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晚瞥了眼浑身散发着黑气压的高大男人,自打认识他之后,几乎从没见他这么直白地将情绪表现在脸上。她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隐隐觉得贺沉说的不是假的。
其实想来也能理解,像贺沉这种有头有脸的人,昨晚那种事儿要是传出去的确挺丢人……
温晚低头想了一会儿,有些抱歉:“我也没想到自己酒品这么差,反正事情发生了,说什么都没用。你想要我怎么补偿?”
贺沉就那么冷淡地望着她,也不言语。
温晚脑子里想了无数解决的办法,请他吃饭?估计对方不稀罕。赔偿?他贺家三少的声誉还真是不好估价。
正在温晚有些苦恼的时候,贺沉忽然开口了。
他结实的双臂微微撑着沙发扶手,将她整个人牢牢禁锢在自己身前:“我这人从来不吃亏,也不喜欢被人冤枉,温医生要补偿我,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这副姿态,无端就让温晚有些不好的预感,还没来得及躲开,一切已经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男人的醇厚气息霸道而直接地充斥了她整个味蕾,等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被他牢牢堵住了双唇。
温晚倏地瞪直双眼,傻乎乎地睨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她没有任何接吻的经验,鼻腔充斥着陌生男人的气息,危险却也性感十足。
大概是不满意她的笨拙,贺沉伸手狠狠扣住了她的下颚。
温晚这才完全回过味儿来,不过短短两秒钟的时间,就被人长驱直入险些丢盔卸甲,这个男人竟然在强吻她!这是她的初吻,居然被这样一个男人夺走!
温晚只觉得胸腔处顿时郁结难平,一股无名火熊熊燃烧起来,她用力挣扎着,下巴处疼得厉害,那男人的力道真是一点儿也不客气。
这哪像是接吻?倒像是打架。
可她的力气自然是比不过贺沉的,被他轻易就制住了双手,两人追逐抵触着,反倒是增添了几分情趣。
他本来只是想吓吓她,现在却有些一发不可收拾,甚至有点不尽兴。等终于退出来,温晚整张脸都红透了。
不是情动,是被气的。
温晚愤怒地盯着贺沉,双手气得发抖,扬手就想给他一耳光:“流氓!”
贺沉利落地截住那只手,目光却一直盯着那微微红肿的唇瓣,忍不住伸手去摸,结果被她厌恶地避开了。他眼神沉了沉,却也没发火:“只是收点利息。”
温晚实在火大,可是又拿对方完全没有办法,贺沉看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着实好看极了。
幸好酒店的人来送衣服按响了门铃,僵持的气氛才勉强终止。
温晚穿衣服的时候,力道就像泄愤,等余光瞄到床头镜子里的自己,又是一阵郁卒。交手几次,以为自己占了上风而沾沾自喜,哪想到这男人一次就让她败下阵来。
而且最要命的是,她换衣服时脑袋才完全清醒过来,刚才只被那人一味地抢先指责,可是贺沉脱她衣服也不是假的!她身上几乎什么都没剩。想到不只被人强吻,昨晚还被看了个精光,她就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
温晚咬了咬牙,努力调整表情,接着深吸一口气便推开卧室门走了出去。
贺沉正低头喝咖啡,抬头便看到那女人双手环胸一脸讽刺地看着自己。
“差点就被你糊弄过去。”温晚故作镇定,刚才那些慌乱不安早就消失了,“昨晚脱我衣服的的确是你吧?”
贺沉好像早就知道她会这样,意有所指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轻描淡写道:“这副身材,你以为我会委屈自己的眼睛?”
话说成这样温晚也没恼,还是镇定地接着说:“看没看只有你自己知道!对一个已婚的女人做这些,在某种意义上你昨晚的行为也很不妥。你完全可以找酒店服务员帮忙,可你没有,居心可见一斑,所以说我也没冤枉你。”
贺沉点了点头:“温医生真是,典型的白眼狼。”
温晚才不计较,眯起眼睛,俯身对他笑了笑:“所以我应该不用对你觉得抱歉了吧,贺先生?昨晚的房费和洗衣费我会另算,记得把卡号发给我。另外,你刚才多收的利息,早晚找你讨回来。”
贺沉看着她红晕未退的小脸,一双眼明明濡湿发亮却故作泰然,忍不住勾了勾唇:“所以,你这是要礼尚往来的意思?暗示我还有下一次?”
