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棠那天回到程家,提起偶遇宝菊一事,程太太也吃了一惊,说:“你爹前一向在街上遇到他,还当是看错了,回来跟我提起来,我说既然是亲戚,来了上海落脚,早该上门来拜见的,他不来,我们做长辈的,更不必巴巴地去请他。想不到现在进了于府,你看二公子重不重用他?”
觅棠不耐烦道:“就是个跟班,有什么重不重用的?
程太太道:“可怜,他爹以前也是有功名的人,怎么去做下人?”暂且不提这事,在觅棠睡觉前,程太太坐在她床沿,却又为难地看着她,“那以后于府你还去不去了?”
觅棠就着灯看书,闻言翻了一页,若无其事地说:“怎么不去?”
她自幼就很有主意,程太太心头还有犹疑,也不强劝,只叮咛觅棠在于府不要和宝菊拉拉扯扯,免得给人说闲话,“要是有人追问起来,就说是远方亲戚好了。”
觅棠嫌程太太啰嗦,打断她道:“本来不就是普通亲戚吗?”又叫程太太宽心:“没有事的,他都装作不认识我。”
程太太一怔,倒有些唏嘘:“这个孩子也是从小就很倔的。”知道觅棠不想听宝菊的事,就只替她掖了掖被子,拢好帐子,出门去了。觅棠揿灭灯,把书合起来放在枕边,脸碰到冰凉的书皮,在夜里睁着眼睛。
谁知次日起来,脑子发沉,流起了鼻涕,只好卧床养病,程太太用新装的电话打给于府,告了半个月的假。之后又被琐事缠身,再登于家的门,已经是一个月后了。觅棠拜见了于太太,先道起歉来,“说了要教洋文,到现在连课本都没有翻开过,耽误三小姐了。”
于太太笑道:“她反正在家也是玩,又不考学堂,耽误什么?”引觅棠见了大少奶奶卢氏。
芳岁一对姐弟跟令年在旁边扮过家家,卢氏心无挂碍,陪着于太太打洋扑克,因为马上要赢了,不舍得盖牌,便将纸牌拿着手里,对觅棠含笑点点头。她说起话来温柔可亲,但一双利眼早不动声色将觅棠从头看到脚,转过头来对于太太道:“我们湖州那些乡下亲戚,说起教会学堂的女学生来,总以为是三头六臂的怪物,应该让他们见见程小姐这样斯文的人物,才知道女子读书并不是坏事。”
天气渐渐热了,觅棠今天穿的月白缎滚边的单衫,下头系了湖水色的裙子,鬓边别着一支小小的银蝴蝶发夹。于太太平日里见她不是宽袍就是长褂,也觉眼前一亮,笑道:“程小姐是比别人要格外斯文些。”她对觅棠道:“你身段很好,穿这样更好看,也清爽。现在西风东渐,小姐们也穿起了长袍长褂——那不是男人衣裳吗?虽然开文明之风,但也没必要一股脑都学洋人的。”
觅棠深以为然,说:“在学堂是要穿袍子的,这会不上学了,还是家常衣裳自在些。”
于太太又问她身体是否好了,令年走过来道:“真对不住程小姐,因为咱们家的事病了两次。”
于太太道:“还不都怪你?”
令年说冤枉:“这一次是怪我,第一次该怪二哥呀,谁让他电报也不打一封,突然就回来了?”
于太太便说:“总之是你们兄妹两个都对不住程小姐。”
她在这里说话,牌也打混了。因为这一副洋扑克是前几年奉天印书局印的,统共只有十来套,送进宫里给当时的太皇太后玩的,牌上印的几位王爷贝勒、摄政大臣们的头像,何妈小心翼翼地掐着纸牌的边,稍微一动,满手的牌也散了,李中堂的头被踩在了脚底下,忙念叨:“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卢氏急地跺脚,“哎呀,何妈不会打,程小姐来吧。你是教会学堂毕业的,这上头的洋文和数字好认得很,你替何妈。”
觅棠便接替了何妈的位置,令年则坐在于太太身边,替她抓牌。于太太又问程小姐最近在家里忙什么,觅棠不是个爱炫耀的人,但最近家里好事频频,便忍不住露出笑来,说道:“帮我父亲做了点事。前段时间有朋友急等用钱,非要把一些股票转给他,谁知这段时间涨了不少,就索性把这些股票,连带一点纺织厂的股份抵押给了道胜银行,借了五十万的款出来,托人从马来西亚买了一万株胶苗,打算在云南种起来,还在大马路上赁了一间铺子,又要请会洋文的伙计,还要跑报社打告示,还要去报关行登记……忙了半个月,总算能喘口气了。”
于太太听了这一席话,不由赞道:“程先生很会做生意,程小姐也很能干。”因扭过头去问令年:“你二哥身边那个宝菊,我记得是在报关行做过学徒的,叫他去程家帮两天忙也好。”
“宝菊?是二弟身边那个清秀的小伙计吗?”卢氏问。令年说是,卢氏一门心思的打牌,过了一会,忽然笑道:“这名字真有意思。”她是心想:一个宝菊,一个觅棠,倒像天生一对似的。这话当然不会在程小姐面前说出来,只是含笑睃了她一眼。
觅棠勉强一笑,说:“二公子也忙得很,不麻烦他了。”深悔自己刚才得意忘形,说了那一席话,便不肯再多提了。
她不想开口,偏卢氏谈兴来了,问:“现在一股多少钱了?”
