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

于太太竟然亲自来码头上接人。当着卞小英的面,她没有露出喜极而泣的样子,只将慎年的手紧紧攥了一下,然后叫令年挽起她的胳膊,母女依偎着上了汽车。她的所有心神显然都在儿子身上,汽车在黎明的街上行驶时,于太太不时转过头去,用一种慈爱、骄傲的目光去打量慎年。

确认慎年毫发无损,于太太将令年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发辫,用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方式柔声问道:“在你姨妈家……没吃苦头吧?”

于太太上了年纪,稍有风吹草动,人就眼见得憔悴了。令年知道她是真心地牵挂自己,心里头五味杂陈,只能竭力露出微笑:“妈,我很好。”她把脸贴在于太太衣襟上,鼻子里泛酸。不一会,于太太感觉衣襟竟然湿了,惊讶地抬起手,在令年肩头轻轻拍了拍。

于宅里灯火通明,连同康年、卢氏,都在夤夜等着,见卞小英也随行一起来了上海,当然都喜出望外,要请卞公子去客房里安置,卞小英心想,他们一家人团聚,兴许还有许多话要说,自己夹在里头,为免碍眼,便说:“水师衙门里也有住处,我正好去见一见同寅。”辞别了于太太康年等人,再往人群里去找令年,她竟然早就躲回房里去了。

于太太嘱咐他不要客气,“会完同寅再来。”

卞小英领命,乘坐于家的包车离开了。众人熬了半夜,都哈欠连天了,各自去补觉,于太太倒是精神很足,在沙发上拉着慎年,有满肚子的话要问。慎年心情不好,被于太太絮絮地追问半天,才答应一句,眼见于太太不高兴了,慎年才无奈地一笑,起身道:“妈,我一整天没合眼了。”

于太太只能放手,她跟着起身时,衣襟上还隐约看见一点湿痕。见慎年的目光落在那里,于太太被提醒了,叫何妈去看令年在做什么,何妈蹑手蹑脚去看了,回来说:在床上躺着呢,静悄悄的。于太太道:“那就别吵她了,等早上再说。”

“妈,”何妈离开,客厅里没了外人,慎年说道:“你也不要太厚此薄彼了。”

于太太一怔,要辩解,又无话可说,最后只能叹气道:“这是做母亲的天性,哪里能藏得住呢?”

慎年说:“有些事情,不要总怪到别人头上。你既然是做母亲的,就应该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样的人。”

于太太听这话不对,心倏的揪紧了,“你又做了什么……”

“没什么。”

慎年打断了于太太的追问。他平日在于太太面前,虽然不是言听计从,但大抵还算体恤和尊敬,今天却话里都透着不耐烦。于太太露出伤心的神色,回卧房时,经过了令年的门口,她推开门看了一会,放轻脚步走进去。

令年还在熟睡。弯弯的覆发下,一对长睫毛交叠着,是个很乖巧的样子。太乖巧了,于太太疑心她其实是醒的。端详了令年一会,于太太替她掖了掖被子,说:“受了很多委屈吧?”

令年挣开惺忪的双眼,眼底有些发红,她叫声妈。

于太太道:“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别总憋在心里。”

令年靠在床头,坐了起来。看于太太的脸色,应该慎年没有跟她乱说话。令年悄然松口气,对于太太笑道,“妈,这一趟很太平,你看二哥,一点事都没有。”

“你没有事,我才放心。”于太太替她把一缕头发别到耳后,问起了和卞小英巧遇的经过,最后问她:“你没在小英面前透露去云南的事吧?”见令年摇头,于太太心头也一颗巨石落了地,至此,才满心舒畅了,“不要那么傻,什么事情都跟人说。对他们那种人家,女儿家的名节,不是开玩笑的。”见令年很困倦了,于太太没有再多话,命她安心睡着,便满脸笑容地下了楼,亲自择定菜单,让厨房出去采买新鲜的食材,好款待南京来的姑爷。

卞小英当天没有急躁躁地再登门,令年便趁机在卧室里赖了一整天。她这趟回来,是掌上明珠失而复得,于太太对她更娇惯了,下人们在客厅里禀事,都压低了嗓门,怕吵到三小姐。慎年才和听差说了几句话,就被于太太赶去了书房。

他也难得睡了个安稳觉,清晨洗漱过,从头到脸格外的洁净。把电报拆开来一看,是宝菊发来的。他果然效率奇高,才到河内半个月,已经租好了货栈、航船,并雇了一名通译,一名管事,几个伙计。电报里称,这会正是安南茅术采挖的季节,价格很贱,他看报纸说东北闹鼠疫,上海恐怕要人心惶惶了,可先采买一货舱的茅术回去。这个东西烧来防疫,天天烧,也不值钱,应该好销。

末尾还加了寥寥数语,将租赁货栈航船和采买茅术的帐略微汇总了一下。

康年这两天衙门里忙着迎接郡王大驾,正事没人管了,正好在家里偷懒。他自慎年手里将电报接过去,看完了,啧啧地称奇,“这样的人,不做官可惜了。”

