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慎年和令年一起回家,于太太问起来,慎年说:在路上看见小妹和同学,就带她回来了。他的表情那样自然,一点不自在也没有,这让令年不禁犯起了嘀咕,他平日在家里说的话,到底有几句是真的。
之后几天,慎年果然没有出门,规规矩矩待在家里,让众人都很惊讶,大少奶奶便笑道:“二弟是转性了,不爱玩了。”
康年嗤道:“还玩?我像他这个年纪,大毛都有了。”
夫妻这几句话又勾起了于太太的心事,一时沉默了。慎年兄妹却没有察觉,仍坐在琴房的小沙发里,并着头喁喁私语。他们两个向来比别人亲近些,大家早都看惯了,也没人去打扰,忽然听令年提高了声音嗔道:“你胡说八道。”于太太等人话头一停,都疑惑地扭过去头,令年这才察觉失言,顿时脸上红透,瞪了他一眼,垂头拿起一本小说,佯做专心地看了起来。
大少奶奶一心二用,把年夜饭的菜单拟好了,呈给于太太过目,一边笑道:“咱们家里,就两个人能和二弟说到一起,一个是小妹,一个是大毛,连妈尚且靠后。”
康年道:“你又没上过学堂,跟你有什么好说的?”不理会大少奶奶睨他的眼神,康年套上了袍子,说要再去衙门里应年前最后一个卯,这时听差送了衙门的条子来,康年看完就皱起了眉。
何妈送他到门口,催促了一句:“大少爷,还走吗?”
康年摇头,把条子折了起来,一边摘帽子,走回来说道:“坏得很,果然上海也闹鼠疫了。”
众人立即惶然了。于太太很厌恶:“大过年的,怎么闹这种事情?”
“报纸上没听说呀?”大少奶奶还不信。
“报纸上哪敢讲?百姓要乱的。”康年道,“租界工部局派了医护去城郊挨家挨户检疫,乡民不肯,又闹起来了,巡捕房才抓了十二个人。这个年是过不成了。”
于太太心情很不好,说:“你们都跟我回溪口,躲一躲疫情好了。”
康年苦笑道:“这个时候,我哪能躲?朝廷要设立临时医院,收治所有染疫的病人。东北疫情已经压下去了,上海不要个把月,大概也能控制住。年后我得去趟衙门看看。”大少奶奶原本就要带子女回湖州去拜年的,康年道:“我看小妹年后也不要回南京上学了,先跟妈在溪口住一段时间。慎年在这里和我有个照应。”
令年已经在琴房里侧耳聆听了一会,闻言放下书,走来说道:“南京没有疫情,过完年我还要回去上学的。”于太太便把心思都放在了芳岁姐弟身上,细细地叮嘱卢氏,在湖州要紧闭门户,切忌和东北疫区来的人打交道,而何妈已经迫不及待地去收拾行李了。
康年想了起来,问慎年:“你是不是发一大笔财了?现在市面上药材短缺得厉害。”
卢氏一听家里还在做药材生意,眼睛都亮了,忙说:“那肯定了。从秋天东北闹鼠疫那会开始,上海的捕鼠笼、老鼠药都翻了好几番了。”
慎年坐在令年身边,说:“这种生意是碰运气的,刚好碰上了。不等疫情结束就要收手了,囤货卖不出去,亏得更厉害。”
于太太点头,对卢氏道:“可不是,你看当初那个程先生……”
康年因为陈四那件事,对宝菊心存了芥蒂,这会因为家里生意有了转机,算是个喜讯,他说:“宝菊还不错。他年后要回来盘账吗?”
慎年说是,话到这里,他正好告诉康年:“年后我打算在小东门、十六铺和洋泾浜这些地方开几个铺面,做银行。总号租给了汇丰,其余分号也可以把钱庄的牌子摘了,出租也好,转手也好,以后都用不着了。”
“银行?”康年愕然,“你在小东门这种下九流的地方开银行?朝廷敢给你生意做吗?”