温晚没想到这人这么不要脸!
“我很期待,希望温医生别让我等太久。”他眼底有笑,像是心情好了不少。
温晚却一团火全烧到了胸口还无处纾解,用力闭了闭眼,怒极反笑:“当我倒霉被狗咬好了。”
“狗的技巧可没我好,温医生可以去试试。”
“……”
温晚一肚子火气,往外走时正好遇到阿爵推门进来,两人打了个照面,她看也不看就侧身避开了。谁知道阿爵忽然伸手拦住她,还微微欠了欠身:“温医生且慢,你暂时还不能走。”
温晚忍着怒气:“还想软禁我?”
阿爵摇了摇头:“贺老先生昨夜出了意外,现在外面谣传与先生有关,警方要请贺先生协助调查,温小姐是唯一证人。”
温晚听完,顿时觉得这一晚过得可真是惊心动魄!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贺沉,那一眼,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男人沐浴在一大片阳光里,深刻立体的五官,双眼明亮,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仿佛此刻去世的,不是他的至亲,而是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
温晚是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上一秒还在诅咒的男人,下一秒就要给他作证帮他洗刷嫌疑。这一路上她都在偷偷观察贺沉,那男人阖眼靠在后座,脸上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甚至比平时看起来还要平静。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温晚终于按捺不住侧过头:“你不难过吗?”
贺沉没有看她,也没有回答。
温晚紧了紧眉心,哪有一个儿子听到父亲去世还这么平静的?要说贺沉没有嫌疑,她都不相信。
“待会儿只用实话实说,别的不需要知道。”身旁的男人只说了这一句,结果就又没声了。
温晚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最后干脆扭过头。之前在医院那几次她也见过贺老和贺沉的互动,父子俩感情的确不太好,至少贺老很明显地不喜欢这儿子。
记得那次贺霆衍中毒,温晚就亲眼看到过贺老在走廊上大声呵斥他。
当时贺沉挺平静,眼神却有些狠。
温晚脑子里有点乱,要是这事儿真和贺沉有关呢?以他这样的性子昨夜怎么会好心帮她,也许只是想她做个时间证人而已……
贺沉微微睁开眼,从侧后的角度堪堪可以看到这女人一脸为难的样子,那表情就跟要上刑场一个样,忍不住就宽慰了一句:“不想去也没事,酒店有监控。”
温晚被他这话说得心绪越加复杂,看了他一眼,目光和他深深撞在一起。
阿爵从后视镜里看贺沉,心里也暗自叹了口气。
警方只是找贺沉协助调查,再者,贺沉要真想做什么也不会蠢到自己动手,所以只是例行询问了几句就结束了。
只是那几个年轻女警看温晚的眼神实在有些别扭,尽管一再表明昨晚什么都没发生,可是她在这群人眼中恐怕已经龌龊到了极致。至少她现在还是顾铭琛名义上的妻子,在酒店和别的男人待了一整夜,谁也不信他们之间是清白的。
温晚往外走的时候,只觉得从昨天开始一切都显得那么荒唐可笑。贺沉真是她的克星,规规矩矩了二十八年,所有清誉毁于一旦。
温晚叹了口气,正想走出警队大门,忽然有人匆匆推门进来。
来的不是别人,居然是顾铭琛。这让温晚着实有些惊讶。要知道结婚两年,顾铭琛从没和她一起出现在公众场合。
“你怎么——”
温晚的话还没说完,顾铭琛就率先打断她:“没事吧?”
温晚愣了愣,顾铭琛脸上的焦急是她以前没见过的,而且这语气也让她别扭,要是没记错,他们上次见面依旧是不欢而散。他拉着温晚仔细瞧,上上下下确认了一遍,这才暗暗松了口气,随即眉头狠狠皱了起来:“昨晚去哪了?我和萧潇找了你一夜。”
他说这话时语气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疲惫,看样子真是一宿没睡。温晚有些抱歉,但是这种情绪在她和顾铭琛之间实在太奇怪了。
“我——”
顾铭琛却没再看她,目光梭巡到她身后的男人,眼神瞬间变得危险起来:“他是谁?”
