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年和令年很有默契,没有把圣三一堂的风波告诉于太太。可之后几天,除了康年,家里人口是前所未有的齐全。外头闹得人仰马翻,大家只能在沉默中打发着索然无味的日子。
卢氏牵挂康年,天不亮,就打发下人去买报纸。报纸上说,凶徒在圣三一堂造成十余名教众死伤,法国已向朝廷提出严整的交涉,限定朝廷一月之内将刺客及凶徒捉拿归案,交由会审公廨审理。还清算了租界在这次教案中遭受各项损失,裁定朝廷要赔偿六十万两白银。
大家只能摇头,说:同样是人,洋人的命怎么那么值钱呢?卢氏把芳岁姐弟叫住了,叮嘱道:“晚上爸爸回来,你们要乖一点,不然爸爸要发脾气的!”
两个毛噘着嘴,被保母领了下去。于太太还要问卞小英的处境,“整天跟在郡王身边,不知道会不会受挂落?”
令年倒不担心,“郡王被朝廷委了钦差,和法国人交涉教案,朝廷说郡王有功,才嘉奖了他,他身边人跟着水涨船高才对。”
要赔六十万,还算立功。于太太一个不问朝政的人,也连连地摇头。
“朝廷有十几年没打仗了,只要不打仗,大家都要阿弥陀佛了,当然算立功。”
卢氏见令年说的头头是道,抿着嘴笑道:“小妹不愧是要做参领夫人了,以前央你替我读报纸,你都偷懒,明明才读了一半,却要骗我读完了。这回要是姑爷真升了官,你也请我和妈去礼查饭店住一天,喝它几瓶香槟酒,怎么样?”
报纸上也是猜测居多,没有实证,令年看了一会,便没有兴致了,说:“我只是好奇,到底谁刺杀的法国神父。”
“不是革命党么……”
于太太谨慎,不让她们乱揣测,她问令年:“最近上海这个样子,你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早点回南京,我想那边总归要太平些。”
令年说:“不知道卞公子哪天能动身。”
“卞公子实在走不开的话,叫你二哥送你一趟也好,”于太太转头就问听差,二少爷去了哪,“省得他天天在外头走,叫人提心吊胆的。”
听差说二少爷一整天都在大书房。那个地方,除了康年和慎年得用的下人外,女眷鲜少涉足。同在家里,几天下来,只有在饭桌上偶尔会碰面,跟陌路人似的。“让二哥忙吧,”令年摇头,“我等一等卞公子。”
卢氏直笑,“妈,你就别催她了,人家这叫夫唱妇随。”
何妈恰好走了进来,把茶放在桌上,说:“大少奶奶报纸看多了,也文绉绉的,依我看,应该叫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时门房也进来了,手里拿着个小巧的匣子,说有人送来给二少爷,听何妈说二少爷在书房,便折身退了出去。
慎年坐在案后,正在听伙计给他拟发往安南的电报。这些日子,上海的防疫药材的价格已经暴涨了,大家私下议论起来,难免感叹宝菊果断,胆子又大,这要是砸在手里了,整个身子换成钱,也不够赔的……慎年重用他,大家提起宝菊,开始叫“吴爷”,要不认识,还当是个资历多老的管事,哪能想到他还生着一张二十岁的清秀嫩面孔呢?
电报拟好了,慎年把伙计叫住,“叫人去镇江打听打听,吴宝菊是什么来历,为什么来的上海。”等伙计走了,门房托人把匣子送了进来,慎年放下账簿,随意瞥了一眼,把匣子揿开了。
里头是一小盒雪茄,银质盒子上錾刻了精致的菊花纹,一盒摩尔登新出的什锦糖,还有一方丝的洋帕,是挺雅致的浅蓝色。也不贵重,但都是最近时兴的舶来品。“谁送的?”
听差也伸着头看,见都是些吃的用的,摇头道:“只说一定要亲手给二少爷,郑重其事的,我以为是金子银子呢。二少爷看看,里头是不是有字条?”
没有字条。听差奇道:“还有送礼不留名的?”暗自在心里猜测是哪家的小姐。慎年却没有这个兴致,原封不动地放回匣子,叫下人收了起来。这时电话铃声大作,把人震得耳膜发痛,慎年接起电话,是康年自邮传部衙门打来的。他的语气异常严肃,“你在家?哪里都不要去,我有事情要当面问你。”
才过一盏茶功夫,康年驱车回了家。他连官服都没来得及换,径直闯入书房,把下人们都轰了出去,关上门。
慎年正在打电话,瞟了康年一眼。康年那常在嘴边的随和笑容不见了,脸色阴沉极了。慎年把话筒放回去,叫声大哥。
“滚起来,”康年隐忍着怒气,指着慎年,“在我面前,还没有你坐的份。”
慎年把靠背椅推开,站起身,隔着长案,康年冷冷地打量他。他也没有落座,从怀里把一封电报译文摔在案上,“这是什么?”