令年正在和卢氏说笑,闻言也转过脸来,看着慎年。
慎年道:“于家自己的银行,跟朝廷没关系。”
康年笑道,“哦,我险些忘了,你看不上跟朝廷做生意。那你什么打算,跟那些黄包车夫、堂子里的妓|女,小摊小贩,还有帮会里的街痞流氓打交道?个个口袋比脸面还干净,你指望他们捧着银子来找你存?”
慎年也笑了笑,说:“他们穷是穷,一块银元还是拿得出来的。”
“一块钱,”康年不断点头,“你靠一块钱开银行。”
面对康年的挖苦,慎年还很坦然,说:“大哥,一块钱是不多。庚子年的时候,洋人给朝廷算赔款,四亿五千个人,每人头上摊一两,就是四亿五千两,这一块钱微不足道吗?到现在朝廷都还背着债,全大清的人都为了这笔债起早贪黑地忙活。中国什么不缺啊?最不缺的就是这种车夫□□,小摊小贩,兜里只有一块钱,还得绞尽脑汁地找地方存起来,生怕被朝廷盘剥了,被强盗打劫了。”
“住口!”康年气得脸色铁青,厉喝一声,他指着慎年,“朝廷被洋人羞辱的时候,你在哪里?你是在船舰上浴血奋战了,还是身负骂名,替朝廷和百姓奔波斡旋了?但凡是个人,提起这事心都要滴血,谁给你的脸面,整天把它挂在嘴上,用来耻笑朝廷的?”
慎年脸色也严肃了,“我没有耻笑朝廷。”
“轻佻!”康年被卢氏悄悄掐了几把,怒气收敛了些,脸色仍旧不好看,要坐下时,忍不住又呵斥了慎年一句:“我看你离沉稳还差得远了。”
卢氏笑着打岔:“男人没娶媳妇,都是不着边。”
康年不耐烦地挥手,“我看和邝家的婚事吹了也好,省的以后把邝老爷气死,他是个罪首不说,咱们全家还得连坐。”
于太太起先没干涉,嫌这话实在不中听,骂道:“说话不知轻重,你也是个当官的?”
令年笑道:“怎么不是?我听大哥刚才这席话,官威很足呢。”
康年见于太太和令年都偏着慎年,不满地乜了一眼,才笑道:“好,都是我的错。”翘起腿往沙发上一坐,慢慢吃起茶来。兄弟两人话不投机,又因为疫情,到了次日吃年饭时,众人仍旧闷闷不乐的,只有芳岁和百岁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令年忽然笑出了声,说:“阿弥陀佛,幸好二毛还不会说话,吵不过大毛,不然这家里可没法呆了。”
刚说完,听差拿着条子进来,给了慎年。令年眼尖,就着他的手见上头写着四马路会乐里的一个地址,便把脸扭了回去,嘴角一翘,露出那种不屑一顾的神色。于太太一看令年的表情,便会意了,不等慎年开口,断然道:“不许去。”
慎年笑了笑,跟听差说不去,对于太太道:“妈不是今天要回溪口吗?我送你去码头。”
于太太这才满意,命使女斟了酒,三兄妹连同大少奶奶共同敬了于太太一杯,往佛堂里去祭拜了于先生,算是潦草地过完了年节。下人将酒席和牌桌都撤了,移步到厅里,于太太正在一样样地过目由卢氏带给湖州亲家的节礼,康年则问起了银行要召工的事情,慎年说:“规模也不大,在钱庄的伙计里选十来个机灵能干的,剩下的人年后给一笔钱,辞了就好了。”
于太太沉吟道:“宝菊原来也在钱庄做的,有他跟着你,我还放心些。安南的货栈已经雇到了管事,叫他回来也好。毕竟家在上海,不能总在外面漂泊着。”
卢氏好奇道:“他在上海家里不也没人了吗?”
