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年很幸运,刚进江南女学,就遇到了一件盛事——两江总督亲自来学堂里巡视。她入学要比别人晚,不巧一位堂姊刚刚退学,要回家待嫁,还有位堂妹跟吕氏去了外祖家,同学们大致只知道她是盐政于老爷的外地亲戚,并没有格外关注,令年很自然就落了单。
她是从帮厨口中得知,总督要训诫讲话,还要召集大家去合影,赶紧换过新领的校服。这时师生们和总督已经呈众星拱月的姿势,在校舍外排列好了,前头架了照相机。令年悄悄走进队尾,占据了一个很不起眼的位置。
她们摆出昂首挺胸的姿势,等了好一会,照相机还没有响。是校监之间发生了小小的争议。有人说:小松老师缺席了,没有人告诉她。有人说:她在两枚铜钱那个案子里惹得总督很心烦,不来正好,省得总督看见了又要生气。又有人说:怎么说也是东洋才女,为了彰显两国敦睦,还是把她叫来吧。这时有知道内情的人便说:什么才女,她不就是去东北找她丈夫,丈夫被俄国人打死了,她没有旅费回国,才流落南京的吗?来了几年了,也不见得有什么真学问。
令年听懂了,小松是斯国一的姓。
大家莫衷一是,又不敢惊动总督,等得不耐烦了,校监说:不等了。话音未落,斯国一小跑过来,她穿的布褂长裙,头发在脑后挽个圆圆的发髻,和别的女□□没什么区别,嘴里说着“请等一等”,又冲众人很郑重地鞠了躬,说自己来晚了。
显然前排并没有给她预留出座位,斯国一也很识相,自己绕到后头,像个低眉顺眼的女学生,站在了令年身边。
令年的余光看到她的短褂浆得笔挺,衣襟上别了一束黄灿灿的桂花,香得沁鼻——她大概对照相很重视,所以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打扮,完全没有想到,对校监和总督而言,她其实可有可无。
照相师傅招呼大家往前看。令年便把目光收回来了。这一天,她和所有的女同学一样,穿的窄身蓝褂,洋布裁的黑色百褶裙,新剪的刘海下,一张脸是洁白安静的。应照相师傅的要求,她微显严肃的脸略微缓和了些,因此定格在镜头前,是个很含糊的表情。
两江总督巡视过后,学堂里颁布了几条新的校规:非本地的学生,必须寄宿在校舍里,家在南京城的,则要派父兄或者仆人每天接送上下学。另外,本学堂的学生一律严禁参加校外的集会、诗社,或在公开的场合及报纸发表任何与朝政、民生相关的言论。
南京的街头巷尾,也出现了同盟会、共进会的踪迹。本地女学昌盛,还有女子禁烟会,卫生讲习所,妇人红十字会,连娘子军事团都有了。因为各个学堂、衙门每年送许多人去东洋留学,这里的东洋风又格外盛行,人们喜欢日本产的洋纱洋伞,毛巾胰子,认为他们很擅长仿造西洋货,便宜精致,又很耐用。
总归来说,南京比上海祥和,到处都是园林宫阙,湖光山色。时代的新风尚且没有撼动这座古都所独有的韵味和奇趣,街上还是轿子和驴马居多,夫子庙的行人摩肩擦踵,秦淮河的画舫里,仍旧有人用吴侬软语招徕着生意。
令年没上几天课,又随同学们一起去参观了南洋劝业会的跑马场。这里正在举办国内有史以来的第一场运动会,男大学生们盘起了辫子,绑了腿,比试了赛跑和各种球类,最后是上海学界的代表团赢得了头奖,令年激动得脸都红了,卞小英找过来时,令年还在意犹未尽地往赛场上张望。
这几年没有战事,水师营的官兵快成了仪仗兵,运动会上也来亮了相。卞小英换上了海军礼服,身侧佩剑,胸前挂着手风琴。他因为长相英俊,还被临时编进了西洋乐团。
令年还奇怪:“我远远看见你在队伍里,怎么不拉琴,只顾着走步子?”