慎年不以为然,“总不见得人人都想做官。”

“我知道,你是不想做的。”康年把电报撂在桌上,手扶在慎年肩膀上,那是个兄弟之间郑重其事、很有力度的动作。他往圈椅里一坐,黯然地望着外头郁郁的树影。“想想我刚入仕时,也是野心勃勃,想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的。可官越做越大,却觉得自己在衙门里过得浑浑噩噩,不知道奔头在哪里。朝廷已经一蹶不振,就算做到邝中堂那样,也不过在泥潭里陷得更深,”他看向慎年,“还好你没跟我走一条路。”

“大哥,别一条路走到黑。”慎年斟酌着,说道。

“身不由己啊。”康年喟叹一声。不到三十岁的人,脸上已经有了些萧索的意味。随后他告诉慎年:“洵郡王后天到上海,法国领事要在礼查饭店宴请他,外白渡桥一带要戒严,到时候别让妈和小妹她们出去乱走。”

慎年心领神会,“怕刺客吗?”

“汪兆铭刺杀摄政王同案的案犯还潜藏在法租界,谁知道到时候会出什么乱子。”康年脸上很冷漠,“这些乱党,不是到处烧教堂,就是刺杀政府要员,还巧立名目挨家挨户地募捐。领头那一个,就是汪兆铭的姘头,人称陈四小姐,你见着她,还是躲远一点。”

康年去衙门后,慎年也出门了。于太太空有一肚子欢喜,儿女都躲得不见影子,只能对着芳岁和百岁絮絮叨叨。次日早饭时,令年被何妈和阿玉三催四请的,才靸着绣花拖鞋,走来了饭厅。于太太责备的话还没出口,见慎年走进来了——又是彻夜不归。

一个两个都让她生气,训得过来吗?于太太只能叹气,把咿咿呀呀的百岁抱到膝头逗他,“小二毛,以后长大,可不要学你的二叔。”

大毛嚷嚷道:“我也不要学小姑姑,她可懒了。”

令年拽了拽芳岁的羊角辫,耷拉着眼皮坐在餐桌前。她筷子半晌才动一动,何妈死死盯住她,不觉张大了嘴,恨不得自己替她吃。她连声逼令年多吃,“小姐,看你这趟出门,又黑又瘦,跟个烧火丫头似的,卞公子还能看得上你吗?”

阿玉忙回护令年:“我看卞公子对小姐挺殷勤的。”

“你懂什么?”何妈白了阿玉一眼,很老道地说:“婚前殷勤,婚后,哼,不见得。男人!”

令年索性道:“我不吃了。”

见何妈皱眉,阿玉这才笑嘻嘻道:“何妈,你不知道,小姐和卞公子约好了,今天要出门。”

何妈这才笑逐颜开。于太太怕卞小英随时就到,打发令年去换衣裙,梳头发。这时慎年已经回房洗漱过,下楼来,正坐在令年身侧。大概是这两天何妈总念叨她黑的像乡下人,令年脸上和脖子上涂了厚厚的雪花膏,散发着幽幽香气。

于太太又叮咛令年:“卞公子待人和气,那是他有涵养,你不要给他脸色看。”

令年矢口否认,何妈眼尖嘴又快,当即说:“你没给脸色看,怎么人家特意从南京送你回上海,你也不留人家在家里住,也不去送一送人家,自己躲去房里睡觉,我就不信,你真有那么瞌睡了?”

于太太总觉得令年那天哭得奇怪,便把何妈喝止了,何妈却是一颗拳拳之心,转头对于太太道:“快要结婚的人了,太太,你不能这么惯着小姐了。卞公子是外人,连二少爷她都要给脸色看,你说小姐这像话吗?”

令年猝不及防,下意识看了慎年一眼,说:“我哪有?”

“怎么没有?你回来两天了,和二少爷一句话都没说过。别人不知道你们是兄妹,还当是仇人呢。”

令年哑口无言,慎年也沉默了一瞬,把匙子拿了起来,他没看她,只嘴角弯了弯,说:“是该管一管了。”

卢氏只顾着留意芳岁姐弟俩,听得有一句没一句的。依稀听见他们说结婚的事,便把百岁放到地上,饶有兴致道:“小妹不是也去邝家了吗?邝小姐生得什么样子?人厉不厉害?”

以令年的观察,邝小姐是个性情中人,大概远不及大少奶奶厉害。她对卢氏和于太太笑盈盈道:“邝小姐长得很好看,也很会做女红。哦,她还亲手做了一双鞋给二哥。”何妈说她跟二少爷像一对锯嘴葫芦,她偏要说个不停,像滴呖呖的黄莺,“不过他们湖北人口音真的很怪,把鞋子叫孩子,我在邝府,听说邝小姐给二哥送孩子,吓了好大一跳。”

何妈频频去看慎年脸色,牛头不对马嘴地,“不是有句话吗,舍不得孩子套不着郎!”

于太太听得直笑,说:“我倒希望他们早点有个孩子。”

何妈见令年眉飞色舞的,便忍不住要揶揄她:“这么听来,二少奶奶除了说话难懂,倒是样样都比咱们三小姐强?”