贺沉也不动声色地望过来。他之前让阿爵查过温晚,自然知道这男人是谁,对两人之间的事也了解了七八分,听他这么问温晚,顿时嘴角噙了笑。
只是那笑,怎么看怎么有点不怀好意。
两个男人隔空望着,谁也没有率先动作,温晚却嗅到了浓浓的火药味在其间蔓延。
顾铭琛这个人心眼非常小,大概是从小被父母骄纵惯了,身上难免带了些纨绔本质——好胜心切、占有欲也十分强烈。即使温晚马上就要和他离婚,可是这样公然和一个男人出双入对,甚至还公布于众他们昨夜待在一起……这对他来说无疑和扇他耳光差不多。
思及此,温晚只好缓和气氛道:“待会儿和你解释。”
他们还站在刑警队的长廊上,旁边时不时就有人走过,脸上皆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大概都在等着看顾大少如何发威。温晚不想在这被人看笑话,不管事情孰是孰非,顾家和贺家都丢不起这个人。
“我有点不舒服,我们——”
顾铭琛却没那么好敷衍,站在原地不动,讥诮地打断她:“不能在这说?昨晚你不见,我托了朋友帮忙找,正好一起进去谢谢他。”
他说着就伸手去搂她肩膀,温晚微微侧身避开了。她知道顾铭琛这是想故意让她难看,低了声音道:“你想明天见报,再让妈发脾气?”周尔岚就是顾铭琛的弱点,顾云山半年前去世后,她的身体就越发地一落千丈。
顾铭琛果然沉默下来,只是温晚能清楚地看到他眼角狠狠抽动着,眼底的冷意如寒潭之冰一般彻骨。他忍了忍,同样压低嗓音说了一句,却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就这么迫不及待找下家?”
这才是顾铭琛本来该有的面目,刚才那一瞬的关心和温情,果然都是她的错觉。温晚只是觉得讽刺,却没有太难过,这些年更心凉的事情她都经历过了。
温晚上去拉着顾铭琛就想往外走。他却直接将她的手甩开,恨恨望她一眼,一句话都没说就掉头离开。
温晚有些恼,她只是不想再继续僵持下去彼此难堪,现在顾铭琛这样倒显得她廉价了。她又在原地站了几秒,调整好心绪,这才默默走了出去。
阿爵看她那样,看都不看贺沉一眼,心里免不了有些同情,估计温医生还不知道这边这位更不好招惹吧?侧身一看,却有些意外。
贺沉就那么看着,眼神非常淡,真的好像一个局外人。
一行人前后到了停车场,眼看顾铭琛就要上车,而温晚也朝另一边走去,阿爵疑心地瞄了眼贺沉。只见那人的脸色尤为平静,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他以为贺沉准备袖手旁观,谁知道快上车时,那人忽然又停了下来。只见他缓缓转过身,背着日光,语气也懒懒地:“顾总。”
顾铭琛最架不住挑衅,他这一路都在揣测两人的关系,越想脑子就越疼,像是被人拿着锤子狠狠地砸,又闷又痛。这会儿听到对方主动叫他,倏地就停了步子,转身看时眼底就像着了火:“有事?”
温晚一直留意这边的动静,听到贺沉的声音也马上停了下来。
贺沉慢慢地走过去,在顾铭琛面前站定时才露出一点笑:“看这样子,你好像是误解了温医生。”
温晚和顾铭琛都是一愣,他们谁也没想到贺沉开口居然是想替两人澄清的?
温晚则警惕地观察起贺沉的一举一动,以她对这男人的了解,才不信他会这么好心。
贺沉一脸良善,语气也格外正经:“昨晚在夜店巧遇温医生,她当时喝多了,我看她穿着与平日不同,还特意化了妆。这样一个女人待在那里会非常危险。于是主动想送她回家,可是温医生不记得自己住哪里,所以只好把她带去酒店。”
他这话说得句句都真,可是温晚听起来怎么那么别扭?
