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年当然不会去搜程小姐的身,便只做没听见她的话。
一大家子人闷闷地坐着,也没心思吃饭。于太太上了年纪的人,难免爱絮叨些,忍不住又埋怨令年:“我在溪口就跟你说,不要戴出来,太招眼,你从来就不听话,看给家里惹出多少乱子。”
令年垂了头,手指在衣摆上绞得发白。连康年也听得烦了,让于太太少说两句:“你看小妹,丢了块玉,跟丢了魂似的。”
于太太把话咽了回去,看令年那个样子,也觉得可怜,神色缓和了些,替她拂去鬓边的散发,说道:“你也别多想了,去睡一觉。”叫阿玉陪令年回房,又喝道:“好好在房里守着你小姐,哪里也不许乱跑。”
令年微微点了头,一言不发地回房了。慎年坐了一会,也离开客厅。来到令年房门外,见她坐在床畔,任由阿玉给擦头发,擦好之后,衣服也不换,就背对他在床上躺着。不一会,又翻个身,正和慎年的目光撞个正着。
她倒也没哭,只是精神恹恹的,脸在枕头上对着他,无声地对视。
慎年没走进来,就在门口站着,说:“妈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令年下巴抵在被子上,说:“我知道。”
阿玉把帐子曳过来,不知道慎年要不要进来,便叫了声二少爷。慎年对她点点头,见令年慢慢闭上眼,便转身离开了。
偌大的于府,要把各个角落都搜遍,还不得几天几夜的功夫。不觉天竟黑了,于太太打起精神,正要招呼开晚饭,黄炳光带着一队巡捕来了。先命人将于府各处进出口都把守了,黄炳光被请进客厅,见过了于太太和康年,问慎年道:“怎么不见三小姐?”
于太太道:“何妈,去把令年叫起来,黄巡长要问话。”
何妈去了一趟,又慌里慌张地回来,说:“房间里是黑的,小姐和阿玉也不见人了。”
于太太一听,险些晕倒,忙张罗人四处去找小姐。宅子里乱作一团,慎年匆匆起身,越过众人往庭院里去了,自那大香樟树下往花园里找了一圈,茫然四顾,见蔷薇丛中有一道亮光摇晃,慎年走过去,是阿玉打着手电筒,令年沿着墙根,手在草坪里一点点摸索。
慎年拽住胳膊把令年扯了起来,她辫子勾在蔷薇花枝上,扯得头皮一疼,轻呼道,“二哥。”
慎年握着她两只手腕,半拖半抱地把人拉过来,也动了脾气,“你是不是傻啊?”
令年挓挲着手,指缝里都是草叶和泥,她反手抹了一把眼睛,瓮声瓮气的:“我得把玉牌找回来,不然妈得多生气。”
“妈这些年对你怎么样,你看不见,为了这么点东西,至于吗?”慎年怒喝,顿了一下,语气温和了,“再说,玉牌是我给你的,丢就丢了,也没什么,妈管不着。”
令年又抹了一下眼睛,说:“都是我不好。”
慎年手停在她背后,把人按在胸前,静了一会,拍拍令年肩头,示意她回去:“等天亮了再找吧。”
令年答应一声,稍一动弹,才扭过头说:“我的头发……”
慎年在花枝上摸索了一会,把她的辫子解下来,这一拉扯,头发又散了,他用手指将她的头发往耳后稍微梳拢了一下,然后垂头,嘴唇在她发顶似有还无地碰了碰,说:“走吧,都在找你。”
阿玉高举手电筒,犹在愣神,见慎年忽然转身,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将手垂了下来,那一束光扫过二人,投在了草坪上。
三人回到家里,令年洗过手,挽了头发,黄炳光嫌人多眼杂,请她移步小书房,问她昨夜去过哪里,今早又去过哪里,都有谁常进小姐闺房,还亲自往令年房里转了一会,回来对慎年道:“几个服侍小姐的婢女都搜过了,没有找到,要是昨夜或早上被偷的,恐怕外头有人接应,这会早被送出府了。今晚先让我把几个可疑的下人带回巡捕房,好好拷问。”
阿玉脸色一白,先带着哭腔转向令年:“小姐。”
黄炳光见令年为难,便说:“小姐不要担心,只是带回去吓一吓,不会伤人的,”他挽起袖子往交椅上一坐,很笃定地对慎年说:“这种事情我见多了,既然是小姐贴身之物,十有八九都是侍女勾结外人。”
“肯定不是阿玉。”令年道,见厅里觅棠还僵坐着,又说:“程小姐也从来没进过我的房间,让她回去吧。”
“你不用管别人,”慎年道,他转向黄炳光,“没有玉牌的下落,恐怕这些人也不会轻易招供。”
黄炳光沉吟道:“我刚才去三小姐的闺房,看见满房的奇珍异宝,听说还有汇票在柜子里,怎么这个贼这么有眼光,别的都看不上,只偷了玉牌?按于太太的说法,这玉牌也的确是价值连城了。”
令年按着衣襟上的纽襻,半晌,才轻轻摇头,说:“这块玉牌,我回上海之后,就从来没有戴在外面过,连身边的婢女们也都没见过。”感觉慎年的目光在她领口一停,令年下意识地用手遮掩了一下,说:“只有家里请了玉雕师傅后,把玉牌交给了他们几天。”
“玉雕师傅?”黄炳光很精明,立马追问:“人在哪里?”
