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年没有汽车代步,又怕日头太晒,带卞小英游上海的行程就慢了下来。先去龙华寺吃了素月饼,再往湖心亭饮了几杯茶,最后在湖上划了一会乌篷船,天边已经布满了晚霞。她回到家,把途中买的十几串白兰花和梨膏糖分给众人,阿玉则喜孜孜地跟于太太汇报:“姑爷很体贴,一直替小姐打着阳伞。”
于太太很满意,问明天要去哪里,令年说:“明天不出门了。”告知了卞小英要回水师营衙门,给郡王伴驾的事情。翌日一早,男人们都不见了影踪,只留于太太和媳妇女儿在家里。大少奶奶年轻爱热闹,未免不甘心,叫下人去街上买了报纸回来。果然只有于宅里冷清,外头整个上海城锣鼓喧天,从车水马龙的码头,到张灯结彩的礼查饭店,都有照片登报。
“凭什么这种事只让他们男人去,从来轮不到咱们女人呢?”大少奶奶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下辈子也让我托生成男人,去洋人的饭店里痛痛快快玩一天。”
大少奶奶快人快语,于太太习惯了,不禁要嗔道:“那种地方,有什么好玩的……”
“怎么没有?能打弹子,骑马,还能用枪打野鸭子,”见于太太眉毛皱起来了,大少奶奶话头一顿,笑着撇清了,“其实我自己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知道这些?都是听二弟的底下人说的。”
于太太道:“下人们乱说话,要管一管了。”
大少奶奶便不再说话,只将报纸翻来覆去的看。报上登了礼查饭店宴请客人名单,她识字不很多,但于康年三个字还是烂熟于心的,见上海本地的官员中,康年的名字排在很前面,大少奶奶不由一笑,随口叹道:“皇亲国戚,到底不是咱们百姓家比得的。听说郡王爷才比二弟大一岁,已经有这样的排场了。我倒想看看这些旗人王爷们真人到底是怎么样。”
郡王的仪仗当然无比煊赫,但人倒也没长出三头六臂。他是爱新觉罗家一脉相承的长相,眉眼是清秀的,一张敦厚白净、养尊处优的胖脸。被法国领事率众迎接进了煌煌耀目的礼查饭店,他们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一边是清一水的吉服朝珠,顶戴花翎,另一边是黑压压的燕尾服——各人都找准了自己的位置,肃然站定了。
吧台后的侍者还在等待宾主发表讲话,金黄色的香槟盛在透明瓶身里,细微的泡沫发出轻轻的爆破声。慎年见周介朴挤开人群,慢慢走了过来,他让开身,接过周介朴手里的文明棍,扶着他倚在吧台上。周介朴道声谢。他官位低微,在底下硬挺着站了半晌,胳膊腿已经不听使唤了。
周介朴今天是作为租界工部局董事被请来的,但他仍然郑重其事地穿上了自己的长袍马褂,辫子也梳得很整齐,算是陈明心迹。
人多眼杂,两人不方便多说,周介朴在慎年身上一打量,点了点头,问道:“你手下那个姓吴的伙计,听说去安南了。”
慎年说:“去看一看。”
“年轻人,能闯是好事。”周介朴望着上头的郡王爷,意味深长地:“也别太心急……朝廷,余威犹存啊。”
应该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吧?慎年敷衍着应了一声。
宾主致辞后,出了一点小小的风波。法国领事认为自己是主,郡王是客,请郡王先入席,郡王却坚持自己是主,法国领事是客,要对方先入席。双方略微争执了几句,还是法国领事屈服了,被按在了贵宾席上。郡王不急着落座,对洋人们转过脸去。他倒很和气,带着京城口音,才二十五岁的人,姿态老练得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头,“我说中国话,你们能听懂吧?开埠通商六十多年了。上海被你们治理的很好,听说关税也比从前涨了十多倍。