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夫人这一行人很低调,没有惊动上海本道的官员,但他们连主仆带行李,也占了礼查饭店整整一层楼的客房。于太太来看望邝夫人时,见许多藤箱堆在地上,使女听差们都在穿廊里乱走,满耳朵里都是湖北话,把偌大个饭店都变成了邝府。
邝夫人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一趟车马劳顿,精神不济,正在客房里歇着,几个媳妇静悄悄地在床边端茶送水。于太太在小厅里等了一会,见邝夫人挽了头发,穿着团花绸的大襟衫,下面系着裙子,从屏风后端庄威严地走了出来。她堂堂从一品大员的诰命夫人,毕竟是读书人家,对于太太很谦让,请她落座,用茶。
邝夫人生得老相,往椅子上一坐,八风不动的,于太太暗自打量着她,有点想不出邝小姐大概是个什么相貌。还是卢氏善解人意,往诸位少奶奶们脸上一逡巡,笑道:“听说九小姐这趟也来了,不知道是哪一位?”
邝夫人道:“小孩子没出过门,晕船的厉害,在房里歇着。”
卢氏道:“晕船恶心的时候,吃点酸的压一压就好了。二弟怎么也不提前把晕船药备好?”
她话里话外的不离邝小姐和慎年,意思很明显了,邝夫人却没听懂似的,只说:“一路得少爷照拂,已经很有劳了。”
卢氏讨了个没趣,只好把话咽了回去,心里想:看邝夫人自己规矩好大,怎么未来婆母亲自来了,小姐也不出来拜见?
于太太也纳闷,还笑道:“都是自家人,怎么还说两家话?”
邝夫人道:“不敢。”连于太太邀她过府小住都婉言谢绝了,又命人将给于家的见面礼都呈了上来,礼品很贵重,算是表达感激之意,于太太倒不至于被那些金玉古玩晃了眼睛,但无意中一瞥,见匣子里的手绢没包严实,露出一点金表的边缘——这金表于太太可是记忆犹新,分明是当初她让慎年从美国买回来,给邝小姐本人的。
于太太一下子怔住了,没有当场问出来,把手绢掩起来,她转头对卢氏笑道:“去看看酒席备好了没有,夫人一路颠簸,不要那么多荤腥。”
邝夫人一个眼色,媳妇女儿们也都退出去了。于太太刚才就在疑惑,怎么邝夫人提起慎年这位姑爷,总透着点撇清的意思。此时有点回过味来,问道:“这是邝小姐的意思……?”
邝夫人不以为然,道:“她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这是我们老爷的意思,”溽热的天气,邝夫人房里也不开窗,闷得厉害,邝夫人不禁叹气,才把实情道了来,“我这一趟并不是去广东走亲戚,是打算举家迁去香港。那边现在是英国人的地方,虽然没有出洋,但也和出洋差不多了,还不知道哪一年回来。我这一个女儿是最小的,留她独自在上海,以后骨肉分离,天海相隔,我也不舍得,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请老爷做主,和贵府的这门亲事,也就算了吧。”
于太太惊愕的半晌没有说出话来。邝夫人这个理由,似乎说得过去,又似乎说不过去,把于太太都搞迷糊了。
邝夫人还没做过这种贸然退亲的事情,要替自己多辩解几句,说:“婚书几个月前已经当面退还给二少爷了,想必二少爷也跟家里提过了,这一趟走得仓促,手慌脚乱的,我怕惊扰了地方上的百姓,本想直接坐船出海了,但不亲自见于太太你一面,说明事由,又难免失礼,所以请二少爷安排我们在上海略停一停。”
这事慎年嘴里可是一个字都没透露。于太太脸上表情都僵了,还要强自镇定,“提是提了,但两家的亲事,哪是他一个小辈说了算的?”
“所以我这趟是来对了,”邝夫人大概是心情也不好,脸上涂了脂粉也遮不住黯沉,笑容很勉强,“二少爷是很稳妥的,你不要怪他。我们老爷虽然在朝廷做官,但在香港人生地不熟,全仰赖二少爷替我们把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我真是感激不尽。”
于太太见事情已经没有转圜,憋着满肚子的火气坐了一会,邝夫人端起茶要送客了,于太太还不甘心,起身时,又问了一句:“我还想再看邝小姐,不知道……”
邝夫人不肯,“她也不舍得离家,这一路上哭哭啼啼的,人又瘦,又没有精神,怕失礼,还是不让她见客了。”嘴上说着感激慎年帮忙,但到底是亲生的女儿被退亲,那股压抑许久的怨气快冲到脸上了。
于太太只好告辞,走出客房,外头卢氏还在跟邝家的使女们唧唧喳喳的说话,想要打听邝小姐的行踪,于太太慢慢走到卢氏面前,脚下险些踩空了台阶,卢氏忙将于太太扶住。
于太太反手将她抓住,手掌冰冷的。卢氏才察觉不对,于太太咬着牙道:“慎年去哪了?”