顾铭琛面色紧绷,听了之后从唇间溢出一声冷笑:“你这是想告诉我,我老婆昨晚打扮得很漂亮,独自去夜店寻欢?”
温晚这才似醍醐灌顶般,贺沉故意强调的那些个字眼,可不就是加重渲染了这个意思。
贺沉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又接着说:“老婆?难道不是前妻?”
顾铭琛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额角的青筋几乎要爆裂一样。他咬牙瞪着贺沉,这个男人他自然也是认识的,虽然比对方小了几岁,但这名字却半点不陌生。对方在商场上那些手段他也早就见识过,温晚会和他扯上关系真是始料未及,而且看他那副样子,分明是护着温晚的。
忍不住对两人的关系就更加怀疑起来,可他不想率先败下阵,强忍着怒气道:“我们还没办完手续,另外,贺总以什么身份纠正我如何称呼小晚?”
他这番故作狎昵的语气,贺沉只是浅笑:“那顾先生现在又以什么身份质问温医生?既然你已经签了离婚协议,那就是已经决定放弃这段感情。那么刚才在里边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又是以什么立场?”
顾铭琛没想到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且,他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温晚也被忽然反转的情势怔了怔,贺沉现在这样是……在帮她?
她意外地看着贺沉,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说什么,除了萧潇之外还从没有人这样维护过她,而且这人居然是成天和她不对付的贺沉?!
贺沉却是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又转头对顾铭琛说:“顾总此刻恐怕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之前看你那么紧张,想必也是关心温医生的。既然关心她,那就让她好好生活。”
他走近一步,避开温晚的视线,声音极低地吐出一句:“想给她幸福,你早就没资格。”
温晚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贺沉给带上车的,她的脑子还停留在刚才那一幕,再回头看时,只见顾铭琛长久地站在原地,而表情早就越来越模糊。
车里气氛好像要结冰一样,阿爵把后视镜掰到一个看不到后座的角度,他可不想时不时窥见那张吓死人的脸。
温晚坐了一会儿见贺沉不说话,犹豫着还是礼貌道谢:“刚才,谢谢你。”
贺沉瞥她一眼,轻蔑之情溢于言表:“平时对付我挺能耐,怎么到你前夫面前就战斗力为零?”
温晚看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深呼吸一口才将火气压了下去:“我之前也帮过你,咱们扯平了,前面路口下车。”
贺沉许久都没发脾气了,现在却被这女人气得不轻。
他伸手一把扣住她纤细的后颈,拇指和中指刚好掐住她颈间的脉络,表情狰狞可怖,好像只要稍稍用力就准备将她掐死一样。
温晚被他吓到,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面前的男人是她招惹不起的。呼吸渐渐有些艰难,她还是昂着脖颈倔强地望着他。
贺沉的胸膛紧紧贴着她的,坚硬厚实,却此起彼伏地释放怒意:“如果是为了向顾家报恩,那么送你两个字,愚忠。如果是因为爱那个男人,那就是愚蠢。”
他说这些话时几乎贴着她的唇,温晚都能感受到他那股来自胸腔的恨意。
贺沉说完便将她重重甩开,温晚转过身大口呼吸着,等缓过劲儿便对他怒目而视:“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贺沉冷冷望着她,温晚沉吟片刻,还是轻声说了出来:“我没你以为的那么善良。”这些话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是她心底最不堪的一面,仿佛只要从未说出口,她就没有那么肮脏。
“和铭琛结婚,是为了我自己。从六岁开始我就没有家,早就受够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在顾家待了十年,当我知道铭琛要结婚的时候,很害怕。怕叔叔阿姨会觉得我多余把我赶出去,不想再换地方、也不想再漂泊。后来纪颜出事,顾叔叔要我和铭琛结婚,他知道我的弱点……”
温晚说的艰难,每个字都难以启齿,说到这她便长久地沉默了,肩膀微微发着抖。贺沉看着她瘦削的脊背,垂在膝盖上的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
过了许久温晚才抬头看贺沉,脸上带着浅浅笑意,只是眼眶明显红的厉害:“我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女人,没你想的那么好。”
贺沉皱眉听着,没有再接话。
到路口温晚执意下车了,她没想到自己会把这些话告诉贺沉。因为年幼时的那些经历,她非常善于在别人面前伪装,要将最完美的一面表现出来,她害怕被讨厌和看不起。
其实人自私一点又有什么错呢?以前她觉得自己的自私没有伤害到任何人,那让她稍稍减轻了一些负罪感。可是和顾铭琛之后两年的婚姻,她看见了顾铭琛的痛苦。
终于还是走到了离婚这一步,她更加不敢说出自己最真实的心思,太龌龊了,也太卑鄙。
贺沉直到目送那身影慢慢消失在人群里,这才缓缓阖了眼。
阿爵把后视镜重新调好位置,看贺沉还是冷着一张脸,忍不住道:“反正都要离婚了,就是多看他一眼也没关系。”
贺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阿爵说:“虽然在警局温医生的目光一直没落在你身上,可是就为这事吃醋不划算。”
贺沉被气笑了:“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吃醋?”
