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年真把被子从葛氏那里讨了来。因为她次日醒来,发现被子上除了血迹,还有些奇怪的污渍,成了他们背着人彻夜寻欢的罪证。
葛氏很麻利地替她把被子铺在了马车里当坐褥。她倒退着爬出来,请令年上车,也不知看没看见,脸上倒很自然,“于小姐,你们累了渴了就叫我。”她头上包了蓝纱巾,坐在车辕上,要陪着男人赶车。
葛家的车是自己套的,不比城里马车行的轿车,里头很简陋,又闷又热。令年起先还不让慎年碰,腰背挺得笔直,坐在角落里。没熬过半晌午,就倒在了慎年怀里。葛氏的声音一响,她就急着要推开他,慎年把她按住了。替她拨开鬓边的散发,他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真傻啊?他们孩子都生几个了,还看不懂吗?”
令年脸上一红。心知迟早要回到上海,就仿佛有把刀悬在脖子上,想起来就心惊胆战。她昨夜其实并没有吃太多苦头,可今天格外地犯懒,依偎在慎年怀里,被他一下一下地抚弄着头发,更没力气挣扎了,可她嘴上还要告诫他:“等回了家,你不许再碰我。”
慎年微笑了一下,很笃定地跟她保证:“你放心吧。”
令年卸了劲,忍不住细声细气地跟他抱怨起腿酸,腰痛,慎年便耐心地替她揉捏着腿和腰。他在家里做少爷,哪有伺候人的时候?令年头次见识到他做情人时温柔体贴的一面,有点新奇,又有点得意。她嚷嚷说热,把葛氏的大蒲扇塞到慎年手上。
“来云南的路上,谁伺候你的?”慎年替她扇着扇子,漫不经心地问。
宝菊两个字到了嘴边,令年回过味来,说:“没谁伺候我。”
“是宝菊吧?”慎年根本不信她,放下扇子,他垂眼看着令年,脸上带点笑,“你以后离他远点,听见了?”
令年不喜欢他这幅不容置疑的口吻。她咬了下唇,辩解道:“他不是去安南了吗?”
“不只是他,别人也一样。”
两人昨夜那样亲密,令年不信他以后真能在自己面前摆起二哥的谱。她软软地推了他一把,话音里都透着恃宠生娇的味道,“你是我什么人呀,还管我?”
慎年在她腰上的手一停,令年警惕,忙把衣摆按住了,慎年顺势在她腰上捏了一把,说:“你说我是你什么人?”
经过了昨夜,一个眼神的交汇,一点皮肤的接触,都透着点彼此心知肚明的意味。令年忙不迭把他推开,远远躲到角落里,嘴里咕哝道:“跟大哥一样,笑面虎……”
慎年笑着来捉她,“你说什么?”
马车一停,葛氏隔着车围子询问,看见旅店了,要不要打尖。令年脸色一正,忙低头去整理衣襟,慎年知道她在外人跟前好面子,便只一笑,任她去了。
一路走走停停,抵达黔东的锦屏县,已经过了六七天。慎年额外又赏了葛氏夫妇十块钱。两人因为还惦记着家里的孩子,一抵达码头,连水也不曾喝一口,便急忙要返回云南。葛氏心疼她男人辛苦,催他去车里歇着,自己拎着鞭子坐在了车辕上,赶着马掉头。
那块蓝纱巾只戴了一天,就不舍得了,又收了起来。
令年在码头上,看着葛氏顶着大太阳离去,对慎年道:“他们那么穷,过得却比大多数人要恩爱。”
慎年摇头:“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们在乡下,没见过世面,当然也没多少怨言。”他把令年肩膀揽在怀里,在她额头上亲了亲,说:“我不会让你吃这样的苦的。”
他们一路上没有避忌葛氏夫妇,早晚都腻在一起,令年习以为常,在他怀里待了一会,被码头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投来各种目光,她才惊觉,甩开慎年,快步登上舢板。
从沅水进长江,船像乘了风,顷刻就到了汉阳,不紧不慢的行程也瞬间急迫起来。慎年在船上买到一份报纸,得知圣旨已经下到汉阳,邝老爷调任了直隶总督,军机大臣,日前奉旨北上了。慎年不用立即面对邝老爷的雷霆之怒,令年先松口气,跟慎年道:“二哥,你先回上海,跟妈和大哥商量了这事再说吧。”
慎年要退婚的心毫不动摇,说不用商量了,“等我进京去见他。”
令年却担心慎年得罪了邝老爷,要被扣在京城当犯人,“一定要亲自去见他吗?”