觅棠道:“一百来块了。”
卢氏长长地“哦”一声,微笑看牌,说:“我上回说买的时候,好像才五十块钱。”
于太太听她口气,有些微怨言似的,便说:“你湖州的老太爷是不是还想买呢?想买的话,让慎年去买几股好了,我听说现在好些人都托人去伦敦买了,大概一时半会还有得赚。”
这话正合卢氏心意,牌也不打了,商量要买多少钱的好,“还是买一万块的吧,亏了算我的,赚了就再买辆汽车,专门给妈出门用。”她是个急性子,当即便叫使女去柜子里取钱,又催于太太打电话,把慎年叫了回来。
慎年一进门,卢氏便笑吟吟道:“二弟,你那位朋友威尔逊最近好不好?你大哥想请他来家里吃饭,不知他几时有空?”
慎年冲令年一笑,见她因为刚才和芳岁过家家,头发上还别着一朵红艳艳的大绒花,自己还浑然不觉,便把绒花顺手摘了下来,丢在散乱的纸牌上,他往沙发上一坐,说:“恐怕不行……”
话没说完,芳岁扑到他膝盖上,说:“坏二叔,小姑姑是新娘子,要戴大红花。”非把那朵绒花重新别到令年辫子上才作罢。慎年忙跟她道了歉,接着对卢氏道:“威尔逊昨天有事情回英国去了。”
卢氏只好说:“等他回来再请也无妨,我想买一万块钱的股票,不知道还有哪家股票行可以办?”
觅棠道:“大少奶奶要是不急着这两天就买的话,我父亲倒是可以帮你去问一问朋友。”
慎年瞥了觅棠一眼。他这两天在报纸上也看到了程先生的大名——程先生和洋人打交道,深谙宣传之道,他那胶苗还在马来西亚的海上飘着,这边大幅的告白和吹捧的文章也刊登起来了,颇有要打造本国格兰之的势头。大少奶奶托他去办,买到手的不见得是格兰之的股票,兴许是程家的股票了。
卢氏和觅棠便凑到了一起,慎年转头对身边一个听差道:“叫宝菊过来,把我今天叫他译的几封电报也拿过来。”
来于家两次,两次都要遇上宝菊,简直像是他预谋的。觅棠心里不快,等宝菊走到厅外时,便说:“今天没有带课本,等后天再来吧。”同于太太等人依次告别,走到门廊上,正和宝菊狭路相逢,宝菊往她身上一瞥,先微微撇了嘴,觅棠装作没有看见,径自离开了。
于太太对令年道:“程小姐教你洋文,给钱她肯定是不要的,不如送份礼。上一回因为玉牌的事,我后来想想,也有些委屈她。”
令年说好,“我看她很喜欢书房里那一支自来水笔,二哥出门的时候,顺便从钟表行买一支新的送给她好了。”
慎年说:“怎么家里没人了,这个也要我去?”
令年趁芳岁不注意,悄悄把那朵大绒花摘下来,丢到了脚底下,顺嘴道:“你不是顺路吗?”
于太太对这种事很忌讳,立即道:“你二哥忙得很,让宝菊跑一趟就好了。”
慎年睨她一眼,从默不作声的宝菊手里接过那一摞电报,叫人将纸牌都收了起来,他把电报的译文给于太太和卢氏看,“大嫂,这是从美国回来的电报,你看,还有华尔街日报、纽约时报的节选,美国议会预备通过法案,要限制橡胶了。威尔逊为什么回英国,是因为自前天起,伦敦股票市场已经有跌的意思了。”
卢氏也愣了,“伦敦要跌,恐怕国内也要跟着跌一跌,威尔逊回国这趟,能有什么法子?兴许在那边疏通疏通……”
卢氏精明,却对商场上的事一窍不通。慎年摇头道:“大嫂,你当他回国是去疏通关系吗?他是怕上海股票价格一落千丈,到时候多少人倾家荡产,要找他拼命的。”
众人都愕然了,卢氏还将信将疑,令年先想起了正在办橡胶行的程先生,“二哥,你把这些电报借我抄一份,送给程小姐看一看。”
慎年将电报一揽,交给宝菊收了起来,他正色对令年道:“其一,你把这些送到程家,程先生信不信还说不准,不信的话,还要笑你眼红他发财。再者,他已经将身家都投了进去,突然让他这会收手,前面花的几十万全部打水漂,他甘心吗?还有,这些消息目前还不确凿,万一自程先生手里流传到了外面,市面上动荡起来,谁都遏制不住,不等伦敦跌,上海反倒先跌了,我们于家还要落个造谣生事的罪名。”不等令年张口,他说:“我已经劝过程小姐一次了。这几个月,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贩夫走卒,不知有多少人把钱投进了股票里头,我们挨个去劝,劝的过来吗?”他转过头,对宝菊道:“你明天去钱庄的路上,顺便到钟表行买个好点的自来水笔,送到程家去,算三小姐的谢礼。”
宝菊满口答应。
于太太被慎年最后这句话提醒了,“说到送礼这事,我……”因卢氏等人都在,她说了这半句,又停了下来,等众人都散了,才对慎年道:“那个杨将军,人粗鲁的很,也不知道他送那块玉给咱们是什么意思,无缘无故的。我看你那些朋友,三教九流的,都不怎么样,还是你大哥衙门里认识的好人家多一些。他过年的时候就说在替你三妹相看,到这会没动静,怕是又忘了。”
慎年静静听着,过了一会,缓缓笑了笑,说:“要找一个样样都过得去的人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急什么?”
于太太却不听他的,“我知道这种事交给你们去办,是不行的,不如我自己去打听。这杨将军嘴上没遮拦,又加上丢玉牌的事传得满城风雨,还不知道别人心里怎么猜测呢。”
慎年耐心道:“杨金奎这个人你不用在意的。”
于太太忧心忡忡,“我怕他难缠的很。”
慎年不以为然地笑了,“他就是个猪八戒,怕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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