阿爵僵着脸,居然当真腾出手来指了指自己的双眼:“两只。”
“……”
贺沉回去之后直接去了阁楼,管家手里还抱着他的外套,一脸疑惑地看阿爵:“这是怎么了?心情不好?”
阿爵摇了摇头。
“阁楼里的东西都大半年没碰,还以为他没事了,这又是受什么刺激……”管家絮絮叨叨地走开,只剩阿爵还站在楼梯口。
贺沉抬手摸了摸阁楼里的东西,这里每天都有专人打扫所以没有落下任何灰尘,而且采光非常好,就连桌角那株绿萝都生长茂盛。
这是一间古色古香的屋子,里面的摆设都有些年头了,却看得出来主人非常爱护,而且似乎主人很爱收藏书画一类,在北面墙的中央正挂了一幅画。这幅画贺沉已经看过很多次,名字叫做:莫迪里阿尼的女人。
他想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格外珍惜这幅画,手指试着轻轻抚摸上去,一点点仔细欣赏,却依旧没能看出来什么。大概他天生就是不懂欣赏这些,难怪每次都被嘲笑。
这画拿来的时候还未装裱,他当时忙就给耽搁了,现在想想那人这么重视,他该好好珍惜对待才是。
指尖慢慢垂了下来,每次来这儿待一会,他的心情就能很奇怪地平复下来。刚想转身离开,指尖却不小心刮到了那画中女人的眼睛,贺沉脚步顿住,疑惑地转过身来,刚才那手感——
他试着又轻轻碰了碰,再用力压下去的时候,那画中女人的眼睛部位忽然有些松动,等他的指腹挪开,那一小片就慢慢从画中整个剥落下来。
贺沉蹙了蹙眉,慢慢俯下身去,仔细一看,他居然发现那画中女人眼底藏了秘密……
才不过两三天的功夫,温晚要离婚的消息马上传得沸沸扬扬,连医院里打扫卫生的阿姨都拉着她表示慰问:“男人都这样,有点钱就乱来,你条件这么好,回头给你介绍个好小伙。”
温晚哭笑不得,只好连连点头:“谢谢阿姨。”
“我说真的呀,我老公以前的同事自己出去做生意,现在家里条件挺好,就是儿子一直没找着合适的对象。那孩子我见过,长得好又聪明……”
温晚怕自己再不拦着阿姨会真把这事提上日程,笑着握了握她的手:“不着急,我现在还有事,刘阿姨您忙。”
好不容易才离开,温晚长长吁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按理说医院里没几个人知道她和顾铭琛的关系,离婚这事儿也才刚刚决定,怎么会这么快就传遍了?心里纳闷,倒也没想深究,反正这事儿迟早大家都会知道,也无所谓丢人与否。
刚走了两步后面就有人叫她名字,温晚回头一看,孟行良站在办公室门口皱着眉,朝她又不耐烦地招了招手:“来,给你说个事儿。”
温晚走到他面前,两人进了办公室才听主任道:“贺老的事儿你知道了,今天葬礼,贺霆衍作为长孙得出席。”
温晚不太明白孟行良的意思。
孟行良又解释道:“孩子知道贺老去世情绪一直不稳定,这次去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岔子,你跟着去。”
温晚挑起眉,想了想贺霆衍的情况还是同意了:“我去准备。”
孟行良挥了挥手,温晚已经起身要走,他忽然又出声拦住她:“还有个事儿——”
