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小英只顾着观察慎年,倒没有留意他背后的令年。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他吃惊了一瞬,“三小姐?”自南京一别之后,一个多月不见,难免多看了令年几眼。
长龄爱开卞小英玩笑,这里没有外人,便把卞小英往令年跟前一推,笑道:“你不是整天问小妹什么时候回来吗?没想到在这里巧遇了,还愣着干什么?”
卞小英被长龄说的不好意思,跟令年解释道:“江南女学已经开学了,我一直不见你回南京,所以跟嫂夫人问了两次,才知道你去湖南亲戚家了。”他和慎年是头次碰面,知道他这趟是历经周折才逃离云南,自然对他很关注,“二公子,一路还好吗?”
“还好。”慎年言简意赅。于家的人里头,卞小英和长龄最熟,长龄又是个和气的人,跟他一比,于二公子客气是客气,但远算不上热情。卞小英心想,于二公子在云南被绑架,算是一桩机密,他这会还算半个外人,对方不愿意多提,也是正常的,便点了点头。
长龄已经听闻了总兵夫人贩卖安南人口的丑闻,连连摇头,“事情闹大了,船和船上的人都已经被扣下了。我刚才跟下关衙门提过,你们也不用去问话了,先在岳父母家里住一晚,明天再回上海吧。”
慎年道了谢,说:“我上船之前打了电报,说凌晨到上海,妈大概已经派人去码头上等着了。等不到人,她又该担心了。”
慎年这一趟云南之行,于太太还不知道怎么牵肠挂肚,大概自接了电报,就在家里翘首盼着了。长龄没有坚持,叫手下一名兵勇去码头上的轮船局打听,今夜是不是还有别的客船往上海去。等待的间隙,几人在舱房里叙旧。
“咱们有好些年没见了吧?”长龄打量着慎年,笑了,“还是我和斯年结婚那一年,康年、你和小妹一起来的南京。” 他转过脸对卞小英道:“慎年出国那年,也才你这个年纪,”长龄欣赏卞小英,是真心希望他和于家的婚事能成,便有意地要让卞小英和慎年亲近起来,“于家的子弟里面,就属他最老练,从小说一不二。小妹也是和他最亲。”
“原来如此。”卞小英说道,看了榻边的令年一眼。他知道自己应当多恭维恭维这位略显冷淡的于二公子,但大半的注意力都在令年身上,不免显得心不在焉。没一会,他意识到自己插不进话了,便从凳子上起来,走到令年身边。
令年正一手支颐,望着外头摇曳的灯影,薄薄的刘海被拂得有些乱,是个沉默而秀丽的侧影。察觉到身边有动静,她把手放下来,对卞小英微笑了一下。
卞小英起初对令年的印象是:她虽然娴静,但性子其实还是很爽朗的。不知怎么,这回见,好像格外的内敛,跟他生疏了不少。除了那声脱口而出的卞公子,这半晌了,一句话也没有。
卞小英问:“三小姐,那你还打算上学吗?”
长龄和慎年就在旁边,令年声音不高,说:“要上的。”
卞小英暗自松口气,不觉声音也低了,“那你回家住几天,就该来南京了。”
令年点头,“是啊。”
卞小英和她肩并肩坐在一起,笑着看令年,说:“那你进学堂前,一定要记得跟校监说好,不要把你排进斯国一的课堂里。”
令年问:“斯国一是什么?”
卞小英道:“是江南女学的□□,从日本来的。我们不知道她叫什么,因为她不管看到什么都说斯国一,哦,在日语里是“厉害”的意思,所以大家都叫她斯国一。这位女□□太较真了,她刚到南京时,去夫子庙吃糖芋苗,摊主看她是东洋人,就额外多收了她两个铜钱。她事后知道了,不服,去县上告,嫌县上庇护摊主,又去府里告,最后闹到两江总督署,总督要拿了摊主打板子,她又不肯,只讨了两个铜钱回来。她在学校里开了课堂,但一直没有学生肯去,她就说是校监阻挠,校监怕她又要去总督署告,每年就在外地来的学生里随便指派两个去给她教。”
令年听着很稀奇,说:“日本来的女教习,学问大概很渊博,为什么校监不许学生去她的课堂?”
卞小英道:“其实不是校监阻挠,是真的没人肯去。她的课堂很怪,”这些话他们在水师学堂时常讨论,但在令年面前,却有些不好意思了,斟酌了一下,才说:“她不讲经史子集,也不教女红手工,教的是女性学,嗯,就是研究女性的身体,探讨对结婚的看法,还有教学员如何,呃,避孕,如何生产之类的。”不等令年害羞,他自己先脸红了,“哎,听说有陕西来的女学员,还缠着脚,被她第一次课堂就要求把裹脚布拆了。没几天,那个女学员就被家里接回去了,后来还把江南女学告到了陕西巡抚那里,只是因为她是东洋人,案子不了了之了。但也没人肯去她的课堂,怕别人要笑话。”
令年“哦”一声,是好奇大过害羞,“她在课堂上教这些,你们看见了?”
