子瞧,默默坐了一会,抑不住满腹愁绪和情思,又凑近令年耳畔,问:“你在上海时,有要好的朋友吗?”看着令年,舌尖里吐出两个扭捏的字,“男的。”
玉珠献殷勤时,要捏着嗓子叫令年一声阿姐,论年纪,她俩其实相差无几。令年经历过了很多心里的矛盾和苦恼——刚才一番心绪翻腾,此刻已经归于平静。她说:“有。”
玉珠把手绢叠来叠去,声音很细微地说:“我也有一个。”过一会,又说:“长得很清秀的。”
令年自己心有所属,对杨廷襄没多少愧疚之心,但杨廷襄对玉珠还是不错的,万一玉珠琵琶别抱,和男学生或是男戏子跑了,难保杨廷襄不拿她这个大太太问罪。她忙劝玉珠道:“咱们的杨军长生得也不错呀。”
玉珠怨气十足:“绣花枕头一包草。又没定性,见一个,爱一个。”
两人嘀嘀咕咕的,戏已经唱完了,众人被召集募捐,令年早备好了,拿了一百块钱出来,既不张扬,也不失杨军长太太的身份,玉珠是跟着令年来的,没带多少钱,但又不愿意给人看清了,便把手上的金戒指退了下来,对方问两位女士的芳名。
令年道:“是于小姐。”
玉珠道:“是杨太太。”
两人是一起开口的,令年察觉失言,忙道:“是杨太太,”支的是杨家的钱,当然是要替主人扬名的,她清清楚楚地说:“杨廷襄的太太。”
甫一抬头,有个白衣、黑裤的人就在身旁,他也正低了头,看着红十字会募捐的人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了“杨廷襄夫人于氏”的几个字。不知哪个更莫名其妙,是红河甸土匪摇身一变成了革命志士,还是上海的于小姐成了云南的杨太太?“杨廷襄的夫人?”他问令年:“不是杨金奎吗?”
令年张了张嘴,想要显得从容不迫,她低下头,有些仓促地把钱袋收起来。
慎年看她一眼,从兜里也随便拿出一张票子,放在募捐的桌子上。记录员忙道了谢,问:“先生贵姓?”
“我是她二哥,你说我姓什么?”慎年冷道,见令年一副慌乱的样子,他没有多说什么,径自走过去,从屏风上把自己的衣服取下来——原来那不属于某位爱扮男装的时髦小姐,而是慎年早先落在厅里的。
“我等你有一阵了。”他说,把衣服套上,攥住令年的手臂,半强迫式的把她拽出了哥胪士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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