卞小英笑道:“我本来就不会拉啊,就是做做样子的。昨天稍微学了一点,一迈步子,又忘了。”
颁奖仪式已经结束了,观众们正在陆续散场,卞小英把手风琴还了回去。他那些同寅们还在三三两两地站着,等他一起回营,卞小英摇了摇手叫他们先走,对令年道:“我送你回去。”
令年的女同学们已经不剩几个,她四处看了看,没有找到大伯父家的轿子。
“走吧,”卞小英催促她,“你们学堂不是不许自己一个人回家吗?”
令年只好跟着他,步行离开跑马场。卞小英看她一眼,她鞋子上被人踩了好几个脚印,仍是笑眯眯的。他刚才在同寅面前把她叫住,是有点炫耀的意思的,这会却有些后悔了。离她更近了一些,他把路人回望的视线遮住了,“唉,你别一直笑了。”卞小英说,“南京队输了,你没看别人都是垂头丧气的吗?”
“我是上海人,我当然高兴了。”
“南京人本来就不喜欢上海人,这下更糟了。”卞小英一顿,“我倒是觉得上海人蛮好的。”
令年俏皮地皱了皱鼻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她自己先扑哧笑了,“南京人,大萝卜。”
“萝卜好吃啊……”
街上熙熙攘攘的,连空包车也不见一辆。两人只能边走边望,偏卞小英那身海军装格外吸引人注意。有社员拿着传单追上来,他摆了摆手,不怎么感兴趣,对令年说:“我明天送你上学吧?”
令年觉得他今天格外殷勤,“不要麻烦了。”
“知道总督大人去你们学堂干什么的吧?”卞小英告诉她,“是去选儿媳妇的。”
女学堂里的学生都出身达官贵人,总督夫人还是挂名的学监,也不稀奇。令年认为自己在学堂里并不起眼,可琢磨着卞小英这语气,她回过味来。“那,跟我也没关系呀。”
南京的秋老虎难熬,令年说着话,用手绢擦起了额头的薄汗,卞小英见前方就是凤仪门,灵机一动,让她等一等。没一会,他自水师学堂回来,手里还推着一辆半旧的自行车。令年眼前一亮,忙小跑过来,“你会骑自行车吗?”
卞小英说:“会啊。”其实已经生疏了,他骑上去,车头猛地拐了个弯,道边的行人纷纷退避。车子是几年前别人送给他的,在南京还算是稀罕物。卞小英来回蹬了几个圈子,说:“我们可以抄小巷子,我骑车带你回去。”
令年跃跃欲试:“我能骑吗?”
“你不怕?”
“不怕,我会骑马。”她今天穿的裤褂,很轻灵方便,模仿卞小英的姿势上了车,卞小英比她还小心,双手紧紧扶住把手,叮咛她道:“我替你把着,你别蹬,慢慢绕几个圈就够了。”令年嘴上说知道了,不断地催卞小英松开点,在凤仪门下慢慢骑了个来回,叫卞小英放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脚蹬一踩,嗖一下骑走了。
“哎,”卞小英追了几步,见人早没影了,一时哭笑不得,又替她担惊受怕。很快令年又折返回来了,骑在车上在他周围绕圈,得意洋洋的。“这个比东洋车跑得快多了。”令年不舍得还给他,“能借给我骑几天吗?”
这自行车早被闲置了,卞小英倒是无所谓,“在家里和姊妹玩可以,你不要骑出门啊。”
“我可以骑车上学,”令年信心满满,脸在秋阳下晒得通红,“别人赶都赶不上,你看……”
“小心……”
话音未落,车轮碾过碎瓦片,令年连人带车栽了个大跟头,卞小英吓一跳,忙把自行车丢到一边,把她扶了起来。令年的手心已经擦破了皮,沁了点血出来。卞小英直皱眉,“怎么以前没看出来,你胆子这么大?”
