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宝菊自账上支了一百块钱,来到五马路的钟表行,不假思索,选了一支最贵的派克女士金笔,交由伙计放进笔匣,来到程家。程太太听到门房来报,先吓了一跳,嘱咐觅棠在房里不要出来,打个电话去铺子,催促程先生回家。
她那帮佣在门上张望了一会,回来对程太太通风报信:“一个人来的,没带帮手,还拎着两个大盒子,系着缎带,倒像是来送礼的。”
程太太心口噗噗急跳,斥道:“非年非节的,他送的什么礼?”叮嘱门房不许放他进来。
宝菊也不在意,就站在道边等着。不到一时三刻,见一辆东洋车飞奔而来,程先生自车上跳下来,帽子被风刮掉了,墨晶眼镜也歪了,宝菊暗自好笑,放下礼盒,先对程先生作了个揖,叫声姑爹,程先生拉下眼镜往他脸上觑了觑,说道:“宝菊,是你?”
程先生见他不像来寻仇的,也就放了心,把宝菊领进门,使女端了茶来,程先生仍旧疑惑地往宝菊脸上直瞧,说:“那天在青莲阁门口的就是你么,你这孩子,怎么不认人?”顾自叹口气,“我回来说起来,还引得你姑母哭了一场,怕你在上海人生地不熟的,要受人家的骗,上人家的当。”
宝菊这会再看程先生,已经不是当日那种愤懑的心理了,便装糊涂说不记得了,又提起了自己在于家当差的事情,果然程先生听了要跌足:“我是赞成年轻人自食其力,在社会上历练的,只在家做八股文章,能有什么见识?但你怎么不说一声,我好替你找个体面的差事……”
正说着,程太太扮做才从外头回来的样子,掸着衣襟走了进来,她呆在地上叫声宝菊,捂着眼睛先哽咽起来,宝菊将两只礼盒呈给程太太,说道:“这一个小的是于府送的,这一个大的是侄子孝敬姑爹和姑母的。”他表情很真挚,“当初料理先父丧事,得了姑爹和姑母援手,我还记在心头,总有一天要报答的。”
程先生道:“都是自家亲戚,说什么报答的话!”
程太太作出不胜伤感的样子,回到房里,随后帮佣将两只礼盒也送了进来。程太太放下手绢,先将小的礼盒拆开,“咦”一声,招呼觅棠来看:“这是给你的吧?”
觅棠放下书,走过来,将自来水笔拿起来看了看,心里头先微微诧异了,因为这正是她当初在钟表行里看中的那一支,送礼的人仿佛跟她心有灵犀似的。觅棠不禁喃喃道:“他怎么送这个?”
“是三小姐送的?”程太太也问,“你不是说宝菊是二公子的底下人吗?”
觅棠摇头,“三小姐眼里从来没有别人,她哪会想到送这个?”
程太太有些惊喜,“那是二公子的意思?”
觅棠也忍不住微笑,又嫌程太太一惊一乍的,说:“兴许是于太太的意思,嘱咐二公子办的。”将笔抚摸了一下,连笔匣一起收进了自己的抽屉里。
程太太那边已经将第二个礼盒拆开了,见里头是几匣丝袜,一把小巧的阳伞,还有一副墨晶眼镜,大概是给程先生的。程太太一件件看过去,说:“置办这些恐怕也得花二十块钱,不知道于家给他多少工钱?”二十块对程太太来说不值一提,但对宝菊应该是笔巨款了,程太太不由叹口气。
觅棠见不得程太太优柔寡断的样子,便说:“他才刚去,哪有工钱?要么是预支的,打肿脸充胖子,要么就是公账上领的钱,充作是自己买的。”
程太太对自己的侄子到底有几分怜悯,说:“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他现在一个光身子,手上一块多余的都没有,更别说成家娶媳妇了,今天上了门,以后恐怕要接济的时候多了。”
觅棠冷了脸,径自翻起画报。程太太又打发了使女,去听程先生和宝菊说了什么,再回来一五一十讲给她听,那使女回来说道:“表少爷要走了,老爷让太太也去送一送,小姐就不要出门了。”
程太太便走了出来,和程先生一起将宝菊送到门上,见他两手空空地去了,二人都有些唏嘘,程先生问程太太,“这孩子也长大了。原来他爹死的时候,他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闲话,在我面前一通放肆,又吐了我满脸的唾沫,真不像是读书人家的子弟。这会倒知礼多了,只可惜自甘下贱,要去给人家做下人。真是时势迫人呐!”
