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程先生这一年算得上是命途多舛。他开橡胶行赔了家底,在床上病了几个月,也渐渐好了。过完年后,见道胜银行不再追债,乡下的祖产也略有收成,便约好了几个朋友,要重振旗鼓,把他那印洋经的生意做起来,谁知遇上工部局检疫,抵抗未果,被投进巡捕房蹲了一个月,放出来后,书局里空荡荡的,除了两扇门还在,其余一应机器、生意款,都被人卷走了。

程先生气得发抖,要让太太开钱匣子,好拿钱去会审公廨打点告状,被程小姐一把将钥匙夺了过来,说:“人已经跑了,扔再多的钱进去,有什么用?家里多少留点积蓄吧,不至于我结婚的时候两手空空地过去,更让人看不起。”

程先生眼睛一亮,“你要结婚?跟谁结婚?”

觅棠在学堂里教课,已经够烦了, “现在不结,以后总要结的,难不成一辈子跟着你们过?” 程先生夫妇却不肯放过她,得空就要旁敲侧击,觅棠索性连家也不肯回了。怕程太太耳根子软,她将钱匣子也没收了,平时都在小东门的寓所里住。

程家是赁了乡绅的老房子住,小院落里有个天井,农民进城卖菜,有时候卖不完,也花几个铜钱,临时堆在这里。程先生虽然穷了,排场还是要的,雇了个老妈子,正在天井里腌青鱼干。宝菊一脚踏进了这个热热闹闹的大菜场,程先生还不知道,正在和程太太商量着,要进城里去看看女儿,顺便讨些钱回来花。

宝菊站在堂屋门槛外,叫了声姑妈姑爹。

程先生还当是房东家留洋的儿子回来了,忙迎出来拱手,把人看清了,登时脸拉了下来,“你又跑来干什么?”

宝菊现在阔了,气度也豁达了,不提当初自己落井下石,只说自己之前去了安南做生意,没顾上姑妈姑爹,心里过不去,过年时还托人捎了一包上好的鹿茸人参,难道程先生没有收到?程先生哪见什么鹿茸人参的影了,又见他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还在那里半信半疑,宝菊说:“准是被关上的人给扣下来,自己拿回家吃了。等我回去铺子,叫人再送一包来。”

程先生冷眼旁观,把宝菊的皮鞋手表都看在眼里,心里嘀咕:你就是真送了人参鹿茸,我哪敢吃,怕不有毒?他现在十分潦倒,其实也没什么可图的了,心里警惕先放下一半,摇手道:“人参鹿茸,我也常当饭吃的,不算什么稀奇。看你好好地回来,又发了财,我和你姑母也算放心了。”

宝菊作势在堂屋里逡巡,露出点惋惜的神色,说:“前一阵药材生意好做的很,姑爹怎么不跟人搭个伙,多少投点钱进去,这会也赚了。”

这话是真的。可惜程先生一没本钱,二没体力,见药材价格见天涨,也只能望洋兴叹。他唉一声,说:“这几年财运不济,做生意又很劳神,我想着不如回乡下住一住,又清静,又有野趣。其实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我就一个女儿,以后都要送给别人家的。”

那头程太太已经从宝菊手里接过了大包小包,交给老妈子,程先生趁机觑了几眼,见海参很厚,肉也颇肥,更高兴了,笑道:“你送这些干什么?家里并不缺,”他将外头堆成小山的瓜菜果蔬一指,说:“我做生意时呢,颇有些善名,附近的百姓知道我在这里静养,非要送菜来给我,吃不完的,只好烂掉了!”叫老妈子去拣些新鲜的好菜,还有那风干的青鱼,蒸一碗来给表少爷尝尝。

程先生常偷别人寄存的菜吃,一点半点的,也看不出来,老妈子心领神会,去厨房里置办午饭。用过饭后,程太太又亲自沏了茶,三个人端坐在堂屋,斯斯文文地喝了茶。程先生因为午饭吃的不错,红光满面,放下茶碗,正色将宝菊一端详,点头道:“宝菊,你这条路是走对了,我看你以后要有大出息的!”

宝菊矜持地一笑,起身道:“清明到了,我想去娘坟上烧几沓纸。”

程先生心里有病的,听到这话,沉默了一瞬,含糊地说:“应该的,应该的。”和程太太将宝菊送到门上,见有个黄包车夫由远及近,程小姐自车上下来,几个人都一愣。

觅棠住在小东门,鱼龙混杂,又遭人劫过,所以出行都非常朴素,只穿了件灰色的立领长袄,戴了纱布口罩,遮住大半张脸,一双眼睛在最初的惊愕之后,冷漠地转向程先生夫妇,叫声爹妈。程先生心里正忐忑,唯恐宝菊去了坟上,又把自己恨上了,他忙说:“棠儿,你也跟宝菊,去你舅母坟上拜一拜。”

觅棠秀气的眉头一拧。知道程先生啰嗦,她不想开口,便默默地站住了。宝菊也没有作声,程先生很大方地掏出来两角钱给车夫,“路远,你们坐车去。”车夫不肯,说要五角,程先生眼睛一瞪,“城里才要五角,乡下哪要五角那么贵?你车回去也是空着,顺便赚两角钱,不是很好?”