皇上、皇太后很感谢你们,说这个家你们替我们管的很好。但是你们对中国的礼节和规矩还是不太懂。主就是主,客就是客,强宾不压主。布谷鸟儿不会抱窝,非要抢喜鹊的窝,哦,借你窝下个蛋,就成你的啦?这群红眼病的玩意,我在东北山里打猎,看见一只打一只。”就差指着法国领事鼻子骂了,他还不解气,又说:“我自下船,一路看见教堂又盖了好多个,还有神父在码头上给我国民发传单,鼓吹洋教。我们当初和贵国约定的,通商是通商,不许强迫我国民信洋教,你们不遵守信约,咱们通商也不通了,全都给我滚蛋!哼,强盗修行贼念佛,也不嫌人笑话。”
他一脸骄矜,中国话不通的,也都根据那语气揣摩出来了,法国领事被闹得没面子,勉强扯开一个笑,说:“中国的礼节和规矩我还在学习之中,以后还请王爷指教。”
“好说,好说。”郡王爷维护了朝廷的体面,见好就收,跟洋人们傲慢地颔了颔首。
虽然朝廷是主,但欢迎仪式是按照西式来的,致辞之后,众人举了杯,恭贺过京城高高在上的皇太后和皇上,就各自散开,有翩跹起舞的,也有在吧台前等着喝酒的。女宾虽然也有,但都是领事、洋商的太太们,朝廷官员们忌惮她们露在外头的脖子膀子,只能站在舞池边上,露出一脸的敬谢不敏。
卞小英找了过来,他今天穿了军服,英姿飒爽,在老眼昏花、拱背弯腰的群臣中,简直是鹤立鸡群。郡王爷是好面子的人,身边几个随从一个赛过一个漂亮,“二公子,郡王有请。”他引着慎年往楼上走,连带着说了一句:“郡王要我这两天都伴驾,请你跟三小姐传个话,我最近不能去府上了。”
“忙你的吧。”慎年倒不觉得遗憾,只是奇怪郡王爷找他干什么。没再理会卞小英,他走进豪华套房。
套房里人满为患,都是来谒见的本地官员,满眼摇晃的顶戴花翎。康年在角落里和一个武将说话,慎年辨认了一下,好像是苏松总兵。将军夫人贩人那案子还未办结,苏松总兵也有点灰溜溜的,红顶子官帽压得低低的,康年远远地看了慎年一眼,脸色有点严肃。
套间里头很清静,洵郡王歪在一张西式的丝绒长沙发上,背后还有个似仆非仆、似友非友的年轻侍卫,也穿了北洋军服,配了枪,但没有肩章和领章,一脸的跋扈,上上下下打量慎年。有个洋人正把画了最新式船舰图样的册子递给他,另一手接过他的香槟酒杯。
洵郡王去国外出访好几次了,虽然在洋人面前架子十足,但他也像个普通的年轻人一样,很喜欢西方的美酒、佳肴,还有枪炮、船舰。
他把船舰册子放下了,洋人还弯着腰,用眼神询问他的意思。
没等慎年跪拜,洵郡王先说:“免啦。”他不说满不满意,先将洋人一指,说:“这是犹太人,你能看得出来吗?”
犹太人苍白、清瘦,站着像根笔直的柱子,但眼里常闪着精明的光。慎年说:“能看得出来。”
“听说犹太人是世界上最会做生意的人。”郡王很老道地说,“在国外,当再大的官都没有用,谁有钱谁说了算。你看刚才法国领事给我训得跟孙子一样,他敢回嘴吗?不敢。他还得来跟我做生意,啊,这些人贪着呢,为了钱,不要骨头,也不要脸面。我刚才,算是给朝廷在上海立威了,以后你们跟他们打交道,也更有底气。”
他这么自吹自擂的,慎年也不好反驳,只能说:“郡王说的是。”
洵郡王显然来上海之前,已经把沪上财阀的底摸了个遍,他打量着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因为彼此都有出洋背景,倒觉得蛮亲切。他对犹太商人挥了挥手,说:“东西是不错,但贵了点,我回去不好跟朝廷交待啊。”
那犹太人早就知晓了对方是个索贿成性的人,很上道地说:“价格好商量,等我回去算一算,明天再来拜访您,咱们详谈。”
侍卫把犹太人领了出去,郡王坐起来,问慎年:“听说钱庄歇业了,最近有什么生意好做?我有个朋友也想参一股。”
慎年回过味来了,答道:“打算从安南贩点药材回来卖。”
郡王哦一声,有些失望,“这个没什么赚头啊。”
“本钱薄,只能做些小买卖。郡王的朋友打算参多少钱的股呢?”
