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美国高校集中发放录取消息的三四月份后,时欢经常会在半夜惊醒。
因为两国之间存在十二个小时的时差,美国学校的办公时间正好是华国的夜晚和凌晨,所以对华国学生来说,录取的邮件通常会在睡梦中发来。
时欢安慰别人时的洒脱越发消失无踪,几乎每一个晚上都睡不安稳,每次惊醒后都会下意识地摸起手机查看邮箱有没有收到新的邮件。
开始时很顺利,在一封拒信都没有的时候她就收到了好几封不错的offer,失学的焦虑被缓解,时欢不由得有些变得有些贪心。
她产生了一种“无论什么我都一定可以”的错觉,变得不太在意其他学校,只专心?等芝大那几所顶尖院校的消息。然而局势很快急转直下,在毕业论文初稿写完的那一周,时欢接连收到了麻省理工和普林斯顿的两封拒信。
普林斯顿的拒信是在晚上临近十?一点钟发到她的邮箱的,当时时欢还在客厅,坐在周箨对面,才像往常一样结束一天的工作。
看到手机屏幕顶端出现新邮件的提示图标,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深吸着气平复心?情,坐到柔软的沙发上把?自己窝起来,似乎这样能够让自己多得到一些安全感。
这所学校在时欢心?里还是有些微妙地不同,她抬眼偷偷看了看坐在桌子对面正在给手头工作收尾的周箨,满怀期盼地点开那封邮件。
女生捧着手机,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读了两遍,才确定是拒绝。
虽然也不是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拒绝信的措辞也很?温柔,但她还是不可抑制地失落,几乎有些难以维持自己的表情,于是把手机丢到一旁,缩成一团趴在沙发上闷闷不乐。
周箨从屏幕上抬起眼睛,敏锐地察觉到女孩子情绪上的变化,再加上很?清楚最?近她正在关心的事情,便猜到了发生了什么。
他合上电脑,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牛奶烧水去温,而后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摸了摸她的头:“哪所学校有消息了?”
“你母校。”时欢闷闷地开口,嘴角微微下撇,腮帮子鼓鼓的,眼神像是委屈的小动物,在男生看来即便是不开心?也可爱得让人心?软。
“嗯?原来我母校也有没眼光的时候。”被矛头直指的男生有些生硬地出言安慰道,“我记得你现在是拿到了宾大和西北的录取,保底就很不错了,而且芝大、耶鲁和哈佛不是还没有出结果?吗?”
“其实被普林斯顿和麻省连着拒,我觉得那三所也几乎不可能了。”时欢把?下半张脸埋进手臂,声音有些模糊。
“未必。博士录取这件事不确定因素很?大,不一定是你不够好,可能只是你不适合教授的研究方向或者挑选标准。以我的经验来看,你的推荐信和RA经历都很有竞争力。”周箨认真道?。
时欢从沙发上爬起来,仰头看着他:“周箨,你不能这样。你客观公正一点,再这样下去我都分不清你是在说真话还是在安慰我了。”
“我一直在说真话。”
眼前的人穿着宽松的家居服,在家里的模样越来越随和放松,一点都没有在工作场合和学校里时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客厅明亮的吊灯在他额前?碎发和乌黑眼眸中投下细碎闪耀的光点,让时欢有点失神。
“其实普林斯顿不要我这件事理智上也没什么不好接受的。我只是觉得……又不能和你在一所学校读书了。虽然你已经毕业了,虽然我被录取也不一定会去,但是……但是会觉得是自己还不够格。”
时欢轻轻叹了一口气。也许是这段时间的相处让两个人的关系比之前?更加亲近,见?到过周箨之前?从来没有展示过的样子,她之前?压在心里怎么也不肯说出口的郁结现在也可以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坦露。
周箨说:“不会这样的。”
时欢不明白他的意思,抬起头追问一句:“什么?”