令年背过身去,灿然的笑容黯了一下——是他在咒她吧?她没说话,低头用手绢把掌心随便包了包。卞小英把自行车送回水师学堂,召了两辆包车,送她回于府。他似乎有些犹豫,隔了两天,才履行承诺,叫人把自行车送来了于家。
于府里没有电话,也没有汽车,学堂里的课程又算不上很有趣,因此南京日子好像过的格外缓慢悠闲。这辆新得的自行车,成了令年闲暇时不多的娱乐工具。她往把手上系了各色丝缕编的璎珞,有时候也别一把桂花,斯年在后座上撑着洋伞,把燕子矶、玄武湖、紫金山游了个遍。
下过几场秋雨后,天气突然转凉了,令年自上海来的时候,也带了几箱子的衣裳,可于太太照例替她裁好了秋装,遣下人送来南京。于太太虽然粗通文墨,但年纪大了,不习惯写信,令年取出一件新做的华丝葛夹袄换上,仍旧骑着自行车,去电话局——她在大伯父家是客,吕氏又不在家做主,简直过得无拘无束。
于太太接到她的电话很欢喜,把琐碎事情问了一堆,令年听着电话那头何妈、阿玉,还有芳岁姐弟,七嘴八舌的,她总算得到开口的机会,问大哥和二哥好不好。
于太太叹道:“你大哥仍旧是忙,你二哥更忙——又去京城了。”
令年呼吸顿时一停,“去京城,做什么?”
“谁知道呢?”于太太难免抱怨了几句,令年心不在焉,完全没留意她在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有一会,于太太也沉默下来,将何妈等人支开了,她问令年:“乱民闹事那天,你在圣三一堂?”
令年回过神来,听于太太语气严肃,知道没法抵赖,只能承认了,“是阿玉说的?”
“你啊……”于太太只说了这两个字,后面就咽了回去,但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失望和无奈。幸好于太太并没有追究这事,她和令年商量:“要不要跟卞府说,早点给你们结婚好了。你们结了婚,我也少操一份心了。”
这件事情,最近常在心头萦绕,卞小英也偶尔有提及,令年这个电话打得脑子里乱糟糟的,也没心思安慰于太太了,说:“小英最近常说,在水师营里没有作为,打算要去调去江防营了,在江南提督手下了。”
于太太一怔,“那明年随郡王访美的事情怎么办?”
“大概不去了吧。”令年说,“我也没打算去。”
于太太有些不大高兴,说:等你回来再说吧。嘱咐了她几句,便放了电话。
令年推起自行车,离开电话局,漫无目的地在人群里走。交十月了,银杏泛黄,枫叶染红,深深浅浅的秋色错落参差,显得街上的人都是灰塌塌的。补锅匠正把小铁锤敲得当啷响,碎铁片在坩埚里融成又红又亮的色泽,令年看见有人坐在道边的小马扎上,头发梳成蓬松高耸的东洋髻,系了蝴蝶结缎带,手里拢着交领长袍,好像生怕火星子溅上去,又有点好奇地探着头。
令年从这奇异的装束中认出她来了。把自行车停下来,她叫了声小松老师。
对方没有反应,令年又叫了一声,她才茫然地回过头来,看见令年——显然她还记得令年,那张温柔的圆脸上立即堆起笑容,斯国一很不好意思地道歉,“很少有人叫我小松。”她按住衣领,又要上来跟令年鞠躬问好,“于小姐,好久不见呀。”
她们要说谋面,其实也就总督巡视那一次。令年有些好奇,“小松老师还记得我吗?”
“当然啦,于小姐非常美丽,也非常温柔。”斯国一很诚挚地恭维她。她年龄应当也近三十岁了,但是说起话来语气像个小孩子一样天真,总是充满惊叹的意味。
补锅匠还兼任修鞋匠,斯国一的锅补好了,又把鞋子递上去,穿洋白纱袜子的一只脚有些别扭地翘着。她又觉得抱歉了,跟令年解释道:“于小姐,请稍微等一等。一口好锅,一双好鞋,非常重要的。”等着修鞋的功夫,她又一再跟补锅匠确认是否只要两文钱。
令年其实没打算跟她一起去学堂,但听她这么郑重其事的,倒不好意思立即就走了,便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她觉得,斯国一虽然是女校□□,但经济上并不宽裕,即便对方脸上并没有露出半点局促。也许是今年没有人肯进她的课堂,导致她的束脩也很少了。
她有点同情斯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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