“多少钱啊?我也不知道,”洵郡王朝正往外走的犹太人背影指了指,直言不讳,“等他明天上门来,不就清楚了吗?”他是皇上的亲六叔,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说着笑哈哈的。
慎年没有给他承诺,只说:“那我替郡王的朋友留意留意。”
正说着话,侍卫送完犹太人回来了,进门便大喇喇地说:“明天可不能轻饶了他。我听说这洋鬼子还和同盟会的乱党在一起搅和,给他们送了不少钱。”这个又是东北口音。
洵郡王嗤了一声,“做生意的人嘛,总想两边押宝。”他跟慎年半真半假地问,“你不会一转身,也把于家的银子往乱党手上送吧?”
慎年坦诚地说:“我只是想做点生意养家糊口而已,犯不着自己往刀口上去撞。”
洵郡王点头,“别忘了你们于家这些年吃的是谁家饭。别吃着朝廷的饭,还要砸朝廷的碗。”
叫慎年走了,洵郡王又把犹太人送来的船舰册子拾起来,他那侍卫窦筱泉也凑上来看,两人挑挑拣拣的,选中了一艘最贵的,郡王爷将册子一合,敲定了,“贵的好,他赚得越多,落在咱们手里的也就越多。嗐,最近都闹革命,端郡王在宁夏拉着哥老会要造反,他可是皇上亲堂伯。这朝廷还能维持几天呢?我也不知道,能捞一笔是一笔吧。”
正盘算呢,随从自外头走进来,说:“乱党进饭店里来了。”
洵郡王脸色登时冷了,“怎么混进来的?”
“不是混进来的,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的。那个姓陈的女的,还有其他几个同盟会的。”
窦筱泉恶犬护主,眼里凶光一闪,把枪掏出来,抬脚就往外走,卞小英等侍卫也忙跟上,见汪兆铭的情人、南洋华侨陈四小姐穿着一身裙装,正揽着洋人翩翩起舞。窦筱泉往吧台上的香槟酒瓶就放了一枪,孔雀厅里骤然安静了,窦筱泉喝道:“乱党就在眼前,怎么还不捉拿归案?”
枪声一响,外头把守的租界巡警立即冲了进来,黄炳光按在腰间的配枪,看了看郡王爷,又看了看法国领事。
陈四小姐不慌不忙地把舞伴放开了,在场的女宾中,她是唯一的中国面孔,但说着一口流利的洋文,又落落大方,窦筱泉这一枪,让许多洋人怒目而视。法国领事同恂郡王道:“郡王,请让你手下不要在这里伤人。”
洵郡王沉声道:“这是刺杀摄政王案犯的同党,我奉朝廷的命令,要将他们捉拿归案。”
“刺杀摄政王的案犯被判了终身□□,案件已审结,没有其他同党,而且是摄政王亲自审的。”法国领事口音虽然蹩脚,话却说得清清楚楚,“郡王,你现在在法国租界,依照约定,要按照租界法律办事,陈小姐没有涉案,任何人也不能带走她。”法国领事一声令下,黄炳光只能率巡警们将窦筱泉等人包围,以防他要突然动手。
洵郡王恶狠狠地盯着陈四小姐,他明白了——这是刚才法国领事吃了瘪,有意放乱党进来,好给他一个下马威。他哼笑了一声,叫声窦筱泉,“把枪收起来,诸位自便。”也不去套房里躲清静了,就往孔雀厅旁边一坐,看谁敢跟乱党沆瀣一气。
这个女人胆子太大,精力太旺盛,看着她揽着洋人一圈一圈地在舞池里旋转,香槟一杯杯地下肚,四处招蜂引蝶,洵郡王渐渐昏昏欲睡……他烟瘾上来了。就算是对方亲手杀了他老子,他也顾不上了。打个哈欠,他起身了。
窦筱泉在他耳畔道:“我跟着她?”
“别,”郡王说,“这些人是冲着咱们来的,别中了他们的埋伏。”他阴冷地盯着陈四。他知道,这些人行刺,原本是冲着他来的,后来阴差阳错,把目标转向了摄政王。“咱们走着瞧。”他说,离开了孔雀厅,回套房去抽烟了。
窦筱泉还不甘心,在舞池边上盯了一会,走了回来。郡王烟抽得正迷,窦筱泉告诉他:“陈四和于二搭讪了。”
“说的什么?”
