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五十的下课铃打响后,周箨放下粉笔宣布下课。教室里的同学三两结伴离去,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个留下来向他提问,或是?坐在原处继续自习。
等到围在讲桌边的同学都散去,坐在最后一?排的时欢才磨磨蹭蹭地背上帆布包走上前?。
周箨正?在关闭投影仪器,将笔记本?电脑收进包里,察觉到她?的靠近,抬头看了她?一?眼。
时欢抢先打招呼:“周老师。”
这是?不打算在其他同学面前?暴露身份的意思了。
周箨唇边含着笑意,将外衣搭在小臂上,提着电脑包步下讲台,配合道:“这位同学有问题么?”
话虽这样说,人却一?直在向教室外走去,完全没有其他同学提问时全部?留在教室内解决的做派。
时欢跟了上去,点点头:“有。”
周箨侧目,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有些无奈地笑道:“要去我的办公室讨论?”
时欢收到了他的暗示,连忙辩驳:“我是?真的有正?经问题。”
“好,你说。”
时欢走在他身边,抱着帆布包仰头问道:“其实不是?很专业的物理问题,是?对你关于人类模糊视角的观点的一?个衍生想?法,想?和你讨论一?下。”
“很早以前?我就想?过一?个问题。你知道脑科学吧?一?门研究对象是?大脑或是?说神经系统的科学。但是?,研究的主体?本?质上来说也是?人的大脑,或者说神经系统。你不觉得这很奇妙吗?”
“作?为人类,我们不仅对整个物理世界的看法都是?模糊而主观的,我们甚至对自己的看法都是?模糊的。即便?研究了这么多年,我们的大脑对自己的了解仍然不足百分之一?。但我们的大脑仍然在精密地运作?,就像是?物理系统之间的相互作?用,是?不以出自我们视角的观测为转移的。”
“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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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交流完正?经问题后,时欢仍然跟在周箨身边向理论研究所走。周老师忽然开口道:“你是?八点半从教室后门进来的。”
时欢没想?到他有一?边讲课一?边注意到,于是?傻乎乎地追问:“所以呢?”
“迟到了半个小时。”周老师说,“不该有惩罚么?”
还?真把她?当成学生了呀。
不过她?今天来听课也的确是?有意按照在大学读书时的样子打扮的。女生这样想?着,理了理自己的白衬衫。
周箨刷了门禁带她?进入理论研究所后,时欢趁着走廊安静无人,悄悄问:“周老师打算怎么惩罚我?”
于是?办公室的门在她?身后关上。穿着清纯的女孩子被方才还?西装革履站在讲台上的男教师抵在门上亲吻。
顾及着还?在工作?场合,其实这个吻非常浅尝辄止,连身体?都克制地保持了距离,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失控。他的一?只手还?护在她?脑后。
周箨的吻更多地停留在她?的唇角,并没有进一?步深入。
他喜欢她?的唇角。少年时代就在做作?业时偷偷侧过脸来看过很久,为什么她?看上去总是?在笑,这么可爱,如今终于有机会?尽情亲吻蹂-躏,也算是?他的阴暗面之一?。
然而这个吻突如其来,时欢还?没有从两个人刚才身份上的差异上转换思路,而且四周的环境又很特?殊,她?不由得头脑发胀,手下意识地推拒着他的胸膛,。
周箨微微笑了笑,放开时欢后,抚了抚她?的脸颊,在她?还?有些没回?过神时替她?将头发重新打理好,然后踱回?办公桌后坐下,开始工作?。
“下不为例。”坏心?眼的男教师一?面低头翻阅文件,一?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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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欢补了口红后心?虚地从理论研究所离开,从首大东门穿过马路,又走了一?小段路,到了景行西门。
首大的门禁很严格,所以她?和封筠选择约在景行的一?家书咖。
这家书咖开在食堂地下,向来营业到凌晨五点,时欢读本?科时有好多次和同学约在这里通宵做作?业。而封筠的本?硕也都就读于景行,所以两个人都对这里很熟悉,约起来比较方便?。
穿过门口售卖花和明?信片的陈列柜向里走,就是?咖啡厅的部?分。时欢在预定的包间坐下,点了本?科时候最喜欢的拿铁,一?面看论文一?面等封筠。
直到穿着短裙的女生在对面坐下,时欢才回?过神来,将iPad收回?包里,拿起手机要替她?点单。
“不用客套了。”封筠扫了码迅速地点好单,“我们直接进入正?题就好。”
“坦白来说,我没想?到你会?绕开我爸私下约我。我该怎么称呼你,时小姐?”她?向后靠坐在柔软的皮质沙发上,扬起一?张漂亮的小脸,充满挑衅地看着她?,“还?是?嫂子?”