慎年接邝家人到上海后,只回于府打了个转,就没再露面,卢氏疑惑地笑道:“一个二弟,一个邝小姐,都不见人影,莫非两个人去约会了?”
这个玩笑太不合时宜了。于太太没好气,打断她道:“你说慎年在外头有女人了,是听谁说的?”
“这,”卢氏有些尴尬,“我自己瞎琢磨的……”
于太太甩开她,径自下楼去了。到宴客的时候,卢氏原本是依照于太太的心情,特地选最清静的贵宾厅,哪知邝家的女眷们不肯抛头露面,都在客房里用饭,只有邝夫人略微坐了坐,被仆妇搀扶着离席了。
偌大的厅里,除了饭店的男仆,就只有于家的几个主人,好没意思地对着满桌的山珍海味。
康年兄弟是前后脚到的礼查饭店。康年还特地换了便服,进门一瞧,奇道:“我还当我来晚了,怎么还不开席?”
卢氏瞪他一眼,嗔道:“都吃过了。”一面悄悄地去观察慎年和于太太两人的面色。
康年还不明就地,将慎年一指,笑道:“我是无关紧要的,怎么这个唱主角的也缺席了?虽然邝夫人不要张扬,但也不好这样失礼呀。”
慎年说是才从银行忙完事情过来,他也是自汉阳到上海一路马不停蹄,但不比邝家人那样萎靡不振,慎年是衬衫西裤,潇洒极了。他神色如常,笑道:“我算什么主角?”对邝夫人的提前离席也不惊讶,将菜式扫了一眼,说:“大嫂点的菜这么素?给妈降火气吗?”
卢氏不知道他这是装糊涂呢,还是胆子大。她暗暗地吐舌头,使劲将扇子摇了摇,扭头去看外头灿烈的秋阳,说:“十月了!还是这么热。”
“都坐下吃饭。”于太太没有当众发作。她脸上看不出喜怒,把一双筷子拈了起来,“难得咱们一家人聚得这样齐。”
卢氏笑道:“只会差了小妹。”她念了许久,有心要尝尝饭店里的番菜和香槟,但不敢这会再触于太太的逆鳞。本是兴兴头头来,一顿饭却吃得没滋没味,正左顾右盼,见一个穿绉纱掐腰素袍的女学生站在门口,蓬松的头发也不挽髻,也不结辫,只用缎带束了一把,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围桌而坐的于家人。这对卢氏可不啻意外之喜,她定睛将对方端详了几眼,放下筷子来迎她:“说曹操曹操就到。竟然是小妹,我险些没认出来。”
令年笑道:“这才几个月,我要是去几年,大嫂别说不认人,恐怕门都不让我进了。”
卢氏道:“你有什么事值得去几年的?那除非是出门子了。等你嫁了贵婿,做了诰命夫人,我跪下磕头都来不及,还敢拦你的门?”
她们姑嫂一番唇枪舌剑,把众人的心事都搅散了,便把邝家的种种反常之处暂且放在一旁,命人添了副碗筷给三小姐。卢氏难得有人跟她解闷,扯了扯令年的袖子,问:“你怎么一声不吱,突然跑回来了?”
令年道:“你猜。”
卢氏先猜她是不耐烦上学堂了,或是跟堂姐妹们口角了,令年摇头否认,卢氏哧的一声,说:“我知道了,你也是急着来看邝小姐的。”
令年道:“我是听说你们一大帮子人故意背着我,在这里好吃好喝,我偏要挤个热闹。”
于太太心里烦躁,随口斥道:“吃饭的时候话也那么多。”
令年和卢氏对视一眼,都闭上了嘴。这半晌慎年都没怎么搭腔,于太太满腹的怨气是冲着他,整个桌上,要属他最轻松。见令年眼风都往自己身上来,他笑了笑,把一例桂花糊推到令年面前,说:“气什么?又没人跟你抢。”
菜是特地点的湖北口味,康年也放下筷子,要了茶漱口,“这湖北菜吃不惯,不及咱们本地菜。”
慎年道:“大哥这话说对了。”
康年沉吟着,还未来得及发问,于太太脸色已经很难看了,说:“慎年,我有话问你。康年也来。”慎年顿了顿,便跟着起身了。三人离开,厅里更冷清了,卢氏好没意思,嗤道:“母子三个又说体己了。咱们都是外人。”
令年说:“大嫂,你不是外人。”
卢氏还在琢磨,“是慎年在外头惹出什么不好听的话,邝夫人在妈面前埋怨了?”