车夫也只能答应了,宝菊和觅棠上车,远远分开坐着。出了村口,车夫问要往哪里走,觅棠只当做没听见,望着道边的春景,宝菊冷笑了一声,说:“你往前走。”谁知才走出没几步,他就说:“到了。”

车夫哪想到才抬了抬脚就赚了两角钱,也是高兴,等两人下了车,便急急往城里跑走了。

程先生一家大概都没想到,误打误撞的,房子竟然赁在了宝菊娘的坟旁边。宝菊怒火熊熊,觅棠也有些难堪,两人前后来到田垄上,见几个墓前都摆着瓜果面点,还有烧了大半的香烛冥纸。

觅棠转了一圈,见宝菊已经扑通跪了下去,她才察觉眼前脚下那个光秃秃、连墓碑也没有立的就是舅妈的坟。她吓了一跳,忙往后退了几步。

宝菊没有理会觅棠,给他娘磕了几个头,烧了一沓纸,便起身了。才下过小雨,他新买的皮鞋踩了两脚黄泥,往道边薅了把野草,随便抹了抹。觅棠从头至尾都只在远处看着,见状,她转身就往回走。宝菊也跟了上来。

觅棠很后悔回来这一趟,想到宝菊还要去家里,她就浑身难受。她站住了脚,猛地回身,没有表情的脸仍旧被口罩捂着,怕染上鼠疫似的。她质问道:“你怎么不直接回城里?”

宝菊自从发现程家连自己娘的坟都不知道,就咬紧了牙关,他对觅棠一笑,清秀的面孔有点狰狞,“车都走了,你让我走回去?”

觅棠讽刺道:“舍不得新鞋,你可以脱了鞋走啊。”

这还是以前那个聪明可爱的小妹妹吗?宝菊每多看她一眼,就越发觉得她陌生。他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心想,有那样一个爹,也不稀奇。想到程先生阿谀的嘴脸,他又顿觉很痛快,故意抬脚看了看,说:“这算什么?脏了就扔,破鞋而已。”

觅棠脸上涨红了,但她很有修养,不会借这种下流话去侮辱人。她平静地说:“你想看我家笑话,之前已经看过了,又何必再来?你爹娘死了,身边没人了,你就往我家跑,偷偷地羡慕我们,嫉妒我们,又恨我们,要不然,你就觉得日子过得没意思。其实你想错了,咱们两家就是亲戚,许多年不走动了,在我爹娘看来,也跟陌生人没两样,况且你现在发财了,没人敢看不起你,我再穷也不求你施舍,你继续回去伺候你的于小姐和于公子吧。”

这话听得宝菊脸越来越难看,但他在生意场上历练过了,比以前有城府,便冷笑着点头,说:“再远也是亲戚,我礼送了不少,程先生都笑纳了。再回去吃一顿茶饭,不算什么吧?”

觅棠转身,“随你。”

两人回到家,宝菊脸色如常,程先生放了心,请他吃青团,喝茶,茶没喝半碗,觅棠忍无可忍,起身说:学堂明天搞募捐,学务衙门里的人来讲话,她要回去帮着筹备了。程先生还惦记着钱匣子,挽留她道:“没有车呀。”

“我走回去。”觅棠丢下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之后,宝菊又来了程家几次,把许诺的人参鹿茸送给程先生。程先生见他生意做得满大,手上满阔绰,似乎心胸也豁达了,不比以前小家子气,便真正把他当个亲侄子看了。又架不住程太太吹耳旁风,瞅着个机会,宝菊、觅棠都在饭桌上时,程先生清清嗓子,说:“宝菊,过一阵子生意不忙了,咱们把事情办了吧。”

宝菊筷子停了,故作疑惑:“什么事情?”

程先生“咦”一声,很理所当然的,“你和棠儿的婚事呀。你俩定亲也有好些年了,前头你在孝期,我又怕耽误你事业,就没提这事。现在你们年纪都到了,你事业上也算略有所成,该结婚了。”

觅棠今天是有朋友的汽车送她回来,心情很好,正在顾自盘算。怎么也没想到程先生会说出这番话来,登时笑脸变作了怒容,“爹!”

宝菊却正等着这话,他“哦”一声,在程先生一家人炯炯的目光下,慢条斯理地漱了口,擦擦嘴巴,才说:“姑爹,我和棠儿那事好些年不提了,我当两家人是说笑的。”

程先生斥道:“婚事怎么好拿来说笑?当然还是作数的!”他脸一板,“宝菊,你现在有点事业了,想要悔婚是不是?”

宝菊笑道:“姑爹,我倒是挺喜欢表妹的,可最近于太太的意思,想要叫我娶于三小姐。人家是我的东家,又财大势大,我哪敢说不娶?”他瞥一眼觅棠,“表妹非要我守约,等我和三小姐结婚后,再纳她进门,好不好?”

程先生瞠目结舌,“你,这……”

觅棠当场眼泪涌了出来,被程太太一把抱进怀里安慰,程先生还当她是伤心婚事不成,连声安慰道:“于家就算财大势大,难道好跟别人抢男人的?我去找于大公子说理!”

觅棠跟爹妈说不清,从程太太怀里挣扎着抬起头,泪眼里全是愤怒,还要丢碗砸他,“从我家滚出去!”

宝菊心情不错,把茶杯好好地放下,说:朋友还请了他看戏,便辞别了姑爹姑妈,回城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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