时欢不和她?计较,双手放在桌上,抱着自己的咖啡杯:“你没有必要这样对我说话,就像我在电话里说的一?样,我没有兴趣和你变成一?家人,所以我也不会?生气。”
“之所以约你出来谈,因为我相信,你也不想?和我变成一?家人。”
时欢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拿铁,学生时代熟悉的香气似乎重新让她?平静下来。大概是?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她?听见雨滴敲在屋顶,形成隐约的白噪音,空气里还?有才进门的学生身上裹挟着的湿润雨水气息。
“我一?开始去见封教授的时候并不太清楚这段故事,所以让你误会?了,很抱歉,后来我才搞清楚这一?切。”她?说,“我和周箨都很确定不想?和封家扯上什么关系。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攀附封家。”
封筠的表情变得尖锐,忍不住向前?倾身,出言讥讽:“他把自己摘得真干净。”
“封小姐。”时欢将杯子放回?桌面,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抬起眼睛,“我觉得你需要搞清楚一?件事。你和你母亲所有的痛苦,是?你寡廉鲜耻的父亲和周箨不负责任的母亲造成的。”
封筠看着她?,张口想?要反驳,却最终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只是?恨恨地瞪着她?,漂亮纤细的手放在桌上,微微发着抖。
“你是?受害者,我没有权利决定你的感情倾向。你可以继续恨我,恨他和他妈妈,我们都接受。”时欢道,“所以我来不是?为了洗刷仇恨,是?为了解决问题。”
“周箨不想?要封家的任何东西,但也不想?再被打扰。你大概也知道,现在是?你的父亲一?直不肯放手,甚至曾经不惜让他拿不到研究经费,让他受到威胁。对你施加伤害的人同样也在伤害他,你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封筠的神色变了变。
“你是?你父亲曾经倾尽全力培养的孩子,他一?定想?过把封家的人脉和财富都交给你,而你现在长大了,应该也在慢慢接手。有你外婆家的帮忙,我们也会?保证不侵占任何你应得的东西。”
时欢将杯子里的拿铁喝完,微微侧过头,看向包间外。雨来得很急,有些学生没有带伞,用书本?遮在头顶跑来咖啡厅避雨,满面青春朝气。
“封教授年纪大了,不该再这么操劳了。就让他安心?地颐养天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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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筠匆匆离开后,时欢留下来一?面等雨停,一?面将论文看完。她?的论文翻到底的时候,封筠放在桌上的手冲咖啡已?经凉透了。
她?抱着帆布包走出包间,迎面撞上一?个人,忙不迭地道过歉后,才抬起头看清了他的面孔。
“扬随?”
青年的模样和记忆中有些不同了,穿着合身的西装,成熟了不少,然而眉目间却仍残存未被时间磨平的肆意从容。细碎的黑发有些零星湿意,像是?淋了点雨,却给他添了几分凌人的气场。
他低着头,看见时欢的模样似乎也有些惊讶,明?显的一?愣过后,开口问道:“你被退学来重读本?科了?”
在拐弯抹角地影射她?的这一?身装扮。
老朋友久别重逢的气氛一?下被打破,时欢佯挥了挥拳头,挺胸抬头骄傲道:“我回?首大当老师了,厉害吧?想?不到吧?我去教状元了。”
扬随轻笑一?声,和她?一?起往书咖大门走去:“回??你忘了自己是?景行毕业的了?”
时欢瞬间心?虚地闭上了嘴巴。
是?啊,下意识地就用了“回?”这个字。不用细究也清楚,会?有这样的潜意识,是?因为周箨在这里吧。
“景行的毕业生去首大当老师?这毕业去向可真不怎么样。”他戏谑道,“没别的地方要你了吗?”
一?如既往地喜欢损她?,也一?如既往地秉持了景行学生和首大相爱相杀的传统。时欢对他也生不起来气,忍不住笑了笑。
“是?周箨也回?来了吧?”扬随推开玻璃门,瞟了她?一?眼,“看你这容光焕发的样儿,终于修成正?果了么?”
“还?没有结婚,不过在一?起快两年了。”
时欢在心?里美滋滋地接上一?句“打算等我评上副教授就结婚”。
她?和他一?起上楼:“好多年不见,你怎么样,也回?景行了吗?”
不然她?也不会?在这里偶遇他吧。
“是?啊,MIT的实验室太烂了,只好回?来教教书,换个得心?应手的实验室。”
口是?心?非的毛病这么多年也没有改。即便?是?这样说,其实时欢也明?白,扬随回?国来的目的和她?和周箨是?一?样的。
科学不是?无国界的,他想?要尽自己的努力,让这个国家变得越来越好。
这样玩世不恭、一?副毒舌的人也在心?里怀揣着这样温柔的信仰,让人不由得感叹,即便?秉性、身份和容貌都随着岁月而改变,多年以前?的高中时光最终还?是?留下了许多无法改变的东西。
一?时静默无言。两个人从食堂穿过。时近正?午,已?经有窗口备好饭菜接待零星的学生。学生时代再熟悉不过的香气溢散开来,然而两个人都没有要和彼此共进午餐叙旧的意思。
时间倒流十年,女生读高三的时候,已?经通过竞赛拿到保送的他还?曾在每个中午提前?跑去学校食堂打饭带给她?。
走到门口,扬随又一?次替她?撩开帘子。时欢道了一?声谢,听到他问:“你们是?不是?快要结婚了?”
她?回?道:“是?啊。”
就当讨个彩头,希望她?评副教授也很快。
出了门后,两个人都明?白要就此分道扬镳,于是?不约而同地站定,想?要认真道别。身材修长的青年站在她?身边。秋雨初霁,阳光略过他如少年时一?样分明?的眉骨鼻梁,恍惚间仍旧是?当年模样。
时欢抱着自己的包,指尖不安地搓了搓布料,酝酿告别的话。
总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但说什么又都不太合适。
“虽然今天在这避雨和你偶遇,问了这个蠢问题,搞得我就像是?很关心?你的老朋友,”他率先开口,“但是?真的到了那一?天,不用告诉我。”
他挥了挥手,没有等她?说什么就转过身离开了,身影很快消失在校园的行人与楼宇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