他这次眉宇间有些犹疑,看来是不太好听的话了,温晚耐心听着,果然孟行良脸上很快带了几分虚与委蛇:“小温啊,按理说你的私事我不该干预,只是这事儿也传得太难听。”
温晚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孟行良起身走到她身后,拍了拍她肩膀:“前儿晚上的事我听说了,年轻人的夜生活我倒是没意见,只是这事儿都闹到警队,而且你总归是还没离。”
温晚垂在膝上的手指不由狠狠收紧,解释的话到了嘴边还是没说出口:“我知道了,以后会注意。”孟行良会知道,肯定其中缘由也了解得差不多了,所以解释的话说了也是徒劳。
温晚在走廊又接到了顾铭琛的电话,自从那天之后对方一直没联系过她。温晚也忙,现在再看着屏幕上那个名字,心里忽然生出几许尴尬:“喂。”
顾铭琛没有马上说话,只有细微的电波在两人耳边流淌,温晚也不主动问,直到他哑声开口:“我明天有空,下午去办手续?”
温晚握紧手机,轻轻点头,随即想到他根本看不到,这又低声回答:“好。”
顾铭琛的声音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粝的沙石碾压过:“这件事先别对妈说,她一定会阻止,也会为难你。办完手续我来讲。”
温晚之前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其实对周尔岚她当真是开不了口,虽然是顾铭琛出轨在先,可是对着抚养自己的老人总是欠了些底气。
“我听你的。”
顾铭琛听到她这句话,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儿。温晚刚来顾家的时候黑黑瘦瘦的,在他眼里就是个小土鳖,后来她大概也发现自己不讨喜,在家里遇到他也是刻意绕着走,要是在走廊遇见,都会贴着墙根减低存在感。
温晚肯定知道他讨厌她,所以不管什么事都是千依百顺的。
“我听你的——”这就是她对他说的最多的话,这让顾铭琛觉得温晚特别没主见,而且一点儿个性也没有,除了使唤她之外还时不时羞辱她。
记得有一次,他明知道温晚很想看那部电影,之前就悄悄收集了不少海报压在书桌抽屉里,可是顾家给她的零花钱有限,所以一直没舍得去看。后来他拿了钱让温晚排队去买票,那时候还是老式的电影院,只有人工售票。
大冷天,温晚排了很长时间,后来她拿回票时一张小脸冻得通红,鼻尖就跟草莓似的,可是一双眼在雪地里亮得出奇。
“铭琛,我买到了。”她围着大红色围巾,对着他笑得眼都眯了起来。
顾铭琛只是伸手拿过她指间的票,淡淡说了一句:“纪颜也想看,下次再补偿你。”
那时候温晚的表情是什么样呢?顾铭琛仔细想却怎么都忆不起来,好像没什么特别,也好像没生气,因为在他记忆里,温晚从来没发过脾气。
她被他耍过无数次,可是再遇上问题,还是会乖乖地说:“我听你的。”
顾铭琛不知道为什么要离婚了反而常常记起那些往事,其实想起来,他对她真的不好,怪不得贺沉那时候说起来,他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
曾经有过给她幸福的机会,还是被他自己弄丢了。
温晚见他不说话,低声试探道:“还有事?