令年道:“什么话?”
卢氏一双精明的眼睛笑笑地看着她,“你二哥在外头有人,你知道吗?”
令年慢慢摇头,桂花糊里有米酒,她脸颊有些泛红了。
卢氏唉一声,“我还当是来吃喜酒,原来是来看人脸色了,晦气,还不如不来!”
令年听着她的牢骚,说:“大嫂不是想喝香槟吗?”
卢氏来了兴致,放下汤匙,侧耳听了听,说:“你听,楼上的厅里有人在跳舞呢,地板踩得咚咚的,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洋人太太和小姐。”
两人都不甘寂寞,当即跟使女嘱咐了,手挽手来到楼上看热闹。原来这一层也被邝家包下了,虽然邝夫人行踪隐秘,但家里有爱热闹张扬的少爷公子,到了上海这种繁华之所,难免邀请一些交好的男男女女来会面,一时间,贵宾厅里湖北话和上海话夹杂,洋装裤管和旧式襕裙齐飞。
邝夫人的客房离得很远,倒是清静,哪曾想她那些低眉顺目的媳妇和姨娘们早借着丈夫兄弟的名头,在厅里赫然开起了舞会,只差没当场开几桌麻将了。不独卢氏啧啧称奇,连令年也往人群里看了好多眼,说:“那是三少奶奶,四少奶奶……我还当她们是缠脚的,原来洋人的舞也跳得很熟练呀。”
卢氏自叹弗如,说:“跳舞我不会,香槟倒是可以尝尝。”一连喝了好几杯香槟,卢氏脸皮没有那么薄了,被令年一怂恿,两人拉手揽肩,在人群里转了几个圈子——令年略微高一些,扮的是男人,卢氏被她引着轻轻踱着步子,看了令年一会,笑道:“奇怪,小妹你和你大哥一点也不像。”
令年知道卢氏对康年略有怨言,说:“大嫂,咱们家说是不守旧,你也要强,但我看,你对大哥真是全心全意。”
卢氏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叹口气,说:“都嫁人了,能有什么办法呢?”她微笑着摸了摸令年的头发,说:“小妹,我看你去上学这一年,变化好大,酒也会喝,舞也会跳,我都恨不得也去上几年学好了。”
令年想到在船坞里目睹杨金奎和美国人交易那一幕,心道:唱歌跳舞,那又算什么?她说:“大嫂,时代在变化,以后兴许你真有进学堂的那一天。”
卢氏不以为然,“那时候,我得有七老八十了吧?”她凑到令年耳畔,神秘地说:“你二哥和邝小姐的婚事,兴许不成呢……”
令年回到上海半天,终于听到这句,她心里一动,不禁放下了卢氏的手,这时卢氏却扭过头去张望了几眼,问令年道:“那是不是邝小姐?”
是离群索居的邝小姐,抹了胭脂,挽了头发。她本来是很清秀的相貌,这样一打扮来,别添了几分艳丽。只是仍有些拘谨,正在角落里被一个年轻人搭讪,对方是广东口音,邝小姐倒听得一脸认真,还有意要讨教讨教香港本地的风俗和人情。对方见有机可趁,便以教广东话做由头,要请邝小姐跳舞,两人才拉上手,就被邝少爷给喝止了。
邝小姐平时谨小慎微的,这会当着好多人的面,却犯了倔脾气,说:“你别管我。”
邝少爷骂道:“我不管你,你把咱家的脸都丢尽了。”
邝小姐红唇一撇,嗤笑道:“你们要的是钱,什么时候又要脸了?”
厅里都是邝家的年轻人,听了这话,脸上挂不住,那献殷勤的广东公子哥早溜之大吉了。邝小姐有些失望,又很愤慨,她借了酒意,摇摇晃晃在厅里盘桓了几步,到了令年面前,笑道:“三小姐,听说香港说的是洋话和广东话,我也想学几句。你教我,□□养的怎说?”
令年不意她一个循规蹈矩的小姐竟然说得出这样粗野的字眼,张口顿了顿,说:“是son of bitch.”
邝小姐竟然很有语言天分,她点了点头,口齿清楚地说:“没错,你二哥就是个son of bitch。”说完,便昂着头,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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