周箨微微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摸了摸她的头,然后站起身来帮她倒了一杯温牛奶:“好好睡一觉,说不定醒来就会有好消息了。”
-
四月中旬,时欢按照惯例准时在凌晨两点钟从睡梦中惊醒,从枕头下面拿手机检查消息。
手机的消息通知栏出现了邮箱的图标。她睡眼朦胧地点进去,而后在看到芝加哥大学红色的邮件界面时瞬间惊醒。
心?跳如擂,视线甚至有些模糊,脑袋里似乎装了无数泡沫,壅塞晃眼,有些飘飘然。白底黑字从屏幕上漂浮起来,变成无意义的乱码,好像读懂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读懂。她坐起身来深呼吸了几次,才捧着手机读完那封邮件。
DearHuanShi:
gratulations!ItismygreatpleasuretoinformyouthatyouhavebeenadmittedtotheUyofChicago……
-
周箨的睡眠本来就有些浅,深夜被一连串急促的拍门声惊醒时,头脑也能够保持一定的清醒。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时欢遇到了什么紧急情况,连房间灯都来不及按亮,忙下床打开自己的房门,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被眼前的女孩子扑上来抱了个满怀。
一片黑暗中,她的头鲁莽地撞上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心脏停跳,一向思维敏捷而严谨的大脑也无法处理眼下的情况,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先就半夜把?你叫醒给你道?歉!”时欢抬头看他,眼睛里都是让人移不开目光的灿烂光彩,“对不起,我实在是睡不着了,也没办法忍到明天早上你醒来再告诉你。我被芝大录取了!是全美最?好的经济学项目,我一直最最?想去的地方,我终于有一次能够去到自己最?想去的学校和专业了。”
女孩子毫无保留地贴在他身上,纤细的手臂紧紧环在他腰间,因为太过兴奋还在抱着他不安分地蹦来蹦去,看上去已经完全顾及不到那么多,还在有些语无伦次地飞快说下去。
“太谢谢你之前?帮我,帮我改文书、教我套磁、辅导我考试、给我做好吃的,还借我房子住,前?几天都还在安慰鼓励我,简直是……我被芝大录取有一半都是你的功劳!”
“太谢谢你了,等我读完书一定要好好报答你,以后有我一口吃的就绝对不会饿到你,呜呜呜……”
身上每一寸隔着家居服紧贴的肌肤都好像有些发烫,周箨缓缓地、缓缓地从头脑中一片兵荒马乱里夺回自己的思维,靠在女生脸侧认真地听完她一连串兴奋到极点、逻辑也有点混乱的话,终于搞清楚这场半夜突如其来意外状况的始末。
他一点都没有在深夜被吵醒的不耐,而是伸手回抱住她,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抚。
“恭喜,笑笑。”
春夜温柔的风拂开花苞,积蓄一冬的静默得偿所愿。黎明之后,拨云见?日。
我从没有说谎,你一直以来都是这么优秀耀眼。虽然总是在担忧自己不够优秀,但是在应该付出努力时从来都没有迟疑过。
也不是我的功劳,是你本身就值得得到任何你想得到的。
-
天气热了起来,首都开始有了零星蝉鸣声,校园里的叶从初春的嫩绿转向墨绿。毕业论文的准备接近尾声,时欢一面准备答辩,一面准备申请签证的素材。
签证需要一张白底证件照,她准备吃完午饭去学校附近的照相馆解决。周箨恰好在本校办事,来和她一起在景行的食堂吃过饭:“我和你一起去照签证照片。”
时欢咕嘟咕嘟地吸凉酸奶喝:“不用了吧,我又不是小孩子,这也要陪呀。”
“我自己恰好也需要一张。”
时欢飞快地吐了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而后忽然意识到不对劲,追问道:“你也要办签证?”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忽然意识到两个人分别的时候可能要比她设想中更加早,时欢有些着急,连声追问:“去哪儿?什么时候走呀?”