慎年说:“这种事情,当然要见面谈,才显得尊重。”
你都要退婚了,还谈什么尊重?令年心想。他越是一意孤行,越显出她的优柔寡断。汉阳码头已经遥遥在望了,令年不禁捏着帕子站了起来,好像预备好要去迎接一个必将到来的结果。
轮船刚泊进码头,便有官兵闯了上来。船上旅客都骚动起来,听话音,似乎是在搜捕革命党人,要挨个查看证件。众人不知道汉阳城里是什么情形,都在窃窃私语,那新军统领合上了证件,疑惑地打量了慎年几眼,问道:“这不是于公子吗?”
原来这人在督署当差,时常听邝老爷提起这位乘龙快婿。他热情地招呼起来:“在下护送公子进城,这位是?”一双眼睛在令年身上打转。
慎年没有接话,只婉拒了对方,等官兵离去后,他在船舱里写了字条,打发听差送去于家钱庄的分号,要释放杨金奎的老婆和儿子,令年见他改了主意,问道:“你不去汉阳了?”
慎年把信折起来,这才看了看她,“你不是担心要和邝家人打照面,一路上坐立不安的吗?”因为邝老爷已经进京,他也不耐烦再单独去敷衍邝家人,索性船也不下了。
轮船泊在码头卸货,要等次日一早再启程。旅客走了大半,令年患得患失的,望着窗外江面上灰白的浮沫发起呆。
听差接过信走了,慎年自身后搂住令年,在她脖子里吻着,将她最上头的盘扣解开了。令年把他的手握住了,迟疑地说:“你不是想知道我信上写的什么吗?”
慎年说:“一路上都有人碍眼,不如趁清静,我们好好待一会。”他从侧面审视着她下垂的蝶翼般的睫毛,问:“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令年把低着的头摇了摇,说:“没什么。”
慎年笑了一声,“我还不知道你吗?表面上一声不吭,心里不知道打了多少个主意。”想到还有两天就回上海,他忍不住了,把她打横抱起,放在床上,笑道:“不愿意说,就做吧。”经过晋宁那一夜,他一有机会,就要和她亲热,令年心里正烦躁,咬了牙挣扎,半片衣襟被掀了开来,慎年手指挑起她脖子后的系绳,顺势在她胸前咬了一口,“你只知道羡慕葛氏,怎么不知道跟她学一学,心疼你的男人呢?”
令年脸上腾的红了,啐道:“那你找她去。”
慎年成了个贪色耍赖的男人,碰到她细嫩的肌肤就不肯撒手了,说:“你不会疼我,那我来疼一疼你吧。”他温柔是温柔,体贴也算体贴,但做起那种事,手下没有轻重,揉捏得她喘不过气来,好像她越哀叫,他就越兴奋。青天|白日的,他把她的裙褂都剥了下来,两人好像回到了幼时,在床上打滚,凌乱的衣裳扔了满地,舱房门响时,令年突然噤声,脸色都变了。
敲门声不停,外头还有人在唧唧喳喳的说话。慎年见令年手慌脚乱的,拾起肚兜替她系上,依依不舍地在她嘴唇上亲了亲,说:“我去看看。”他因为被人打扰了寻欢的兴致,在外头说话时,腔调也不是很好,不一会,回房来了,脸色还算平和。
令年已经把衣裙穿好了,在床边正襟危坐,看他那一眼,有埋怨,也有不安。她依稀听见了,是邝家闻讯派了人来,要接三小姐去府上小憩。
来人是邝夫人贴身的仆妇,轿夫、车马都来了,在码头上等着,慎年知道令年绝不愿意走这一趟,但也没办法,只能哂道:“看来汉阳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会落到他们家耳朵里。”
令年沉下气来,那些娇羞不翼而飞,面孔上冷冰冰的,“你当人家都是聋子瞎子?”