“……没有。”
他这么说着,可是却迟迟不挂电话,这让温晚尤为别扭。她习惯了那个骄傲不可一世的顾铭琛,自从知道纪颜的事儿之后,顾铭琛对她的态度就不一样了。温晚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就说:“铭琛,你不用觉得内疚和抱歉,我其实——”
“我还有事。”顾铭琛匆匆打断她,好像一点儿也不想听她说下去,“明天我来接你。”
他说完就直接挂了电话,根本不给温晚再开口的时间。
贺家派了司机过来,温晚陪贺霆衍上车,那孩子一路都看着窗外不说话。
温晚安静了一会儿,还是事先给他打防疫针:“不管发生什么事,你爷爷已经走了。所以今天要让他安静地走,不可以闹事,更不可以让他放不下心。”
贺霆衍秀气的眉峰紧了紧,唇角微微抽动,却抿着薄唇不说话。垂在座椅上的拳头绷得很紧,他皮肤白,手背上的经脉都一根根凸起。
温晚知道他是在压抑自己的情绪,伸手碰了碰他的肩膀:“如果不开心,你可以说出来。我是你的医生,要相信我。”
贺霆衍侧脸瞧她,眼神审视而锐利。
温晚不明白一个十六岁的孩子防备心怎么会这么重,努力笑了笑:“我们是一条战线的,忘了吗?”
贺霆衍平时从不给她任何回应,所以温晚以为这次也一样。可是过了半晌,他忽然出声了:“知道多了,对你不好。”
这孩子是在替她考虑?而且他这话里意思实在太多,那隐隐的无奈口气都让人心疼,她还未来得及开口,贺霆衍便使了个颜色。温晚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前座的司机虽然木无表情地注视前方,可是眼角余光却时不时地往后座瞟。
她心情更加复杂,究竟是怎样一个家庭,让所有人说话、做事,一举一动都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她对贺家越发好奇了。
贺家祖宅在青州最老的南城区,这里依山傍水,周围的树木长势十分茂盛,而那栋宅子就坐落在林子最深处,车子一路开过去,卷起一地尘埃。
不知道开了多久,温晚才远远地看到一栋府邸,门口整齐地停了许多车,大概都是来参加葬礼的。
下车之后,贺霆衍微微驻足站在她身前,声线带了青春期孩子特有的低沉:“别乱走,跟着我。”
温晚本来没觉得怎么,现在忽然有些紧张,抬头看了眼面前这栋陈旧的古宅,后背陡然生出几分寒意。她一个二十八岁的女人,不得不老实跟在这个纤瘦单薄的少年身后,未知的恐惧总是更能让人心生不安。
两人走到门口,那里有穿黑色西服的年轻男子拦住了温晚的去路:“抱歉小姐,我们要检查一下。”
温晚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
“她是我的客人。”贺霆衍看着他们,只是个不成熟的少年,语气却强硬得可怕,“连我一起查?”
那两人急忙低了头:“不敢。”
温晚这之前并不知道贺家到底是做什么的,只从萧潇那简单了解到贺家是做瓷器发家,再然后几乎囊括了南边的所有瓷器生意。他们的手艺是从祖上传下来的,最早那一辈好像还是宫里御用师傅。算一算到现在都多少代了,所以家业有多大可想而知。
可眼下,怎么看怎么不对劲,这哪像一个正经人家该有的待客之道?
想起贺沉,再想到贺霆衍,接着还有孟行良前前后后的反应,温晚掌心都沁出一层冷汗。
贺霆衍把她所有反应都一一看在眼里,往前走着,眼神微沉:“如果怕,可以往回走。”
温晚一愣,看着那孩子一个人踩着地毯缓慢地往前走,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有些发酸。或许贺家真的是个狼窝,可是她现在俨然也不可能再退缩了。
温晚往前与贺霆衍并肩走在一起,迎接到他惊讶的目光,不由笑道:“虽然怕,但我是你的医生,不可能扔下你一个人走,得看着你。”
贺霆衍蹙着眉心,像是在思考她这话里的意思。
两人已经穿过冗长的走廊,温晚感觉到身旁的人脚步顿了顿,目光沿着他的,看到了走廊尽头正在打电话的男人。
那人侧身而立,身材颀长而挺拔,穿着一身简单的深色西服,哪怕从温晚这个角度也能看到他俊逸的五官。
“我二叔,贺渊。”贺霆衍介绍道,语气难得透着几分轻松。