“前几天就结完钱,离府了。”阿玉对令年道:“小姐,你记不记得,他们当时要了五百块钱,那个小徒弟还嫌少呢。”
黄炳光当即叫巡捕来,让去玉器行拿人,并连夜往附近各个当铺去搜查,在小姐身边伺候的婢女,除阿玉外,都带回巡捕房审问。离开于府前,黄炳光问慎年:“能否请三小姐把玉牌大致画个样子给我,也好叫他们拿去比对。”
慎年见令年六神无主地坐着,大概也没心思提笔,便叫人把当初缅甸玉商一起送来的图样给他,上头细细标注了皮色、底色、长几许、宽几许等,他还不知道康年打趣令年要刻猴儿猪儿那一节,说:“上面刻了一个令字。”说完便看一眼令年。
令年仍旧垂着头,半晌,迟疑着点了点。
“令?”黄炳光顿悟,“是小姐的闺名吧?”慎年称是,黄炳光小心将图纸折起来,装回贴里的衣兜,便率人离开了。
折腾到半夜,于太太精神不济,饭也不吃便去歇着了。觅棠这客人还滞留在厅里,康年致了歉,说天晚了,请程小姐在于府歇一宿,明天再回家,觅棠动了动僵硬的手脚,说:“不叨扰了。”又请康年派一名婢女来,等她搜过身后再走。
康年悻悻的,忙道不必了,觅棠却坚持要搜,两人正在厅里争执,慎年从书房走了出来,打断康年的话,说:“程小姐要自证清白,大哥就不要推辞了。”
康年便不勉强了,叫一名仆妇跟随程小姐去客房,将手袋、衣裙都翻检了,没有可疑之处,才送她出了府。其他人也都各自散了。
将近凌晨的福开森路上,零星的路灯拨散暮春的夜雾。觅棠坚辞了于家的车,站在道边,满心悲愤。见吴宝菊也从于家出来了,她下意识往墙边的阴影里躲了躲。
宝菊径直走过来,忽而在道边站住了,扭头看了一眼阴影里的觅棠,说:“你躲什么?见不得人?”
觅棠一阵难堪,生怕宝菊要当街捉住她打骂。谁知他也不肯走了,只管在那里瞪着她。她硬着头皮走出来,趁身后于家门房还亮着灯,抱紧手袋,快步往前走。宝菊的脚步就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好一会,觅棠忍无可忍了,转过身来。她又倦又饿,脸上表情却格外的警惕。
“你跟我来上海,又跟我来于家,你想做什么?”
“你以为我来于家是为了找你?”宝菊匪夷所思。
“不是……最好。”觅棠暗自松口气,见宝菊走近,忙退后几步。
“怕什么?我又不吃人。”宝菊轻嗤一声,“你们家吃人不吐骨头,我可没那么好的牙口。”和觅棠擦肩而过,孑然一身地回家了。
黄炳光做事果然尽职,翌日一早,便传了话来,已经去玉器行将那玉雕师傅也捉拿回了巡捕房,老头儿吓得不轻,说道:他徒弟昨天中午家里忽然来了电报,说娘病死了,他就急急辞了工,回家奔丧去了。再追问这徒弟姓名籍贯,老头却说不上来了,只知道叫阿旺,大概是天津一带的人。黄炳光又掉过头来拷问几名于府下人,一个叫做阿蛤的婢女招认了,是阿旺在府里的几天,和阿蛤眉来眼去,勾搭上了,唆使她去偷了小姐玉牌,好卖钱私奔。
阿蛤听闻阿旺早就逃脱了,白眼一翻,晕了过去,再醒来后,寻死觅活,说要去京城找阿旺。
到这里,于太太已经不想听下去了,说:“又是天津又是京城的,大约是个惯骗。人已经走脱了,再要找,如同大海捞针,谈何容易?只当它丢了吧,幸好只是谋财,没有害命。”把那阿蛤开销了,交由巡捕房法办,余事不再问了。
她想通了,不再埋怨令年,恰好大少奶奶卢氏也携一双儿女回到上海,家人团聚,于府一扫去年以来的阴霾,热闹起来。这天,令年正手把手教芳岁安装娃娃屋,一大一小两个女人,争论着要给洋囡囡穿白纱裙好,还是红褂子好,芳岁指责令年道:“小姑姑你真笨,结婚要穿红褂子才对。
于太太将芳岁抱起来,笑道:“芳岁没见过穿白纱裙的洋囡囡吧?”把令年幼时的照片摆出来给她看,芳岁也看不出究竟,只觉得慎年抱着令年的姿势别扭,便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说:“这不是结婚呀,这是二叔给小姑姑把尿。”
令年脸腾的热了,把那照片抢了过来,一家人才说笑两句,听差走进来,捧了个匣子,说是杨将军感谢二公子引荐威尔逊,送的谢礼。
于太太先见匣子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里头白绢上放着一枚碧绿的翡翠牌。众人都怔了,于太太拿起来端详了一会,说道:“我也险些看差了,这一块比咱们那块小一点,颜色没有那个好,大概也要值一两万块,这礼是很重了。”说是感谢二公子,礼却显然是给三小姐的,于太太将玉牌放回去,拿着匣子沉吟不语。
康年摇着头道:“可见这世上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转头问慎年,“姓杨的出手很大方,他最近买股票发了吗?”
慎年笑道:“大概是发了吧。胆子也更肥了,连铁路局的款子也经他的手投了进去。”将匣子接了过来,看也不看便合上了,交还听差,说:“送回去给杨将军,就说玉牌丢已经丢了,再送这个来,家里大人徒增伤心,请他自己戴去吧。镶在那顶新做的瓜皮帽上,肯定标致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慎年:你就是个瓜皮。
感谢在2021-02-07 15:34:18~2021-02-08 05:56: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山山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冷冷冷、春丽、fastlane 3个;米粒、最佳男卞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