卞小英窘迫地一笑,说:“是我在水师学堂时,几个男同学溜去女学偷看的,回来就传遍了。”怕令年多想,他立即声明了,“我都是听说的。”
令年扑哧一声笑了。卞小英是个心无芥蒂的人,才几句话,令年心头那点阴霾就消散了,她很感激他,一双眼睛里笑意盈盈的。
卞小英也笑了,这是他印象中的令年,他说:“三小姐,我刚才差点没认出你来。”
他们两个人在角落里,先是窃窃私语,后来没了拘束,话音也高了,慎年和长龄的话头渐渐止了。长龄往角落里瞥了几眼,凑过来,对慎年笑道:“我这个大媒,受得起你们于家一份重礼吧?”
令年和卞小英的交谈字字都传进耳里。慎年看也不看他们,只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的,“到时候再说,急什么?”
长龄察觉了慎年对卞小英的冷淡,他琢磨了一下,明白了:劫后余生的人,脾气大概都有点古怪。他问慎年:“你这趟去云南,受惊不小吧?”
慎年道:“是开了些眼界。”
“这一段时间,还有好些事你大概也不知道。”长龄锁着眉,“东北好像闹鼠疫了,连山东也蔓延了,这种病一染就是一整村,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他重重叹口气,很懊恼的,“国运不昌,什么稀奇古怪的倒霉事都来了。”
天灾人祸接踵而至,朝廷已经摇摇欲坠了。慎年无动于衷地把烟盒从口袋里掏出来,抛到长龄面前。长龄不习惯抽纸卷烟,摇了摇头。
“六爷要来上海了。”
长龄口中的六爷,是洵郡王,摄政王的六弟,在奉天逍遥快活的海军大臣。慎年问:“他来干什么?躲瘟疫?”
“查案。”长龄说,“刺杀摄政王的汪兆铭已经被捉拿下狱,还有几个同党躲在法租界。他要亲自来和法国领事交涉,把乱党捉拿回京。”
洵郡王去奉天查案,张口就要三千件貂皮。这人索贿贪赃的恶名,早在报纸上传遍了。慎年摇头,“上海可没有貂皮孝敬他。”
“到时候少不了又要摊派到你们头上了。”长龄正在说话,外头兵勇来禀报,称今夜往上海去的只有货轮,没有客船,已经被拦停在码头上了。慎年将衣架上的衬衫收了起来,准备下船,长龄说:“让小英送你们回上海吧。洵郡王到上海,他反正也要去迎驾的。之后再送小妹回南京来。”
卞小英很承长龄的情,说是好。慎年看了看令年,见她和卞小英并肩起身,好像很乐意的样子,只好点了头。三人趁夜换了船,谁知这货轮果然跟客船差远了,货物塞得满满的,甲板上横七竖八睡着临时搭船的百姓,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卞小英这水师营的将官也不管用了,只能在船尾扒拉出方寸之地,三人席地而坐。
滔滔的江水掀起水汽饱满的夜风,扑打在人脸上,还夹杂着浓重的汗味,身前身后都是旁人的胳膊和腿,令年不敢动,隔一会,挺一挺腰。卞小英转过脸来,甲板上没有灯,黑黢黢的,只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在耳边。“三小姐,”他大概也不习惯,很歉疚似的,“你要是困了,可以靠在我身上。”
令年摇头:“我不困。”在舱房里时,她没有看慎年一眼,可却在和卞小英说话的间隙,偶尔走神,心想,慎年此刻是什么表情,嘲讽的,失望的,还是愤怒的。借着夜色,她看向慎年的侧影,看着他起身,在船尾踱了几步,然后走开了。
不一会,他来叫令年,“你去舱房里睡。”
令年困倦地快熬不住了,被他伸手一拉,就脱离了挤挤挨挨的人堆。慎年用脚踢了踢卞小英,把他叫醒,领着二人越过货物,来到一个简陋的小舱室,点着水火灯,还有张乱糟糟的板床——这是船主自己睡觉的地方,他刚才花了几十块钱,叫船主滚蛋了。
这舱室里狭窄的连转个身都困难。慎年没有跟他们两个在这里挤,说要去外头透气,转身就走了。他临去时,令年看得清楚,慎年脸上哪有半点失望或愤怒,他是很平静的,经过这半晌,已经把卞小英这不速之客看了个彻底——他睨了令年一眼,好像在不屑地说:这就是你的小英?
他没搭理卞小英,也不在乎他和令年在舱室里独处。
卞小英毕竟年轻气盛,看了一晚上的冷脸,他忍着不快,对令年道:“你二哥的做派有点蛮横啊。”
令年往床上一躺,瞬间就睡着了。夜里,她迷迷糊糊地转个身,手摸索了一下,只摸到了空荡荡的床边。卞小英席地而坐,正在打盹。令年往舱室紧闭的门上盯了一会,又闭上眼。她做了一个异常纷乱、异常激烈的梦,等到回味时,才意识到梦太短暂易逝,即使再闭眼,也已经忘了前情,无法延续了。正在失落,感觉到船身一震,有开闸的声音。他们回到上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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