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省在重九光复之后,推举了蔡松坡为都督。新都督上任,要实施禁烟,全省上下积极地响应,杨廷襄这禁烟委员会的副会长,也跟着在本省官场上出了几天风头,接连的许多天脚不沾家门。
杨宅一大半人口是彝兵,粗野散漫得吓人,一进后宅,却吴侬软语,让人疑心走错了地方。
如夫人玉珠打发使女去外头买了新出炉的蟹壳黄烧饼,极力地邀请令年,“很地道的,太太尝一尝呀。”她一手捻着白绸手绢,伸长脖子,窸窸窣窣地吃烧饼,目光有意无意地在令年侧脸上一瞥,又往案上一掠,没有琢磨出眉目来,便旁敲侧击:“太太,你家里还没打电报来吗?”
令年和杨廷襄登报结婚有一个多月了,依照康年和于太太的脾性,就算反对这门婚事,断不会就此不闻不问。令年也觉得奇怪,停笔想了想,见蟹壳黄烧饼的渣子掉了满纸,她拂开来,说:“兴许是电缆还没恢复吧。”
玉珠惦记自己在上海的爹妈,一时没了胃口,拿着烧饼只顾发呆。
室内一静,外头的动静就格外的响。杨廷襄向来是“人未至,声先至”,他和督军衙门的人是面和心不和,回到家里照例要骂一番对方的爹娘。令年带着玉珠起身时,杨廷襄正踩着长筒靴囊囊地走进来,军装歪歪斜斜地挂在肩上,一个弯腰曲背的裁缝,手里拽着布尺,追在屁股后面给他量尺寸。
裁缝量了肩,又要量腿,杨廷襄站在厢房里,抖落了军装,双手把腰一掐,扭头去找自己一正一副两位夫人——副夫人把军装接过来,理顺了衣褶,交给使女,又沏了茶送到手边,本该新婚燕尔的正头太太却仿佛是个聋子瞎子,把背对着他,正伏案写字。
杨廷襄正心烦着,径自往交椅里一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嘴里念念有词。玉珠既有学识,也有些心眼,在旁边听着,问道:“明天省代表大会,老爷也要去发表讲话了?”
杨廷襄便哼一声。玉珠又自言自语:“南京新推举了大总统,明天肯定热闹得很了。不知道唱不唱戏?酒会上都有哪家太太去?”见裁缝要告退,便把他叫住了,说:“我也要量一量尺寸。”
以前杨廷襄对如夫人还算另眼相看,现在是觉得她可有可无了。他捏着讲话稿子,把眼皮一翻,说:“哪家太太去,也轮不着你。”
玉珠被他气得一张俏脸微红,心道:我倒不稀罕去。杨廷襄施施然地接过茶,一边润嗓,只等着令年开口。等了好一会没有反应,他冷笑着,扭头就要走:“拿热脸贴别人冷屁股,我犯得着吗?”
令年笑了一声,没事人似的转过来,道:“老爷,你那讲话稿子背过了?”