“去美国,芝加哥。你走的那一天。”
时欢彻底呆住,吸酸奶的动作都停住了,大脑一时之间处理不了这句话的信息,直愣愣地盯着周箨说不出话来。
“我申请了去芝大做访问学者,今天过来本校就是因为申请通过了。”
坐在对面的男生轻轻开口,声音清越动听,分明没有太多情绪色彩,像是只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落在女生耳朵里却甚至有些不真实的意味——
“笑笑,这次你可以和我在一所学校读书了。”
片刻,时欢回过神来,慌乱低下头去,结结巴巴道?:“啊……果然,芝大的物理也很?厉害。”
然而其实她知道,他选择芝大,一定不是因为这个理由。
至少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芝大的物理学虽然很强,但是不如他的博士院校,更不如麻省、斯坦福、哈佛这样的学校。而以周箨的实力,他想要申请更好的也可以够的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又是由什么缘由开始,原本问心无愧、延续儿时一如既往的相处被拉近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再用简单的友情去形容已经不太合适,而如果?说是亲情,时欢又很?清楚自己心?里不可抑制地生长出了隐秘的期盼和绮念。
她自己以为是自己单方面的转变,不敢与他人说,怕惊扰唐突,所以只好若无其事地欺骗自己,没有这回事,一切都和小时候一样,期盼和绮念都是错觉。
但周箨这样的决定、这样的话,让她隐约察觉到,并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绮念。
他向她走近了一步。
-
从食堂出来后,两个人并肩走在校园的路上。树影落了一身,阳光从枝叶的罅隙渗落。
时欢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侧身,揣度着周箨的表情试探道:“我听说芝大的宿舍安排优先本科生,硕士生和博士生基本排不到。”
周箨走在她身边,高挑的身材将午后大半刺眼的阳光挡在那一侧。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又要去芝加哥做室友了?”
“好啊!”时欢如愿以偿,松了口气,连忙满心愉悦地答应下来,“不过我要去至少五到七年,其实我私心?希望你可以留在那久一点。可是,我不太懂访问学者,做访问学者对你来说会不会耽误时间?我是说在国内晋升啊什么的……这么一想又不希望你留太久。”
“嗯。没关系,我也有我自己其他的考虑,你不要有负担。只不过是换个地方做研究而已。”
他没办法和时欢说,封旻也是首大和景行的学术圈出身。但以封旻的年纪还有背后权势显赫的家族,在首都的权力早就根深蒂固,能够影响到的不仅局限于小小的学术圈。封旻太知道怎么打压他,让他只要不按照封旻的意思行?事,就根本无法立足。
所以周箨会在进入研究所的第一年就没办法拿到任何本该发放的研究经费。思来想去,摆脱封家在国内各关节的影响力,先在别国进行?研究反倒成了眼下看来的最?好选择。
时欢点头。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过了片刻,时欢忽然伸出手扯住他的衣角。
“是不是研究经费的问题?”
周箨有些惊讶地侧过脸来看她,听到她继续说:“我不问发生了什么。其实我想问的是……你当时在普林斯顿读完PhD,又是这么前?沿的理科专业,其实是有很?多机会留在那里不回来的吧?为什么最?终还是回来了呢?”
“还记不记得你在高一电影节拍过的电影?”
“我记得我没有给你发过全片啊,啊——又是顾之京对不对?”
走在身侧的男生笑了笑,继续说道:“我在东华读了五年书,不会忘记为什么高中部所在的校区会是原校区的遗址。”
“从读高中时我就在想,如果?有那么一天,我要让以后的会议上、物理书里提及我的名字,前?缀不是‘华裔物理学家’,而是‘华国物理学家’。”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温暖而缠绵的风拂过头发和裙摆,女生舒了一口气,会心?地笑了笑,伸出小指勾了勾男生的手指。
“我也这样想。那么一言为定,我们一起回来。”