慎年本来就不是好脾气,被她闹得胃口全无,把匙子叮的往碗里一放,嗤笑道:“邝小姐的确样样比你强,只除了一样,不及你会气人。”他目光在她脸上一停,摇头道:“少擦点雪花膏吧,跟戴了面具似的,不难受吗?”

令年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何妈嘟囔:“看吧,我就说这两个人是结仇了……”

不巧这时听差走进来,说卞公子到了,慎年又平添几分火气,更懒得去敷衍卞小英,转身就去了书房。自橡胶股票风波之后,于家钱庄在全国各地的分号都相继歇业了,底下人把账簿都送了来,有资不抵债的,也有略剩结余的。慎年把账簿一合,对管事道:“也不要等账期了,盘点一下,把没还的帐都还了吧。”

管事一怔,说:“既然都歇业了,那些账不还也就不还了。”

“还吧。”慎年道,“别把名声做坏了。”

管事只能答是,又提起一桩事:“汇丰银行的管事说,想要租我们总号的店面。”怕慎年又要答应,管事忙道:“宁愿空着不开张,也不能租啊,别人要以为于家彻底倒了,以后谁还敢来跟咱们做生意?”

慎年问:“多少银子租?”管事说,是十年租,九万两——周介朴这人也是公私分得很清,才私下借了他二十万,掉头就来替汇丰银行趁火打劫。慎年不解:“汇丰前段时间不也亏了,怎么突然又财大气粗起来?”

“他们背后有英国人,总有法子弄钱。”管事道,“听说他们最近接了个大生意……海关总税局知道湖北闹乱党,要把他们海关的库银都存进汇丰。大少爷那的国有银行建起来后,账上只有外债,没有进帐,朝廷不想放这笔钱,税局说咱们的海关税银早就抵押给洋人了,存也只能存在洋人的银行。这两天邮传部正跟汇丰打架呢……哦,周介朴也升了租界工部局董事了。”

慎年不假思索,“跟汇丰要十万,一年一万,租给他们吧。”

“那大少爷该不高兴了,要不要问他一声?”

“不用问了,朝廷的事,跟咱们没有关系。”慎年摆了摆手,叫管事出去。他换过衣服,让底下人备车,下人回来说道:“一辆车大少爷开走了,还有一辆三小姐说一会要出门用,二少爷要么坐人力车,要么只能骑马了。”

慎年不耐烦,“去上海总会,骑马像什么样子?”只能把领口的扣子又解了,脸色有点沉:“三小姐要去哪?”

听差往于太太那里打听了一趟,回来说:“小姐要带那位南京来的卞公子游上海,说要今天要去湖心亭,龙华塔,外白渡桥,还要去红房子礼拜堂。”

慎年懂了。圣三一教堂每到周日午后开放,有法国人在里头讲圣经,还赠送教众地道的栗子蛋糕吃。令年每逢出门,都要绕道去一趟。他叫听差出去了,往桌后一坐,给客厅旁的小书房里拨了个电话——电话是他们不在家时新装的,铃铃地一阵锐响,把令年吓了一跳。她把电话接了起来。

卞小英还陪着于太太、大少奶奶在外头说话,芳岁百岁唧唧喳喳的,一口一个小姑父。同样是相女婿,于家比邝家要轻松舒适多了,只是架不住何妈一双利眼打量,卞小英在令年面前的善谈都收敛了,只能使劲露出笑容。

“二哥?”令年有些惊讶,怕被客厅里的人听见,她下意识背过身,“你在哪?”

慎年说在书房。令年心里一跳,往钢琴底下和沙发后逡巡一圈,才反应过来,他在外头的大书房,走回来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她简直疑心他在恶作剧,“什么事?”

慎年说,他要用车,让令年老实待在家里。令年已经许诺了卞小英,哪肯听他的。她还在为餐桌上那事生气呢,索性说:“我不想把鞋踩湿,你坐电车去好了。”低头看了看新换的绣鞋,午后才下过阵雨,地上一滩滩的水——她去了一趟云南,似乎是受了宝菊的影响,突然吝啬起来。

“我坐电车,别人真当于家要破产了。”慎年说要出门,又不急了,下人们都去客厅里看南京来的女婿,书房里静悄悄的,他一手握着电话,另一手把抽屉打开,拾起里头的翡翠牌看了一会,说:“这样好像也蛮方便,要不要给你房里也装一部电话?”

“多谢,不要。”令年要挂电话,没忍住,多嘴问了一句:“你昨晚在哪?”

慎年将翡翠牌放回去,合上抽屉,说:“Gentlemen’s Club。”没等她开口,他就把她拦住了,“不说了,妈好像在叫你。”令年慢慢放下电话,听见背后于太太叫她和卞小英出门,芳岁像一阵风似的撞过来,要拽令年,她睁着大眼睛,扭头对外头道:“小姑姑躲在这里跟二叔打电话呢!”

令年瞪了芳岁一眼,缓了一阵,等脸上异样的神色消退,才答应着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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