慎年很镇定,把电报拿起来看了,发报人是陈四,她化名冰如,约定与其余同盟会成员在河内某处地址碰头,再取道安南,逃回英属新加坡。
康年见他不说话,证实了心中的猜测——外白渡桥案发当日,上海华界与法租界共同搜捕乱党,他当即下令给邮政局与电报局,要拦截所有在朝廷挂了号的同盟会成员所发出的电报与书信。最后仍是让几名乱党做了漏网之鱼,他今天在案上那堆还没来得及看的电报里,把这一封打开来,看过一遍后,心头就起了疑惑。
“陈四和人约定碰头的地方,是不是宝菊租的货栈?”
宝菊的电报曾给康年看过,没想到他记得这样清楚。慎年没有否认,还说:“大哥的记性这么好?”
“我太糊涂了,”康年猛地拍在案上,怒气爆发,“自己眼皮子底下养出一个乱党分子,我到今天才知道!是你指使的宝菊,还是他自作主张?”
慎年道:“这个地址是我给陈四的。”
康年坐回案后,冷厉的目光在慎年脸上扫来扫去,是要审他的架势,“你和陈四是什么关系?”
慎年很平和,“没有关系,我在礼查饭店和上海总会分别见过她一次。”
礼查饭店那次康年知道,“上海总会是怎么回事?”
上海总会那次,是恰好在程小姐去找他之前。慎年说:“外白渡桥案发那天,她怕被捕,逃进上海总会,想要英国领事庇护。新加坡是英属印度当局管辖,陈家和东印度总督有些交情。”
康年嗤的笑了,“那你是听信了她的鬼话,说外白渡桥案和她没有关系?我告诉你,这件案子朝廷已经认定是同盟会所为,你包庇、协助乱党潜逃,罪同案首!”康年既庆幸,又悔恨,他靠在椅背上,闭眼叹气,“当初不该送你出洋。什么三民主义,五权宪法,你听了那些不着边际的胡话,忘了自己是谁,忘了咱们于家是靠的什么才有今天。”
慎年摇头,“大哥,我不知道外白渡桥的案犯是谁,我也不在乎什么主义和宪政。陈家在南洋势力庞大,我卖她一个人情,以后于家想要去南洋发展,能有不少便利。大哥你在朝廷做官,当然要恪尽职守,可我是生意人,我也没忘记于家是靠的什么才有今天。我自从回来后,只懂得了一件事,靠一个末路的朝廷吃饭,注定是一盘短命的生意。”
康年冷笑道:“中国这么大,容不下你,要往南洋去发展?”
慎年反问他:“小妹为了避祸,要去南京上学,可南京就太平吗?”
康年不耐烦:“又关小妹什么事?”
“关她的事,也关于家每个人的事,我只想给家里多条退路。”慎年已经想了很久,比康年冷静,也比康年果决,“大哥,你拿你的官印,我拿我的算盘。我记得朝廷的恩德,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个斗升小民,不会和乱党有任何瓜葛。但我相信外白渡桥案是有人栽赃陷害,”他划根洋火点燃,从电报一角将其烧成灰烬,“大哥,这封电报并没有发出去,你也当做没看到吧。”
康年没有阻拦他。定睛看着慎年,他唯一的手足……二人自幼眉眼相似,但后来境遇不同,再也没有人能够一眼看出他们是兄弟了。他在衙门里,越来越圆融,而慎年的棱角和锋芒也在他未察觉时,逐渐显现了。康年想起了早逝的父亲,他无奈地摇头,“什么你的,我的,咱们难道不是一家人吗?真的出了事,最难办的是我。”在衙门里忙了几天,他疲惫地揉着额角,“不管是不是有人栽赃陷害……这件事情朝廷已经全权委了洵郡王。苏松总兵放纵家眷,徇私枉法在先,又没能管束兵勇,得罪法国领事在后,洵郡王今天下令,将他撤了,换了北洋三镇统兵窦玉祥。以后的上海,是窦家的天下了。”康年轻轻吁口气,“好在这件事你我都没受牵连。”
康年嘴上整天说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的钟。但为了朝廷的事疲于奔命,心力憔悴,却被慎年看在眼里。他说:“大哥不是说了,不一条道走到黑吗?”
“还能怎么办呢?”康年两眼茫然,仿佛在夜色无边的海上寻找前路,“我并不迂腐,可手上这一方官印,要比你的算盘重多了,难道说拿就拿,说放就放?”他对慎年自嘲地一笑,“你不是说了,我是裱糊匠吗?能够粉饰太平,也算为朝廷尽点心了。”
康年心情低落,没有回衙门,难得全家人一起吃了顿团圆的饭。于太太因为卞小英缺席,还颇有些遗憾,又跟康年提起了想要送令年去南京的事情。康年说:“洵郡王已经和法国人议定了外白渡桥案,不日就要启程去天津了,正好让小妹跟卞公子附船一去回南京。”
“这样最好。”于太太和何妈商量起来,要选几名仆妇使女跟令年去南京。
令年却说,连阿玉也不要,“伯父家里有使女,我白天在学校,也不能带下人,何必拉着她们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待那几年?”
