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年被晾在了甲板上。她回过神来,心想:凭什么呢?每次都要被他训得一愣一愣的。她转身回到舱房,慎年靠在床头,翘着脚看报纸,长衫被挂在衣架上。她往长衫的贴里一摸,是空的,便径直走到慎年面前,手伸进他裤兜里,把信纸掏了出来。
信是在南京时写的。她并不擅长写信,通篇是潦草的流水账,却有个突兀的结尾。纸上写道:二哥,小英是个很好的人,你——笔触在这里停顿了。她还记得,当时犹豫了许久,不知道该怎么续下去,最后索性话头一转,写道:你回来就会见到了。
这是一封迟到的,多余的信。她把信纸撕掉,将那个暗含希冀的前半句和尘埃落定的后半句彻底一分为二。
慎年把报纸放下了。令年其实已经在脑子里把要说的话反复推敲了,预备要回敬给他,可慎年却微笑了一下,说:“你这是要学古人,迎风洒泪,葬花焚稿吗?”
他没事人似的,好像这两天的僵持根本没往心里去。令年演练过的那一番唇枪舌剑没有派上用场,她一怔,将信纸揉成团紧攥在手里,慢慢坐在案边。“我本来想问你的,”她把心底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露,因为还不习惯这样直抒胸臆,出口格外艰难,“你没有回信,大哥发了电报,你也没回。我想,可能是在邝府太忙了,你顾不上吧。”
慎年走去盆架前,背对着她洗脸,停下来想了想,他问:“他陪你去江上坐的小火轮吗?”
小火轮她只在信上随口一提,在邝家的牌桌上,他当着众人的面飞快地看了几眼,就收了起来,没想到还记得。令年默认了。
慎年也没有意愿要刨根究底。其实他事后回忆了一下,令年坐火轮游长江时,他也在长江的航船上,和她背道而驰,前往云南。他不想大动干戈,可没能遏制住火气,语气不觉又冷了:“你如果真的有心要问我,可以等我回到上海,当面说。”
令年开了头,心理上适应了,回嘴很快,“我其实也不想问你。信一发出来,我就后悔了。妈和大哥都觉得很好,替我做了主,你要当面说,该去找妈和大哥。”
“什么都是妈和大哥,你自己呢?从云南到汉阳这一个月,你是没长嘴,还是把这事都忘到脑子后头去了?”慎年把手巾往盆里使劲一甩,打得水花飞溅了一身,从眉毛都发鬓,都是湿淋淋的水珠子。挽起袖子往回走,他还不解气,一胳膊就把榻几上的彝鼎给掀翻到了地上,他倏的转身看着她,眼里蕴着怒火,“我还要在邝家,借着别人问,才听到这件事。你知道我那时候什么心情吗?就像生生挨了一闷棍,懵得我话都不会说了!你是故意要看我洋相的吧?啊?”
船身随着江波摇晃,彝鼎滚到脚前。舱房里绒地毯铺的厚,动静不大,令年笔直地坐着,竭力地镇定,“你还在家的时候妈就提过这事了,我不知道你会那么大的反应。”
这舱房里堆满了屏风几塌,奁具熏炉,格外狭窄和拥挤。慎年彻底暴躁了,在房里来回走着,听到这话,他难以置信地停下来,“你不知道?你有心吗?你的心是肉长的吗?”他走过来,把她从凳子上拎了起来,“我现在人就在面前,你说吧!”
令年胳膊还被他抓在手里,她嘴唇翕动了一下,“说什么?”
慎年不耐烦,“你别装糊涂。”
令年深深吸口气,说:“小英对我很好,我想跟他结婚。”
慎年认真地审视了她的表情。令年没有躲闪,迎上他的目光,说:“我其实很同情邝小姐。我想她大概和我一样,想要嫁出去,不管那个人是谁都好……有自己的家,才有底气,不用在乎别人说什么,想什么。”
慎年的怒气退了些,他难掩失望,眼里带着冷峻的苛责,“你的确和她一样,把希望寄托在不该寄托的人身上。”顿了顿,他说:“你想要脱离家庭,不是非要嫁人才行。”
“如果我是个穷人家的女儿,我也会想办法去谋生,自立,可上海人人都知道我是于三小姐,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不想再给家里招那么多麻烦了。也许在外头四处碰壁,落到最后还是要回家,其实还不如结婚,大家都省事。”令年说起自己的婚事,脸上丝毫波动也没有,“你之前不也没反对和邝家的亲事吗?”
她又拿邝家的婚事来呛他,是有赌气的意思了。慎年没有辩解,只淡淡地说:“你这个人,大概别人把心剖给你看,你也不会在意。你想过谋生自立,想过结婚,连杨金奎都愿意嫁,却唯独没有把我说要去安南的话当回事。”
他的苛责像利刺,扎在令年心上。她沉默了一会,慢慢说:“二哥,我们四年没见了,我现在已经不认识你了。”
慎年表情有些凝滞。
令年沉浸在心事里,没有了羞怯,表情甚而显得严肃和真挚,“我等过你,把自己关在家里等你,想以前的事。你回来了,好像在国外过得也很好,我很为你高兴,你能把邝小姐娶回家,好好地过日子,我也高兴,”怕他不信,她还强调一句:“是真的。”
慎年听完,表情平静了。“你真不认识我了?”他带点笑,一句话就把她的委屈和彷徨击碎了,“云南来的这一路,从头到脚,里里外外,认识得还不够吗?”他把她揽过来,要吻她。
令年这回下定了决心,把脸别开了,“不要,”她很懊恼,“我这样,对不起小英。”
慎年一听到卞小英的名字就不耐烦,他一哂,“你还没和他结婚呢,犯不着急着给他守贞。”
令年本来就惭愧得无地自容,被他没忍住讽刺了一句,她怒了,口不择言:“你快滚开。”
“没规矩。”慎年像在家里那样斥了一句,不痛不痒的,反倒带了点纵容。被令年瞪了一眼,他又哧的笑了,“我看你就会窝里横。”他嘴上调侃,眼里柔得像水,“哎,你都打定主意和别人结婚了,还跟我那样?你是跳火车摔糊涂了吧?还是把我当成你的小英了?”