刚才他们在舱房里说笑,也准被外头的人听见了。但邝家的下人至多不过以为他狎妓,哪会想到是三小姐?慎年知道这话多说无益,琢磨了一下她的脸色,“你生气了?”
令年是恨他不知收敛,满腔的怨气要爆发,被他和声细语的,只能忍下来,睨他一眼,“走吧,邝小姐在等你呢。”
这话里是掩不住的酸气。慎年把她拉住,替她理了理衣裙,正色道:“退婚是退婚,但不能和邝家结仇。这件事我只跟邝老爷谈,先不跟邝家人透露,免得她们一群女人七嘴八舌把事情闹僵了。去了邝家,你想坐就多坐一会,不想坐我们就走,别理会他们说什么。这种事情要有计划,有步骤地来,不能鲁莽冲动,你懂吗?”
令年才知道自己想错了。他才穿上衣裳,脸就变了,又成了那个冷静精明,让她有些敬畏的二哥,好像刚才那些耳鬓厮磨、柔情蜜意都是假象。
她没有作声,把他的手拨开,冷静了一会,走出舱房。
果然码头上的仆妇上来问了安,便往慎年身后张望,问怎么不见随从和使女,“还有别的女眷同行,请一并去府上坐坐。”
慎年说不必了,径自上了马,令年被请进那顶四人台的青围轿子里,来到了邝府。
邝家的宅院很深,慎年已经拜访过一次,仆妇们都脸熟,不算外客,邝夫人并没有在正厅等候,请他们兄妹来到内院的厢房。邝夫人也吃烟,她才放下烟枪,用茶漱口,周围叽叽喳喳的一群女人,都戴了珠花钗环,手上拿着纨扇绫帕。门帘一动,众人话头停了,瓜子也不嗑了,齐刷刷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邝老爷调任直隶总督,是轻车简行,女眷都留在了汉阳。正房夫人和姨太太,加上女儿媳妇们,统共也有二三十位,热闹起来,比南京于大伯父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姑爷来啦?”邝夫人对慎年很中意的,招呼他坐,叫他喝茶,吃瓜果。邝家女眷虽多,但规矩也大,媳妇和姨太太们轻易不敢插话,只捻着帕子侍立在邝夫人身侧,含笑的目光在慎年身上逡巡,不时交头接耳。她们不敢明目张胆地跟慎年搭讪,便来留意于三小姐。只可惜于三小姐布衣布裙,沉默寡言,比自家下人还寒酸,也的确没什么可观赏的。一位姨太太凑到邝夫人跟前,笑道:“夫人,你茶里泡了莲心,看把三小姐苦的小脸都皱了。”
其实令年哪有皱脸,只是不留意吞了一颗莲心,舌尖轻轻吐了吐,就被发现了。被这样二三十双热辣辣的目光盯着,她只能微笑了一下,说:“不苦。”
“我们上了年纪的人爱吃苦的,清心降火。三小姐喝不惯,”邝夫人说的是湖北方言,令年只得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听见邝夫人吩咐下人,“昨天不是自洪湖才新下来一筐莲米吗?给三小姐一碗莲子羹吃,多放点冰糖,他们年轻人爱吃甜的。”
姨太太上了年纪,不惧邝夫人的神威,冲慎年努了努嘴,笑道:“姑爷口味倒是跟咱们像。”
“要不怎么是咱们姑爷呢?”邝夫人一笑,众人都笑了。邝夫人问起慎年:两个月前才走,怎么又回来了?回来了也不登门,险些让邝家失礼。慎年张嘴就说:是小妹在湖南姨母家小住,他顺道去接她回上海。
那姨太太缠了小脚,摇曳生姿地走过来,亲自给令年送莲子羹,令年道声谢,姨太太离近了在她脸上一端详,看见了稀奇似的,转头对邝夫人道:“夫人你可别怪我,三小姐长得真好看,我都看呆了。想借夫人的口问姑爷一句,三小姐多大了,有没有人家?”
这事邝夫人知道的,便说:“上回听于太太说,好像还没……”
“有了,”令年放下莲子羹,姨太太大概往里头加了一大把的冰糖,甜的发腻,她定了定神,抬起脸来,不顾许多双或好奇、或挑剔的目光,对邝夫人落落大方地说:“上个月才定的亲,是南京一家姓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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