“随便扯了几句。于二没怎么理会她,她就走了。”
“算他识相。”郡王甩了甩头,眼睛睁开了些,“同盟会最近在到处募捐,想要凑钱赎汪兆铭出来。都是白费劲。”
窦筱泉道:“不怕他们狗急跳墙?”
“那不正好吗?洋人说要按租界法律办事,我就不信,她要是在租界行刺皇亲国戚,朝廷大员,法国人还能说她没犯法吗?”
慎年离开礼查饭店,乘车回于家。香槟他没有怎么喝,头脑依旧很清醒。窦筱泉这个人,他听说过,康年刚才已经私下里告诫了他——这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家伙,他老子是北洋第三镇统兵,当初在小站练兵时和袁世凯是莫逆之交,袁世凯被朝廷罢官以后,他的一群拥趸们也作鸟兽散。现在又攀上了郡王。
这些人不在上海刮下一层地皮,是不肯甘心了。他有点庆幸自己刚把钱庄都转手给了周介朴。
车子慢慢停了。慎年思绪被打断,他扭头看向深沉的夜色里。司机下去检查了,说道:“车胎漏气了。”
慎年摇下车窗看了一眼,眉头一皱,见两个人上来将司机摁住,陈四小姐拉开车门坐了进来。车里没有灯,借着窄巷里挂的美孚灯,她对慎年微笑了一下,客客气气地说:“于先生,别紧张,没人跟踪我。”她把车窗摇上了,说:“刚才在饭店里说话不方便,只好在这里等一等你。”
慎年一眼就看出陈四小姐两手空空,大概不打算威胁,只是利诱。他无奈地说:“陈小姐,我没有什么可以帮得上你的。”
“于先生知道,我在这里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营救汪先生。汪先生在狱中写的血书,报上都登了,于先生看过吗?”她从怀里珍重地取出血书,在慎年面前展开,上面用血迹潦草地写着几行字。
“革命党人,或以身为薪,或以身为釜。薪于火中燃烧,其光熊熊,顷刻化为灰烬,是为革命之烈德;釜于水火之间受尽煎熬,水不能蚀,火不能熔,是为革命之贞德。我辈为薪,君当为釜。”陈四小姐颤声念诵了一遍,这是个和令年年纪相仿、同样家庭富足的少女,脸上却满是坚韧和奋勇。
慎年不为所动,只说:“陈小姐,汪先生为了事业献身,我很钦佩他,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也实在无能为力。”
“于先生,你不是普通的老百姓,你是邝中堂的女婿,”陈四不甘心,邝中堂是力主要将汪兆铭严明典刑的朝臣之一,她说:“我们会里的朋友们商量过,原本想挟持你,逼迫邝中堂放人,可我相信于先生接受过文明开化之风,有志之士不应该被这样野蛮的对待。”
“那你们想要怎么办呢?”
“我们想要买通狱卒,换一名死囚进去,放汪先生出来。只求于先生在你岳父面前代为求个情。汪先生一出狱,我马上陪他去日本,朝廷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慎年摇头,“陈小姐,摄政王为安抚人心,已经判定汪先生□□,不会杀他。可他一旦被放出来,还有没有命在,我不知道。徐锡麟刺杀恩铭未成,后面是什么下场,陈小姐知道吧?我听说你们内部,意见也并不一致,刺杀会内成员的也不稀奇。”陈小姐大概想到了徐锡麟之死,眼里露出惊恐之色,慎年把血书看也没看一眼,递还给她,“过两年等事情平息,你再设法救他出来,兴许更稳妥。陈小姐如果需要钱,我可以略尽绵薄之力。”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两万元的庄票,原本是今天预备给洵郡王的,可惜洵郡王的胃口比这个大得多,慎年把庄票给了陈四,“我祝你们一切顺利。”
陈四小姐是理智的,虽然被慎年拒绝,仍旧接过了庄票,跟他道声谢,脸上却露出了被迫与情人别离的痛苦之色。她说:“于先生,抱歉你的车坏了,让我这两位朋友送你回府上吧。”
“不用。”慎年叫司机连夜去汽车公司,找人来修车,自己推门下车。夏秋之交,夜里已经有凉意了,他就在这风云诡谲、杀机四伏的夜里,孤身一人步行回到于府。
作者有话要说:“炭火”一说取自汪某《革命之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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