“是你强迫我的。”令年脸上滚烫,急忙撇清道,见慎年脸色倏的难看了,她又不忍心,迟疑了一会,才老老实实地说:“我想让你高兴。”
“傻小妹。”慎年把她紧紧拥在怀里,嘴唇在她发顶一掠,是个亲近而克制的动作。“我刚才说的那些气话你没当真吧?”感觉到令年摇头,他手抚摸着她的发辫,低头一笑,在她脸颊上捏了捏,说:“不过,我相信你不会和他结婚,你觉得呢?”
令年眉头微拧,正要质问他,船身剧烈地一震,有多而杂的脚步声在外头乱响。南京也有革命党了?两人对视一眼,慎年把令年放开,出去看究竟。原来是南京下关的巡警,和那名趾高气扬的苏松总兵夫人打了个照面,就往底舱去了,从舱里搜出来几十个女人,拷问了几句,就押下船了。
慎年回来告诉令年,原来底舱那些女人不是总兵夫人的使女,而是自安南贩卖来的妓|女。
令年愕然,“总兵夫人亲自贩人?”她想起慎年在甲板上还对总兵夫人殷勤备至,嘴角一弯,嘲弄地看他一眼。
慎年倒不觉得怎么样,刚才半盆水洒在身上,衬衫都湿了半边,他解开两边的袖扣,说:“将军贩烟,将军夫人贩人,也算夫唱妇随吧。”脱掉衬衫,他毫不在意地赤着上身,走去衣架前拿长衫。令年不好意思盯着他换衣服,便转过身去,掀起湘帘往外张望。
“今晚走不了了,”慎年说,“船被下关衙门扣了,人也不能下船。”总兵夫人用官船贩卖安南人口,在朝廷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恐怕还有记者来,慎年不想再招惹事端,系上盘扣,便叫住一名经过的巡警,请他去水师提督衙门捎个口信给长龄。
原本今夜就到上海了,结果又被困在南京。令年坐在榻边,自嵌了玻璃的窗寮望出去,见两岸的妓船上已经点起了彩灯,绣帷画舫,被连成一片的红晕所笼罩,江面上泛着金碧辉煌的波光,有曼曼的歌声和着琵琶的铮鸣被风传送上了轮船。
慎年手肘扶着案,坐在对面的凳子上,看着她。那只彝鼎还倒在脚底下,没人理会。不一会,他又走了出去,叫江上卖零嘴的船夫过来,拿了一小包纸卷烟,烟盒上印着一个手握大刀的洋人海盗,他拆开烟盒,又想起忘了买洋火,只能作罢。
令年没忍住,打破了沉默,“你在美国的时候,也抽烟吗?”
慎年说:“有时候心烦,会抽。”
他刚回国的时候,还没有显露出这些恶习。令年疑心他是跟杨金奎染上了烟瘾,可慎年不以为然。她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藏着忧虑:“贩鸦片很容易惹祸的,杨金奎手下又都是匪兵,我听说常有人在仓库和码头劫船,他们叫做黑吃黑。”
从她口中听到这么有江湖气的说法,慎年笑了笑。他有心事,并不善谈,从烟盒里又倒出一支烟来,四处看看,见榻边还有个笼着玻璃罩子的洋油灯,便将烟头递进去,点燃了,两指夹着烟吸了一口,他才说:“那我就找童秀生算帐。上海还有谁比他更黑?”
令年不禁要皱眉,“那你还答应跟他们一起做生意?”
“私人恩怨是一回事,生意是另一回事。”
慎年说完,没再开口。暮色映着一点油灯,他的脸色有些阴郁,令年把舱房里的几处电灯统统揿开了。闲坐着没事,她见他白天戴的墨晶眼镜还丢在榻几上,便拾起来架在自己脸上。她的脸小,只能一手扶着,转过头对慎年笑道:“二哥你看我,是不是够嘎噱头?”
慎年忍不住笑了,说:“侬老登样额。”见令年戴着墨镜左顾右盼,他注视了她一会,说:“你朝着光的时候,眼睛是金色的,你知道吗?”
令年一怔,把墨镜拉下来一点,露出璀璨的一双眼睛,“是不是很怪?”
“不怪。”慎年刚说完,外头响起了人声,他听话音知道是长龄来了,不觉精神一振,将半支烟丢进插花的胆瓶里,见长龄掀起湘帘进来了,身后的年轻人抬起头来,正是他在照片上见过的卞小英。
“卞公子?”令年也吃了一惊,脸上的墨镜哐的掉在地上,她顾不得拾,忙从榻边站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3-15 16:26:09~2021-03-17 14:32: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fastlane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fastlane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冷冷冷、轻轻飘走、丝丝缕缕 3个;爱吃肉的小仙女1988、蜗牛爱上你 2个;菲菲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轻轻飘走 38瓶;简 20瓶;颖子 10瓶;爱吃肉的小仙女1988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