何妈一听宝菊的事,忙插嘴了,“他爹妈都没了,媳妇还没来得及娶,安南那个地方,想想就知道了,吃不惯,也住不惯,可怜哦。”
于太太等人都在为宝菊的身世感慨,慎年却没什么反应,说:“再说吧。”
这话不冷不热的,康年是有城府的,当即意味深长地睨了慎年一眼。慎年没有多做解释,恰好琴房里电话响了,他走去接了起来。令年在沙发里听着于太太和卢氏说话,目光不时扫过慎年的背影,芳岁在耳朵旁边唧唧喳喳的,完全听不见他在里头说些什么……令年有些恼地在芳岁圆鼓鼓的脸蛋上捏了捏,说:“大毛,你好吵呀。”
逗了逗芳岁,她走进琴房,目光在慎年侧脸上游移。
两个人都在家,更难捱。她是提醒自己,要离他远一点,可总忍不住要看他,不知不觉的,就又凑一起了,身体好像也有无形的吸引力,有几次在于太太和大少奶奶面前心不在焉,险些靠进他怀里,慎年察觉了,用一种揶揄的、好笑的目光看着她。
慎年拿着电话,转过身瞥了她一眼。厅里几个人都是背对着的,他在她手心捏了捏。
令年忙挣了一下,没挣开,她又不敢动作太大,便重重地在他手背上掐了一把。他把她放开了,敷衍了几句,把电话放下了。
令年先开口了,纤细的眉头扬着,“是书寓,还是堂子呀?”
“什么书寓,什么堂子?”慎年装糊涂,牢牢地坐在沙发上,小茶几上有一瓶摩尔登的十景糖,他挑了一颗放在嘴里,手背上还有指甲的掐痕,他也不在乎,忽然笑了一声:“怎么这么酸?”
令年掰着手指,“烟、酒、花,比家里热闹,比家里好玩呀。”
“我看,哪里都没有家里好玩。”慎年让点地方给她,令年没理他,弯腰去把茶几上的山茶花理了理。茶花瓣丰艳润泽,隐隐透着粉,像女人的肌肤,慎年脸上不露端倪,手自她的衣摆探进去,摩挲了一下,她穿的家常小袄,那件勒得人喘不过气的小马甲没了,腰里温热,滑不留手。他手一收,令年就跌坐了回来。他还笑着问她:“你喝醉酒了?”
令年觉得,她已经受了他的影响,变得胆大妄为,她倚着沙发臂,脸枕着胳膊,假装打盹。绯红的脸上还带点笑,心里藏着恶意:管他呢,看见就看见,正好让别人都知道,他是个什么德性。
慎年手指在她颈子里一停,那里有根细细的金链子,是肚兜的系绳,搭扣是两片米粒大的小金鱼,鱼嘴衔在一起,慎年说:“这么牢?解的开吗?”
“解不开,”令年扑哧笑了,把他的手甩开,“防贼的。”
慎年没有应声,沉默了一瞬,令年正奇怪,一睁眼,见芳岁嘴里含着糖,腮帮鼓鼓的,正大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在沙发前看着他们。令年心里一跳,下意识地将衣襟按住——慎年还有点分寸,也换个姿势坐直了,把糖罐子给了芳岁,打趣道:“大毛,你是属猫的?走路怎么没声音?”
两人不知道芳岁都看见了什么,又懂得什么,只能尽量做出自然的样子。
芳岁含含糊糊地说:“小姑姑的肚兜是红的,上面绣着大金鱼,比我的好看。”还要掀起小棉袄,给两人看自己肚兜上的丑蟾蜍。
令年的肚兜都是何妈绣的,是小孩子的式样。她有些窘,又怕被于太太等人听见,忙用指尖在唇边轻轻嘘一声,替芳岁把棉袄拉下来,拽整齐了,嗔道:“大毛,你下次还敢钻进我的衣柜里,把我的衣服扔的满地都是,我就打你的屁股!”
芳岁不服,还嚷嚷道:“我是和弟弟玩捉迷藏……”
大少奶奶在外头听见了,哭笑不得,进来一把拽走了芳岁,还吓唬她道:“回了湖州老太爷家,还敢这么没规矩,老太爷要赏你巴掌吃。”
芳岁咕嘟着嘴,不情不愿地被保母领去换衣裳,这头于太太的车子也备好了,慎年便也起身,和康年一道,送于太太、大少奶奶等人去搭船。令年独自落在家里,百无聊赖,把画报翻了许多遍,外头天色渐渐黑透了,也不见慎年回来,她不禁抿起了嘴,轻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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