她分明是故意的。杨廷襄睐了她一眼,说:“那是当然。”往稿子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一瞥,又头疼起来。
令年凑过来,就着杨廷襄的手,将他的演讲稿子扫了几眼。杨廷襄擅长动嘴,不擅长动笔,府里聘请了两名饱读诗书的老秀才做书启先生,果然这一篇稿子,之乎者也,十分晦涩,杨廷襄磕磕巴巴地,勉强念了下来,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都“演讲”了些什么。
令年把刚才仔细拟好的稿子给了杨廷襄,说:“现在报纸上都用白话了,你这篇锦绣文章,好虽然好,早不合时宜了。而且——也不像你这样的人会说的话。”
“我这样的人?”杨廷襄听出那么点嘲讽的意思,脸先拉了下来,将令年的稿子粗略地一掠——他最近当官当得颇有进益,一篇大字,竟然能认得十之八九,杨廷襄忙展开来,默诵了一遍,白话就是好记,也蛮顺口,奇怪的是还真有点他自己的口吻,又多点斯文。
杨廷襄的烦恼顿时一扫而空,啧啧地称奇:“莫非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令年道:“多留点意就有了。”
他们两个,平日里互不干涉,跟过路人也没什么两样。杨廷襄见她今天这样殷勤,目光里便透了点揶揄,拖着声调“哦”一声。
令年趁其不备,将稿子从杨廷襄手里抽走,笑道:“满意就好。你拿我的信来换。“
杨廷襄不解道:“什么信?“
令年道:“别人给我的信和电报,难道不是被你扣下了?“
玉珠三天两头在令年这里转悠,不啻个耳报神。她正竖着耳朵在旁边听,闻言便有些讪讪的,将手绢一捏,东张西望地走出去了。杨廷襄往外一瞟,绕着书案到了令年面前,作势将她案头的纸笔翻了翻,似笑非笑道:“万一你和南京上海的男同学暗通款曲,一起私奔了,我杨某人的脸岂不是丢尽了?“
令年道:“我要是有这样的男同学,又何必来投奔你呢?“
杨廷襄不买她的帐,摇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他对令年仍留了几分防心。令年也不勉强,将稿子还给了他。杨廷襄一朝得势,身边的亲信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彝兵,他疑心又重,还真有些缺兵少将,将稿子用手指掸了掸,笑道:“你这个人嘛,当太太是差了些,做个女秘书,倒是不错。”
令年在府里无所事事,也正有这个意思,便道:“承蒙老爷不嫌弃。“
“我怎么敢嫌弃三小姐?”杨廷襄得了好处,客气极了,“当初我倒是真心实意,想要留二公子给我做个账房先生,可惜他不肯。“
令年沉默了一瞬,杨廷襄这会心思不在她身上,将稿子通读了两遍,记了个大概。室内鸦雀无声,杨廷襄琢磨了会心事,却很烦恼似的,皱起了一双眉毛,说道:“唉,一山难容二虎!”
令年还在猜测另一虎是哪个,杨廷襄自己便将稿子拍在案上,问令年道:“你看我,论年纪、论相貌、论手段,除了没有留洋,哪一样比蔡某人差了?”
这世上,只怕人比人。杨廷襄原本也自恃算个少年英雄,如今来了个蔡松坡,不到三十的年纪,就被拥立做了一省都督,杨廷襄顿时被压了一头,很是气闷。
令年没什么心情拍他马屁,便摇头道:“我没见过松坡先生。”
杨廷襄喃喃道:“云南省一独立,我原来想着,怎么也能捞个一方诸侯做,谁想十七省代表这么快就推了大总统出来,以后本省又得归南京管了,这革命是白革了嘛!”
比起重九光复那段时间的踌躇满志,杨廷襄最近是有些郁郁不得志。令年不以为然:“天下太平不好,难道天天打仗才好?“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杨廷襄不客气道,“不是乱世,怎么做英雄?”
令年道:“虽然有了大总统,也未见得南京这会就太平——都是临时的呀。“
杨廷襄忽然嗤的一声笑了,“可不是嘛,连太太都是临时的。“他最近忙着招兵买马,拉拢同伙,从早到晚泡在堂子和烟馆里,一起身,浓香的脂粉气扑鼻而来,令年忙拿手绢把鼻子一掩,杨廷襄乜她一眼,把稿子折起来,塞进口袋拍了拍,往外走了。
和令年一席话,叫他上了心。来到书房,杨廷襄便叫人把匣子拿过来,里头零零散散的,都是外地寄过来给令年的书信,看笔迹,都是女的,大概是看了报纸上的结婚启事,有祝贺的,也有惋惜的,都无关紧要。杨廷襄随便拣了几封,叫人送去给令年,忽见一封上海发来的电报,还原封不动地压在匣子里,杨廷襄忙叫人译了出来——果然是于康年发来的。
对于这桩婚事,于康年还探不清虚实,电报里便十分言简意赅,只说于太太得知令年在云南安然无恙,稍觉宽慰,命她尽快随姑爷回上海,拜见于家的长辈亲友。最后,又说慎年兴许会来云南,若是碰了面,还请杨军长多多照拂。
别的倒是其次,一瞧见慎年两个字,杨廷襄立时眼睛瞪了起来,喝道:“来人。”等金波进来,劈头便问:”我这几天不在,于二公子上门来过吗?”