“几年?”于太太嗔道,“你最多再上两年的学,就要从你伯父家搬进别人家里了,到时候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也不怕人家笑话?”说到这里,众人脸上都露出那种意味深长的微笑,唯独慎年若无其事,转过头去,和芳岁说些没意义的孩子话。
临走的那一天,程小姐登门了,手里还拎着栗子蛋糕。圣三一堂被烧的烧,砸的砸,西点师傅也失了业,程小姐想要替他来探探口风,看能不能在于府上觅一份工,谁知一提起来,于太太笑道:“不巧令年要回南京,雇了西点师傅,做给谁吃呢?”
觅棠是诚心想要帮西点师傅。难免有些遗憾,她看向令年:“上次三小姐说,二少爷也喜欢吃……”
何妈道:“我们二少爷脾气怪得很。任三小姐吃什么,他都能跟着吃一点,但要是特意给他做的,他反而懒得碰了,瓜子都不肯自己剥的。”慎年不在,她正好起劲地打趣他,“我看,是小时候和小姐抢着吃,习惯了,不抢着吃就不香!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似的。”
康年“呵”地冷笑了一声。于太太和何妈一起疑惑地看向他。康年清清嗓子,继续低头看报纸。
令年刚才提心吊胆的,生怕觅棠将圣三一堂的事情在于太太面前说漏嘴,被这一打岔,忙说:“我要去收拾行李了。”
觅棠便起身告辞,走到庭院里时,有下人将她拦住了,“程小姐,二少爷请你去书房里说话。”
觅棠一怔。于太太等人并没有送出来,她在榕树下站了一会,慢慢将裙摆理了理,这才说:“好。”跟着下人来到书房,下人离开了,连门也闭上了。觅棠沉默地看着慎年,猜测他的用意。见他起身,从书柜上把一个匣子拿了下来,觅棠脸上微微发热。
慎年开门见山,把匣子递还给她,“程小姐,无功不受禄,这个请你拿回去吧。”
觅棠一怔,“二公子知道是我送的?”
“我猜应该是。”觅棠没有接,慎年把匣子放在她面前的案上。
觅棠脸涨红了,被人当面拒绝的尴尬之外,还有点受到轻视的不快。“二公子,我没有别的意思。上回承你派车送我回家,还有前些天,在俱乐部你的客房里躲了一会,我很感激……”不等慎年开口,她提高了声音,截断了他的话,“虽然在二公子看来,不过是举手之劳,可能根本没往心里去,但我父亲从小教育我,受了别人的恩惠,一定要报答。换成别人,我也会送这样一份谢礼的。”
她这一番慷慨陈述词并没有引来慎年的赞赏。他说:“程小姐的谢意我心领了,如果你一定要送,可以换成别的,送给我母亲或者小妹。”
觅棠像尊塑像般站着,半晌憋出一句:“二公子,我就这么让人讨厌吗?”
慎年微讶地看着她。他那双眼睛,时常是冷淡的,偶尔流露出一丝温柔,觅棠和他对视。慎年说:“程小姐,于家没有人讨厌你,甚至我小妹很羡慕你。至于我,”他把觅棠的话又回敬给了她,“我不管喜欢一个人,还是讨厌一个人,在性命危急的时候,都是能帮则帮。换成随便什么人,我都会帮的,所以你真的不必放在心上。”
觅棠厌恶他这样彬彬有礼的态度,她宁愿他骂她,笑话她,好让她撕破他的虚伪和傲慢。她豁出去了,说:“二公子,我送这几样东西,是觉得适合你。我从在溪口认识的时候,就……”
“从溪口到上海,我们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被人倾诉衷情,慎年并不得意,也没有遮遮掩掩的,他直接说道:“你和我最多算认识而已,你并不了解我的本性,也没有和我真正地相处过,是哪里觉得我好?我以为你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人。”
“我了解你,”觅棠掷地有声,“我知道对你来说,旧式的婚姻是个枷锁。”
慎年笑了,刚才觉得她执着得莫名其妙,此刻又发现她自以为是得可笑。他没说太难听的话,“程小姐,也许对你来说是的。对我来说,婚姻就是婚姻,没有旧式新式之分。人也一样。你既然知道我已经有婚约,又何必来试探我呢?”显然程小姐是个新式的人物,而且以此为豪,这让他有点烦。慎年走回案后,拿了只烟点燃了,一边笑着瞥了觅棠一眼,“其实,如果只是交朋友,或者想要露水情缘,我也不反对,不过,程小姐你不是我喜欢的那一种类型。如果你一定要追问,这才是真正的原因。”说完,他把账簿翻开来,示意自己很忙。
他最后那句话,对觅棠来说,是莫大的侮辱。她紧紧攥着手袋,冲上去拿起匣子,就要转身。
“程小姐,”慎年想了起来,提醒她,“听说上海总会我客房的钥匙还在你手里,请你记得送回来给我。”
觅棠一阵风似地离开于府。她一到家,就用颤抖的手把那只铜钥匙用纸包了起来,然后走去邮政局,打算递回去给他。她永远也不想多看他一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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