程太太道:“棠儿以后恐怕常在于家,总和宝菊碰头,也不好,让别人知道她亲戚是个下人,更没脸面,不如叫宝菊去咱们新开的洋行当伙计,他不是会洋文吗?自家亲戚,也放心些。”
程先生哼一声,“我倒想提携他,可惜他说了一通客气的虚话,还想留在于家的意思——总之年轻人不肯脚踏实地的吃苦,只想攀附权贵罢了。”惋惜了一通,想起来问程太太,“你说棠儿常在于家,什么意思?”
程太太笑着将那自来水笔的事情说了,程先生精神一振,也不许觅棠再忙洋行的事了,只一心一意去给于小姐做家庭教师。次日,觅棠便被程先生夫妇催促着出了门,来到于家,谁知却吃了个闭门羹,原来于太太一早就和三小姐访客去了。
于家自从出了热丧,每日送进来的请帖就像雪片似的,把案上都摞满了。于太太都说不去,听差又递了一张帖子,说道:“这是汇丰银行周总办六十大寿的请帖。”
卢氏说:“别人家不去就算了,康年最近奉旨料理国有银行的事,想要请周老先生来做个督办,他家这杯寿酒,于礼该去喝一杯的。”
于太太想到令年的婚事,说也好,卢氏便叫下人去催小妹,等了一盏茶功夫,令年走了出来,她在孝中,仍旧穿的很素,只在外头罩了一件雪青的旗袍马甲,下摆一道细细的打籽绣,脖子上一挂珍珠项链。卢氏笑容可掬,请于太太一起上车,她用手握着对于太太耳畔道:“我在湖州娘家时,家里人还打听小妹,我跟他们说:我家小妹是仙女下凡,想都不要想。”
于太太笑道:“你家几个堂表兄弟人品都是很好的,只是我不舍得她嫁去那么远。”
令年只装作没有听见,隔了车窗打量外头的路人。
走了没多久,司机便说:周家附近几条街都被贺礼、车轿船马、各衙门的旗锣扇伞塞得满了,车子开不进去,只能请太太小姐们步行。于太太说:那就等一等。在车里少坐片刻,周家几个小人小跑出来,前导开道,车子开到中门上,于太太才携了众人进府。
周家人口多,子女都有十几个,于太太也认不全,只略微寒暄了几句,便被请到周太太的上房,谁知这里又是满眼的朱环翠绕,衣香鬓影,何妈初来乍到,人也看得呆了,对于太太道:“上海真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了,怎么小老婆也出来坐席,还穿红裙了?还有那一个,家里做生意的,连个功名诰命都没有,怎么也老爷夫人的乱叫?这还有王法吗?”
卢氏笑何妈道:“你在乡下,不知道的,现在有些钱的都叫老爷了,那些正经老爷们倒不值钱了。”
于太太道:“听说周老先生最近被朝廷委了候补道员,叫声老爷没错的,兴许他太太也有诰命了。”她因为惦记着康年和慎年都在外院吃酒,便打发何妈去外头瞧一瞧,都来了什么人,有没有品貌极佳的年轻人。
何妈心领神会,笑着瞥了一眼令年,便往外去了。没过一盏茶的功夫,又擦着汗走了回来,将手一摊,对于太太叫苦连天:“太太,我看咱们今天是白来了。外头当官的不少,红顶、蓝顶都有,说话倒也体面,只是仔细一看,都穷得很!我看坐在大少爷旁边,还是两眼的花翎呢,正嘬着嘴喝汤,怕沾到胡子上,喝一口,用手绢擦一下,喝一口,擦一下,还怪细致的,谁知他喝到一半,忽然拿手绢去擦鼻涕,那个手绢展开一看,啊哟,肮脏得要勿得,要勿得!”
令年噗嗤一声笑了,说:“何妈,这样的人才是真才实学,做文章当上老爷的。”
于太太嗔道:“让你去看年轻的,你怎么尽看老的?”
何妈道:“我倒是想看年轻的,只是没有呀。眼巴巴看了一圈,称得上人品出众的,也只有两个。”
于太太忙问是哪两个。
何妈道:“一个是大少爷,一个是二少爷。”
于太太啼笑皆非。何妈又道:“这么一看,那顶戴花翎也不稀奇了,怎么还许多人愿意花几千几万的去买它?那杨将军在咱们家倒是耀武扬威,今天可是客气的很,见人就说久仰久仰,有劳有劳,拱手作揖的,竟不像个土匪了。”
于太太皱眉,“怎么他也来了?”