金波是奉了杨廷襄的口令,专职在府里盯着令年。他摇头道:“没听说二公子来。”
杨廷襄拿不准慎年的来意,忙又叫人去问,他那独苗儿子是不是又给人绑走了。得知儿子一根毫毛也没掉,杨廷襄仍心有余悸,叮嘱金波道:“他要是来,不要放他进门。”
杨廷襄现在大小也算个军长了,府里警卫成群,外头的门房腰上都挂着盒子炮,寻常人谁敢凑上来?金波不以为然:“少爷,这里是省城,不是寨子里,咱们有兵有枪,有头有脸的,还怕他来抢人?敢要硬闯,命都给他革了!”
杨廷襄道:“有道理。”便叫人把康年的电报妥善收好,不要被太太发现——免得他们兄妹私通消息,里应外合,再给他来一出“挟天子以令诸侯”。
交代了家事,杨廷襄自去都督府里应卯。这一趟去,发表了一番不卑不亢、声情并茂的演讲,博得了满场的掌声,回来府里时,一张脸却阴沉得吓人,玉珠还没张嘴,就被他给轰走了。
令年便闭了嘴,等杨廷襄指桑骂槐地发了好一通火,她把晾凉的茶送到杨廷襄面前,笑吟吟道:“天干物燥,降降火气。”
杨廷襄默默接了茶,金波在旁边愤愤不平道:“少爷今天可是上了别人的当了。”
令年瞥了杨廷襄一眼,见他没吭声,金波道:“今天大都督邀少爷出去骑马散心,把衙门里一大伙人带到了大烟田边,说道:少爷的演讲做得好,更让他坚定了决心,要在本省禁绝烟土。把铁锹塞到少爷手里,说他是禁烟会会长,非要他带头,亲手把烟苗铲了——那一大片烟田都是咱们的,才种的烟苗,一茬都没割过呢,全都被糟蹋了!”
杨廷襄冷笑着乜了令年一眼,道:“还要多谢太太替我代笔的美意呢。”
令年原本是好心,被他阴阳怪气地一呛,心里好不痛快。她忍了气,稍顿,说道:“我以为督军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难道是真的要禁烟?”
杨廷襄不屑道:“还不是留洋回来那一套把戏?禁了烟,我这几千人马,吃什么,喝什么?”损失了烟苗倒罢了,今天这一唱戏,真让他觉得窝囊,脱口便说:“这省城里待着受气,还不如回红河甸。”
令年是万万不肯回红河甸的,光那彝寨里的茅厕就没法忍。她摇头道:“势单力薄,走到哪里都要被人压一头的。”
杨廷襄心里是认同的,鼻子里哼了一声。
令年留意着他的脸色,微笑道:“我倒是想帮手,可惜老爷把我当贼一样的防。”
杨廷襄哈一声笑了,作势打量她:“你?”
令年反问:“于家帮你,难道不够格?”
杨廷襄听她这话,很有兴致,说:“我要跟你们于家借个几十万过年,难道你们也肯?”
“说不准。”令年笑着伸出手来,“你还是先把我家里的电报给我,再商量怎么劝我大哥出这个钱。”
杨廷襄心里一动,将她柔软的手掌捉住了,笑道:“那倒也不必,”两人有些默契,令年的卧房,杨廷襄很少多待,这次却赖着不肯走了,将令年肩膀一揽,凑到她耳畔道:“你好好生个儿子,胳膊肘别再往外拐,让我这个姑爷当的名正言顺,还怕两位舅哥不提携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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