既然贺沉在贺家排行第三,那么肯定还有个哥哥才对,温晚是第一次见这个所谓的贺家二公子。他和贺沉长得并不像,或者说是给人的感觉全然不同,他肤色偏白,和贺霆衍一样看起来白得不自然。
贺渊侧身看到了他们,挂了电话,径直走过来。
他看起来也该有三十七八了,可保养得当所以看起来非常年轻,即使身上穿着冷肃的黑色,却没有任何压迫感。反倒是修长挺拔的身形略显清瘦,偶尔还会压低声音咳嗽两声。
“去看看爷爷。”他低声对贺霆衍道,语气微微沉重,大概真是心情不好,修长的手指握了握他肩头,目光这才落在温晚身上。
温晚有些局促。
好在贺渊非常温和的样子,嘴角缓缓勾起很小的弧度:“温医生。”
温晚没想到他竟认得自己,要知道她在医院从没和对方碰过面。
贺渊看一眼就仿佛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又侧身咳了一下,这才道:“之前因为某些原因一直在国外,霆衍给你添麻烦了。”
难得贺家有个既不强势又客气的,温晚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是微微尴尬地摇头:“都是分内事。”
贺渊礼貌性地笑了,转头对贺霆衍说:“你三叔也在,别惹事。”他口吻虽和缓,却带了一股不容反驳的意思。
贺霆衍先是沉默,随后从鼻腔不情愿的“嗯”了一声,光是从眼神也能看出他与这个二叔关系匪浅。
温晚观察了一下这个贺渊,很快就发现他身体不好,一直咳嗽不说,体型也并不像贺沉那般结实健壮。她有些纳闷,怎么贺家几兄弟一个个不是早死就是病秧子?这话说起来难听,可事实如此。
几个人一道走进灵堂,门口却被堵得密不透风,从人群里也能隐约听到有人说话,音量非常大,一点儿也不像是来吊唁的。
“贺老三,警察拿你没办法,可别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情。老爷子怎么走的先不说,公司反正不能再交给你。”
人群里有人附和:“没错,今天就当着大家的面把事情说道说道,公司的事儿,必须给个交代!”
温晚一直没听到贺沉出声,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只是眼下的情景怎么这么像香港那些黑帮警匪片?贺渊压低嗓音咳了两声,前面的人看到他,马上自动自发给让出一条道。
“二哥。”齐刷刷的喊声很是洪亮,看来贺渊在这些人里面非常有威望。他虽然瘦削,但是走过去时气势很足。贺霆衍也跟了过去,温晚只好紧跟其后。
她这才看到贺沉站在灵堂中央,他身上的西服并不是很严谨的黑色,站在一群穿着丧服的男人间便格外抢眼,表情也平静冷淡,好像刚才被人围攻的不是他一样。
周围凶神恶煞的人不少,他却只带了阿爵一个,明明看起来处于弱势,可是无端的就是有种临危不惧的王者之风。只是他似乎没想到会在这看到温晚,表情有细微的变化,但很快转瞬即逝,不细心看根本发现不了。
贺渊走过去,站在贺沉旁边,仔细一看发现这两人像的地方并不多。就像此刻贺渊脸上带着几分平易近人的笑,与贺沉并肩而立,这么一对比就显得贺沉越发阴郁。
贺渊静了静才开口:“今天是父亲的丧礼,大家这样,是不是不太合适?”
底下的人全都噤了声,须臾,还是有人不忿道:“二少说的是,可是贺老走的不明不白,想必这时候也不甘心闭眼。我们不只想给贺老一个交代,也是不放心大权落在小人手上。”
那人说话露骨,眼神还讽刺地望着贺沉。阿爵拳头紧握,随即利落地从身后拔枪指向说话那人,唇间淡淡吐出一句:“再说一次。”
说话那人也不是小人物,在公司里很有声望,被阿爵这么一指脸色骤变,却又不甘心在人前失了面子,故作泰然道:“冯爵,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这个杀父弑兄的小人根本不值得你这么维护他。”
阿爵眼神一冷,声线也低了八度:“找死。”
贺渊急忙伸手扣住阿爵的手腕:“忠叔是元老,你也不想事情再恶化。”
阿爵没有任何反应,像是没听到贺渊说话。他眼神凶狠地盯着忠叔,似乎只要贺沉一声令下就当真会打爆对方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