令年还记得杨金奎吹嘘,说周介朴亲自到驿馆谒见他的话,忙忍住笑。
卢氏没见过杨金奎本人,因为送玉牌那事,对他有了些好奇:“二弟说他是猪八戒,这人长得丑的很吗?”
“倒是不丑……”于太太摇了摇手,不想提及此事,又对此行有些失望,便扭过头对令年道:“你别乱走,我去周太太席上吃杯寿酒,咱们就回去吧。”
令年应了声,坐在一群叽叽喳喳嗑瓜子的女客中,她是位年轻小姐,脸又生,没人上来攀谈,她便用手把腮一拄,百无聊赖地等着。忽然阿玉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道:“小姐,你看。”令年顺着阿玉的手指一看,见外头一个小厮,正在门上鬼头鬼脑地窥她。
令年便把身体一转,背对着他。这小厮便走进来,因为这厅上太太小姐们的随从进进出出,他也不打眼,走到令年身畔那位太太面前,跟对方搭讪起来,说:“太太怎么有点云南口音,是云南人吗?小的叫金波,也是云南人,巡警道的杨观察跟我们少爷家里是亲戚……”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几句,拜了拜,离开了。
阿玉忙不迭扯令年袖子,令年扭头一看,阿玉手里攥着一团手绢,悄悄将手绢一掀,里头赫然是当初杨金奎送去于府、又被退回的玉牌。阿玉急红了脸:“小姐,他刚才趁那太太转头的功夫丢进我怀里的,怎么办呀?”
这金波贼头贼脑的,简直讨嫌。令年把阿玉手一拨,说:“他给你的,你就收着吧。”见阿玉左右为难,才瞪她一眼,说:“笨,他偷偷丢给你,你不会偷偷丢回给他?”阿玉便做贼似的,把玉牌用手绢包好,去外头找到金波,依样丢到了他怀里。方才松口气,主仆去解了一趟手,回来都是一愣,玉牌又被送回来了,正埋在令年那桌的瓜子里。
“这……”阿玉气得直跺脚,“不要脸!”她问令年,“我再去丢给他。”
令年说不用,将瓜子哗啦啦一拨,嘴里“呀”一声:“谁把玉牌掉在碟子里了?”
夫人小姐们闻言,忙去自己身上头上摸,坐在令年附近的太太往袖子里一探,说:“哟,是我丢的。”上来对令年千恩万谢,便将玉牌拾起来,系在了自己大袄上。金波正躲在门边看呢,撒腿奔去外院,告诉杨金奎。
杨金奎急了,将筷子一撇,“你怎么不去要回来?”
金波苦着脸,“她是藩台老婆。”
“呸!”杨金奎气得不轻,想到这玉牌花了他一万块,心都要滴血了,“她是贼老婆吧?”当即领着金波,闯进周太太的上房,连于三小姐都顾不得看了,一眼瞧见戴玉牌的藩台夫人,直直走到她面前,张嘴就说:“夫人,我家的玉牌,怎么在你身上挂着?”
令年怕笑出来,紧紧闭着嘴转过身去。
众人都愣了,藩台夫人大怒,骂杨金奎放肆,叫人要把他打出去。杨金奎冷笑道:“夫人,我说卖给你玉的这个店家是贼呐!这分明是我家丢的东西,怎么让他转手卖给你了,也不知道骗了你多少钱,我看他以前卖给你的东西,不是赝品就是贼赃,你别不识好人心!”还把自己买玉牌的凭据都拿了出来,给众人看。
藩台夫人面红耳赤,说道:“这是我在外头玉器行花一千块钱买的,只是没有带凭据。”
杨金奎听到这话,越发气的腔子疼,心里大骂这贼老婆目不识珠,嘴里断然道:“看看这水头,这雕工,才卖一千块钱?那准是贼赃了!”一时男女宾客都不吃酒了,人挤人地看热闹。寿席上闹起了官司,藩台无法,只能当场命人将某某玉器行老板捉拿了来,三言两句定了他的罪,按住打了一顿板子,责令他退还藩台夫人一千块钱了事。
杨金奎跟藩台又恭维了一通再世青天之类的屁话,把玉牌领回来,往兜里一揣,再扭头往人群里找去,于三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又偷偷溜走了!
杨金奎忙往外去追,追到庭院,见于太太和卢氏、三小姐正被领着往外走。杨金奎也顾不得礼节了,忙叫声:“三小姐!”
于太太这会才庆幸自己没缠脚,将令年手腕一拽,走得飞快,一出门便钻进汽车里,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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